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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边锋

2022-02-14锦璐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8期

锦璐

我们学院的人谁也没想到那天下午会见到边锋。我们已经十五年没有听到她的音信了。

她最大程度地保持着曾经是省体工大队专业标枪运动员时的体形。梳着宋庆龄模样的大光明发型,发量一点儿不见减少,在脑后绾成髻,肩宽体阔,个头没缩水。略宽的鼻梁两侧有数道汇向眼角的细纹,颧骨上的晒斑连成一片。

新世纪的第一个夏天,边锋前后脚办完两件事——离婚、辞职。四十来岁的女人,如果非要离婚就不要辞职,如果非要辞职就不要离婚,好歹保住一样护住一头。但她不给自己留半点儿余地,还是这么干了,速度之快堪比八年后在北京奥运会百米赛道上劈出一道闪电的博尔特。

有人说她去了广东当白领,有人说她在牡丹江跟“老毛子”做边贸,还有人说她出国了,去给一个有钱老头当情人。大家都在瞎猜。唯一一次,有人在贵州见过她,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冲进站台,急匆匆攀上一列开往山区的绿皮火车。

很多年前,边锋调来我们院办当打字员,住在老式筒子楼里。对门的王丽老师带着女儿睿睿去探望这位新邻居。

边锋正在收拾东西,将一口沉重的木箱托举在头顶,继而踮起脚尖,用力一搡,推进衣柜与天花板之间的空隙。

她的手臂肌肉绝对是最耀眼的存在,在灯光下闪出光亮,好像涂抹了橄榄油。她的动作势大力沉,肩膀肌肉绷紧,一气呵成,不仅体现了专业运动员的身体素质和肌肉力量,更有一种王丽母女俩不太熟悉的美感。这种美感怎么形容呢?唐诗宋词里找不出合适的句子,直到数年后读到苏联著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所说的“世上没有更美丽的衣裳像结实的肌肉与古铜色的皮肤一样”,她们才算找到了最为恰当的比喻。

在和这位邻居交往的过程中,看到她正在苦修电大中文课程,王丽老师非常感慨,“这是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因为听到过边锋将“子曰”念成“子日”,用念“傻子”的声调念“孔子”“老子”“庄子”“墨子”,我们的王丽老师心怀同情与感动,为她介绍了一位博学多才的中学语文教师,帮助她更好地完成学业。

这位中学语文老师,是王丽老师的表弟,也就是睿睿的表舅。表舅脖颈细长,方脸瘦削见腮,眉宇间隐忍萧索戚然。他安静少言,常写诗作赋。自从青梅竹马的妻子因病去世,常见他对着窗外低叹:“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间或悲愤起来,也只是把脸晾在凉丝丝的晚风中,自言自语地说:“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人们对表舅既同情又敬重,并确信,他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板上钉钉,就像水往低处走,就像大河向东流。

仅仅是上了三五次课后,表舅就发现,他只要一闭眼睛,眼前就是边锋的眼睛。边锋的眼睛大而圆,黑白分明,总像为什么事情专注,视线既可以超越他的头顶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又可以收缩成一个点紧紧盯着对面的他。他太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一个女人的眼睛。这种忽远忽近、收放自如的调焦,把他迷惑住了。

有一回边锋把字典落在表舅家了。第二天晚上他顾不上吃饭,冒着大雨将字典给她送过去。边锋邀请他进去坐坐。他脚上是一双沾满泥的湿答答的劳保鞋。他非常难堪,想脱掉它又觉得不妥,一进房间就踩出几个泥印子。

边锋一身黑色装扮,上面是高领蝙蝠袖毛衣,下身是弹性极好的黑色健美裤。灯光闪闪,将她的宽脑门打得比灯泡还亮,成为房间里最耀眼的光源。她涂抹着并不适合小麦肤色的莹粉色口红。这种亮闪闪的浮夸又轻佻的颜色周围,是一圈深褐色的唇线。这样的大胆创新,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却在视觉上兼具蛊惑人心和不为人左右的效果。

边锋为表舅削苹果。书桌一角的单卡三洋收录机恪尽职守地转动。“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揭开了相约的序幕。”八十年代最红的歌星张蔷,嗓音甜糯轻佻,高亢张扬,那个“幕”字带着柔软绵延的滑音,好像一道细细软软的电流。

表舅很渴。在喝完一整杯水后,他征得边锋同意,从收录机旁的书堆里随手抽出一本。书名很美——《一千零一夜》。他听说过这本书,但从未读过。顺手翻到一张折页,看到一段用红笔画了加重符号的文字:“伴随着那女郎埃及女子式的运动、也门女子式的发情、埃塞俄比亚女子式的喘气、印度女子式的呻吟……”

表舅咽了口唾沫,再一次感到很渴。他一口气喝完了第二杯水。

“不知道何时再续前缘,让我把思念向你倾诉。”从歌词到声音,无不在不管不顾地娇嗔。表舅的心脏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加速旋转。周围的事物仿佛被盛在水中,晃动着。他伸手想接过边锋递过来的苹果,却因目光无法对焦,竟然抓空了。有很多黑的碎的小脚在腹部深处移动,它们急着寻找出口。

他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一头栽倒在桌子下。肢体却因脚底板如有大量胶质分泌物粘连而被禁锢在原地,身体扭成一个奇怪的造型,拥有近似于胡杨死后千年不倒的狰狞与悲情。

因低血糖而暂时晕厥的表舅在离开边锋家的时候恢复了常态,半死不活的灰重新泛在脸上。

这件事并未往庸俗的方向发展。表舅再也没有见过边锋,但是,他对她的辅导依旧。表舅把辅导内容录成磁带,经由睿睿中转,交给边锋。这种行为,有了些许云中寄锦、鱼传尺素的意思。

课程很快进入尾期,在最后一盘磁带的末尾,所有辅导内容都讲完了,磁带“沙沙沙”地空转近十秒钟后,表舅的声音再次出现。

他念了一首诗。这一回,他没有念陆游的,而是选择了李商隐的《锦瑟》。他伤风般破败的嗓音默默念诵: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最后,表舅说“珍重”,还附加了“了”。这个“了”的效果,堪比电影里离别的场景,终究要放开的手还紧紧勾连着一两根指头。

边锋正从盘子里一根一根地搛起腌萝卜丝往嘴里送,她显然也在听,后槽牙咀嚼的力度和节奏明显下降。听完最后几个字,她把饭菜咽下去,攥着筷子走到书桌前把录音机关了,打开广播。且听刘兰芳说《岳飞》,“银盔银甲素罗袍,胯下白龙驹,掌中沥泉神矛”,正是岳飞出场。小小的房间如注金石之音,铿锵激越,呼啦啦好像各路人马破壁而出,各种兵器破窗而入,一扫之前的凄凉。

边锋顺利完成学业后,买了一副乒乓球拍、一副羽毛球拍,请王丽老师捎给表舅。他家有一儿一女。她还拿出一封信,请她一并交给他。信没封口,王丽老师忍了两天,最后好奇心占据上风,对着桌沿磕出信纸来看。信没开头也没落款,总共只有两行打印出来的二号黑体铅字——毛主席教导我们:欲文明其精神,先自野蛮其体魄。

睿睿曾下过狠心学习边锋的派头。试着每一步都走得稳扎稳打,试着调动全身力量转身回头,试着把说话的气息沉到胸腔腹腔再下沉到丹田,试着穿超过膝盖的长风衣,试着梳额头清爽的大光明发型……王丽老师忍无可忍,终于有一天,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一米五七,人家一米六七!人家穿是风衣,你穿就是道袍!你看看你那个样子,画虎不成反类犬!”

睿睿被这么一刺激,着急说话,气还没沉到胸腔就急速反打上来,呛到喉咙,暴咳。从此落下了病,只要一着急必先暴咳一阵才说得出话。久而久之,她的嗓音彻底沉沦。这成为她唯一不经学习便像了边锋的地方。

王丽老师一家后来调动工作去了外省,消息渐少,渐渐断了联系。多年之后,我们忽然听闻睿睿成了一名作家。

上网找到她的创作谈,看过之后,大家啧啧称道,睿睿成为作家不是平白无故的。在此,且引用她的原文——我最钟爱的一篇小说,是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我对男女主人公之间那种隐忍却狂热的感情是多么着迷啊。我至今记得里面的细节:女人为了看一眼男人乘的那辆小车,煞费苦心地计算过他上下班可能经过那条马路的时间;每当他在台上做报告,她坐在台下,泪水会不由地充满她的眼眶;她和他之间的交往,最接近的是两个人的共同散步,彼此离得很远,在一条土路上走。

还住在筒子楼里的时候,时值夏天,家家房门只是虚掩,然后挡个门帘。到了她家门前,她的声音却从对门传出来。睿睿站在房子中间,绷直了身体涨红了脸说道:“要是你吃不准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我看你就是独身生活下去,也比糊里糊涂地嫁出去要好得多!”

边锋坐在床沿上,小臂在面前虚挥两下,做出起誓的示意,和睿睿异口同声念道:“要是你吃不准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我看你就是独身生活下去,也比糊里糊涂地嫁出去要好得多!”

她们沿着惯性保持了十来秒钟的定格,好像等待此处应有的掌声,迷人却又诡异。

那句话就来自于《爱,是不能忘记的》。

我们好奇心爆棚,找到她的作品来看。她的处女作间杂了一段叛逆少女迷恋成熟女性的故事。摘录部分文字如下:

红色桑塔纳发动起来,抖了半天,像是要呕吐,车身趔趄了几下,随即一口黑烟从车尾喷出。车身慢慢向前方滑动,秋天的树叶落下,挡在车窗前,又被掀翻落地。我仿佛听到它们在轮胎碾轧之下,发出脆弱而不屈的断裂声。她随车远去。

整整一下午,我陷在一种很忧伤很疲累的感觉之中,睁不开眼睛,随之想哭。我很想去小院西边的小树林里,搂着自己的肩膀,咬住嘴唇,让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过脸庞,滴落胸前。她比常人略高的体温,高亢的抒情,浮夸倾向的妆容,从此决绝地从我的世界抽离。

少女的父母强烈阻止她和女人来往。他们没有意识到,青春期的女儿需要的是温暖和关爱,清教徒般的家庭氛围及种种清规戒律令她倍感压抑与孤独。他们认为女人在勾引他们的女儿。二三十年前同性恋等同于流氓犯,等同于道德败坏。他们委曲求全,提着水果上门,力图以柔情策略劝阻女人,甚至还想着为女人介绍男友。此计不成便不由动气质问、争吵,甚至动手,闹得颜面全无,丑闻漫天飞舞。最后,女人远走他乡,“每年她(少女)生日的时候,都会收到一张不署名的明信片”。

小说的自传风格把大家搞晕了,搞得我们像是面对一个填满虚土的大坑。那几日,我们的微信群热闹极了。怀了对号入座的心态,大家争相提供细节、分析推理、勘验真伪、发散演绎、延展想象,乐此不疲。

还有一个情节,一伙小流氓到舞厅捣乱。老板在火拼中丢下受伤的弟兄,开着红色桑塔纳逃了。倒是老板女人,持一根长棍,逼得小流氓节节后退。睿睿描写女人舞起长棍,借用了赵子龙挥舞银枪的场面,“若舞梨花,如飘瑞雪”。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某个冬天的夜晚,在学院后门外的偏巷里,两个男人将另一个男人踹倒在雪地里狠揍。走在边锋前面的人看到这情形立刻退出巷子。边锋一点儿没怕,循声走上前,一把抓住下手最狠的男人的胳膊,喝道:“出了气就可以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的。”被拦住的男人显然没把她放在眼里,抡圆了膀子,没想到竟然没有甩脱边锋,他像一头愤怒的驴,梗着脖子嗷嗷叫:“走开!信不信连你都打。”边锋向左右看了看,墙根下歪着一把铁锨。她用脚背勾起来,“哐啷”杵在男人面前说:“真有胆量,就往他头上拍。明年这个时候,让他妈给他烧纸,让你妈给你烧纸。”男人到底不是个狠角色,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多管闲事。

行侠仗义的边锋,江湖儿女的边锋,寒江孤影的边锋,我们简直要为她献上膝盖。

某一日众声喧哗之后,我们突然意识到这样的追问与求证,实质上是坐实了我们骨子里不可回避不可消除的阴暗的带点儿无耻的偷窥欲。大家不禁收了声。

过后三三两两线下小聚,恢复了理智的我们,说好作家之所以称得上好,是因为他(她)怀有袒露自己的一腔诚勇,敢于经受来自社会的道德责问,代入或剖析自己内心的善与恶。这样的作家值得敬仰。

此后睿睿每出一本新书,我们都网购来看。我们带着些许胆战心惊的好奇,不知道会不会在她的虚拟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一丁点碎片。

一批新来的年轻教师搬进筒子楼,水房里时常歌声四起。其中有一个四川男孩,听说被分配在历史系,人长得高大,爱踢足球。时常见他神龙摆尾,头球破门。五官神似贾宝玉扮演者欧阳奋强,却又粗犷许多,下半张脸青色胡楂儿明显。

他的长相提升了他的知名度,与此同时,却又掩盖了他的真实姓名。只要不当着他的面,大家都“欧阳奋强”“欧阳奋强”地这么指称他。

一年后的夏天,这个名字在学院的食堂、马路、操场、办公室、车队、小商店以及很多教职工家里的饭桌上炸裂。

“欧阳奋强”谈恋爱了。

“恋爱”这个词触发了大家的嗅觉。一股撩人的香气,甜丝丝的,好像是夜风送来晚香玉的幽香。既然甜丝丝、香喷喷,为什么要用“炸裂”来形容呢?

有人在操场旁边的树林里见到他们。这片小树林是一处独享或分享秘密的好去处。有一条窄窄的小水渠,去戏耍的人总是忍不住把鞋袜脱了,光脚跳下去。流水很浅,漫过脚踝,脚心透着沁凉,趾尖泛出一点点粉红,追着阳光漏过树叶跌在流水上的光斑,一下下地踩过去。校园广播适时响起来,男主播一定提前吃过了晚饭,中气十足,将蜜样的空气震动出一百万只蜜蜂振翅回巢的效果,“下面,请听90级地理系韩××同学点播的歌曲《我的未来不是梦》”。

操场上,一队人马围着跑道跑步,跑在最前面的正在超越落在队伍末梢的两名队员。另一队人马满场奔跑,努力把足球踢进对方球门。小树林里的人先是看见了打左边来的边锋,然后看见了打右边来的“欧阳奋强”。

从左边来的边锋穿一件鹅黄色的马海毛毛衣,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辫,发质粗硬,如通电的钢丝向四面八方炸开。光线在她头上一闪一闪的,将她厚重的头部晕染成一个发光的球,仿佛一只金色大鸟。

“欧阳奋强”冲着她迎面走去。两道浓眉拦着一脑门子汗,笑起来一口白牙。他的影子先行抵达边锋脚边,随即整个覆盖在她身上。小树林里的人潜伏在水渠里,彼此用眼睛给予对方强烈提示——别出声,别喘气。四周的空气变得异样,好像那一百万只归巢的蜜蜂集体打了个摆子。

边锋和“欧阳奋强”用热烈的目光抚摸对方。他们低声而又激动地说着什么。潜伏者拼命竖起耳朵,但最终只听清了边锋的两句话,她的声线略略沙哑。这两句话分别是两个成语。第一个是“小题大做”,第二个是“庸人自扰”。必须承认,她的用词准确传神地表达了她的态度。她的文化水平确实有了显著提升。

边锋把双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弯腰在路边捡起一颗小石子,随后歪头,眯起眼睛向前瞄了几眼,身子微侧,抬臂平甩。随着一声清亮的口哨,石子像打水漂儿那样划出一道弧线,“叮当”一下,精准击中二十米开外的一个废弃在教学楼背面角落里的花瓷瓶。

夕阳将她的侧脸勾出一道金边,闪耀着金属的光泽,嚣张而霸气。

潜伏者小心翼翼地呼吸,感到又危险又刺激,脚趾紧紧抠住渠底的水泥板,紧张到抽筋。四周的声音好像消失了,只剩下沙沙的风声摩擦着树枝。他们紧紧盯着“欧阳奋强”,以为他会上前一步,可他却后退了。他找到了一颗更大的石子,在手里掂了掂,随即,按照同样的路径甩出去。

那个无辜的花瓷瓶应声四分五裂。

那个夏天巴塞罗那奥运会赛事正酣,连续三次征战奥运会的王义夫在男子10米气手枪项目中终于首次获得奥运金牌,令大家倍感振奋。但是,边锋和“欧阳奋强”结婚的消息则令整个学院轰动得如同全体踩了地雷——边锋比“欧阳奋强”大八岁。边锋离过婚,儿子判给了前夫。

边锋只在学院里逗留了一个下午。从她一脚踏入学院的大门,就有男士盯着她看。

相比起年轻的时候,她走路每一步都踩得很沉重,稍显拖沓,当然,不注意也看不出来。好像一匹体格不小怀了身孕的母兽逡巡领地。

一直以来,她的行动、做派都有些男性化的成分存在,但由于容貌、体态的峭拔,反倒使她拥有了别具一格的气度。她不是清纯的,也不是娴雅的;不是娇俏的,更不是妖娆的。她知道有男人看她,她会直截了当地回应过去。她的目光,表现出会当凌绝顶般的凛然神气。她会看到你撑不下去,看到你先行撤退。她不以为忤,也不以为傲,有种“好走不送”的大度。但也不是没有例外。

曾有男人顶住了她绽放在宽边双眼皮下面的光芒,并且真诚地告诉她,你有一种特别的美。她愣了一秒钟,忽然笑起来,一点儿不含蓄。即使大笑,她也是坦然镇定的,没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没有花枝乱颤腰如风柳,她的身形笔直如松木,手脚都好好地放在原处,连目光都不错开对视。

应该没有多少男人接受得了边锋这种笑法。她这么笑,男人会心虚。不虚的,会虚;虚的,会更虚。男人被她这么一笑,验证了自己是纸老虎。可是,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真老虎?这么一反问,男人就假装释然了。

所以说,如果不是“欧阳奋强”年少气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还有哪个男人有胆量和她共同生活呢?

我们由衷地为边锋感到高兴,我们当然希望人间是美好的,人人都付出爱,人人都得到爱。

所以当边锋和“欧阳奋强”离婚时,我们并未采信一位瘪嘴还有点儿地包天的女老师提供的不孕说。她说谁不知道边锋极其想为“欧阳奋强”生一个孩子,但她就是怀不上。一到寒暑假,她就往武汉跑,谁都知道那里有家医院的生殖医学专科鼎鼎有名。

就算她说的是事实,我们也极不喜欢这种修辞方式。“谁不知道”“谁都知道”……这种隐匿着混迹群体来掩护个人指控的企图心,遇到腐烂的木桩就会蔓生。

那些年轻教师更加坚决地否定。当年他们经常往她家跑,她家床头柜上放着三本书,一本是《中国通史》,一本是《拜伦诗集》,还有一本是《夫妻性生活艺术》。

他们最早描述这个细节时,似乎很轻松地克服了地球重力,让“性生活”三个字如同气球般不被任何负担拖累,轻飘飘悬浮在他们和听者之间。一种受到轻微刺激而产生的细腻皮肤颗粒,在诉说者的喉结处产生。听者的表情又正经又古怪,于是也跟着起了一连串蓬勃的鸡皮疙瘩。

当不孕说甚嚣尘上,他们再次运用这个细节加以严肃反驳。岁月稠厚,他们言说的表情多了庄重,声音也不是一味高亢激动,“性生活” 这个词组已经成为一个无须再遮遮掩掩的时代课题。他们看着你,一脸正气之下,看你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丝悲悯加苍凉。也不多说,仅此一句。你若听懂了,自然智商在线双商感人;若听不懂,那就不要气恼他们把那一丝丝悲悯加苍凉转化为鄙薄。

他们非常羡慕“欧阳奋强”,或许私底下也会开开轻浮的玩笑。但是对边锋,他们是服气的。这个时候边锋已经到政教系做行政秘书,并且利用假期去华中师大自费进修。是的,华中师大就是在武汉。看出来了吧,他们绝对不用“谁不知道华中师大在武汉”这样的句式。他们就是陈述事实,“华中师大在武汉”。

一个曾经的标枪运动员,已经可以和他们对谈拜伦了,谈论拜伦式英雄的孤傲、狂热、浪漫,蔑视群小,充满了反抗精神。谈着谈着,他们就产生了强烈的代入感。初入社会的年轻人,总是存着热情的好高骛远的不切实际的想象,一旦受到点儿挫折,就会产生被禁锢、被压制的愤懑和偏激。于是,这间小小的宿舍仿佛是黎明前唯一有光的地方,低低的喧哗声、争论声从窗口飞出来,在夜色中伸展出滑翔的翅膀。

窗外有一排榉树,长得端庄茂盛,入秋叶子会变成褐红色,像是吸收了很特别的养料。

如同边锋离开的时候是盛夏,她回来时也是夏天。太阳炽烈直白,空气依然干燥清爽。学院里楼多了,树也多了,却独独少了她窗前的那排榉树。树叶婆娑摇曳在窗外的场景不复存在。

边锋在树的对面站了几分钟。那里曾经有树,现在没树。是被砍了,还是被移植走了,一时间也没人能说个明白。如果不是她发现那排榉树没有了,估计我们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学院为升格为大学筹备多年,进入冲刺阶段,我们忙得睡梦里都在做方案、填表格、补档案。

此刻,我们陪着边锋面对那排树的遗址,不免感到有些遗憾,似乎还有些沉痛。有人试探着说,要不要上去看看,不过住户已经换人了。边锋仰起头看,以前的钢架平开窗已经被钛合金推拉窗代替,窗台上摆着一排大小不等的毛绒玩具。

“这个屋主擅长夹娃娃。”她说。

我们跟着笑起来。

“你们过得还好吧?”她边走边问。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显得傻乎乎的,好像电视新闻里被大领导关怀问候的群众。

经过食堂,有人说,学生越招越多,还要再起一个新的。经过行政楼,有人说:“你要是不走,现在也是系领导了。”经过筒子楼,边锋说,这座楼还在啊。经过理化实验楼,有人说,这是赵一宁赞助的,他现在超级有钱,回来剪彩的时候,副市长都出来接见。

我们一直走到操场。

操场上没什么人。几个小学生在双杠那边嬉闹。头顶上银光一闪,明媚湛蓝的天空上有飞机经过。

一个高挑的女孩单枪匹马地出现在操场中心地带。她到来得如此突兀,好像空降而来。或许她刚才躲在某片树荫下做热身运动。女孩举着一支标枪,站在助跑道的起点。

环绕操场的白杨树哗啦啦地响。它们比十五年前长高了一大截,为了长高长直而被人类砍掉的枝丫,留下眼睛一样的疤痕。在无数“眼睛”的注视下,记忆在电光石火间接通电源,我们眼前闪过慢放的体育赛事中的特写镜头——十五年前那次校运会上引枪一掷,边锋紧绷的两腮产生肉眼可见的颤动。

作为一个十几岁就进入专业队、在全运会上拿过奖牌的优秀运动员,一旦走进运动场地,走到三十米长的助跑道起点,她的眼里就只有助跑道顶头的金属投掷弧,只有投掷弧外一道道白粉标识出距离的扇形落地区,只有比标枪飞行高度更高的蓝天和白云。

她要把脑子里谋划的、眼睛里瞄准的,和腰、背、腹、腿、臂、腕、脚踝等等部位的发力,全都拧成一股绳,拧成一股劲。如果必须拧在一起的拧不到一起,那么标枪掷出后,就不会拥有足够的刺破空气冲破阻力的力度,就不会具备克服地心引力长久滑翔的动能,就不会划出一条优美轻盈的弧线,向距离的极限发起一次次挑战。这个点对点的以物理距离最大化衡量投产效能的竞技项目,生存法则是:心无旁骛,直奔目标;简单粗暴,干脆利落。

红旗招展,猎猎作响。所有人都期待着精彩一刻。

然而,那支标枪出手后,却偏离了既定轨道,一头插在距离主席台十米左右的地方,硬土跑道被击碎,飞溅起一小堆土屑。

众人惊呼。所有的脑袋都冲着边锋,她似笑非笑,叉着腰转身走向一旁的准备区。

再看她的第二投。天哪,那支标枪再次飞速地向主席台袭来。

领导们来不及作鸟兽散,只能纷纷钻到桌子下面。这一回,标枪插在离主席台五米左右的位置。枪杆抖动,犹如火药引信,即将引爆一颗炸弹。

够了,没有人敢再给她第三次机会。她把双手举过头顶,有节奏地击掌。聚集了上千号人的操场寂静得邪乎,除了自己的呼吸,仿佛还可以听见树叶掉在地上的声音。我们心里却像高压锅被打开了阀门,滚烫的蒸汽喷射出来一波波战栗。

边锋评职称,一连申报三年,都没有通过。

她在路上拦住院长。院长摇晃着满头灰白发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不是论文成果年限等等硬件都够了,就能百分之百评上。僧多粥少,名额有限。有没有担当作为的责任意识?有没有承担急难危重的任务?这些都要考虑。”

边锋服从学院安排,到学院对口支教的贫困乡镇中学待了一年。系里中秋节去慰问,回来说,那些孩子对她又爱又怕。谁上课不认真,就被她拎到操场上跑步。关键是她陪跑,居然还给县体校输送了一个长跑小将。“花果山的一群皮猴,被她治得服服帖帖。”她打报告申请经费,用来购买投影设备。在电视尚未普及的贫困山区,她用这个办法让孩子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支教结束后,边锋再次申报职称,再次被刷掉。与此同时,“欧阳奋强”先后两次失去公派出国留学的机会。他脱发有点儿早,两个额角后移,发际线呈M形。在球场上从前锋改打中场,常常用高球大幅度地调整进攻路线。

她再一次找到院长。院长头发全白了,可见他为学院发展殚精竭虑。“怎么说呢?有了硬件不一定行,没有硬件万万不行。人家这几年都有新成果了,你没有,一比就比出差距了。”

边锋有点儿吃惊。“我有硬件的时候,你跟我讲担当。我担当了,你又跟我讲硬件。等我下次再拿硬件来,你又要跟我讲什么?能不能一次讲清楚?”

一旁的院办主任拦住她:“职称评价标准是什么?坚持德才兼备、以德为先。有才大家都有才。有了才,还得有遵守政治纪律组织纪律生活纪律的意识和行动。什么是德?这就是德。有了德的支撑,硬件才可以真正称为硬件。”

“你的意思是我道德人品不行?”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也别给自己扣帽子。这个要求是对高校教师的基本职业道德要求,适用于每一个人。”

她心里全明白了,没有必要再争论下去。他们一定是为那件事卡她。

那件事算事吗?如果算,就是事;如果不算,就不是事。

当初,年轻教师对校方某些管理制度非常不满,认为专制又霸道,严重滞后于时代发展。他们拿出一份意见书《制约当前学院发展及影响教职工积极性的主要因素与对策》,在校内发起串连,联名向校方上书,强烈要求改变现状。意见书是在边锋家拟写的,边锋提供了纸、笔墨、桌子,还把名字签在了第一个。

“欧阳奋强”并不太赞同他们的做法。他说,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曾说,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汲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汲取教训。他又说,黑格尔的这句话与杜牧的《阿房宫赋》中的“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有异曲共工之妙。他最后说,这么正面硬刚是不合适的。历史已经给过我们惨痛的教训,万万不可重蹈覆辙。南方谈话带来东方风来满眼春,很多事情会相应起变化的。假以时日,会看到校方管理的柔性和气度。

年轻教师们和他展开了激烈的辩论,谁也说服不了谁。

后来辞职经商的赵一宁当时还是数学系的助教,他站起来微笑着说:“上个月,京九铁路全线铺通。京九铁路北起北京,南至深圳,连接香港九龙,总长2536公里。什么是接轨?这就是接轨。除了道路接轨,各个方面都要接轨。我们做的是什么事?就是提速前进、敢于突破,就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经济发展得快一点,必须依靠科技和教育。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我们的意见书是基于调研得来的,有数据、有例证、有建议、有事实。当然,如果非要用另一种标准来定性,来扣帽子,就不好讲了。就拿你来说——”

长着肉泡眼、大鼻头,一直单身的赵一宁瞅着“欧阳奋强”,慢悠悠地说:“你不是也在个人生活中冲破思想禁锢,得到了幸福吗?”

大家哄堂大笑。“欧阳奋强”倒未生气。“且不谈什么定性、什么帽子,只说一个通用标准。办好任何事情,一要讲究方式方法,过于激进的办法会适得其反;二要从具体的事情做起,切勿好高骛远,指望一口吃成个胖子。”

一只轻盈的蚊子落在他的小臂上。他鼓起腮帮子吹了一口气,把蚊子撵走了,埋在灯光下的圆脸呈现出某种不可揣摩的深沉。

令他失望的是,没有人听进去他的话。他没有在这封联名信上签字。但是边锋签了,甚至坚持把自己的名字签在第一个。这是他们俩第一次产生分歧。

“看看你自己,”边锋摔门而去,“快成贾政了。”

事虽至此,还是有几个人鼓动她再去找院长。当然了,绝对不是去闹。请客吃饭说说软话,没有什么不能解决。要是解决不了,就再来请客吃饭说说软话。时过境迁,他们早就向校方检讨了。检讨肯定比不检讨好,早检讨肯定比晚检讨好。“与其坐以待毙,孰若起而拯之。”有人文绉绉地说道。

边锋沉默着。又有人劝她说:“别死心眼儿了。你没听说吗?教育部的高校人事分配制度改革方案已经出台,咱们捧的饭碗马上就要变成泥巴碗了。你再不做点儿什么,万一动真格,到时候连岗位都没了。”这话似乎触动了她,她干巴巴地说:“非要做些什么吗?”大家捣蒜一样点头。

我们都以为这件事解决了。谁也没想到一周后的校运会上,边锋把“非要做些什么”变成标枪事件。她扬长而去,健美的四肢裸露,一支铅笔斜斜地插进草草拢起的乱发里,几绺头发没有梳拢进去,黏在汗涔涔的脖颈上,像披坚执锐却又无心恋战的雅典娜。

这样一幅场景,如同被魔法施予,在我们的记忆中不曾腐败。天光暗黄,天空乌云翻滚,空气中弥漫着沙尘暴即将袭来的味道。我们扛起旗子,落荒而逃。

没过多长时间,边锋一口气办完了辞职和离婚。她再一次扬长而去。临走,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把一脸错愕的我们抛在身后。

不久之后,“欧阳奋强”工作调动,去了市政府研究室。树挪死,人挪活,他顺风顺水,一步步升职。有时候会在电视里看到他,嘴边常挂着“在总结经验的基础上……”“我们要认真反思……”他的脸逐渐融入脖子,失去头发庇护的额头上纹路深重,彰显着无穷尽的思考。他又结婚了,新夫人小鸟依人,一副林妹妹弱柳扶风的模样。他们也一直没有小孩。于是又有传言,不过这次说是他的原因:他的精子成活率低。

向他打听过边锋的下落。他说:“世界之大皆是可去之处。”估计他也不清楚她到啥地方去了。

一群鸽子从家属楼的阳台飞出来,带着哨音在半空展翅。它们被喂养得肥壮笨重,起飞时拍翅声很大,甚至掉下羽毛。低低地飞上两圈,就回到地面;伸脖缩脑地走两步,又呼啦啦地再次起飞。校园广播响了。“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汪峰的《飞得更高》,歇斯底里很励志。每个人都想飞得更高,就让他们飞去吧,终将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摔回地面。

像是终于从某种离奇的梦境中醒了过来,大家回过神,忍不住问:“你这些年在哪里?别人走了好歹都会打个电话回来,你这一走,彻底销声匿迹。”

我们想起来唯一一次有人提到见过她,是在贵州,是赵一宁回来剪彩时说的。“赵一宁说你背着一个大包去赶绿皮火车,你们擦肩而过,他都来不及喊你。”我们期待着边锋接过这个话题往下说。但是对我们表现出来的惦念,她并未热切回应,甚至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忽略。这是事后我们一致得出的结论。

大家依然很热情。人群里冒出一个声音:“见到你太难得了。聚一下吧,我来安排。”边锋冲他礼貌地一笑。我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则把目光投向操场上那个女孩。

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女孩身上。她看着她笨拙地起跑,笨拙地做出转体引臂蹬地的动作,笨拙地把标枪丢出去而不是掷出去。她的动作不太连贯,脱节滞涩,像太久没有保养的机器人,并且在助跑的过程中因为持枪动作不规范,差点儿被自己绊倒。

边锋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或者抗拒某种蛊惑。她的鼻翼一张一翕,额头上闪闪地冒出汗珠。天气太热,她褐色的方脸因为阳光直射显得颜色更重。

有人怂恿她上去试一试:“你当年的样子,实在太威风了。后来再没那样的场面了。”

立刻有人打断:“你们系主任论文抄袭,检举信满天飞也没见追查。”

又有话音接上:“边锋,你错过好些热闹。赵一宁一针见血说得好。他说当时看是体制僵化,现在看好歹守住了象牙塔的纯净。你早早离开也是好事,你这种性格,待在这里也是受罪。”

人群里响起了应和声。不满的情绪把每个人都搞得很暴躁,有人用力踢开根本不存在的石子。

这时候边锋朝操场上走去,走向孤独执着且频频落败的女孩。我们跟上她,把方才的抱怨暂丢脑后,心里涌起一种有若革命激情的天真与蛮横。

那天下午,她总共掷了三次。第一次脚步乱了。第二次标枪脱手,平躺在地上。

第三次,她找回了感觉。有力的助跑,顺畅的交叉步,蹬地,身体尽可能拉成一张满弓。出枪一瞬,手臂加速发力,爆发出鞭打的动作。标枪离手的一刹那,我们耳畔似有金石铮鸣。

标枪仰天飞出,银光乍闪,如一骑绝尘划破天宇。她被巨大的力量掼倒,整个人向前飞扑。在她飞起来的同时,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甩出去,飞得更高,摔得更狠。似有刀锋划过眼角,眼前的光线忽然变成血色。

一截上如漏斗、下如铁棍的腿部假肢砸在我们面前。黑色金属发出凛冽的光与杀伤力。所有人被骇住了,目瞪口呆。

那天之后,好几个人都有腿部发热灼烫的感觉。有人走着走着,忍不住停下来,低头把自己身体前前后后看一遍,似要确认四肢的完整。

透过云层的阳光将一条条壮丽的光线斜插大地。这种学名“云隙光”的自然现象,又被称为“耶稣光”。这束光与斜插远处的那支标枪呈“×”交叉,仿佛一个巨大的未知数从天而降。

边锋竟然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空荡荡的左裤管被风卷起边角,朝向一边呼扇。她的身体内部发出舒筋拔骨的脆响。地面蒸腾着一股烟雾。我们像被凝结在时间的软胶里。一抹坦荡而又遗憾的若有若无的微笑挂在她的唇角。

边锋又一次离去。她像迷雾一样出现,又消逝在迷雾中。我们再没见到她,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

那天之后,有人在微信群里写道——无论谁,都不会有金刚不坏之身从容穿越这世界却毫发无伤。我们满怀真诚地点赞。我们都很想说些什么,但她一句顶一万句,把我们想说的都说出来了,而且如此深刻。她倒很诚实,说不敢消受大家的赞美——这句话摘自名家散文。

隔年,睿睿出新作。文中有这样一段描述——她一直都那么强大,强大到即使因为骨癌截了半条腿,我都跟不上她的步速。有一次,我没有及时拿来尿壶,或许我是故意的……当着我和同室病友的面,她掀开被子,尿液呈弧线喷射出来。她不怕羞耻的劲头,令我面红耳赤。

这个细节无声地跳动在眼前,被我们当作某种细微的证据。大家胡乱猜想,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一度冲动到想通过出版社找到睿睿,打问边锋的下落,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

我们互相宽慰:人之将尽,归去来兮又当如何。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我们一直都缺少追问真相和面对真相的勇气,更缺少想象和把想象付诸实践的能力。

“小说嘛,不就是追求这种效果。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人间幻象,莫过于此。”赵一宁说。他面前是酒店套房高大的落地玻璃窗外璀璨的城市灯火。他被我们再次搜刮出与边锋在站台擦肩而过的记忆,并无新的补充。

这次回来,赵一宁要在城东建一座康养城。签署合作协议的电视新闻里,他和高出他一头的市长并排站在巨大的背景板前。

他喝了不少酒,脸上红红的,显得很兴奋,眼睛得意地闪着光。他依然戴一副圆形的黑框眼镜,被大家取笑像一个兢兢业业几十年终于在退休前拼到副教授职称的教书匠。

面对大家酸溜溜的恭维,他摘下眼镜,揉着蒜头鼻说:“台风来了,连猪都会飞。我就是那只‘会飞的猪’。抓住机遇,顺势而为。如果不是国家改革开放几十年的市场环境好,我也很难做到今天的成绩。”他挥动左手,像是要把身后的浩荡东风撵到众人面前,让我们也做一回猪。让我们也飞一把。

“会飞的猪”这一提法显然非他原创。但是对这种赤裸裸的拿来主义迎头痛击也没有什么意义,正如不能对野兽讲人性、对荡妇讲贞洁、对强盗讲道德。

我们说:“你现在面对的不是镜头,不用装腔作势了。”

他咧嘴哂笑。这副德行我们再熟悉不过。当年在联名信上,他用涂改液抹掉排在第三的自己的名字,重签在不起眼的角落。这个小伎俩被大家发现时,他就是这么咧嘴笑的。不慌不忙,一点儿都不觉得心虚理亏。我们都觉得丢人。这是一个人的名声啊,他这辈子是无法洗刷自己的名誉了。

不过,我们的确见识过他能屈能伸、忍辱负重、审时度势、精明鸡贼的一面,否则他怎么可能这么有钱?人一旦有钱了,他曾经的种种荒唐言行反倒成为他之所以成功的注解。这次,我们努力游说他搞一个校企合作项目。

我们说:“这事如果搞成了,下次你再请吃波士顿龙虾,我们一定连壳也吃了。”之所以这样开玩笑,是因为我们曾猛烈地抨击资本家吃人不吐骨头。

他没有理会我们。有钱人有钱到了相当量级,还有一个标志,那就是一定会以自曝陈年糗事为乐。他都无所顾忌地揭短了,我们还能不全情投入地吹捧吗?

这一次,他告诉我们,他像女人那样撒过尿。

他把裤子褪到屁股下面,蹲在地上,用极大的耐心,控制着速度和力度。热乎乎的液体出现在墙角的地面上。亮晶晶的,颤巍巍的,似乎还带着油珠,弹性十足地凑作一团。

“什么是‘团结就是力量’?这就是。”他笑起来。

我们面面相觑。

他仰起头,环顾一周,稀疏的睫毛哆嗦着。

“你们不想知道时间地点吗?”

我们撇撇嘴。

“我去院长办公室交辞职报告,趁他中途去上厕所时。”

有人攥拳假惺惺地顶住他肋下。“真的假的?你这家伙该不是吹牛吧。”

“那老头儿没闻出尿臊味?”旁边人问。

“头天我就没敢吃肉。第二天早上灌了一肚子凉白开。”

“人总要有点儿脾气,才能对得起自己。”他倒没笑,声音有点儿沙哑。他那眯成一条缝的双眼里露出闪亮的泪光,令我们一愣。

不知道谁在旁边刷抖音,刷到《野狼disco》。鼓点敲得叮里哐嚓,台上歌手跟着节奏摇头晃脑,一点儿不“野狼”,倒像是摇尾巴讨人欢心的小土狗。这首歌最近常在校园高音喇叭里放,刚开始听只觉得吵,听多了,又觉得好土好俗好温暖。

“来左边跟我一起画个龙,在你右边画一道彩虹;来左边跟我一起画彩虹,在你右边再画个龙。”我们摇摆起来,头顶上好像晃着一盏七色灯球,心里好像承受了青春的鞭打,酸爽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