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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栖庭树

2022-08-23蓝筝

花火A 2022年5期
关键词:卿卿学长

蓝筝

她用了近三年的时间埋藏遗忘,但只需要一个旧时昵称,就能连带着所有回忆连根拔出。

作者有话说:在漫长黑夜里对峙过的平凡的我们,终将收获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来,一起干了这碗鸡汤!ps:同时向远方的安老师投送祝福

二零二一年夏天,程惜羽以极度戏剧化的方式再次见到了安庭风。

事后她复盘整个过程,自己都觉得“离离原上谱”。

当时程惜羽考到Q大的传媒系研究生,压线进。年级里熠熠发光的同辈太多,“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所以,在她们市场调研小组陷入窘境的时候,她出了个方案:“东街胡同里面有几家小餐馆,据说私售野生动物,前两天小胡他们组弄来了小卡片。”

说干就干,五个女生兵分两路潜入小巷,一组强装镇定什么也没敢问,程惜羽那组倒是全员演技在线,就在要套出“熟客菜单”的时候,老板伸出三根手指:“先给定金,货给您问着。”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没料到。

老板的脸色逐渐阴沉:“不是介绍来的?那你们干吗来的?早看你们几个小姑娘不对劲……”

程惜羽手疾眼快地祭出了一个包,大叫:“跑!”

连带着不知所以那一组跟着夺路狂奔,身后好像还有隐隐的骂声,等到他们七拐八绕跑出巷子,冯卿卿撑着膝盖喘粗气,忽然懊恼起来:“你刚刚扔出去的包里有我的录音笔,我说他们怎么不追了呢!白忙一场。”

程惜羽却笑着晃了晃手机:“知道什么叫作欲盖弥彰吗?我——”

她的话音还没落,耳边由远及近传来摩托的轰鸣声,冯卿卿刚把她往旁边一捎,坐在后座的男人熟稔飞快地夺过手机,“唰”地擦肩而过。

几个女学生面面相觑,事发突然,全蒙了。

眼看摩托驶出小道拐向马路,程惜羽冲了上去。

人跑得再快怎么可能追得上摩托?冯卿卿在后面喊:“惜羽,别追了,报警!”

下一秒,所有人瞠目结舌。

程惜羽跑到十字路口红灯处敲开了一辆黑色轿车。然后也不知说了什么,总之,人跟着蹦上了副驾驶座。

车身转弯后,几个组员才陆陆续续反应过来,拦了最近的出租车。看众人紧张,司机师傅也激动起来:“跟车?你们是便衣警察?”

冯卿卿苦笑:“不是,我们的手机被偷了。”

“那跟这车是什么意思?姑娘,前面商业街区汽车也不让进啊。”

想来摩托飞贼也是作案老手了,一个急刹就拐进了岔道,黑轿车刚停下,程惜羽就再度追上去,两只手一撑,跳过栅栏。

即便与她合作数次的冯卿卿,此刻也彻底瞠目结舌。

这什么魔幻现实动作片?她们真的是传媒系的同学吗?

“噢哟。”司机师傅啧啧摇头,“追不到,他们流窜都是有固定路线——”

程惜羽停在了某家网红餐馆前,迎面拦下拎着两份外卖的小哥,一面解释一面跳上了后座。

组员小沐的嘴角微微抽搐。

“卿姐,组长不是自称‘社恐’吗?”

“这还‘社恐’?这社交恐怖分子吧!”

程惜羽后来同几个义愤填膺的外卖小哥硬生生追回了手机,云淡风轻地去录了笔录,再从公安局出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几个组员看她的眼神迥异,小沐连称呼都改了:“组长,您累吗?”

“还好,我主要怕他们抢到手机直接送去格式化。”她解释,随即摸了摸兜,“糟了,我的学生证——”

手机便在此刻适时地响起。

她看到来显,呼吸微滞。记得当初两人不欢而散,她这人顽拗,索性把几个社交方式全删了干净。

电话不常用,忘了删,而此刻来电显示一栏赫然显示的三个字,如针般照着那千锤百炼心的间隙扎下去。

安老师。

记忆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尽管她用了近三年的时间埋藏遗忘,但只需要一个旧时昵称,就能连带着所有回忆连根拔出。

甚至于每处狼狈的细节都分毫毕现。

刚认识安庭风的时候他研一,她大三。

那时候有太多女生怀揣了热烈的期望,姣好的容貌需要靠早起化妆来维持,年级里收到一束花会被艳羡很久,好像只有這样才算鲜亮的青春。

程惜羽待了三年,苦行僧般隐忍,始终没想明白自己破茧成蝶的路。

安庭风是隔壁D大的研究生,导师和程惜羽的领队老师熟悉,就把自己的得意门生派遣过来辅导他们学院的大创比赛。

传媒隶属艺术学院,在这种活动上历来比不过那些学校里的王牌专业,什么化工、管理、财经,所以年年成绩均不理想。

安庭风是个救星,在他们整个组的境遇糟糕到极点的时候出现。

几个组员怯生,总觉得这位学长必然是个不苟言笑的学霸级人物,推来推去,程惜羽就成了唯一的接待。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坐在艺馨楼的大厅,阳光从大厅的旋转门折射进来,她听到自己老师的声音,略显紧张地绷直了脊背。直到门开,少年的笑声才如碎冰撞入玻璃杯,清楚地落在她的耳边:“放心吧,徐老师,您先去忙,我跟他们聊聊。”

她眨眨眼。

他高高瘦瘦的,笑起来还有颗虎牙,没有学霸标配的眼镜,却别有一种飒爽干净的耐看。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嗯,手也修长。

他打了个电话。

打给谁呢……

口袋的手机欢快地响起《甩葱歌》,随着帅哥学长疑惑地将目光投过来,程惜羽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猫,骤然跳起。

还能打给谁!当然是负责接人的她了!

她磕磕巴巴地上前打招呼,脸红到耳根。

“学长,抱歉,让你久等了……我是程惜羽。”

男生浅浅握了一下她的手:“叫我安庭风就行。”

“安学长,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的队员基础,这个……比较的薄弱。”她摁完了电梯撩刘海,生怕自己显得不够自然,“以后麻烦的地方请多多包容指教。”

飞快地找话题,找完飞快后悔。

这让人怎么接得下去啊!

所谓声台行表,程惜羽忽然觉得自己可以艺考回炉重造一下。

“尽管麻烦。”安庭风走出电梯,“贵院给了钱的,我是抽空打工,顺便带你们拿个冠军,所以千万别不好意思。”

程惜羽点头如啄米。

她顿了顿忽然琢磨过来,没忍住一个瞳孔地震:“什么?”

男生也停了。

“怎么?”

“冠军?!”

他一挑眉,笑意在眉眼间展开,带了三分锋锐的傲气:“不然呢?我来的作用何在?”

好跩。

程惜羽听过安庭风的名字,被她们老师当正面典范时不时说一嘴。那时勾勒的轮廓和众人无差——学霸、眼镜工科男、不苟言笑的完美主义者。

但安庭风不是。

他爱笑,眼睛里有光。他敢许诺,事实证明他亦做好了履行诺言的准备。

学校旁边的瑞幸,在这个时间段人并不算很多。

安庭风来得早一些,程惜羽到的时候,他面前的生椰拿铁已经喝过半。

经时间打磨,男人好像与学生时代完全剥离,被名为“社会”的容器重新铸就,气质稳下来很多。羊驼色大衣撑出他笔挺的肩膀,那张脸还是耐看的,甚至比原先的坦率更耐人寻味。

服务生看到对面落座,立刻将另外一杯端上来。

“还在担心你会认不出我。”

程惜羽垂下的眼睫覆盖了情绪,她说:“打扰你了,我的学生证——”

她感受到一束目光静静地落在自己身上,凝视着。许久后,对面温声开口:“我以为我们不至于生疏到无话可说。”

学生证连同一个崭新的黑卡包一齐推了过来。

程惜羽还是没抬头,飞快地收东西。

是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吧?每一寸熟悉的气息都好像在复刻场景,重温痛苦。

她几乎准备落荒而逃,安庭风偏要追问:“那天你受伤没有?”

这句话好像摁下某个机关,强行将她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停住。

程惜羽以为,自己不至于三年了还毫无长进。或多或少寒暄两句,挂一副释怀后云淡风轻的笑。他努力,她也不差劲。

事实证明,她好像真的在安庭风面前没什么长进。

悲哀从缝隙里流向她的四肢百骸,一大颗眼泪忽然滚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到杯子里。

他似乎有点慌张,更多是迷茫。

“对不起。”

“安庭风。”她终于叫他的名字,目光随之定格在他的脸上,“我最讨厌你说对不起。”

冯卿卿正在寝室里整合还原视频文件,从电脑后面扫了一眼回来的程惜羽,低头后发现不对劲,第二眼才察觉端倪:“你哭了?”

她踢着拖鞋飞快上前,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

“那个……那个车主不还你学生证?”

程惜羽沉默地把卡包连同证件放在桌子上,冯卿卿更茫然了:“怕你再丢还送个卡套,这人不挺好的吗?”

是好啊。

所以这么些年物是人非,她還被围困在记忆里。

程惜羽用湿巾擦了擦脸,窗外的蝉鸣被空调机声掩盖,南方边陲的城市,能看到一边是西沉的余晖,另一边月亮在薄云里温柔,寝室里上床下桌,女孩们叽叽喳喳,好像时间倒流回那个夏天。

当时程惜羽在洛浦江边打电话。她说:“安庭风,我一直觉得,我的封闭就像是一堵高墙,我知道自己被困住了,可是每一块砖都是由我身边的人铸就的,我曾经寄希望于你是那个破墙的人。”

电话另一端许久才出声发问:“我能不能知道为什么?”

“因为只有你说过,说不定你能满足我的期待。”

安庭风很好,不止她知道。

有学识而不卖弄架子,即便是版权条文也尽可能引经据典,更何况隔三差五还会带各式各样的咖啡甜点来,让熬夜开会没那么枯燥。

同组的女生嗷嗷叫着要发表白墙,男生也和这位学长打成一片,休息间隙时和他开团。

学霸连玩游戏都要“卷”,带着他们逆风翻盘。

在旁边一言不发补笔记的程惜羽多少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其实这种无形的隔阂并非三两天铸就的,她似乎总和同龄人不同频。

那个年纪,大家都羡慕着天赋卓绝或者家底雄厚,把大学生活过得游刃有余,轻松潇洒的人。因此,对于她这种近乎偏执的努力多少有点排斥。

程惜羽是会为了一次上镜采访提前个把月就开始修身塑形背台本的那一挂。

“努力有什么不对呢?”

送安庭风的路上,她的打招呼被同学忽略,尴尬的境遇下不得不解释两句,男生似有不解地偏过头看她。

“也不是不对,”程惜羽讷讷地解释,“只是大家聊得热火朝天,我不知道说什么,就像是……被忽略的少数人。不过也无所谓啦,我复读过一年,可能那一年断绝了外界的交往……”

“扪心自问,这一路走过来,人生中大大小小这么多选择,谁没有当过‘少数人’呢?”安庭风并没把她的碎碎念当玩笑话,甚至停了下来。

夏夜将临之际,天空是调了粉调的紫,暮色如此温柔。

他投来的目光纯净澄澈,好像有星子落在眼底。

蒙尘的心声忽然被拨动弦音,叮叮咚咚。

安庭风好像意识到程惜羽的怔忡,慢慢走在林荫道前面。程她像个小尾巴跟在两步之外,听他又说:“惜羽,你很优秀的,可以再勇敢一点。”

“安老师。”

安庭风顿步,她欢快地蹦到他面前:“那我勇敢地夸夸你,你讲课真的很好。你也教会我很多东西,所以我给你这么备注。”

他失笑,伸出手替她将碎发别在耳后:“不胜荣幸。”

程惜羽不舍得送到校门就回去,他们的每一刻独处都弥足珍贵,她踢着小石子将自己揉碎了细细地讲,带着点这个年龄的叛逆倾诉着与工作狂父母间的别扭。

直到安庭风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惜羽,早点回寝室吧,安老师要继续打工了。”

“打工?”

“咖啡店的夜班。”安庭风一如既往地坦荡,“不然你们的咖啡从哪来的?靠我变魔术吗?”

他们小组第一次在大创校赛中披荆斩棘,复赛、半决赛、决赛。

老师很高兴,开始没寄予厚望的小组突然成了黑马,手一挥,他们的经费居然够去外面吃火锅了。

酒杯碰撞,“叮叮当当”的脆响声里,安庭风被敬了一杯又一杯,少年的倾慕不需掩饰,他自如接受,诚恳道谢。

彼时十九岁的程惜羽分不大清楚。她的目光驻留在却斟酌着不肯开口的那个人身上,他吸引自己的到底是什么呢?

幽默、才华、一往无前的勇气。

的确是足够被吸引的品质,但她和其他组员没什么区别,就像欣赏一棵树的葱葱郁郁与生机,是所有人驻足的理由。

可她愿意走到树下,看到因为伤痕凝结成的琥珀,透过罅隙,她仿佛能看到另一个自己。

那个在荒原上拼命扎根,野蛮生长的自己。

决赛前夜,程惜羽留在教室背材料,她是负责上台宣讲的最后一环。

安庭风也没走,等教室只剩他们之后,问她:“我能不能在教室住下?”

“啊?为什么?”

男生拿出电脑,连带着被放在桌上的还有一沓资料:“‘华语世界杯’我是领队,比赛就在明早。我不好打扰我舍友,也没钱出去住。”说完他认真地看着她,“可以吗?”

“好啊。”她不假思索。

安庭风接了个电话,一路小跑出了教室,回来的时候拎着圆盒子:“亏我队友还记得关怀空巢青年,惜羽,来吃蛋糕。”

“今天是你的生日?”她蒙了好一会儿,在男生对面的桌子前坐下,特认真地说,“安老师,你不能这么随便糊弄自己,生日嘛,一年一次,需要点仪式感。”

安庭风哑然失笑:“是吗?”他抓了抓头发,似乎有点苦恼,“很敷衍吗?有蛋糕,有人陪我,我出生到现在都没这么隆重过了。”

程惜羽愣了半天,彼时她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心底泛起酸涩的温柔。

似乎每个少年人都将自己经历的苦难看得独一无二,她亦不例外。就像时间倒流回小时候,受了点伤忍住不哭便是惊天动地的壮举。

所以需要经历多少磨砺和曲折,才能成为她们见到的从容不迫的安庭风?

他二十二岁的生日,在一间空调都没有的小教室里轻描淡写地过去,却如此知足地告诉她,足够了。

烛火摇曳跳动,连带着少年的眉眼缱绻。

是想要细细描摹、留存心底的模样啊。

估计是连轴转了太久,电脑前的稿子写了一半就没了键盘敲打的声音,程惜羽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到他面前未完的稿件——濒危动物的灭绝,是天灾/人为。

他的手稿密密麻麻,其中有句话被标红:“我们无法完全共情非同类的物种,因为我们自信这些事永远不会发生在人类身上。可若试想每一个社会的少数群体都被孤立、被排挤、被消滅呢?”

这些过往,冯卿卿还是第一次听说,特夸张地跟着嗷嗷叫,变脸仿佛六月天。

“然后呢?”

“然后我们该找何老师汇报调研进度了,冯卿卿同学。”

教市场调研的何毅是个小老头,看完她们的汇报资料,神色很复杂:“主意谁出的?程惜羽吧?你呀,老是这么剑走偏锋,保护野生动物,这题材好不好?好!但是就凭你们几个半大不大的学生往下查?我跟你坦白讲,根本查不下去!”

“所以,您觉得能做好,只是我们做不到。”程惜羽收起材料,寸步不让,“对吗?”

“我不支持你们这么搞,地下买卖早就成了灰色产业链,这样横冲直撞太危险了。”

“老师,您说过,我们作为媒体人要做的是挖掘真相。真相已经裂开一角,您让我选择视而不见,见而不报?”

“是,但在此之前,你们是我的学生!安全永远是首位!”

师生各执一词,眼看气氛越来越紧张,冯卿卿拖着程惜羽往外走,拉拉扯扯到了门口,正撞上前来造访的男人。

一瞬间,喧嚣成寂静。

接二连三的巧合,很难说不是命运恶意推下的多米诺骨牌。

程惜羽满身刺猬般的锐气在刹那间偃旗息鼓。

小老头涨红的脸色稍霁,露出点笑:“小安来了?坐。关于双选会的策划案,你们那边已经收到了吧?”

“何教授,我刚刚旁听了一会儿,我觉得吧,您说的特有道理。”

何毅终于来得及喝了口茶,谁知安庭风下一句随之而至:“您觉得,如果我加入这个课题,会不会多点成功的把握?”

何毅差点把茶水喷出来。

安庭风提议的结果是仨人齐齐被赶出办公室。

“安——学长对吧?”冯卿卿笑得有点贼,“听惜羽提过你,好久不见。”

太久了。程惜羽心想。

久到足以让她把当初的悸动拆分成千万种臆想,每一种解读都毫不留情地指向悲剧。

所以他干吗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何教授最后说的什么,程惜羽没有听得很清楚,空调的冷风直冲着她,将她身上薄汗吹干。她抓着冯卿卿的手,感受到掌心的冷和黏腻。只记得安庭风开口,不算近的距离,但每个字都清晰。

“何教授,我们不该将能力和年龄天然挂钩,如果这种市场是一堵被三方筑起的高墙。

“我要做那个破墙的人。”

走廊上明晃晃的阳光大把地洒下来。

程惜羽忽然发现,自己做不到现世安稳,那意味着降低欲求,而她从不妥协。

她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不妥协。

否则就不会如石雕一样沉默,不会面对他无话可说。

光影里那个人被切割,他的半张脸隐藏在黑暗里,虎牙不见了,因为笑得礼貌克制。

一瞥间留下的细节令她羞愧,而她的脚步一停,安庭风也停下来了。

“惜羽?”他说,“还没问过你,你愿意和我合作吗?”

就算是初夏,早起仍然能感觉到丝丝凉意。

男女洗手间分别在走廊两端。她从黑暗中走来,少女舒展的身体被纯白衬衣包裹,安庭风正在窗边整理西装的袖扣,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艺馨楼。

惊讶、微妙的神色在每个等候的队员脸上浮现。

程惜羽向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大大方方挥手告别道:“安老师,比赛完来找我。”

那应该是她大学本科期间取得最好的成绩。一路厮杀到最后,面对的不是经验十足的管院老将就是研究生,最后十个人聚在一张桌子上。

无领导决策小组会议。

四十分钟自由陈述方案,台下请来的俱是知名教授、博导、合作商公司的HR。

关于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程惜羽反倒不如台下的组员记得清楚。

就记得自己留在话筒上手指的汗印子,记得奖杯沉甸甸的,记得有个女负责人不甚喜欢她的风格。

“优秀归优秀,到底锋芒毕露。”她如是评价。

程惜羽被众星捧月簇拥着走出大会议室。数月的长跑终得圆满,队员们又哭又笑抱成一团,她也头次咧开嘴,毫无顾忌地大笑。

锋芒毕露。这样的年纪,凭什么不可以锋芒毕露呢?

那个鼓励她“可以再勇敢一点的人”就站在树荫下,递过来一瓶青柠味的冰汽水。

原来与种种美好相逢如此猝不及防,原来上帝也会眷顾偏执的小孩。就像是黑暗洞穴里的一束光,那么久的蛰伏好像在瞬间找到了出口,前路一片明朗。

程惜羽飞奔过去抱住他。阳光落入她的眼底,亮晶晶的。她知道她漂亮,像踩着良机盛放的花朵。

“安老师,我宣布——”在热烈哄闹的气氛中,她高声重复,“我宣布——”

会议室所在的建筑传来悠长钟声,大片白鸽被惊掠而起,呼啦啦携裹着风声落在林中。

十二点整。

咚——

在很久很久之后,程惜羽搬寝室的时候找到当时的日记本,是这么写的:最大的恶意并不是让一个人和挚爱错身而过,而是她什么都拥有,最后被告知是错觉。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一起熬过的夜晚;那些看到他的纯粹与一腔孤勇,温柔笃定的眼神,被少女心拼拼凑凑,最终得出自以为爱的真相。

而真相是假。

在当下,安庭风没说什么,冲她扬了扬手机。

“还有工作,晚上打给你。”

那天晚上程惜羽在洛浦江边慢慢地走。这一通电话打过去足足两个小时十四分钟。

“惜羽,对于你的误解——”电话那边隐隐有车鸣声,他的语气听不分明,“我真的很抱歉,我认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可我喜欢你。”

“我也是才知道,谢谢你。但是,抱歉。”

“你喜欢别人?”

“没有。”

“为什么不喜欢我?”程惜羽眨眨眼,于是河对面一排灯成了模糊的光圈,扩大、扩大,然后瞬间地破掉了。

“你值得特别好的人。”安庭风的声音越来越轻,很快被背景的嘈杂声淹没,他顿了好久,“惜羽,我已经签了协议去拉萨支教一年,刚上火车。协议半年前就签了,我的确没有……”

那一边猝不及防的哭声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骗子!”她号啕痛哭,横七竖八的泪水被夜风吹凉,“我本来一个人好好的,我妈说,我的性格不讨人喜欢,我想那就算了,我不再对谁报以期待。是你说的,万一你可以满足我的期待呢?所以我看到的都是假的吗?”

她没得到回答,只听到了火车车门关闭的声音。

他们在人声鼎沸中默契地保持安静。

“对不起。”安庭风说。

后来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她试图劝慰自己执迷不悟的灵魂。

安庭风算得上尽职尽责、恪守承诺,他不欠她的。是自己脑补了原本不存在的感情,而他向她的错觉反复道歉。

荒原的荆棘怎么能挽留风?风向前奔流从不停息,悲哀的是,荆棘始终扎根在原地。

安庭风来Q大作为几家常年合作的公司负责双选会,这一阵子都会住在学校附近的酒店。架不住冯卿卿的再三邀请,他上了她们小组的贼船。

程惜羽觉得没必要:“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为难人家干什么呢?”

“你读过金庸吧?”冯卿卿目送男人上了车后座,回头对上好友茫然的眼,笑着去捏她脸蛋,“提醒你,那句话左使范遥也说过。”

程惜羽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

如此经典的桥段她当然记得,《倚天屠龙记》里的敏敏明眸皓齿、美艳飒爽。

她的回答是——我偏要勉强。

安庭风带着她们小组把计划复盘了一遍,回放视频,总结几个可能窝藏野生动物的关键点,甚至联系好了相关的杂志社,但是有一环始终避不过去——他们还是得现场取证。

助理弄来了“微摄”,小到能别在耳骨上,碎发一盖就完全看不出来了,另一端靠蓝牙连接将画面导入平板。

上次程惜羽她們完全暴露,所幸她和冯卿卿拉了隔壁小胡组的男生入伙。原本那些餐馆的端倪就是他们发现的,只是卡在了老师这关,心不甘情不愿地丢开了。

现在有外援有领头,一个个摩拳擦掌起来。

于是众人再度潜伏进另一家餐馆。

程惜羽和冯卿卿留守在车上随时勘察情况。

“惜羽,我得替安学长说两句话。”冯卿卿看人走远,从后座探头过来。

“他是个好人。”

摄像头显示几个人已经分散成两组,程惜羽将画面分屏,头也没抬。

“对,对。啊,不对!”

一个备忘录被递了过来。

冯卿卿本科读的人工智能,一向深谙电子产品的操作,所以在短短的时间里,她将自己得出的线索汇总整合,还原出推断来:安庭风父母离异,母亲那边继父带来了哥哥,父亲这边又生了个妹妹。他之所以穿梭在兼职和学业,不是因为家里真的穷到拮据。

而是因为,他是那个被忽略掉的孩子。

备忘录里出现最多的是记账,是一笔一笔攒下来的钱,支出大额而整数。

“这应该是学费。”

程惜羽的目光盯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时间轴串联起来,终于拼成了一个毫不浪漫的真相。

没别的。因为穷。

她轻吸了吸鼻子,把笔记本还回去,眼神仍飘忽:“你窥看人家隐私呀?”

“是,我谢罪。”冯卿卿举手,“一会儿我主动跟学长坦白道歉。但是有些事情趁着就我们在我得告诉你。我最见不得你瞒我瞒,寥寥收场。”

程惜羽不觉间手指骨节攥到发白。她盯着屏幕,却找不到聚焦,庞大而迟钝的疼痛后知后觉传来,在每一寸血液里横冲直撞。

“惜羽,如果仅仅只是他在爱情和现实里选择了后者,那其实没什么好讲。但是,”冯卿卿点开了自己的手机录音库,“我拷贝了他的通话记录,回放了那一天你们对话。

“你知道那半句被你打断的话是什么吗?”

下一秒,程惜羽像兔子一样从前座上跳了起来,扯下耳机,把冯卿卿后半句硬生生给吓消音了。

屏幕上是被掀翻的桌子和厮打成一团的混乱场面。

“怦怦怦”的心跳汇聚成迅疾而密的鼓点,。

程惜羽忍了又忍的眼泪终于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砸,原来肾上腺素飙升的时候眼前的景物都跟着模糊了,在几乎快上天的心跳里,她好像在追他二十二岁踏上的火车。

车后座的冯卿卿蓦然惊悟过来,颤抖着手报了警。

尾声

二零二一年的夏末,一则新闻冲上热搜。

这些年保护野生动物的宣传片也做了很多,然而这则新闻中用的照片风格迥异。

黑暗而阴郁,没有打光,角度也不专业,更像是仓促间的偷拍。入目的只有拇指粗的铁笼和脏兮兮的水盆,虚化的背景,只聚焦了一只穿山甲的眼睛。

标题是:《你见过野生动物的眼睛吗?》

这件事被Q大传媒系和另外一家合作的建筑公司联合报道,几大出版社的官媒纷纷转发,一时间掀起不小的热度,数千条评论义愤填膺。

甚至连带着某届华语世界杯的比赛视频也放了出来,同样是对于濒危动物的讨论,最后的结辩三分半几乎从头到尾对整个事件精准总结。

“达尔文进化论告诉我们物竞天择,少数的弱势终将被淘汰,可今天我方认为,当选择权不是自然环境而交给有血有肉的人,我们不该让这种法则,成为命中注定。”

…………

赢得满堂彩的选手此刻头上打着绷带,胳膊上吊着石膏,坐在医院的病房里被领导训,刚挂了电话又被何教授恨铁不成钢地接着训,几个男生在后面挤眉弄眼,对学长主动承担火力的行为十分感动。

“教授,消消气,下次一定筹备更周密的计划。”

“你还想有下次!?我让你来带着学生大冒险来了?”何教授的火没发完,扭头看见两个脑袋从门口探出。

一个程惜羽,一个新闻速递的总编。

“何教授,那个,您出来下?”

总编犹豫着开口,暗自腹诽:平时一身书香气斯斯文文老教授,发起火来也太吓人了吧。

程惜羽猫儿一样从门缝里挤进来,赔着笑匆匆跟何教授打个照面。

这些天又是做笔录又要接受媒体采訪,尤其是几个人还挂彩受伤,递上去的新闻倒是图文并茂、掷地有声,他们一个比一个狼狈。

“还得是程姐。进有大局观,退保自家人。”

“得了吧,真自作多情。”冯卿卿一抬下巴,意有所指,“人家是来保你的吗?人家心疼的人在那儿呢。”

程惜羽慢慢走到病床前。

刚才面对轮番攻势还油盐不进的安学长瞬间往后挪了挪,底气不足地强调:“我可是伤员啊。”

“你还不坦白?”

日光鼎盛,淡蓝色的窗帘微微卷起,阔别重逢的程惜羽俯下身凝视他。

“洛浦江边,那天没说完的话。”

病房里就像一滴油进了沸水,知情的、不知情的全被点燃,冯卿卿坏笑着举起手机,安庭风彻底缴械:“别公放!我说!我说!我也没想到在那个时候喜欢程惜羽!

“主要是当时真的无能为力……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是我被穷拖怕了,不能让我喜欢的人跟着我吃苦受罪,这不公平。”

“那现在呢?”

“现在也喜欢你。”安庭风无可奈何的笑意舒展在眉宇之间,“不然你以为真有那么巧,大街上拦一辆车就是我的?我会变魔术吗?”

编辑/颜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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