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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叙事及其“碎片化”效果
——《试论疲倦》的后现代叙事结构探索

2022-08-18曾永龙

关键词:德克试论双重

林 娟 曾永龙

(闽江学院人文学院, 福建福州 350108)

彼得·汉德克,出生于奥地利,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于201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0世纪70年代中期以后,汉德克进入后期的“小说”写作。那之后,他本人不再称这种消弭了体裁、文类以及形式规范的“反小说”文体为小说,而一律称为散文作品(Prosawerk)。他的五部“试论”系列作品创作时间从1989年到2013年,横跨了25年。《试论疲倦》(OnFatigue,1989)是该系列的第一部。2016年10月,彼得·汉德克受邀来到中国。在一场由出版方举办的讲座上,他说:“我是一个具有诗意的作家,但是带着一些戏剧性的倾向。我的灵魂是诗歌,而且我的整个机制都来自于诗歌。”(1)彼得·汉德克、孙甘露、孙孟晋:《对话大师彼得·汉德克:第三种人》,http: / /www.cajcd. edu.cn/pub/wml.txt/980810-2.html,2016年10月11日。汉德克认为,他的叙事机制全部来源于诗歌。在这里诗意叙事机制指的是一种感发方式,即按照诗歌的机制进行叙事。

在这一诗歌叙事机制基础上,《试论疲倦》诗意叙事的建构还受到许多文类和理论经验的合力。汉德克的语言受到前期创作“说话剧”的影响,具有鲜明的语言动作性。汉德克以身体为媒介,把议论主体“疲倦”作为主题和联想转换的主轴,依托双重自我,形成独特的诗意叙事的结构基础,并填充以诗意的“图像”和“议论”作为双重元素。在文体上,继承了其早期“反戏剧”和“反小说”作品的叙事结构,具有双重文体的特点。因此,本文将其定位成一部具有特殊文体的叙事作品加以研究。

从整体的叙事形成过程上来看,汉德克以描述性语言推进《试论疲倦》的叙事进程,笔调富有哲学的思辨色彩,冷静而温润。尤其体现在对图像的描绘上,其语言为读者带来的全新感受与审美效果。正是这种高度先锋的实验,令一众外国批评家感到头痛。作品的诗意叙事机制,展现出明显的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碎片化”(2)罗军、辛苗:《从叙事文本碎片化叙事看诗歌叙事学碎片化叙事模式的构建》,《长春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效果。本文将从双重自我、双重元素、双重文体等三个方面来分析,在《试论疲倦》中汉德克是如何利用诗意叙事的机制将图像、议论等叙事元素结构成文本,从而形成“碎片化”效果。

一、双重自我: “他者”与诗意叙事的建构

双重自我,顾名思义,就是两个自我。读者阅读《试论疲倦》时,能明显察觉到“双重自我”的存在。研究“双重自我”对《试论疲倦》诗意叙事的作用与意义,可以探究汉德克依照什么样的逻辑进行叙事。《试论疲倦》采取的是一种问答式的特殊对话。这种形式有别于其他问答关系的特殊之处,在于“问者”也是作者在写作过程中自身所演化出的自我,又有着“他者”的哲学存在。在《试论疲倦》中,问者作为“他者”,和“自我”同出一门,所以又可视为“另一个自我”。据此,可以称“问者”与“答者”共同构成了双重自我。在行文中,“问者”完全成为作者为了拷问自己所幻化成的另一个自我,也是推及“试论”过程的必要人称。因为要塑造曲折而又富有层次的议论,必然需要一个刨根问底的审问者。“答者”的存在意义是进行叙事干预,使得叙事的走向能够自如地变换、深入,不断地结构成文本。

(一)作者、读者、叙述者、被叙述者四者之间的叙事关系

符号学分析认为文本的生产与消费过程大体应该按照“真实作者→隐含作者→(叙述者)→(被叙述者)→隐含读者→真实读者”(3)杨义:《中国叙事学》(增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110页。的范式进行。其中真实作者和真实读者均属于现实情况下的存在,他们存在于现实世界。对于《试论疲倦》而言,真实作者是汉德克,真实读者就是正在阅读该文本的现实对象,即自然人。标题所指的作者、读者,分别指隐含作者、隐含读者,均存在于阅读的过程(见表1)。

表1 《试论疲倦》“双重自我”的形成过程

《试论疲倦》读来如同一篇“碎片化”的回忆录,也可以说是被“议论”这一言语行为拆碎的回忆录,颇有意识流小说的味道。这符合汉德克一贯的写作习惯,以自身的经历为叙述对象。也就是,讲自己的故事。普遍意义上,“叙事”最突出的特征就是讲故事。叙述者就是讲故事的人,被叙述者就是被讲的人、事、物。在《试论疲倦》中,讲故事的人是答者。被讲的人、事、物,也存在于答者的记忆。问者除了进行议论,几乎不存有任何记忆。可以试想,如果去除文本中所有“问者”叙述的片段,作品将极大程度地接近一本自述式的传记或回忆录。文本也印证了汉德克确实在自己介绍自己的过去。通过以上分析,四者在文本中的具体所指已基本清楚。

(二)问者作为他者的意义,问者与答者叙事功能的区别

通过对《试论疲倦》的叙事分析,隐含作者被分化为双重自我,即“问者”和“答者”。这一对话结构延续自汉德克的戏剧写作,尤其是反戏剧写作。“二十世纪西方戏剧的谱系,汉德克具有某种界标性的意义。在汉德克身后是已然落日的现代主义,那里矗立着布莱希特和贝克特两座高峰。在他面前渐次展开的,则是后现代戏剧的璀璨星空,即由格洛托夫斯基、彼得·布鲁克、理查德·谢克纳、尤里安·贝克等名字构成的云图。”(4)孙柏:《〈骂观众〉与汉德克的剧作》,《读书》2013年第11期。然而,为汉德克确定文学史的位置却又十分艰难,因为他绝不是两种主义的简单过渡。事实上,汉德克反而因为文学理念的高度先锋几乎自成一派。

根据彼得·司丛狄的说法:“戏剧作为文学形式,是以当下人际事件为对象的。”(5)孙柏:《〈骂观众〉与汉德克的剧作》,《读书》2013年第11期。这种范式产生于文艺复兴,18、19世纪达到顶峰。也就是说,事件要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在“当下”展开。自19世纪后期以来,现代戏剧便逐渐失去了“对话”,让渡给了个人的独白,呈现为一种空前的形式危机。比如易卜生过去对现在的侵扰,或者是斯特林堡主观视角对客观人际关系的扭曲,都在逐步动摇和瓦解戏剧固有的形式基础。戏剧开始远离戏剧而趋近叙事——用诗学范畴来描述,就是从戏剧诗向叙事诗的转变。

到了20世纪60年代,汉德克开始登上文学舞台,发表了他的第一部小说《大黄蜂》(1966)。汉德克的早期戏剧作品《骂观众》《自我控诉》以一种朗诵剧或者说话剧的形式,一反传统戏剧的创作原则,试图通过取消情节、人物,甚至舞台来掀起一场“戏剧革命”(6)孙柏:《〈骂观众〉与汉德克的剧作》,《读书》2013年第11期。。汉德克对戏剧这一危机的应对,可以体现在他将《骂观众》处理成一种没有回答的对话,或者说不对等的交流。他彻底地藐视了“第四堵墙”的存在,彻底废除了19世纪以前现代戏剧赖以为形式基础的“当下人际事件”,因为此前戏剧的责任建立在必须存在“答复”之上,而现在已经不需要答复,因而也不再有人回答。自问自答,也就不存在文艺复兴时期戏剧理论所谓的“人物之间的对话”。此时的对话更应被认为是一种戏仿,是汉德克对成规发起的挑战。这是《试论疲倦》“问者”何以存在的理论与实践的源头,它沿袭了汉德克一贯的戏剧和创作理念。

为了进一步研究,本文对陈民的《试论疲倦》汉语译本进行了叙事分析。主要包括问者与答者叙事量、叙事占比、叙述特质、叙事功能的分析。虽然经过统计,问者叙事量大致为1093字,答者的叙事量大致为19551字,二者有着巨大的差距,然而叙述量的多寡不能作为研究判断问者与答者哪一个是“自我”的标准(见表2)。

表2 《试论疲倦》“双重自我”的对话结构

进一步对叙事特质和功能进行阅读分析,可以确切地知道,作为答者的“我”具有完备的理性与感性。处于这一对话关系,答者自身的记忆被议论所拆碎,时间和情节的形态趋于碎片化。作为问者,并没有和答者一样发挥讲故事的功能,而是主要叙述作为议论修辞手段的疑问句式,干预答者叙事的过程。可以说,对话推进了问者与答者彼此的叙事。问者的叙述表现出一种理性思辨的特质。他在不停地追问,似乎不肯停下,并且拒绝一切感性的叙事,呈现出的情感却又不显得生硬或者冰冷,反而具有智者形象。

问者与答者建立了一种“对话”关系。在这一关系中,双方可以互为彼此对比和参照的对象。因此,“对话”得以还原“当下的事件”。这种的对话关系却呈现一种不对等的关系。通过数据,“问者”作为“答者”的对比参照而存在占据了对比参照的主要部分。“答者”正是通过与“问者”的对话来对自身的“疲倦”进行认识和还原。在哲学层面,“问者”扮演着相对于答者的“他者”形象。

将“问者”解释为“他者”,论述则又陷入了另一个困境。“他者”有一个相对的概念,叫作“自我”。因此,在《试论疲倦》的对话结构中,问者和答者虽然功能各异,却因为对于作者自身的关系几乎可以等同,能互为对比和参照。也正因如此,“问者”与“答者”才得以被解释为“双重自我”。然而,“他者”理论有着一个致命缺陷,就是其中蕴含的自我中心主义。这一理论说明了他者的存在意义。如果他者不复存在,主体将不可能完全地认识自我。因此,需要进一步论证,在《试论疲倦》中,是否存在一个情况,即答者失去了问者的存在,便不能完全地认识自身。

自我中心主义,根据心理学家皮亚杰的论述,就是“只从自己的经验和角度去认识事物,不大理会旁人的意见”(7)黄希庭、郑涌:《心理学十五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6页。。自我中心主义,在广泛的现实世界中不一定存在于全部个体,而在已经固定下来的文学作品之中,它却是可以被允许以及稳定存在的文学现象。汉德克为《试论疲倦》所构建的叙事空间封闭而又自足,它虽然不拒绝读者的阅读,却拒绝和外部的读者直接进行交流和对话。在整个对话关系,只有文中的人物存在着。整篇作品都是以“自我中心主义”为哲学基础进行创作,却也符合作家的特质——以自己的经验和角度去认识事物。

综上所述,可以确证如果他者不复存在,主体将不可能完全认识自我。“问者”,对于答者和试论这一过程,有着不可或缺的意义。汉德克试图在《试论疲倦》中剖析自己的“疲倦”,最好的方式便是创造一个“他者”。这个问者,就是汉德克创造的“他者”。“问者”不仅仅起到叙事学上操控与干预“答者”叙述的作用,更是“答者”借以自观的一面镜子,也是这场试论发生于叙事之前的操作基础。问与答,实际上是作者在人物之内利用叙事话语进行思辨的过程。据此可以认为,问者作为“他者”的意义,至少包含了哲学和叙事学这两大方面。

(三)“问与答”结构下形成的诗意叙事及其特点

在问与答的“双重自我”结构下,《试论疲倦》独特的诗意叙事及其“破碎化”效果开始逐步形成。这种“双重自我”的结构特质,可以通过“人称”的设置来发现。隐含读者阅读时,一方面会将自称“我”的答者,理解为“他在向我讲述”,也就是认为答者在向自己讲述,加上有切实的记忆片段,使其更容易被人物化。另一方面,问者称答者为“你”,便会使隐含读者将答者的追问认为是向自己追问。并且,问者没有自称,叙述的内容又全在于答者身上,所以更不容易被人物化。在这样的叙事关系中,读者自然会将自己的位置设定为被“问者”称为“你”的那个对象,也就是答者(见表3)。

形成这一接受效果,主要的结构原因是“自问自答”既形成了对话的封闭,又对读者开放,使读者可以被问者的问所沉思,而读者为了回答问者的追问,而又不得不进入一种即如果自己是答者“我”的思考。从创作上讲,一旦作者试图通过非顺序的对话,以“疲倦”这种感觉进行叙述,就非常容易具有类似诗歌或者意识流小说的破碎化效果。并且推动这一叙事的主轴并不是事件的发展,而是“疲倦”感觉的联想,这也是《试论疲倦》与诗意叙事的契合之处。汉德克就是借由“疲倦”这种感觉,将原本为顺序叙事形态的“回忆”依照议论或身体感觉的逻辑进行叙事结构的再生产。这种对话结构所造成的叙事时间上的不连续、非线性,经常会使得一些读者无法找到阅读的入口,不明白作者究竟按照何种方式来进行“碎片”的组织。从另一角度来看,既然汉德克有意将回忆拆碎,那么他必然赋予了这一叙事结构特有的功能,至少他并不想从完整的记忆中得到什么,他的目的就是他所写下的题目,为了“试论疲倦”。更深入地说,为了深刻地解剖一种人类所共有的感觉——疲倦。

二、双重元素:议论如何组织“碎片化”的诗意图像

对《试论疲倦》的叙事分析得出,“议论”属于形式或者结构属性的元素,建立在“对话”结构的基础上。诗意的“图像”则属于内容属性的元素,也是作品反复提到要叙述的“疲倦图像”。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也可以反映内容。作品中这些“碎片化、不连续”的图像作为叙述的内容,选择和决定了议论这一形式。作为叙事呈现的主要内容,作品也确实对图像进行了叙述。

这种议论与图像的交织,便是《试论疲倦》这部作品诗意叙事下的“碎片化”效果的形成,除了“双重自我”之外的第二点原因。为了更好地进行这一研究“议论如何组织‘碎片化’诗意图像”这一论题,有必要先对“议论”和“图像”的叙事属性和叙事来源作进一步分析(见表4)。

表4 《试论疲倦》图像与议论的叙事分析

通过对作品的阅读与分析,“图像”指的就是“疲倦所产生的图像”,不同的疲倦个体以及群体又产生了不同的“疲倦图像”,而叙述它们的工作主要由答者承担。然而,答者的议论繁复,涉及文本的多种成分,难以得出明确结论。以问者作为切入点,得出的分析结论较为清楚。作为问者,负责干预作为答者的叙事进程,这就涉及议论对象的变化,也就是作者在议论什么。综上所述,只要厘清《试论疲倦》在议论的结构下,图像如何进入两者之间的交织关系,就能进一步了解其诗意叙事及其“碎片化”效果形成的具体过程。

(一)汉德克语言理念影响下的诗意图像

汉德克对“图像”的偏爱则始于其对语言理念的坚持。他认为文学写作应当“走向词语的边缘,言说不可言说的东西,即语言自身保持沉默的东西”(8)章国锋:《“天堂的大门已经关闭”——彼得·汉德克及其创作》,《世界文学》1992年第3期。。同时,“不可言说的东西”应当是词语抛弃了它的一般意义,然后剩下的部分。词语是指示世界的一种方式,而图像则是另一种方式。相较于抽象的词语,图像则更为具象。词语若要超越自身的一般意义,必须建立一种新的语言方式,构造一种新的能指网络。

汉德克为何钟爱“图像”,也是因为描述图像与这个能指网络及其理念相一致的原因。在广袤的现实世界,“图像”无穷无尽,具备抗拒意义的承诺的潜力。然而,仅有图像显然并不能够拒绝意义的承诺。众所周知,赋予图像意义有很多方式,比如绘画、摄影等艺术就能够赋予图像以意义。汉德克以描述性的笔法,在《试论疲倦》中所描绘的图像往往是一种中性的图像,他只是叙述,而不把自己的主观想象凌驾于客观之上。可以说,他并不想“控制”图像。

汉德克在叙述图像时,因为“去主观化”的表述,使得笔触读来能够平复感官,《试论疲倦》所说的“我叙述的关键恰恰并不在于对立,而在于纯粹的图像”(9)[奥地利]彼得·汉德克:《试论疲倦》,陈民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页。。正是追求“纯粹的图像”,文本也造成了接受美学上的“空白”或“不确定性”,形成了极大的召唤结构,带来深度的感官沉浸。“去主观化”还要求不能对叙述的图像进行高度的主观渲染,所以图像的意义只能表现为一种感官的表述。这类“图像”呈现出的美感犹如中国传统书画的“无我之境”。构成文本“碎片”的主要元素就是这类诗意图像。《试论疲倦》经由议论来组接对这类图像的叙述,又追求去主观化。因此,不可避免地具有了“碎片化”的形态。因为作品在没有强烈的主观感觉将其从内部组织成为一个牢固的整体的情况下,其内部的图像无以维系,便会呈现出 “碎片化”效果。

(二)叙事学分析方法下的“试论”过程

从第一部戏剧作品《骂观众》开始,“议论”就成为汉德克戏剧语言主要的手段和个人沿袭下来的语言传统。“试论”的实质就是“议论”。《试论疲倦》之所以使用议论或者叙述,根本上是汉德克的创作目的和其长久以来戏剧观念所造成的必然结果。“议论”作为汉德克的语言偏好,这一形式蕴含的创作经验对研究诗意叙事有着重要作用。

据此,必须先对《试论疲倦》的“试论”过程进行叙事分析。在《试论疲倦》问与答的对话结构下,发问与答复基本呈现为“有来言,有去语”的模式。在这一认识基础上,除去补遗部分,对提问与答复在尽量尊重原文含义的基础上,再进行省略或概括处理,随后分析得出议论主题。

通过分析,“试论”过程主要集中在分析各类“疲倦”的产生和特征、作为疲倦者以及疲倦的“图像”、各类“疲倦”之间的区别、如何叙述疲倦的图像等。可以看到,“图像”确实被嵌入了“议论”,在不断深入的问与答之间,“图像”作为一个对象被描述、被呈现。在整个“试论”过程中,如果抽去所有“议论”,从“图像”的角度来看,确实呈现出一种“破碎化”的形态。从结构上看,这种“破碎化”效果能够得以支撑的结构原因,就是问与答的议论。

普遍意义上,人们议论的结果只有那么几种,要么各执己见,要么趋于一致,又或者僵持不下。这场试论的最后,问者停止了发问,它和答者似乎趋向一致,他们的声音趋于一致,前面所说的双重自我也“合而为一”。图像与议论是构成《试论疲倦》诗意叙事的双重元素,也是汉德克最为突出的两大特点。如若想要更深入地分析它们,必然要从作者长久以来的戏剧写作入手,从而厘清是前期的什么作品影响了《试论疲倦》,形成了“碎片化”的叙事效果。

(三)不连续的连续——诗意叙事下如何贯通图像与议论

分析汉德克在《试论疲倦》中如何在破碎化的叙事下贯通图像与叙述,要从谁发出了图像与议论入手。在整个叙事中控制叙事的显然是叙事者,这也就意味着必然要从叙事者和“图像”与“议论”这两者的关系入手。无论将这种自问自答的叙事者理解为一重或者双重自我,都不妨碍将被叙述出的“图像”和“议论”视为叙事者的产物。对于答者,“图像”与“议论”这两种元素兼有。对于问者,“议论”几乎占据了主要的叙事话语。

从被叙述的主体上看,作品围绕“疲倦”这一种人类的感觉,试图论述疲倦的“图像”,并且这些疲倦的“图像”构建出了破碎化的情节。从创作论来看,要贯通图像,也就是要将这些破碎化的情节以某一种方式联系起来,无论是形式还是情节上。或者说,需要作者去塑造一种或几种叙事结构将其联系。《试论疲倦》所呈现的这种叙事结构既有外显又有内隐的呈现。

外显的叙事结构,就是《试论疲倦》“双重自我”下的对话结构,这个结构主要是以问者的存在而成立。主要服务于诗意叙事下的议论。此外,问者与答者的叙事话语均以外在段落为标志。与之相比,内隐的叙事结构则较为复杂。首先,答者“我”对“疲倦”作为感官经验的内在联系,这个感觉贯穿了从始至终的图像内容。从一种疲倦到另一种疲倦,显然贯穿了答者“试论”的始终。其次,就是答者作为一个人物所具有的人类记忆的组织性,使读者得以参照人类共有的时间经验,可以在问与答之间,将破碎化了的情节按照一定的时间或者文化等经验进行逻辑重组。比如,问者说:“过去是什么时候?”(10)[奥地利]彼得·汉德克:《试论疲倦》,第3页。答者回答:“在童年,在所谓的大学时代,还有早恋的岁月,正是那时。”(11)[奥地利]彼得·汉德克:《试论疲倦》,第3页。这些图像大多集中于答者一个人的个人经验或者社会经验上,再加上问者和答者自身议论语言的引导,可以看出,这种叙事的结构所依托的根本实际上是人物及其经验。换言之,《试论疲倦》中图像和议论所形成的叙事,不外乎是对这个失眠者及其所代表群体的剖析。这种叙事结构就显得十分内隐,与“叙述”和“被叙述者”之间的微妙联系有关。

正是在这些外显和内隐的叙事结构的帮助下,“图像”与“议论”在结构上得到了贯通,从而使得破碎化的叙事在审美上能够被读者所阅读和接受。这种诗意叙事的成功需要作者在内部的叙事结构上进行更为精密的设计,而汉德克显然做到了这一点。

三、双重文体:“碎片化”时代,诗意叙事的可能形态

叙事,也是文学的一种基础能力。无论一个作者的创作涉及多少类别的文体,他的叙事模式及风格都会在文体之间相互渗透。无可否认,汉德克的叙事作品《试论疲倦》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其戏剧和小说创作也就是“双重文体”的影响。某种程度上,作品形成何种文体,由叙事内容和叙事方法共同构成。因此,文体的形成受到作者叙事要求的很大影响,作者可以通过操纵文体这一“形式”来达到自身的叙事目的。一些作家、诗人甚至自行创造文体,或者引入其他文体,从而创造一种叙事的意义。比如韩少功的小说《马桥词典》,就使用了“词典”的形式,于坚的诗歌《0档案》,也使用了“词汇排列”的形式,而非整句来构建意义。汉德克对文体的看法大体也如此,《试论疲倦》就是一个范例。

(一)汉德克“反戏剧”与“反小说”理论下的《试论疲倦》

汉德克认为,对于当今的写作而言:“类的概念已经消失……过去关于体裁、文类以及形式和技巧等种种流行的规范也不过是人为设置的禁忌,强加在作者身上的枷锁。而现在,这种禁忌已经被打破,枷锁已经腐烂,再也不存在如何写的统一标准了。从根上说,一切不过是单纯的刺激材料而已。”(12)章国锋:《“天堂的大门已经关闭”——彼得·汉德克及其创作》,《世界文学》1992年第3期。这种对文体的超然认识和对传统的戏剧和小说观念的反叛,使得汉德克的一直以来的作品既存在“反戏剧”,也存在“反小说”理论。

汉德克的“反戏剧”理论,已在前文进行过论述。在小说上,汉德克完全符合让-保尔·萨特提出的概念,“仅仅保留了小说的外表和轮廓……但这样做是为了使我们更加失望,作者旨在用小说来否定小说,他们似乎在建立小说的同时将它毁掉。他们写的是一部成其为,也不可能成其为小说的小说。”(13)[法国]萨特:《〈一个陌生人的肖像〉序》,《萨特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第310页。这是典型的“反小说”。汉德克本人将《试论疲倦》等一系列作品称为散文作品(Prosawerk),这便是对其“文体”归属的一种大致界定(见表5)。

表5 对汉德克诗意叙事在文学类型内相通的例证分析

如引言所述,沿着“诗歌的机制”这一思路,研究选取了问者的叙事话语,将其按文本顺序分行,进行诗体排列,并将其和汉德克参与编剧的电影《柏林苍穹下》的诗歌《童年之歌》进行了叙事学上的比较分析,分析结果确实证实了这种叙事的趋同。这是因为在同一时期的创作中,作者虽然可以依托文体将作品区别开来,然而却有一种习惯贯穿了叙事的始终。这就是叙事者的叙事风格。据此,研究从诗意叙事的角度来看戏剧及小说创作经验对于《试论疲倦》的影响,显然受到了“双重文体”的影响。因此,双重文体这一途径应该是有所依据,并且行之有效的方法。

(二)后现代叙事的联想与诗意构建

后现代叙事有一个最重要的特征,就是“碎片化”。《试论疲倦》让人明显地感觉出一种联想的轨迹。汉德克说,自己的整个机制都来自诗歌,而联想则是诗歌创作的一种途径。推动诗歌联想的本质动力,并非事件,而是感觉。通过作者自身的感觉和生命经验去寻找下一个要叙述的事物。而感觉,或者说感情能够在这种“碎片化”的叙事上,得到还原乃至于加强。这也反映了前述维特根斯坦所表述的语言观念。也就是重塑语言之间的联系,构建一种新的意义联系方式。依靠诗意叙事及其“碎片化”效果,叙事得以重组意义,甚至于拒绝意义。

不过,汉德克并没有决然地在精神上完全地归于后现代主义,至少在《试论疲倦》中,他试图剖析“疲倦”作为人类共有经验的存在形态,借助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文本构建思维。同时,汉德克拒绝了传统而陈旧的意义,却又创造了新的意义,以一种现代主义者的精神对人类生活进行思索。因此,文学史很难简单地将汉德克归为现代主义或者后现代主义,因为他一方面拥有现代主义者对于现实世界的焦虑和思考,又在文本上高度学习了后现代主义的创作手法。受到这一诗意叙事的机制及其在戏剧和小说创作观念上的综合影响,《试论疲倦》无疑做到了后现代的叙事风格。在这个被重构了的语言世界之中,语言重归于自由,而人类的想象也重归于自由。作品依循诗歌,以“感觉”为主轴的联想机制,形成了“碎片化”效果,构建了一个全然不同的诗意世界。

(三)失去故事的叙事,如何重寻意义生产与衍生方式

从根本上讲,“碎片化”并不是一个新的现象。从始至终,人类社会叙事的多数状态是碎片化。碎片化的叙事呈现常见于人类的对话,而整体化的叙事呈现有赖于人类的回忆、整理、二次表达。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在这个碎片化的时代,叙事形态多种多样。因为发表媒介不同,诞生过许多文体,或者说叙事模式以及风格,比如报刊体,微博体等。文体作为一种规定的范式,最先接受了整体化的叙事。尽管后现代主义的到来,以及媒介的多样化,文体意识的革新等因素影响,在多数作者的笔下,文类的规范仍旧控制着他们对文体的选择与使用的方式,但不可否认,确实有一部分先锋的作者努力地改造着文体,改造着作为文学必要基础的叙事,冲击着文类的传统与边界。

在《试论疲倦》中,汉德克已经不再想要叙述一个有始有终并且完整的故事。然而,这个失去故事的叙事,并没有走向崩溃。汉德克所呈现的正是一个人自由冥想、自我对话的过程。这一过程远离了整体化的叙事,使得人的记忆形态又重归于破碎的原始形态,仅仅聚焦于呈现那些情感与思考的过程。文学的视野要再度开阔,除了题材上的广泛,《试论疲倦》还提供了一个成熟的途径,就是抛弃对文类的成见。只有抛弃成见,人类才能够通过叙事,重新看见那些原本就存在却因文类的规制而未能叙述的一方世界。作品对文类的冲击之所以得以实现的一点理论基础是,叙事的意义的生产与衍生的方式,不仅仅依托于叙事的内容的变化,还有对叙事的时间形态、结构、形式,甚至对形式的组合与改造等方法。《试论疲倦》为文学史后来的叙事革新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经验,也让人们感受到了一个超然的世界。

四、结语

汉德克的文学观念和作品横跨小说和戏剧,以及散文。不同的文体之间,相互影响。因此,研究汉德克《试论疲倦》,他的这一后期作品,便需要研究其整体的创作理念。在诗意叙事的基础上,为了使《试论疲倦》形成“破碎化”效果。作者先是引入自身塑造的“他者”,构建了问者与答者的对话结构,形成了双重自我。这一叙事设计,也使读者也接受到问者的话语。将自己在叙事中的位置与答者进行了重合。在问与答之间,将对疲倦图像的叙述作为内容要素融入议论这一结构要素。议论使得诗意的图像呈现“破碎化”的形态。

在接受层面,《试论疲倦》依靠答者作为一个拥有记忆的“人”,让读者可以借助一般人类共有的人生经验,将“破碎化”情节进行重组,达到贯通议论和图像的作用,从而使得作品达到“破碎化”效果,而又不至于彻底崩溃。它是受作者前期戏剧与小说这“双重文体”的影响,是在以诗歌的机制的叙事主导下写就的一部叙事作品。和诗歌一样以感觉推动叙事,并广泛联想,还原了人类记忆的原始形态,构建了一个“碎片化”的诗意世界。

从文类发展的角度来看。汉德克抛弃了对文类的成见,在回避“讲故事”的自我要求下,以诗意叙事为核心,重塑了叙事的形式,冲击了文类的边界,也为叙事的意义生产与衍生提供了另一道门,使得文学叙事的视野有了再度广阔的可能。正如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所述:“凭借着具有语言学才能的有影响力的作品,探索了人类体验的外延和特性。”(14)[瑞典]安德斯·奥尔森:《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龚璇译,《世界文学》2020年第2期。这应是写作“试论”系列作品的一点理由。本文从双重自我、双重元素、双重文体这三方面来研究《试论疲倦》,希望能有“管中窥豹”的效果。无求其他,只盼能以其志诚,窥伺世界文学叙事改造的冰山一角,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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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德克液压技术(上海)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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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师关注对财务重述的双重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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