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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憩:东非头枕中的文化与图样

2022-08-16赵成清叶书亚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头枕埃及非洲

赵成清 叶书亚

作为人类起源的摇篮,非洲大陆千百年来产生了大量优秀的艺术品,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做出了巨大贡献。非洲头枕是这片广袤大陆从古至今文化沿袭及传承的最有力象征之一。通过对现存头枕中图样的对比研究,我们可以从中窥见非洲内部不同地区、民族之间的交流与联系。头枕并不罕见,但非洲头枕的样式与其他地区大相径庭,并有其自身独特的文化内涵,这让它在众多非洲艺术品中独树一帜。本文主要以埃及以及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的头枕为主要对象,从历史文化以及工艺图样两方面入手,溯源其工艺价值与文化意义,并探讨头枕这一艺术品在现代,其内在含义与形式所发生的变化。

非洲艺术;头枕;民族艺术

20世纪初,非洲文化进入欧洲学者的研究视野中。非洲中部权威艺术史家丹尼尔·比比克(Daniel P.Biebuyck,1925—2019年)、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1908—2009年)等学者在对非洲艺术进行研究与阐释时,他们所确立的研究范式也对后来的非洲艺术研究写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将艺术品置于社会文化环境的功能主义论,连接宗教、神话、信仰的象征主义论,是研究非洲艺术的主要理论方法。直至20世纪50年代,非洲艺术才进入艺术史的范畴,从早期的“欧洲中心主义”到世界艺术史的写作,非洲艺术虽仍然处于“边缘”地位,但自英国著名批评家罗杰·弗莱(Roger Eliot Fry,1866—1934年)对其艺术形式予以肯定以来,非洲艺术的独特艺术风格已日益为世界艺术史写作所关注。

在众多非洲艺术品中,头枕与日常生活中的睡眠联系尤为密切,因而成为非洲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日常艺术品”之一。头枕在世界艺术中并不罕见,例如中国古代民俗文化中的瓷枕,它反映了民间文化中的信仰崇拜以及人们对生活的美好祝愿。对于非洲头枕的关注可以追溯到1980年美国艺术史家罗伊·西贝尔(Roy Sieber,1923—2001年)所举办的展览“非洲的家居与家具”(African Household and Furniture Objects),这一展览让人们首次注意到非洲的“功能性”(functional)艺术品,其中包括木制头枕、凳子等,这也让非洲艺术进入了大众的视野。头枕是非洲文化共同性的纽带,它证明了在历史中、地域上非洲文化的统一,是这片大陆的人民文化认同的重要标志之一。非洲头枕通常以木为材料,最早出现在埃及。古代埃及使用头枕作为“永生”和“不死”的象征。作为文明古国之一,古代埃及对于头枕的使用以及赋予他的文化内涵影响到了非洲的其他地区,近代的东非头枕与其有密切的文化联系。东非的头枕也基本以木为材料,这有利于人们在外出劳作或迁徙时随身携带。在白天放牧、与人交谈、挤牛奶时休憩,或在夜晚时躺卧在草地上观赏星空。作为一种社会性功能物品,男女都可使用。现代以来,随着社会的发展,非洲头枕在脱离了它原本的社会语境后,成为欧洲上流社会家庭中的异域装饰。

1.埃及头枕:通向亡界的信物

位于非洲东北部尼罗河沿岸的埃及,是最早的文明古国之一,现存最古老的头枕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世纪。但这并不代表埃及是最早使用头枕的国家,因气候干燥以及埃及完善的墓葬保存制度,头枕得以免受白蚁和潮湿的环境侵害,完整地保存下来。史料记载关于头枕的使用可能比实物还早几百年,阿兰·安塞林(Alain Anselin)关于古埃及与非洲游牧民族文化的研究表明,现存“埃及”头枕的整体样式可能来自古埃及前王朝时期的撒哈拉-努比亚沙漠地区。

埃及独特的文化与高度的信仰崇拜,让其头枕具有强烈的神秘色彩。对一个古埃及人来说,保持头部的完整性对死者至关重要。头是人思想、行为、身体的核心,死后仍然是灵魂不朽的居所,也是在亡界的道路上顺利通向来世的关键。头部受到损伤可能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不仅会毁灭肉身,更会导致灵魂的湮灭。这一点在埃及的墓葬中充分体现出来。其棺材上多刻着大量咒语,它们基本都出自《亡灵书》。这些咒语引导死者的灵魂顺利地完成一系列审判。因此头枕的样式与装饰图样不仅象征着主人的身份,同时也预示着来世、长生以及庇护与祝福。

古埃及中“头枕”一词是“wrs”,而“唤醒”一词则是“rs”。对比“头枕”与“唤醒”这两个词的象形文字,不难发现两者之间有一定的关联。睡眠被古埃及人看作是一个危险的时刻,因为人们在这个时刻对任何行为都没有抵御能力,因而是最接近于死亡的状态。从这两者之间的联系中,我们可以发现在埃及文化中,头枕不仅意味着使用者第二日平安地醒来,同样预示着在使用者去世后可以顺利地通往来世。

埃及头枕的样式同样让人联想到“地平线”象形文字的样式,图像恰好与人躺卧在头枕上的样子基本一致。结合“唤醒”这一含义,地平线是太阳每日升起(或新生)的地方,这一寓意被转移到头枕上,即头枕是主人生前睡去又重新醒来的地方,也是死后再次重生,象征着“永恒”。这三者之间的相似性,都指向同一个意义,即永生。这也预示着埃及的太阳神荷鲁斯(Horus)信仰,他失去了自己的头,并且必须找回它,这暗示着永恒的觉醒和睡眠。

头枕上也常会刻有咒语,例如:“鸽子把你从睡眠中唤醒,他们提醒你注意地平线。你要挺身起来,胜过那反对你的。卜塔推翻了你的仇敌,我已奉命攻击那攻击你的。你是荷鲁斯,哈索尔的儿子,仇敌的头砍下来交给火蛇。从今以后,你的头不能砍掉;你的头永远不能从你身上夺去。”

该咒语与“头枕”“地平线”“唤醒”象形文字相呼应,可以发现关于头枕的图像和文字的表现形式贯穿古埃及的生活中。在古埃及的社会文化意识形态中,“他们的生活和信仰、道德和死亡如同他们的神明一样,从来都不是简单和直接的,但它们对社会和宗教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古埃及人对生者和死者之间关系的理解仍吸引着我们去探究其意义,就像这也占据了他们的生活、死亡和梦境一样。

这件在图坦卡蒙墓出土的头枕(图1)充分地展现了“来世”和“不死”的象征意义。该作品中间的男性人物作为主体,由中间向两边上翘,支撑起颈部。中间的男性是埃及的众神之一舒神(Shu God),他是埃及神话中的空气之神,天空的化身。据《亡灵书》记载,舒神是亡灵的审判神之一,两边的狮子代表着地平线,舒神撑起了天空,悬挂在他肩膀两侧的则是护身符,而躺卧在上面的主人被暗喻为太阳神,象征着墓主人的永生。头枕底座横卧的两只狮子均相对朝外,象征着东西两个方向的群山,代表着环绕东西两个方向的地平线。舒神不仅支撑天地,也是代表了人生存不可或缺的空气。舒神的背后还刻有象形文字,意为:“良善之神,阿蒙的儿子,全埃及的神,两地之主图坦卡蒙,像阿蒙一样永生。”埃及的头枕样式多为几何型,以在其上雕刻装饰为主,基本样式简洁。在埃及的墓葬中头枕极为普遍,这件作品是少有的人像柱形式。这种差异也体现了社会地位,除了象征永生与来世,头枕在埃及文化中也逐渐成为权力与地位的划分标志。

图1 图坦卡蒙的头枕 埃及 藏于埃及博物馆

从第26王朝(公元前663—前525年)开始,小型头枕取代全尺寸的头枕流行。此时的小型头枕通常作为坠饰佩戴在身上,它不仅是来世的象征,更作为护身符使用。最古老的护身符是用陨石铁制成的,在图坦卡蒙脖子下面的绷带中发现。在第18—19王朝(公元前1580—前1205年)时期,这类小型头枕演变为王室的象征。

因此,古埃及人在头枕上常有大量装饰纹样,喜神贝斯(Bes)、爱神哈索尔(Hathor)、莲花和纸莎草等都是常见的。这些符号常被看作是带有祈福的意义:喜神贝斯保佑使用枕头的人,无论在人间还是在灵界都能安心入睡;哈索尔常与后世和永恒的生命联系在一起;荷花象征着永生,能够为熟睡的人提供保护;纸莎草象征着强大的生命力和巨大的支撑力。

在图2这件作品中就刻画了喜神的形象,并在中间刻有象形文字。作为一个深受民间喜爱与信奉的天神,喜神贝斯承担保护弱势群体的责任,尤其是怀孕的妇女和孩子。贝斯通常被描绘在埃及神庙的诞生之屋(Birth House)上。由于能够弹奏乐器击退邪灵,因此贝斯还和死后世界的重生联系在一起。

图2 头枕 埃及 约公元前1210年 藏于大英博物馆

古埃及头枕的使用可以追溯到早王朝时期(第3—6王朝,约公元前2686—前2181年,又被称为金字塔时期)。在埃及,人们相信灵魂不朽,头枕是牵引灵魂到达彼岸的重要媒介,并以各种纹样装饰,祈求平安与永生。它的出现对日后非洲其他地区头枕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东非地区的头枕在古埃及头枕的整体文化影响下,又根据自身地地域的特性发生了变化。有些之前被认定是古埃及时代的头枕,其实是19或者18世纪来自东非的作品。古埃及人专门制作头枕以保护精美的发型,这与东非地区使用头枕的目的不谋而合。此外,在贵族的墓葬中,头枕作为陪葬品出现在墓穴中,或许也表明墓主的身份,这一意涵也同样出现在非洲近现代艺术文明中。

2.东非头枕:世俗的象征

在非洲,身体装饰是一个人地位的重要象征。对于女性,发型精致而整洁是身份的外化。女性的发型通常反映出其婚姻状况以及社会领域中的个人阶层,直接体现了其父亲或丈夫的社会地位。约鲁巴人有句古话:“人生的成败取决于头脑。”在1990年一篇名为《黑头发/风格政治》(Black Hair/Style Politics)的文章中,作者写道:为何我们要在发型上倾注如此多的精力?发型在社会中为何如此重要?书中这样阐释:“在复杂的社会规范中,头发是重要的‘种族符号’,因为与体型或面部特征相比,它更容易被文化习惯改变……头发处于自我与社会、自然和文化之间,其可塑性使其成为一个敏感的表现领域……头发被广泛视为文化自我认同、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地位的身体标志。它是仅次于肤色的种族定义的决定因素;但与皮肤不同的是,头发可变、有多种表现方式。”关于这一点列维-斯特劳斯从语言学和符号学的角度提出:艺术作品是视觉交流的语言。独特的发型在社会层面成为一种视觉语言与文化符号,头枕作为保护头部与发型的重要器具,不仅有实用功能,也成为社会地位的一个暗喻。

东非地区的头枕因地区差异而形式各有不同,但其作用与意义基本上围绕着三个方面:保护发型、地位象征、通神。下文叙述的区域头枕可略知一二。

2.1 埃塞俄比亚地区

在埃塞俄比亚地区,头枕是社会结构中性别权力划分的标志,它将女性排除在男性的社会生活之外。头枕作为社会的象征意义是非常明显的:女性禁止触摸男性的头枕。据称,如果她们试图触摸男性的头枕,神灵则会惩罚她们使其不育。在其中,我们可以发现在男性主导的部落与社会文化中,女性的社会价值与生殖紧密联系。这种制度显然由男性制定,这也说明了头枕是男性个人身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除了女性在这一社会体系,未成年男性也被排除在外。在部落的社会文化中,男性占有绝对主导意义,这一点从对头枕使用的优先权完全体现出来,女性在其中扮演着观赏物的角色。不管是精心打扮的发型还是服饰,以及用于保持他们完整性的头枕,她们都属于被男性观看的对象。在这一层面上,埃塞俄比亚头枕不仅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还侧面反映了部落的社会性别结构。

头枕的生产与制作也是由男性所承担的社会活动,虽然几乎所有的男性都会学习制作木枕的工艺,但总会有“艺术家”式的制作者,因其有更好的审美与技艺,他们制作的木枕更受青睐。雕刻不是一件简单的活儿,一个精美的木枕可能要花一个星期或更多的时间来制作。第一步是选择一种特定种类的树,通常须选用坚韧耐用的木材。将这块木头放在壁炉上方晾干,然后开始雕刻。完工后,它会被放置一个星期左右。紧接着,用树叶、泥土、黄油或动物脂肪擦拭它。在一些部落中,人们还会把木枕埋在地下,让它吸收土地中的物质。第二步是用砂纸样的叶子(如马鞭草叶)打磨表面,用蓖麻油处理后再次打磨。最后再用蓖麻油抛光直至呈深棕色,并反复重复这一步骤直至表面光滑。

埃塞俄比亚地区的头枕基本在材料原始形态的基础上进行打磨,多呈现为简洁的几何形。例如这件作品(图3)就完美地展现了一个由三根树枝的木条构成的木枕。头枕末端有轻微上扬,中间部分略有凹陷,易于躺卧。整体外观仿佛蹲伏的野兽,细长的枝条便于持握。这类木枕不仅易于携带,在夜间休憩时,也便于攻击以及保护自身。

图3 木枕 埃塞俄比亚地区 20世纪上半叶 私人收藏

这一地区头枕的一个关键特征是没有具体的指向:它们没有人或动物的形象,没有人像柱这类表现形式。头枕的形式基本是抽象或几何样式,造型本身并没有延伸意义。但从社会使用与生产角度看,头枕是男性话语权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划分了社会性别,是地区以及部落中权力体系建构的重要标志。

2.2 刚果盆地地区

刚果盆地的头枕表现形式以及文化与埃塞俄比亚地区恰恰相反,妇女是卢巴政治活动的中心人物。“国王的角色是保护人民,确保人民的繁荣。而这一切的核心是生命,生命源于女性,因此女性是王权的基础。”同时女性也成为卢巴文化中的“灵媒”,她们是与逝去国王或先祖交流的精神容器,因此女性身体的装饰也成为其中的重要部分。

卢巴人以头部发饰的复杂造型而闻名,一个发型要花上几天的时间才能完成。为了保持其完整性,一些部落中的“上层阶级”女性就使用头枕作为头部支撑,保护头部的羽毛装饰等,可使发型保持数月(图4)。在这里,艺术家通过强调和放大雕刻人物头部的发型以及装饰,凸显出精致发型的重要性,同时也保持发型的完整性,这就构成了一个有趣的视觉双关语。

图4 女像柱头枕 卢巴(刚果共和国)19世纪中期 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头部作为知识和智慧的象征,也是权力的主要象征,对于头部的装饰物通常直接区分了社会等级,因此作为支撑这一重要部位的器具,头枕也受到尊重。在卢巴若死者的遗体无法下葬,则以其生前头枕作为代替下葬。

身份尊贵的酋长、祭司等可以使用人像柱,而这部分支撑头部的形象,都与“Blolo bian”和“Blolo bla”这两个概念相关。他们相信在另一个叫做布洛洛(Blolo)的世界中,所有人类在出生前就已结婚。这些精神配偶被称为Blolo bian(意为“精神丈夫”),Blolo bla(意为“精神妻子”),通过称为“Waka Sran”或“木人”的人形雕塑将他们带入他们的生活。这些人物代表他们的异世界配偶,他们相信这些精神会影响他们的生活。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统治者头枕(图5),该作品由两个相似的托腮人物支撑。非洲艺术史学家萨拉·布莱特-史密斯(Sarah Brett-Smith)将这种动作描述为“一种传统的悲叹动作”,用于悼念或缅怀逝去的统治者。除此之外,这类下跪和半屈的样式也表达了人民的谦卑与顺服,对领袖的尊重与敬意。中间的人物形象表现了这个部落民族的富足与强大。健硕的人物形象托举着颈部,象征着这位领袖带领的人民生活幸福。而人物周身的黄铜装饰,对于绍奎人而言,就是财富的象征。这类材料需要从欧洲加工进口,制作极为不易,在其他器具诸如凳子、鼻烟壶等上出现这类装饰,同样象征着财富。而人物的眼睛则让人联想到贝壳——14到17世纪非洲通用的货币。这一切都给观者一种秩序与领导力的视觉化呈现。

图5 人像柱头枕 绍奎人制作(安哥拉) 藏于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

当然,在早期人类文化中,鬼神以及祖先崇拜不可避免地占据人们生活的大部分。头枕作为一个休憩的器具,理所当然地被认为具有通神、与祖先对话的功能。这类头枕通常都在底部将头部垫高,人躺卧时头部远离地面,保护头部远离蛇虫的侵害,远离邪灵的侵害。一些给新婚夫妻使用的头枕(图6),两端还挂有鼻烟壶。烟草混合物通常都带有致幻的作用,他们在睡前吸入大量烟草,能更好地进入睡眠,而烟草的致幻功能通常使他们以为自己进入睡眠,获得了与祖先沟通、对话的能力。灵媒使用这样的木枕作为交流管道,以建立与自然精神的联系。双头枕将精神领域和世俗的婚姻世界联系起来。头枕是夫妻生活中共用的,同时也在死亡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哀悼(或瞻仰)已故伴侣期间,失去亲人的配偶睡在已故伴侣的旁边,以方便他或她入梦。

图6 带有鼻烟壶的双头枕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 南非共和国恩古尼/祖鲁民族藏于普林斯顿艺术博物馆

在这些地区,头枕绝非简单的权力象征,它同时包孕着人们的审美与想象。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区的头枕与埃及头枕从样式与寓意上都有较大的不同。埃及头枕更多与来世、神话、宗教相联系,通常是为人们打开通往彼岸的道路,更加注重对幻想世界的描绘,对在世的人,则更倾向于祈求与祝福。其他地区则更加的世俗化,以头枕这样一种器物来彰显现实社会生活中的权力与地位,以装饰与图样展现一个地区或民族人民的生活状态。它同时也充满着想象,但并非对一种绝对“虚无”的向往。不同于埃及人对各种神明的祈求,他们转向与自己血脉紧密相连的祖先寻求庇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头枕在埃及是通往彼岸世界的摆渡船,在其他地区就是加强社会联结与沟通祖先的桥梁。

3.非洲趣味:现代头枕

随着时代的变迁,非洲头枕也被卷入商品化的浪潮中。头枕脱离了特定的文化环境与地域,成为一种被定价、可销售的物品。正如斯坦纳在其关于非洲艺术商品化的著作中所指出的那样,通过销售和贸易渠道,消费文化进入原本处于“自给自足”的文化民族艺术品中。它们在脱离其原始背景后,其意义、功能甚至外观都随着市场或消费者的喜好发生了改变。在此基础上,非洲头枕的美学价值也被重新诠释。

关于头枕的生产仍然是一种基本的生活传统,但为了迎合旅游市场的需求,当地的企业家和纪念品商店的老板给伐木工一些照片或图纸,来开发新的纪念品。这些新的纪念品常常以一种“被发现的新图样”形式出现,但仍采用原来的制作技术,让游客以“猎奇”的心态不由自主地被这些头枕所吸引。头枕的商业化道路,不可避免地遵循了之前许多其他“民族艺术”物品走过的轨迹。这个过程中,消费需求进一步模糊了原本作为功能性艺术的头枕和专门制作、迎合市场的头枕(媚俗艺术)之间的区别。

除了当地因旅游的需求进行商业化的大规模生产,更具有影响力的是著名设计师以非洲艺术为出发点、灵感来源,进行再创作又同时与现代艺术相结合。以美国装饰运动的设计师皮埃尔·勒格兰(Pierre Legrain,1889—1929年)的设计为代表,他受到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年) 与 勃 拉 克 (Georges Braque,1882—1963年)作品中非洲元素的影响,开始从非洲艺术中汲取灵感。勒格兰以对非洲仪式和文化工艺品的阐释而闻名,在法国殖民贸易时代,巴黎的各大博物馆和商人从西非购买、收集艺术品。勒格兰最忠实的两位客户——雅克·杜塞特(Jacques Doucet,1853—1929年)和珍妮·塔查德(Jeanne Tachard)收集了大量非洲艺术头枕及家具,来装饰自己的家居空间。杜塞特和塔查德委托勒格为他们制作更有现代性的非洲风格家具,使室内整体风格更为和谐。

不同于毕加索对非洲艺术的原始迷恋,勒格兰的目标是改造非洲艺术的传统形式,使它们更复合现代法国人的欣赏品味。就像这里展示的为杜塞特设计的凳子一样(图7),它的灵感源于非洲头枕的造型和图案。他的作品凝练地表达了非洲头枕艺术的审美特质,并与当时的艺术潮流——立体主义的绘画风格相结合。设计师以地乌木、牛角等异域风格的珍贵材料作为载体,让设计显得既富有异域情调又符合现代审美。由此,勒格兰获得了巨大成功,以此也可以得知缘何人们将他的作品称为“以形式和材料写作的诗”。

图7 皮埃尔·勒格兰头枕 1923年 布鲁克林博物馆藏

勒格兰所设计的头枕形式在欧洲极为流行,这使最初的非洲头枕本身由往昔的部落和社会文化的地位象征,转变成欧洲中产阶级家庭中的一抹异域风情。勒格兰对非洲的艺术品的兴趣不仅为现代世界带来了新的艺术形式,也进一步将非洲艺术引入世界视野中。20世纪20年代,欧洲人对非洲艺术的喜爱程度日益增长,勒格兰对非洲头枕样式的挪用和改造,对奢侈品的独特设计,都展现出非洲文化艺术的文化影响力。在欧洲设计师再造的非洲艺术中,造型是一种流动的形式,非洲固有的文化内核却悄然蜕变,化作被包裹着的“异域装饰”。这也体现出该时期欧洲的文化帝国主义。

4.余论

头枕作为非洲文化的独特象征,不仅联系着各地区与民族文化,也塑造着整片非洲大陆的社会生活。它在作为身份标识的同时,也暗示了社会的性别结构。作为一个日常器具,它仍旧保持着自身的实用性功能。我们可以发现在不同的地区,头枕在文化传承中不可或缺,又各有独特意义,或与宗教神话紧密相连,或与世俗生活密不可分。在诸如埃塞俄比亚等地区,它更多地被视觉化为一种贵重的私人物品,常用作交换或赠送之物。

非洲艺术对于现代人是遥远而神秘的存在,人们常将其与质朴、天然、人类创作的本真性联系在一起。在欣赏非洲艺术时,观者往往潜意识地嵌入自身的前结构经验,我们的视觉体验通常仅仅停留在外表的美观程度,将其直接简单地与“原始”联系在一起。但非洲艺术并非我们想象中的那样简单,它仍是一个新鲜、充满活力的文化区域。有大量艺术家如塞尚、毕加索、高更等人从这片大陆获得艺术创作的灵感。

在进入现代社会时,非洲的东部与西部也只有少量的游牧民族才继续使用头枕。它更多的是作为一种“旅游纪念品”,被工厂批量生产。其包含的文化意义多随着时代的演变消失殆尽。现今,这一充满民俗色彩的手工艺品,或进入博物馆的展柜,或成为游客猎奇的商品,这也反映出传统非洲手工艺的现实处境。事实上,作为神圣与世俗、祈福与通灵、权力与性别、商业与文化的结合体,东非头枕在消费社会中的命运也如同世界各国的传统手工艺品一般,它们见证了历史和文明的发展,也在时代演进的过程中不断更新其文化内涵。恰如美国装饰运动的设计师皮埃尔·勒格兰将家具设计的目光投向非洲头枕一样,世界艺术史在日益去中心化的同时也不断发掘那些日益湮没的古老文明。显而易见,东非头枕正是我们需要回首的寻常之物,却以其原始和真实而成为非洲艺术的代表之一,引起我们恒久的回味。

注释:

[1]李彩:《从人类学到艺术人类学:欧美的非洲艺术研究》,《艺术探索》2017年第1期。

[2]Rebecca L.Green and Frank J.Yurco, Headrests,in Theodore Celenko, ed., Egypt in Africa(Indianapolis, 1996), 49.

[3]Rosalinde G.Wilcox, “Sleeping Beauties: African Headrests And Other Highlights From The Jerome L.Joss Collection At UCLA”, African Arts 27, no.4(1994): 76.

[4]Donald B.Redford, The ancient gods speak:a guide to Egyptian religion.(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 181.

[5]Jean Michel Massing, Triumph, Protection &Dreams: East African Headrests in Context (with Sally-Ann Ashton), Exhibition catalog, (Cambridge:The Fitzwilliam Museum, 2011), 19.

[6]Budge E, The Book Of The Dead, (Wellington:Floating Press; 2008), 152.

[7]Shafer B, Society, Morality and Religious Practice, in B.Shafer et al, Religion in Ancient Egypt; Gods, Myths and Personal Practice, (London:Routledge, 1991), 200.

[8]鲁刚主编:《世界神话辞典》,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877页。

[9]Jan Summers Duffy, “Pillows For A King -The Headrests Of Ancient Egypt And Tomb Kv 62”,European Scientific (2016): 9.

[10]Russell Ferguson, Out There: Marginalization and Contemporary Culture,( New York, N.Y.: New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1991), 34.

[11]Russell Ferguson, Out There: Marginalization and Contemporary Culture,( New York, N.Y.: New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1991), 35-38.

[12]Mary Nooter Roberts, “The King Is a Woman:Shaping Power in Luba Royal Arts”, African Arts,46.3 (2013): 68-81.

[13]William J.Dewey, Sleeping Beauties: The Jerome L.Joss Collection of African Headrests at UCLA (Los Angeles, 1993), 24.

[14]Susan Mullin Vogel, “People Of Wood: Baule Figure Sculpture”, Art Journal 33, No.1 (1973):23.

[15]Sarah Brett-Smith, “The Doyle Collection Of African Art”, Record Of The Art Museum, Princeton University 42, No.2 (1983):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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