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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丽”的诗语言踪

2022-07-30梁文勤

中国韵文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屈子主观副词

梁文勤

(南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楚辞研究所,江苏 南通 226010)

刘勰《文心雕龙·辨骚》:“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朗丽”和“哀志”,从字面上看,似乎是矛盾的,以颜色做比:“哀”是冷色系,“朗丽”则是暖色调,且偏明艳,二者如何谐调共存?换言之,“哀志”而何以“朗丽”?着眼于语言层面,“朗丽”或可以从以下三方面详加阐述。

一 色之绚烂

诗歌总是用隐喻的方式抒情写意;出现在诗歌中的名物形色,是我们感知诗人情志最生动的媒介。屈子在诗文中铺排了哪些名物?借助这些名物,诗人要抒写何种主观情意?

其一,屈赋名物的主要类别。

《离骚》中我们观察到以下四类名物反复出现:

一是香花芳草类。涉及41句22种:江离、芷、兰、木兰、宿莽、椒、桂、蕙、茝、荃、留夷、揭车、杜蘅、茹、菊、薜荔、胡、绳、芰、荷(芙蓉)、扶桑(若木)、藑茅。如: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

二是美人类。涉及15句,既包括美人、灵修这样的泛称,也包括宓妃、有娀之佚女、有虞之二姚这样的特指。如: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

三是飞鸟类。涉及10句,主要包括:鸷鸟、鸾皇、凤鸟、凤皇(凰)等。如: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凤皇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

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

四是琼瑶类。涉及5句: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

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爢以为粻。

扬云霓之晻蔼兮,鸣玉鸾之啾啾。

这些名物小类出现的频率非常之高。《离骚》共涉及71句诗行,在全诗372句中占比19.09%;换言之,差不多每5句就会出现1次。

《九章》《九歌》的情况与此相类:

《九歌》中,这四类名物在诗行中占比为19.17%,出现频率略高于《离骚》;即使在比较叙事写实的《九章》中,这些名物的占比也将近10%,即差不多每10句我们就会和这些名物遇见一次。这意味着以上几类名物在屈赋中高频出现。

表1 《九章》《九歌》中名物出现频次

这些名物不但频繁出现,而且多呈现出盛大、繁多的样貌。具体包括如下几种情形:

一是数量多,如在名物前直接饰以数词“百”“千”“万”:

余既滋兰之畹兮,又树蕙之亩。

(《离骚》)

屯余车其乘兮,齐玉轪而并驰。

(《离骚》)

屯余车之乘兮,纷容与而并驰。

(《远游》)

二是散布广,多以叠音词对相关名物加以修饰: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其弥章。

(《离骚》)

芳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

(《离骚》)

纷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

(《思美人》)

此处第一例以“菲菲”极写纷佩繁饰之芬芳浓郁,是较为单纯的香气堆叠之多。第二例仍以“菲菲”状写芬芳,续接“至今未沫”,则着重强调芬芳在时间上流布的长远;第三例以“郁郁”开端,状写芬芳在空间散播上的广远。

三是场面大,在视觉上缤纷、开阔,呈现出一种非凡之“象”:

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

(《离骚》)

百神其备降兮,九疑其并迎。

(《离骚》)

驾八龙之蜿蜿兮,载云旗之。

(《离骚》)

“畦留夷与揭车”,一垄一垄的留夷(即芍药)和揭车(即珍珠菜),满眼弥望。“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翳,遮天蔽日貌;缤,缤纷盛大。“载云旗之委蛇”:委蛇,舒卷蜿蜒,连绵不断貌。这都是场面的浩荡盛大。

香花芳草等主要名物类别,何以在屈赋中高频出现、盛大壮观?人的主观情志是抽象的,难以言说的;个人总是将自己的思想、态度、愿望、情绪、性格等个性特征,不自觉地反映于外界事物。这种现象在语言学上被视作一种认知方式:“语言现象背后,实际上是一种语言使用者的认知思维方式,且语言形式风格的差异与不同语言使用者的身体经验紧密相关。”屈子诗篇中的这些名物其实是其主观情意的对应物。

其二,屈赋主要名物具有如下特点:

一是芬芳清洁。“芳”是屈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性质形容词,直接出现了33次,如:

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

(《离骚》)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离骚》)

“芳”还有变体,即以芳草的形式出现在修饰语位置上,共计26次,如:

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

(《离骚》)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湘君》)

兰皋,就是芳皋。桂舟,就是芳舟。这两类“芳”相加,在屈赋抒情特色比较浓郁的《离骚》《九章》《九歌》中,“芳”一共出现了59次。

二是美好超俗。“美”在屈赋中直接出现了29次。内涵不尽相同:“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这里的“美”指美好的容色;“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这里的“美”指美好的才能和品质;“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这里的“美”指具有美质的贤才。

“美”在屈赋中也有若干变体。第一个是“修”,如“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修”在《离骚》《九章》《九歌》中共计出现了14次。第二个是“姱”:“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共计出现了8次。第三个是“昭”:“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计3次。本体、变体相加,“美”共计出现了54次。

三是独立不迁,即坚持操守,不随时间之流沉浮湮没。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离骚》)

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

(《离骚》)

“不群”是“独立”的同义语;“自前世而固然”,诗人对于“不群”是坚执不悔的。同样,“芬至今犹未沫”,诗人赞颂香花芳草,不仅因其芬芳,更因为它们历经时间的洗礼而芬芳无亏。正是这个特质尤为诗人所钟爱。

芳、美、独立,是名物的特点,更是屈子主观情志的核心要素,是诗人主观内心与外界世界的契合点。唯诗人主体拥有芳洁美好、独立不迁的人格品质,他才能把具有这些特点的名物从纷繁芜杂、缤纷万象的世界中提取出来,盛赞其美质。《橘颂》 一篇最为典型:“嗟尔幼志,有以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亦橘亦人,咏物即是抒怀。“生命的意味是运用艺术将感情生活客观化的结果,只有通过这种客观化(外化),人们才能对情感生活理解或把握,正是在这种意义上(而不是在别的意义上),我们才称艺术品为符号。”美人芳草、琼瑶飞鸟,是艺术符号;符号所指,是诗人峻洁不群的主观情志:“其所拳拳服膺者,曰‘美’、曰‘善’、曰‘修’、曰‘仁’、曰‘义’、曰‘礼’、曰‘忠’、曰‘祗敬’、曰‘中正’、曰‘耿介’、曰‘谅直’、曰‘谨厚’。”这些都是诗人美好的内在情意,它们在外化为诗歌的过程中,映射为具有芳美特质的飞鸟琼瑶。

身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环境中,“我”是孤独而忧伤的;孤独愤懑的屈子,借助芳洁之物反复申说心志;滔滔不绝的主观情意,投射为缤纷琳琅的芳草美玉,连绵不绝又盛大雍容。诚如朱冀《离骚辨》所言:“极凄凉中偏写得极热闹,极穷苦中偏写得极富丽。”这是屈赋“朗丽”的第一层含义:物色之朗丽。

二 神之飞扬

屈子深陷人生困境:在“我”和君王的关系中,君王是昏聩的,“我”是“忠而被谤,信而见疑”,屡遭疏逐。在“我”和群小的关系中,“我”是孤立的无援的:“行不群以巅越兮,又众兆之所咍也。”(《惜诵》)。面对人生如何展开,“我”是忧伤的:“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跖。”(《哀郢》)如果深陷困境而不拔,那就是悲观主义;然而,屈子却是浪漫主义。什么是浪漫主义?“浪漫主义的精神实质是高瞻远瞩的,是有理想而不同于流俗的。”高蹈的理想主义让抒情主人公在诗意的宣泄中神思飞扬,遨游于两种超越现实的时空中。

其一,回溯遂远的古往。

以“现在”为界点,可以把时间分为“过去”“现在”“未来”。“现在”是要努力超越的时空,“未来”一直在路上;因此,回溯往古是跳脱出现实的一种比较便捷的途径。这在屈赋中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叙述历史上的君臣往事。

屈子的追溯往往呈现出巨大的时间跨度:“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离骚》)夏桀,在位时间约为前1589—前1559年;齐桓公,在位时间为前685—前643年。短短几句诗行,在时间上跨越将近千年。“晋申生之孝子兮,父信谗而不好。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惜诵》)晋申生是春秋时期晋献公的太子,时间坐标大约是公元前650年;禹,建立夏朝大约在公元前2070年,鲧作为禹的父亲必然要早于这个时间点。因此,这两句所涉及的申生和鲧,在时间上大约相距1400年。

回溯往古是屈子寂寞求音的灵魂追问,这样的追问因其时间跨度大,而独具一种片晷千年的恢宏格局。我们对屈赋主要篇目中涉及的历史人名进行统计:

《离骚》中统计到的过往君臣包括——

君王:帝喾、尧、舜、禹、汤、武丁、周文王、齐桓公;桀、纣、启、后羿、寒浞、浇(8位明君;6位昏君)

臣:鲧、傅说、姜尚、宁戚;彭咸(5位贤臣)

《九章》中统计到的过往君臣包括——

君王:帝喾、舜、禹、汤、周文王、秦穆公、齐桓公;晋文公、夫差(共9位)

贤臣:鲧、百里奚、伊尹、比干、姜尚、宁戚、申生、介子推、伍子胥、彭咸(10位)

《天问》中统计到的过往君臣包括——

君王:喾、尧、舜、禹;启(伯益)、后羿、寒浞、浇、少康、夏桀;王季、王亥、王恒、上甲微、汤、纣;周文王、周武王、周昭王、周穆王、周幽王、周厉王;齐桓公、秦景公、吴王阖闾;楚文王、楚成王(27位)

臣子:鲧、后稷、伯益、伊尹、梅伯、雷开、姜尚、周公(8位)

溯古以《天问》为最。一目了然,《天问》中涉及的历史君王数量占据绝对优势,共计27位。《离骚》和《九章》分别是14位和9位。仅就这里列出的君王看,时间跨度大体一致。都起于帝喾,终止时间稍有差异:《离骚》终于齐桓公,《九章》延续到夫差,《天问》到吴王阖闾。帝喾,是黄帝的曾孙,生于高辛,因此又称高辛氏,大约为公元前2270年。吴王夫差,大约卒于公元前473年。其间的时间跨度大约是1700年,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的长度。

但《天问》的辽阔还远不止于此:“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天问》在时间上一直追溯到宇宙的起源,追溯到开天辟地之前的远古。因此,其中涉及大量的神话:“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何所冬暖?何所夏寒?”“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焉有虬龙,负熊以游?”“雄虺九首,鯈忽焉在?”“女娲有体,孰制匠之?”……《天问》所涉及的人事历史、宇宙过往,精彩纷呈、不胜枚举,是另一种形式的琳琅满目,毫不逊色于《离骚》《骚经九章》的香花芳草。《天问》无疑是忧伤的;然而诗人把他的忧伤呈现在纵贯古今的时间背景上,他的忧伤及发问因此就有了一种独立于天地间的苍茫,有了一种堂皇卓越的气势。

其二,神游于借来的时空。

努力超越困窘的现实,诗人除了追溯古往,还有一种方式,就是神游于天地之间:“《骚经》《九章》皆托游天地之间以泄愤懑,卒从彭咸所居,以毕其志。”(洪兴祖《〈楚辞〉补注》)这种神游只是精神上的虚拟,因此在时间上超越了“过去—现在—将来”的线性局限,完全自由自在,是“借来的时间”。这种神游在空间上对应着超脱现实的神境。

因为是神游,所以“其词忽朝忽暮,倏东倏西……片晷千年,尺宅万里。”(清吴世尚《楚辞疏》)如:“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苍梧,在九嶷山,属南岭山脉之萌渚岭,纵横2000余里,位于湖南宁远县城南;县圃,神山,在昆仑山顶。而昆仑山是中国第一神山、万山之祖,西起帕米尔高原东部,横贯新疆、西藏间,伸延至青海境内。“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 崦嵫,日所入山也,在极西。扶桑,日之所出也,在极东。山川广袤辽阔、彼此遥不可及,抒情主人公却可以朝发夕至。

我们统计到的神境地名大体如下:

《离骚》:苍梧、县圃、灵琐、崦嵫、咸池、白水、阆风、阊阖、不周、西海、高丘、瑶台、昆仑、流沙、赤水、不周、西海、四荒、春宫、天津、西极(计21处)

《九章》:瑶之圃、昆仑、嶓冢(计3处)

《天问》:汤谷、蒙汜、羽山、昆仑、县圃、增城、黑水、三危、瑶台(计9处)

《九章》多有“小离骚”之称,在思想内容上与《离骚》非常接近;二者神境地名在数量上的差异,提示了它们在表现方式上不尽相同:《离骚》更写意,《九章》偏写实。《天问》因为在时间上直抵鸿蒙之初,必然涉及神话、神境。屈赋神游以《九歌》为最。不论我们如何定义《九歌》的性质,也无须具体统计《九歌》中出现的神境名称:“至于《九歌》篇中的‘天神、地祇、山鬼、河伯、湘夫人、大司命、云中君’以及相伴而来的‘乘龙、跨凤、呼风、唤雨、纵横六合之中、徜徉八荒之上’的气势与神通,那就更是只此一家,谁也难望其项背的了。”

神境中,“我”是无比自由的。“我”可以自由上天入地:“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离骚》)“我”可以和众神比肩:望舒(月神)、飞廉(风神)、丰隆(云神)。“我”之自由,最为集中的体现是一组使令句: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离骚》)

吾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离骚》)

吾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离骚》)

前望舒先驱兮,后飞廉奔属。

(《离骚》)

麾蛟龙梁津兮,诏西皇涉予。

(《离骚》)

这些诗行以使令动词作为谓语中心,在语义上具有命令、役使等含义,施动者“吾”具有相当的权威和主宰力(后两则语料虽然语序上有变化,但二者在语义上的施动者依然是“吾”)。这组使令句尤其可以看出“我”在神境中是多么自由而随心所欲:呼风唤雨,差遣瑞兽。

如果说香花芳草作为艺术符号,其所指为抒情主人公的主观情志;溯古和神游作为艺术符号,其所指又是什么呢?

溯古,并不是一味地罗列过往君臣。《离骚》中述及昏王夏桀商纣等,《九章》就没有触及昏君典型;《九章》中涉及隐士(接舆,桑扈),《天问》里提及妖女(妲己,褒姒),这也是相关诗篇中独特的部分。剔除这些不同的内容,而对同类项进行提取,我们发现:陈述历史的过程中,君臣相合是诗人关注的焦点。

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

(《离骚》)

不逢汤武与桓缪兮,世孰云而知之。

(《惜往日》)

比干何逆,而抑沉之? 雷开何顺,而赐封之?

(《天问》)

《离骚》中一共涉及3对遇合的君臣:武丁—傅说,周文王—姜尚,齐桓公—宁戚。《九章》中有6对:秦穆公—百里奚,商汤—伊尹,周文王—姜尚,齐桓公—宁戚,晋文公—介子推,夫差—伍子胥。《天问》更丰富些:商汤—伊尹,商纣—梅伯,商纣—雷开,周文王—姜尚,周武王—周公。

神游,一方面固然是泄愤懑,是痛恨污浊的现实:“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涉江》)另一方面,“我”上下求索,同样是以“合”为思虑的焦点:《离骚》中求宓妃求二姚相下女,无果而终,灵氛占卜云:“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我”之上下求索、不以漫漫长路为艰,乃为求“合”之故也。

不论溯古还是神游,“合”都是诗人的理想。“闻百里之为虏兮,伊尹烹于庖厨。吕望屠于朝歌兮,宁戚歌而饭牛。”百里奚、伊尹、姜尚、宁戚,他们有落魄微贱的起始,但是生逢明君而被拔擢重用,君臣相合而建不朽之功勋。举贤授能、君臣遇合,因此成为屈子美政理想的核心内容。然而,现实却是明君不可遇:“重华不可遌兮,孰知余之从容!……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怀沙》)现实却是忠而被谤、信而见疑:“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涉江》)求“合”而不得,诗人的忧伤愤懑由此而生。于是,有了“我”一次又一次超离现实的溯古与神游。他追溯到鸿蒙之初,追溯到天上地下,思接千载、心骛八极,呈现出时间的辽远和空间的无极。这是屈子“朗丽”的又一层含义:境界之朗丽。

三 志之坚执

“朗丽”不仅是形式表象的,更是精神内核的。屈子之所以能把他的忧伤表达得淋漓尽致、卓越堂皇,缘于他对于“志”的坚执不悔。这是“朗丽”最深层的质地、也是最为动人的情意。

坚执不悔是一种主观情志或主观态度,哀伤忧愤也是一种主观情意。这些主观情意比较集中地沉淀在虚词中,或表现为对句类的选择使用。因此,在这部分的观察中,不论是虚词还是句类,我们都不妨把与“哀”而“朗丽”相关的内容进行对照感知。

其一,从范围副词到情态副词。

汉语诗歌立象尽意,因此我们体会诗歌习惯于聚焦名词,而对虚词颇有成见:“恨不得将它放逐出诗的国土。”事实上,“要客观直陈现象世界,当然可以不用虚字,但要表现‘我’的主观世界,则没有虚字是寸步难行”。细微而真实的主观情意,其实恰恰是借助虚词传达的:“千言万语,止此数个虚字,出入叁伍于其间,而运用无穷,此无他,语虽百出,而在我之声气,则止此数者,可约而尽也。”在副、连、介、叹四类虚词中,连词介词主要功能在语法,副词和叹词多用于表情;诗歌中叹词较为少见,副词因之成为诗人语气的主要承载者。

屈赋中,从范围副词“独”的使用能见出诗人孤独的处境、忧伤的情绪:

举世皆浊我清,众人皆醉我醒,是以见放!

(《渔父》)

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思美人》)

矫兹媚以处兮,愿曾思而远身。

(《惜诵》)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独”与“皆”相对,是典型的范围副词。其他几例中,“独”“私”也都是范围副词,表示“独自”,有孤独之意,是屈子真实处境的陈述,也是屈子“哀志”情绪的流露。

那这样的孤独要坚持下去吗?诗人以情态副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好修以为常。(《离骚》)

情态副词,目前在学界定义不一。按照克里斯托尔的界定,情态指“说话人对话语内容真实的态度。包括不确定、确定、含糊、可能等等”。这里的“独”具有“偏偏”的含义,是一个典型程度比较高的情态副词,表示施动者非常确定而具有强烈倾向性的主观选择。此外,“固”和 “犹”是典型程度更高的情态副词,在屈赋中多次出现: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将愁苦而终穷。

(《涉江》)

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将重昏而终身!

(《涉江》)

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未悔。(《离骚》)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未亏。(《离骚》)

情态副词“固”由实词“坚固”虚化而来,表示“本来”“必然”,表达说话者坚定或泰然的主观情感。“犹”,“仍然”,在语境中传递出抒情主人公对自身美质虽丛生于流俗而毫无亏损的自赏和骄傲。

我们在《离骚》《九章》中统计到表达“哀志”的副词是“独”和“私”,共计8处;统计到表达“朗丽”的情态副词是“独”“固”“犹”,共计9处。可见:虽然“我”之处境是孤独的、孤立的,但是“我”宁愿孤独到生命的终了,也初心不改,“我”决不同流合污、苟合于世。这是屈子的坚定不移。

其二,从疑问句到反问句。

问句就一般情况而言表达疑问语气,具体到语用中情况复杂。我们从屈赋中梳理出三类问句,能够清晰地体现诗人“哀”而“朗丽”的情绪。

第一类是针对并列项目进行提问的选择疑问句。这类问句集中在《卜居》中:

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

(《卜居》)

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媮生乎?

(《卜居》)

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

(《卜居》)

《卜居》是诗人的心灵直陈,共计8组选择问句。面对“谗人高张,贤士无名”的现实世界,与其说这组选择问句表达了诗人“心烦虑乱,不知所从”的困惑,毋宁说传达了诗人深刻的忧伤和愤懑。

第二类是包含特指疑问词的疑问句。

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

(《离骚》)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薆然而蔽之。

(《离骚》)

何贞臣之无罪兮,被离谤而见尤。

(《惜往日》)

这一类问句的疑问强度高于第一组。原因有二。一是这一组问句的疑问域大于第一组。第一组针对并列项目提问,疑问域是一个区域;这一组疑问词“何”均位于句首,疑问域是整个句子。张伯江认为,疑问域的大小与疑问强度密切相关,二者之间对应如下:

疑问域:A一个点

疑问强度: a不足

既然这组问句的疑问域高于第一组,其疑问强度也相应高于前者。二是这类疑问句从语义上看,是反转式问句。反转式疑问句由两部分构成,后一部分内容背离了前一部分语义的预设,前后两部分在语义上构成转折关系:芳草本是芬芳的,何以衰变为萧艾?忠臣应是举贤授能的对象,何以无罪而罹忧?疑问强度的提升,对应着诗人主观情绪上忧愤程度的提升。

第三类是无疑而问的反问句。

反问的作用是加强语气,把本来已确定的思想表现得更加鲜明、强烈。反问句式不但比一般陈述句语气更为有力,而且感情色彩更为鲜明。

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哀郢》)

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离骚》)

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渔父》)

借助反问语气词,诗人表达了对家国的眷怀以及对污浊世俗的坚决摒弃。这是比较纯粹的反问句。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离骚》)

宁隐闵而寿考兮,何变易之可为!

(《思美人》)

这两例于反问之外又增加了从句:前一例,反问主句之外增加的是表示让步关系的状语从句,后一例增加的是表示已定选择的关系从句,二者都进一步增强了反问主句的确定语气,感情的强烈程度达到最高级别。

屈子借助两类疑问句表达了深刻的忧伤;借助反问句传达了坚守理想、绝不向世俗退让的态度和决心。我们在《离骚》《九章》中统计到由“何”引导的疑问句共计4例,而由“何”“孰”“安”“岂”领起的反问句共计15例。数值上的悬殊,可以旁证屈子的选择和决心。这是屈子“定心广志,何所畏惧”抉择和勇气。

其三,从否定句到肯定句。

疑问句、陈述句是句类的分别;继续细分,陈述句还可以分为肯定句和否定句。二者在语义上有一定的对称关系。但是在语用层面,“不好”和“坏”并不等同,因为一般而言,否定句在语气上相对笼统委婉,肯定句的语气则比较明确直接,语势上强于否定句。屈赋中“哀志”的情怀,大多借否定句来表达:

思蹇产之释兮,曼遭夜之方长。

(《抽思》)

心纟圭结而解兮,思蹇产而不释。

(《哀郢》)

怀瑾握瑜兮,穷知所示。

(《怀沙》)

参验以考实兮,远迁臣而思。

(《惜往日》)

省察而按实兮,听谗人之虚辞。

(《惜往日》)

心郁邑余侘傺兮,又察余之中情。

(《惜诵》)

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吾闻。

(《惜诵》)

屈赋中否定句的构成大体包括以上三种情况。最常见的是以否定副词“不”构成否定句,此处三个“不”,能让我们感受到屈子茫然无措的困惑和忧伤。“弗”也是否定副词,此处两例表达屈子对现实深深的失望。“莫”是否定的无定代词,对所替代的主语或宾语的否定具有周遍性,屈子以此表达课无责有的哀伤。

否定句语势相对较弱,这是就单句而言的。如果采用复句形式、运用特定的关系从句对否定主句进行映衬,整个否定句的语气有可能相当强烈。这样的句式必然可以用来表达屈子明确不移的主观态度,表达“朗丽”的主观情志: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离骚》)

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悲回风》)

这两例用表示选择关系的从句来呼应主句。选择复句本来是表达或A或B的情况,但是屈子采用了由“宁”引导的已定选择,那就毫无商量的余地;主句所承载的语气因此就格外确定而强烈。

由于肯定句在语气上比较明确、坚定,所以屈子“朗丽”的主观态度多用肯定句来表达:

行比伯夷,。

(《橘颂》)

离慜而不迁兮,!

(《怀沙》)

(《怀沙》)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

(《离骚》)

前三例,在污浊而是非不分的世俗里,对自己如何自处、如何立身处世,诗人从未有过动摇或怀疑,肯定句传达出确定不移的主观态度。最后一例,肯定句以外的部分与肯定句构成一种主从关系:既然无人为朋,那么我去追随彭咸。决心坚定,语气利落,不留恋不迁就。

肯定句,如果以复句形式出现,尤其是配以让步关系的从句,确定的语气可以得到进一步推进,语势格外强烈。举例如下: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咸页颔亦何伤!

(《离骚》)

苟余心其端直兮,僻远之何伤。

(《涉江》)

亦余心之所善兮,九死其犹未悔。

(《离骚》)

我们聚焦三例中的对句:均是让步关系的紧缩复句。在让步关系中,“虽”(即使)引导的内容常常是说话人主观上认为“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中‘最大值’和‘最小值’”。由于是“最大值/最小值”这样的“极端情况”,因此语气之强烈常常无以复加。以“虽九死其犹未悔”为例:“死”已经是极端情况,“九死”更进一步;但即使如此,也决不后悔!这份主观情意真是达到了“壮怀激烈”的程度。

关注屈赋中的副词,以及疑问句、陈述句等句类的使用,我们能清晰地感知到诗人的主观情意:他有焦灼有郁愤,但是他心志坚定,决不移易。“离慜不迁,志之有像!”这就是屈子一生情志的朗丽。

四 余论

现在我们可以简要地总说一下“朗丽以哀志”。

屈子之“志”是什么?一个人情之所系、心之所系的“志”,必然是心心念念、无以释怀的。因此,我们可以通过心理动词“恐”来感知屈子之“志”:

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

(《离骚》)

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离骚》)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离骚》)

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离骚》)

诗人之“恐”有对内的:时光易逝,修名不立;有对外的:美人迟暮,皇舆败绩。合而言之,屈子之志就是修身立名和存君兴国。相较群小之竞进贪婪、追名逐利,屈子之志是“秉德无私”之志。因为志之无私,所以屈子在现实中虽屡遭挫而能一往无前,虽遭惩创而初心无悔。

忠而被谤、信而见疑的现实,与他举贤授能、存君兴国的理想产生了尖锐的冲突。这使屈子焦灼哀怨,使屈赋郁而忧伤:“骚辞重念于风雷之阻难,九辨兴悲于猛犬之迎吠,九歌致慨于神巫之难合,九章反复于异路之伴援……天问者,郁至之文也。”

屈子之“哀志”,高频使用的动词主要是“哀”“伤”“怨”:

长太息以掩涕兮,民生之多艰。

(《离骚》)

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涉江》)

余既不难夫离别兮,灵修之数化。

(《离骚》)

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离骚》)

屈子之“哀志”,高频使用的名词主要是“涕”:

揽茹蕙以掩兮,霑余襟之浪浪。

(《离骚》)

望长楸而太息兮,淫淫其若霰。

(《哀郢》)

望北山而流兮,临流水而太息。

(《抽思》)

屈子之“哀志”,高频使用的形容词主要是“郁”:

曾歔欷余兮,哀朕时之不当。

(《离骚》)

惨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

(《哀郢》)

心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

(《抽思》)

由上,屈子之“哀志”,一目了然。

然而,屈子看清真相而依然热爱宗国,行走在觉醒的痛苦中而更加坚定。他一生都奔波在自己的理想中,即使被疏逐流放,也绝不肯向世俗妥协分毫。“(屈原)在弥望和绝望之中,执着热烈地追求着,无畏无惧地探寻着,从而拓展了人类的视野。”独自行走在天地间,我们听见他朗声吟诵:“秉德无私,参天地兮”;“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不论现实多么污浊、处境多么困窘,他始终清澈坚定、无所畏惧地向着理想前行,尘俗不染。这就是屈子一生情志的朗丽。

“朗丽以哀志”为屈子赢得了无比崇高的地位:“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司马迁《屈原贾生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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