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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钓

2022-07-13易清华

北京文学 2022年7期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几乎在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现出《岳阳楼记》,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那么清晰。绝对不是记忆出了问题。当老古作出这个结论,感觉那下沉的心脏,像儿时玩的瓜皮小球,噌的一下又弹了回去。

令老古感到惊恐的,是一天清晨,在办公室门口,掏遍身上所有口袋,都没有找到钥匙。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气得他用拳头不停地捶打后脑勺。欲回家寻找时,眼前闪过一道刺眼的光泽,老古扭过头,发现钥匙早被他插在了锁孔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钥匙坠上有匹陶瓷小马,在微风中朝他扬鬃奋蹄。我在这儿呢——如果它有语音功能的话,保不准就这样喊他了。

直到默背完《岳阳楼记》,老古确定自己的记忆力并未减退,并认定将钥匙留在锁孔,只是生活中一个小小的意外,不禁吁了一口气。

几天后,老古在蓝湖公园晨练,那种惊恐的感觉再度向他袭来。当时他正在三棵罗汉松下打太极,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突然感觉不适,眼前的景物,仿佛长了脚似的,缓缓移动。老古不由得闭上眼,做了个深呼吸,双手平举,气沉丹田,神以气会,精以神聚,像一线清冽的水,入于肩,流于肘,抵于腕,涌于十指之间,顿觉一团冷气在全身激荡。老古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想不到脑海里却一片空白,平日里烂熟的套路竟然全忘了,乃至出拳时章法大乱。一记白鹤亮翅,打成了小弧度甩竿;一招双峰贯耳,打成了悬笔运腕。而这不是在钓鱼,不是在写字,明明是在打拳。

为了证明并非记忆力衰退,老古这次默背起了《出师表》,没想刚背了几句,就卡在了一个字眼上。

老古气恼地拍了一下脑门,竟然发出啪的一声,很重,仿佛是在痛殴一个顽敌。

离开蓝湖公园后,老古在办公室待了一个小时,开车前往明阳山殡仪馆,去参加老周的葬礼。

五十分钟后,老古将车开进了明阳山殡仪馆,将车停好,进入一号悼念厅时,追悼会刚刚开始。老古在门口一张桌子的托盘里取出一朵带着针脚的小白花,别在胸口,低着头站在了人群里。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司仪朝着人群鞠了一躬,用一种平缓、严肃的语调说,仪式开始前,为保灵堂的庄严和肃穆,烦请各位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多有打扰,谢谢配合。这使老古想起少时参加过的乡村葬礼,那种乱哄哄的气氛,有人大哭,有人乱窜,鞭炮声和狗吠此起彼伏,简直就是一场闹剧。而相比那种乡村葬礼,此时的葬礼,虽然庄严、肃穆,却让老古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呢,他一时又想不清楚。

按说,老古谈不上是老周的生前好友。老古和老周是同乡,两人认识不到十年时间,当时老周已是一个大局的局长。同他交往,老古本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没有任何攀高枝的意思。说是交往,两人并无共同语言,也就是一两年同他喝一次酒。而且,酒局大多是楹联爱好者老刘张罗的,这次来悼念,也是老刘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出于基本的礼貌,老古不能拒绝。

先是司仪的声音: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亲友,请全体肃立,默哀。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聚集于此,举行一个既俭朴又隆重的告别仪式,恭送周老先生最后一程。随后是领导致悼词、家属致答谢词。然后又是那个司仪的声音:别让泪水打湿前行的路,我们能做的只有坚强,现在请全体肃立,向周老的遗体三鞠躬,以表哀思。三鞠躬后,老古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有人流泪或啜泣,就像司仪所说的那样。

在哀乐声中,老古随着一股人流来到了水晶棺前,慌乱的一瞥中,老古看到了老周苍白、瘦削的脸。在老古的印象中,老周原是个柿饼样的团脸,永遠是红通通的,充满了朝气。老周比老古大不了几岁,身体一直很好,没有任何毛病,且能谈善饮,没想到刚退休不到两年,就传来老周得了绝症、在三个月后了却余生的消息。老古想起老刘跟他说的,老周平常是个工作狂,退休后无所事事,没有几个真心朋友,又没有任何爱好,所以寂寞得很,因而得病,这很可能是他无福安享晚年的原因。

老古不禁鼻子一酸,泪水不知不觉间涌了出来。也许是怕被人看到,老古低着头,没等司仪宣布追悼会结束,就低着头快速地走出了悼念大厅。走出大厅后,老古突然莫名其妙地想痛哭一场,而且,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于是老古低着头冲向大厅边的一个卫生间,就是被人看到,也不会感到异样,只以为他是内急。

老古迅速关上卫生间的门,打开面盆上的龙头,在哗哗的水声中,埋着头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下午在办公室里,老古强打精神,开始起草一份报告。这份报告是要送到市政府政研室去的,要求很高,不能敷衍。办公室虽有两个写材料的年轻人,但他不放心。宁可亲自操刀,一贯的经验告诉他,这样一来反而省事。开始时并不顺利,半天打不出一个字,但写着写着,慢慢就进入了状态。一些素材和数据在脑海中招之即来,感觉自己的记忆力又恢复了,或者说根本没有衰退。写完后,老古看着手中简洁、规范而又文采斐然的报告,一时兴起,决定拿给老王看看,以此佐证自己宝刀未老。

老王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看着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原本是想来让老王欣赏下他的妙文,不料有外人在,老古递上报告,转身走人。走到门口却被老王叫住。老王拿着一支红笔,从左到右,一行一行点看。没看几行,就瞄准了其中的一个字,在上面画了个圈。老古心里一沉,由于距离较远,没看清被老王圈掉的是个什么字,但他为那个字感到不幸,并在心里为它默哀。

要是事情仅停留在此等层面,还不算太坏,要命的是,老王开口了:古主任,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高度,一定要有高度!老王将手中的笔旋转着,一颤一颤地举过头顶,仿佛他的高度,就在那不断晃动的笔尖上。

坐在沙发上的人纷纷朝老王颔首。老古明白,老王在显摆自己的领导水平。无奈的是,老王是副局长,他是办公室主任,毕竟高了半级,不能当面顶撞,但依老古的个性,也不能无原则妥协。他觉得在此时有必要点醒一下老王,或者送他一句话,这句话表面上听起来要无伤大雅,但得暗含讽意,让他听得出弦外之音,从而有所收敛。然而搜肠刮肚,老古却怎么也想不出那样的一句话,倒是很快又被老王给顶到了壁上——老王指着老古觉得面熟的那人问,老古,你不认识?

老古慌了:认识,认识。

关键是人家是谁,姓什么,如何称呼?愈是焦躁,老古愈发想不起来。

这是金秘书长,老王摇摇头,没想又加上一句:老古哟,瞧你这记性。

老古这才想起是市书法家协会的副秘书长老金,曾在书法活动上见过两三面,虽只是点头之交,但绝对不是陌生人,不由得心慌意乱。而如果要论记性,老古一直是单位公认的活字典,向来一脑子糨糊的老王,哪里有资格损他?

回到办公室,老古将那份被老王圈改了的报告对折,撕开,再对折,再撕开,手上越来越用劲,直到变成一沓厚厚的小纸片,才一股脑扔进垃圾桶。老古抿了一口绿茶,望着对面一张空办公桌发呆。那张办公桌是老齐的,比老古还小一岁,身体一直不错,但就在一个清晨弯腰系鞋带准备去上班时,头一歪,再也没来上班。

老古用鸡毛掸子在老齐办公桌上扫了扫,半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重复这个动作,在老古的潜意识里,他扫的不是灰尘,而是晦气。老古打开电脑,将那份一字未改的报告重新打印,从隔壁办公室喊来小白,吩咐他送往相关部门。

那天在街边缓慢行走的老古,看起来像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但走着走着,医院的大楼出现在面前。是目的地。医院的围墙外,一个年老的盲人坐在小木凳上,手里握着一副算命的签牌,每当有脚步声经过,签牌就发出嘎嘎声。在这城里,老古很久没有看到算命先生了,还以为这个职业像很多古老的行当一样,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这次来医院,他才明了,算命先生并没有消失,只是集中在了医院附近。因为来医院看病的人,通常都怀着一种迷茫、一种侥幸,以及面对昂贵医疗费的担忧。这样想时,老古差点没忍住蹲下身来,花上几十元打上一卦。

是的,老古现在是一个病人,至少,他认为自己是个病人。

在老张诊室门口的走廊长椅上,坐满了候诊的人。老张特意提前了一刻钟上班,由于时间紧,两个半年没见的老同学顾不上寒暄,直入主题。十分钟不到,诊断结束,老张要老古去药店买点丹参片和阿司匹林。

就这样?

那你还想怎样,难道要让我马上搞个推车来,把你送到重症监护室?老张笑了起来。

我想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会有什么后果,否则,我来找你这个大教授干吗?

那好吧,老张划拉几下开了一张单子,去照个CT。

老古不情愿地接过单子,望着老张,欲言又止。

老张又拿起笔,要是你不嫌麻烦,那就还做个核磁共振。

两个小时后,老古拿着检查结果来找老张,老张看了一眼,便将那两张片子还给了老古,笑着要他拿回家搞个框子装裱起来,往书房里一挂,就是抽象派艺术。

难道我真没病?老古不理老张的调侃,不甘地问。

就是有病,也是心病。

胡说!老古拿着片子就走。

别走,我这有一偏方。老张郑重其事,在一张白纸上划拉几下,伸手递给老古。老古半信半疑,还是伸手接过。瞥见那张纸片上写着钓鱼、书法、旅游的字样,便将纸张揉成一团,狠狠地朝老张掷过去。

就是年过五十,甚至五十好几时,老古还觉得自己是个年轻人。整天精神饱满,有时为了赶一个材料,直到凌晨三四点,第二天还能准时醒来,上班时精神抖擞,没有一丝熬夜的迹象。那时老古的年轻,还体现在奋力夜耕的黑夜里,让处于更年期的老婆小芬苦不堪言。没想到好景不长,所有衰老的征象,突然像潮水一样朝他涌来。

一天,老古终于接到了改非的通知。改非就是解除现任领导职务,但仍享受相应待遇,是退休的前奏。几个月前,上头就放下风来,这次科局级干部改非,年龄比以往要提早一年。老古正好在这个圈里。开始虽然不安,但心存侥幸,后来风声渐紧,才感觉是真枪实弹了。

在办公室里呆坐良久,快下班时,老古忍不住去了老王的办公室。老王正在眉飞色舞地给人打电话,让老古有一个错觉,老王并没有被改非。他清晰地记得,文件上有“原则上”三个字,证明这次改非也不是铁板一块。于是他马上动身,让这个错觉鼓舞着去了局长办公室。

一把手马局长竟然从办公桌上探起身,远远地向老古伸出一只手:老古,快,过来坐,我这有一罐好茶,是北京一位首长送的,不能说是稀世珍品,但只此一罐,我都舍不得喝,一直想着要送给你。

老古连忙表示感谢,就在这个当口,马局长先发制人:古主任,您是局里的第一支笔,且德高望重,不像有些人,总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所以,我要代表局党委感谢你。

马局长的话像一道闸门,将老古的诉求堵在了喉咙眼。本来,他要说的是,不像别的部门,办公室工作举足轻重,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还想铆足劲再干个两三年,至少一年……至于小毛,实在还需要锻炼一下……老古回到办公室,将那罐茶叶放在办公桌上,这次改非的人不少,而只有他一个人得到了马局的茶叶,说明马局是最看重他的,老古的心里好受了一些,但再看那罐茶葉时,突然感觉不对,他拉开办公桌下的抽屉,摸出一罐一模一样的茶叶。想起来了,是去年局里一次户外活动上发的。

老古狠狠地将两罐茶叶扔进垃圾桶,啪的一声带上门,走出办公室。

老古并没有将改非的事告诉老婆小芬,每天上班准时出门,在单位附近的蓝湖公园里,老人们用海绵笔在石板上写字,老古会饶有兴味地看上老半天。老人们看他的气质,觉得他应该是个内行,请他批评,他总是摇头,轻轻地叹一口气。每天他都会去一趟办公室,在上午十一点或者下午四点以后,偶尔在走廊上碰到同事,客气地打声招呼,点点头,迅速地溜进办公室,像个贼。

那天,局里有一个重大的举措要商议,小毛接替了他的位子,提前一天给他打了电话,通知他开会。老古进到会议室一看,局里中层以上的干部都在,还有几位改非的同事也来了,唯独不见老王。会议进行了十多分钟,老王才高声打着电话走了进来。老古坐在最后一排,身边正好有个空位,他朝老王招了招手,哪知老王看都没看一眼,就一屁股坐在了马局身边。老古觉得老王有些过分,就是没有改非,那个位子也轮不到他。

会议开到最后阶段时,马局点明要老王发言,问他有何高见,老王说他完全同意并坚决拥护,便完了。马局将目光扫向后排,示意改非的老同志都讲讲。老古见那几个人都摇了摇头,觉得他们不把领导和工作当回事,便忍不住站了起来,说,那我来讲两句。

老古没想到马局会鼓掌,在他的带动下,会场上响起一片掌声。受到鼓舞的老古便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从宏观到微观,从现象到本质,一口气讲了十多分钟,还意犹未尽。最后,老古讲起了办公室的工作,应该如何如何,但马上引起了小毛主任的不满,站起来冲着老古说,古主任,您能说得具体些吗?我一条一条记下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老古听出了小毛主任的不满,连忙止住,满脸通红地坐下,而马局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窘态,没有一句安抚,就开始了总结性发言。会议结束后,老王在走廊上没有看到老古,想了想,反身走进会议室。只见老古一个人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发呆,老王快步走了过去,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走,喝酒去。

老古扭过头,将老王的手从肩膀上移开,一脸冷漠地对着老王。老王没有计较,说,往后,咱们别陪那帮王八羔子玩了。

老古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街角一个安静的小酒馆里,两杯酒下肚后,老王告诉老古,最近区里要成立书法家协会,有关领导让他来牵头组建,他想让老古来当这个区书协主席。

老古诚惶诚恐:我不够格的,还是你自己来当。

不,我是说真的,老古,让你来当,名正言顺,再说,我有另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办一个大公司,以后你就知道了。以前在单位上无甚作为,不是因为没有能力,这个嘛,想必你的体会比我更深。从今天起,老子就要做给他们看,老古,你也要振作起来,别被那帮家伙给看扁了。虽说是一个小小的区书协,要是搞得好,也是别有洞天,当然,筹备的事情还真是不少,够你忙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老古当然愿意了,且知道老王另有图谋,更是心安,顿时热血上涌。

这天晚上,老古的表现出乎小芬意料,可以说是怎一个猛字了得,完事后,他从小芬的身上抬起头,喘着气说了一句让她吃惊的话。老古说,从现在开始,我的人生进入了一个新的转折点。

老古出生在一个叫南屏的小村,父母都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在那个贫困的村落,家境是最差的。读高中时,一个姐和两个哥便继承父母衣钵,当了农民。父亲之所以咬着牙让他读完高中,是想让他到村里当民办教师。没想等他毕业,村校却满员了,只得安下心来当农民。那年,他经常看到一个老头骑着单车,到南屏坡脚下一个很小的水塘里钓鱼,一钓就是好几个小时,每次都只钓到几条小鱼,甚至空手而归。一次他终于忍不住从家里拿来一桶一盆,一把铁锨,来小水塘里戽水。

您经常来这儿垂钓,肯定是觉得有大鱼,但我不信,我来帮您戽干,要真的有大鱼,您拿回家去;没有,您以后换个地方,别在这儿浪费了时间和精力。

老古没有想到,他这个天真幼稚的举动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原来老头是县城里一名退休教师,和几名老同事开了一个高考补习班,老头对眼前这个小伙充满了好奇,得知他刚高中毕业,便问他愿不愿意复读,他摇头说复读不起,不读。老头跟着他来到家里,看到土墙剥落的门侧一副对联:鲤跳龙门落深涧,月悬南屏待东风。

老头问,你写的?

老古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老头的话,字好,意深,难得啊难得。并将头转向老古父亲:老哥,你把这个孩子交给我,别耽误了他的前程,我带他去城里复读,不收你一分钱。

如果非要说老古的人生有什么转折点,这是一个,且是唯一的一个。他复读一年后,考上了省城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现在的单位。那时所有的大学毕业生都包分配,所以不算人生的转折点。在单位一干就是三十多年,兢兢业业,一直是业务骨干,四十大几才当上个办公室主任,因此,也算不上是人生的转折点。

那天,老古请老王、市书协副秘书长老金等几个人到一个农庄里钓鱼,中午吃饭时,老古喝得有点高,便给他们讲起了年轻时的故事,几个人都沉浸其中。老王说,你那个对联厉害,当时你只有十几岁吧。对,十八岁。老古有些嘚瑟,我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学校的书法和作文比赛,从没拿过第二。

所以啊,这个书协主席非你莫属。老王举起杯敬酒。老古连忙站起来,老王你别喝,我喝。一饮而尽后,老古伤感地说,要不是偶遇那个老头,我现在就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可惜的是,老头去世很多年了,我连感谢的话都没对他说过。老古的眼睛湿润了。老王感动地说,老古,你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這杯酒我敬你,你别喝,我喝。老古却同时与老王干了,相视一笑:老王,我还真得感谢你,想不到啊,考上大学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等到退线了,又来了一个新的转折点,真要说我生命中的贵人,老头是,你也算一个。

老王连忙说,老古,你言重了,我早就跟你说过,以前我们是同事,现在是兄弟。

对,是、是、是兄弟。老古喝得有点飘了。

老王颤悠悠地举起酒杯:老古啊,我也有两个感谢,一是感谢几年前你让我燃起了对书法的兴趣;第二个感谢,是现在你让我体会到了钓鱼的妙处,我以前还真是没有想过,钓鱼还有那么多道道,说实话,比官场有意思多了。

老古立马被感染,端起酒杯说,有意思的还在后头呢,哪天我们去大湖里夜钓,去年我钓起过两条三十多斤的大鱼,刺激得很。

好,去夜钓!老王激动起来。

老古是个做事相当认真的人,既然说要和老王夜钓,就要将这次夜钓做到极致,除了下湖考察,老古还专门为老王购置了一套装备,放在自己车上。一早就约定好时间,结果,老王在电话中道歉说有急事要办,一拖再拖,直到十天以后,才付诸行动。

老古是那天下午四点出的门,将车开到了大湖大桥前的辅道上等老王,几分钟后,老古就从后视镜里看到老王的车跟了上来。两辆车径直驶向大桥,半个小时后便开上了湖堤,在湖堤上行驶了十多公里,下到湖滩中一条水泥路上。但没走多远,老古察觉不对,重新返回湖堤,又在湖堤上行驶了一刻钟,才下到湖滩中的一条沥青路。

一片片迷蒙的草色中,掩映着一团团白光,是湖滩上散落的水塘。两辆车一前一后向前驶去。大湖就在不远处。倏忽间,腥涩之气氤氲,在呼吸时,仿佛有一条条针细小鱼游进鼻孔。不到一个小时,目的地到了。两人分别停好车,在微光中有说有笑,肩负手提,带上所有的夜钓物品。几步之遥,是一片阔大的水域。湖边一长溜柳树,笔走龙蛇,在夜色中,蔓延到视线消失的地方。

厚重的夜幕钻出几颗淡星。进入夜钓模式后,时间过得很快,老王换了一个又一个坐姿,以缓解麻木的双腿。就在快要沉不住气时,他的夜光漂突地动了一下。老王对着老古哎了一声,紧张地盯着水面上的光漂。一定是条大鱼。老王的声音有些发颤,十分激动。但老古知道,夜光漂慢起半目,再落半目,不会是像样的鱼口,极有可能是只小虾,或者是一种叫青皮楞的小鱼。那种鱼拼死了长,也超不过两寸。而且,即便是在黑漂时及时提竿,那小虾和小鱼也会自动脱钩,很难钓起来。但老古不说,不想败了老王的兴致。随后,老古拿出几罐啤酒和一些吃食,两人一边钓鱼一边对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就几十年。

还记得刚上班,工会组织的爬山比赛,咱们都得了名次。

是的,我第一,你第二。

不对,是并列第一。

第二年下半年,我们就参加了市里的青干培训班。

从青干班回来后,咱俩就成了骨干,几乎年年都是先进个人。

那又怎样,人生啊。

是的,人生苦短,世事难料。

浓郁的夜色中渗出几许凉意,老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气声在一阵凉风的吹送下,像一面湿漉漉的蛛网,飘忽着蒙上了老古的脸。老古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脸,感觉脸上越蒙越紧,不由得说:老王,你今天好像有点伤感,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老王犹豫片刻,探过身子,拍了拍老古的肩膀:真是对不起啊老古,那个区书协主席一职,上面的领导,本来答应了我让你当的,想不到突然之间变卦了,说是要从大局出发,论级别,只能由我来当,否则怕生闲话。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老古洁白的牙齿闪着光:没事,本来,你当,才名正言顺嘛。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老王举起一罐啤酒:来,老古,我敬你。

老古举起一罐啤酒迎上去:真没事呢,老王,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又不是年轻人,不就是玩玩,你当我当有什么要紧,人生几何,不如对酒当歌。

夜光漂偶尔动弹一下,慢起半目,再落半目,老王不再激动,连竿都懒得提了。所谓的对酒当歌,是几罐啤酒不知不觉中喝完,老古又从车里找出一瓶白酒。

三两白酒下肚,老古先醉了。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解开裤带,对着湖面射出一道晶亮的弧线,望着黑暗中飞溅的水花,揉了揉眼睛,突然弹起一臂,指向迷离的远处:老王,前面有一团亮光,你看见了吗?

老王探起身,望着远处黑暗的湖面,说没看到。

是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呢,看起来很年轻,在水面上飘来飘去。

不可能,是你眼睛花了吧。

真的,看,她往这边漂过来了,手中挥着一条白绫,像是在舞剑。对了,我从小就听人说过,武术中有一门绝技,要在深夜无人的水面上才能练成。

老古,你喝醉了。

老王,快看!老古伸出一只手指向前方,再度发声时,是一种吟唱的腔调:其形也,翩若惊鸿,凌波微步,飘忽若神。老古摇头晃脑,那高低起伏的声音,一点点消融在无边的黑暗,化为虚无和岑寂。

老古,你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不是。老古肯定地说。

老王的声音有些颤抖:老古,你不要吓我。

老古朝老王挥了挥手:我怎么会吓你,再说,我们两个人,未必还怕一个在水面上练习舞剑的女伢不成?对了,老王,你真的没看到吗?

真没看到,老王说,老古,别说胡话了,我们回去吧。

别,还没钓着鱼呢,再说,她都被我们的说话声给吓跑了呢。

老王说,你要是不回,我回了。

老古说,我不回,我是老钓,每次夜钓都要钓一通宵,况且,要是空手回去,会被那些钓友们耻笑。凭我的预感,等会儿就有大鱼,老王,我看你也别回去了。

老王不再理睬老古,将头灯摘下,提在手上,开到最大亮度,向停车的方向疾行。

夜空下的事物,像一把扇面緩缓打开,蜿蜒起伏的湖滩草地、水塘、芦苇、柳树,偶尔的鸟鸣,一一退隐在夜的深处。老王开着车,在沥青路上疾驶。他没有想到一度向往的夜钓,竟会如此收场。

老王出生在一个山区小镇,父亲是乡镇干部,母亲是中学老师,从小不迷鬼信神,但刚才老古的举动,猛地一下,还真把他吓了一跳。老古也许是喝醉了酒,发生了幻觉,但他是清醒的,在老王看来,老古那貌似栩栩如生的描述,荒唐诡异得很。

雪亮的车灯照着湖边的沥青路,笔直、平坦,没有过往的车辆,更不可能有行人,老王一次次加快车速,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他只想早点回家,哪怕是早一分钟,在家里泡上一杯茶,让电视漫无目的地开着,昏然入睡。

没多久,来到一个岔路口,摆在老王面前的路,就有了两条。如果只一条,一竿子插到底,但有了两条,就面临着选择。而这种选择,恰好是老王所擅长的。从小跟着祖父打猎,老王有着极强的方位感。几乎就在一瞬间,他辨别出一条偏东,一条偏南。很显然,偏南的那条路更接近于市区。是没有方向感的老古带错了路,绕来转去,他不会犯那种低级错误。

拐上那条水泥路后,老王越开越快。前面有一个向下的缓坡,没有减速,坡度也不大,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是眼前那条白色的路,似乎变宽了一些。绝对没想到,是湖水漫过了路面,等到进入水中,老王才慌了,误以为将车开进了湖中,来不及刹车,先下意识地猛打方向盘,这个致命的错误,导致他将车开进了路侧的湖滩里。没涨水时,是长草的洼地,现在变成了个大水坑。车子一头扎了进去,老王的脑子里一阵恍惚,等他清醒过来,车子已经没入水中。幸好,水坑不是太深,还没有淹过车顶。车子暂时没有往深处滑。

老王镇定下来,马上去开车门,但车门打不开,去摇车窗,车窗纹丝不动。常识告诉他,车子落水的自救时间只有两三分钟,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砸开车窗,但车里找不到什么工具,所幸的是,还有盏头灯。他先将头灯拧亮,打量了一下车窗玻璃,窗沿离水面还有十来厘米。他用头灯使劲地砸着侧窗的玻璃,不料没几下,头灯便粉身碎骨。现在唯一的工具只有手机了,老王再一次让自己冷静下来,紧紧地握住,想象它是一柄锋利的匕首,狠命地朝车窗砸去。哪怕是砸开一个小口,就有逃生的希望。但是,这一次老王又失算了,他接连砸了几下,都没有将玻璃砸开,而手机早已四分五裂。

这是老王所犯的第二个致命的错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瑟瑟地发起抖来。本来,他是可以打电话给老古的,时间已过去了好几分钟,车子还没有往深处滑,说明等老古来营救,时间上来得及。

接下来的时间,老王想尽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没能将窗玻璃砸开。不过他还是抱着希望,最后的希望——只要路上有车辆通过。

人在绝望的时候,最相信的是命。老王双手合十,请求菩萨和上帝保佑,给他一条生路,但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唯一的回应,是四周一片沉寂。在打火机微弱的光照中,老王看到了挡风玻璃顶端密密麻麻的雨滴,每一滴看起来虽然微弱,却像呼啸的子弹,将老王的心脏打成了一个蜂窝。下雨了,水会涨得更快。在这个时间节点,在这片杳无人烟的荒野,哪里还会有车辆通过。老王绝望了,怀着等死的心情,将头靠在车窗上,恍若置身奈河桥。

在死亡和恐惧的回声里,时间仿佛没有了意义,一团混沌,化为一个又一个虚无的梦境。不知过了多久,老王迷离的眼里突然闪过一道车灯的光芒。他猛地清醒过来,拧开打火机,并用头灯的残骸击打着车顶,发出救命的喊声,哇哇地哭号。是死里逃生的庆幸,是激动。

没过多久,一团光亮中,一个人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水中。

老王看清是老古,顿时停止了哭号,大声地叫着老古,让打火机的光亮映照着自己苍白的脸。

老古戴着头灯,叫了一声老王,头顶上的光亮一颤一颤。

老古怀中抱着一块水泥构件。这种丁字形的构件重达数斤,在湖边护坡上码得到处都是。老古涉着水,一步步靠近车身。示意老王躲避后,老古双手举起水泥构件,几下将车窗玻璃砸开。水哗的一下涌进车内,没想到陷在水中的老王瘫软如泥,老古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从车窗里拖出。这时雨突然大了起来,两人靠着车身,不停地喘着粗气,任雨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休息良久,感觉湖水在不停地往上涨,老古见老王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意识到他浑身乏力,只得挽着他的双臂,一步一步地拖着他朝岸边走去。

坐在老古开了热空调的车里,惊魂未定的老王喝了两口白酒,才慢慢地缓过气来。

想不到会这样,幸亏你及时赶过来了。

是啊,真没想到。

老古发动汽车:我本来是要钓通宵的,而你一走,就有了鱼口,一连钓了三条鲤鱼,两条俏白,只是都不大,但我预测下半夜会有大鱼,想不到的是,随后钓起了一条红鲤,也不算太大,大概有三斤,就在取钩的时候,想不到它拼命挣扎,那家伙比我见过的所有鱼都狡猾,钩是取下来了,没想到的是,却让钩刺进了指甲里,十指连心,一时痛得我无法再钓下去了。

是我命不该绝。老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老古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老王的肩膀: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车子开到老王家楼下,老古问明天是否要他一起去现场,老王摆了摆手,他有一个侄子在交警队,办事方便,他一个人去就行了。老王下了车,就在老古发动车子时,突然敲响窗玻璃,老古摇下玻璃,将头探了过去。

老王说,鱼送给我吧。

好啊。老古说,探身提起后座上的网兜。

老王说,我只要那条红鲤,是它救了我的命。

那天中午,市书协副秘书长老金在一家名为忆兰亭的餐馆设了个局,特地为老王压惊。

除了两人共同的朋友,老金还请来了一位神秘来客,他有着多重身份,云游客、风水师、书法家、诗人,自称朽木居士。据说当今很多高僧都是他的朋友,但他好酒,几次酒后狂言,说如今真正的高僧大德凤毛麟角,几近绝迹。最近一段时间,老金经常在老王和老古面前提起朽木居士,譬如他是某某要人的座上客,哪個演员的形象设计师,何方富豪镇宅宝物的决策人。在老古看来,这些都不足以让他羡慕和称道,但从老金口中得知,朽木居士有句口头禅——朽木不可雕矣,但可烧,让老古觉得他的确是个高人。

老王出事后的第三天,经老金介绍,朽木居士被请到老王家里,没有用罗盘,而是用一块三角形片石闭眼一扔,便确定了摆放鱼缸的位置,将那条救命的红鲤从水盆移至鱼缸时,朽木居士拔下老王三根头发,在线香上烧成糊状,喂进红鲤嘴里,并叮嘱老王,一年烧三次香即可。老王猜想,可能是三生有幸的意思。

此次酒局,按说朽木居士应坐上座。虽然有这个局长、那个主席,但都已退休,没有了当仁不让,都抢着坐在自己所认为的次要位子,留下一个上座和一个门口上菜的空位。没想到最后一位到来的朽木居士,一屁股坐在了上菜口。众人起身,请他坐上位,但他纹丝不动,他愈纹丝不动,众人愈是感到压力,坐立不安。朽木居士说:我就坐这里,如果发生了地震,或火灾,容易脱身一些。众人猛地一愣,继而拊掌一笑,若有所思。即便酒过三巡,在纷繁杂乱的话题中,朽木居士这句话貌似不经意,有点搞笑且狗血的话,仍然主导着酒桌上的氛围和方向。

在座有一位笔名叫楚魂的,和老古同是章台诗社成员,也是个老钓。章台诗社成立于20世纪80年代,最初由一些年轻的大学、中学教员所主导,后来慢慢地演变为以老干为核心。个中原因,无非有二,一是时间,二是金钱,这两者对老干们来说都不是问题。不记得从何时起,楚魂和老古扛上了,原因也许源于老古酒后的一番言谈,他认为楚魂那样的旧体诗空洞无物,堆砌辞藻,且缺乏诗眼。

在老古敬酒时,楚魂语重心长:老古,在大湖夜钓,不是说钓就钓的,正如朽木居士所言,要有风险意识,老王不知道也罢,你是老钓,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十天前那么好的时机,你们不去,偏偏选择连夜暴雨之后,大湖第二波春汛,到处涨水,道路又不熟,这不是……楚魂戛然而止,显示出自己应有的胸怀与礼貌。

老古心不由得一沉,连忙承认是自己考虑不周。倒是老王马上接过话头:楚魂兄,这与老古没有关系,他本来定好的时间是十天前,是我有急事给拖后了。

那个所谓的急事,老王着实难以启齿。

时间要上溯到改非前的某一天,那天也是老金请客。老金退休前是一家企业的宣传科长,年轻时写过几年电影海报,他的字还是当年的美工体,花哨、夸张,被行家私下里調侃为金美美,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市书协的红人,因为他总能说服或忽悠一些企业,让书法家们轻松惬意拿红包。

老金请的客人中有一位金矿老板,姓孟,据老金的说法,孟总是位开金矿的大老板、大企业家,和大领导合过影,上过财富排行榜。见老金如此介绍,孟总倒是不好意思起来。说大企业家还真谈不上,就是个挖金子的,谁都知道,金矿这个行业风险很大,挖出了金子叫老板,挖不出金子就是个翻砂工。

也许是孟总的低调和谦逊,让老王很是受用,就在酒桌上,他们谈成一个意向。决定创立一个集创意、策划、制作、代理、发布于一体的文化传媒公司,要在全市数一数二的那种。老王在文化战线摸爬滚打几十年,有经验,更有丰富的人脉资源,而对孟总这位金矿老板来说,不可能无往不利,创立一个新公司,也是一条退路。他当即表示全额出资,由老王出任总经理和副董事长,占公司百分之十八的干股。但老王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说他要拿出二十万入股。几天后,老王真就将二十万打到了孟总公司账上。

没想到打账的第二天,孟总的电话便打不通了,问老金,老金同孟总不过两面之缘,对他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几天过去,孟总的电话还是打不通。老王做梦都没想到他是个骗子,看起来是那么低调、谦逊,但这正是骗子的高明之处,否则,他也不会受骗。这让老王感到羞耻,如果不是智商有问题,就是不幸得了老年痴呆。儿子准备下半年结婚,正是用钱的时候,几天前老伴还提到了这笔钱,准备退休后炒股的,说暂时不炒了,先拿出来给儿子装修新房。老王想过报警,还不论那骗子的反侦查能力,单就报警一说,就让老王心寒。这个事,他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家人和老金。但一报警,全世界就都知道了,叫人怎么看他?等于是修了一辈子的行,最后竟被一碗狗肉断送。

那几天,老王茶饭不思,通宵达旦地失眠,加上腹部和心脏时不时隐隐作痛,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呈现自己凄凉的晚景——即使是说出真相,生性多疑的老婆也断然不会相信:平时精得屁眼都会唱歌,你会被骗?除非你骗人家还差不多!这么多年来,小他六岁的老伴一直耿耿于怀,年少无知时被他花言巧语给蒙骗。要知道,当时她可是市剧团的台柱子,不仅才华横溢,而且芳华绝代,前途不可限量,要不是被他给骗到手,不到二十就怀了孕,她早就调去了北京的大剧团,说不定就成了像偶像李谷一那样著名的艺术家。所以在老伴眼里,要是那笔钱没了,唯一的可能,只能是被他撩骚给撩掉了。虽然五十好几,但老王一年比一年显年轻,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风流倜傥的骚劲。而她,从四十岁后就江河日下,花容不再,一举沦为跳广场舞的大妈,且跳来跳去,心气还跳不平顺。只要两人待在一起,看个电视,或是散个步,弄不好都能掀起滔天大浪。到时拿不出那二十万,他晚年的幸福生活注定要休矣。

老王觉得自己在几天之间老去了十岁。他不能再那样挣扎下去了,要振作起来,彻底摆脱被骗的阴影。首先,必须得找个事情来做,让自己忙活起来。那个事情就是区书协主席——像老金那样,借助企业搭台,书法唱戏,照样可活得风生水起。问题是,他无法面对老古,不能出尔反尔。但经过几天的煎熬,老王还是决定豁出去,宁可得罪老古,也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几次推托后,老王觉得不能一味回避,还是决定和老古去夜钓。他要在夜钓时找个最佳的时机,和老古摊牌。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结果,老古并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大发雷霆或嗤之以鼻,让老王顿生愧疚之心。

所以,当老古的兴致被楚魂破坏时,老王一再将失误揽在自己身上,说,要不是被老古救下,现在和我一起喝酒的就不是你们,而是柳毅和龙王的三公主了。见老王这么说,大家微笑着,纷纷向老古致意。

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朽木居士突然站了起来,举起一杯酒,朗声吟道: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听着这话,老古浑身一颤。

次日,老王突然接到了孟总打来的电话。令老王没有想到的是,孟总的电话打不通,是事出有因。他的金矿不幸发生了矿难,死了三名工人,当时情况紧急,为了专注于处理案件,并考虑到记者的骚扰,他将一个联系繁忙的号码设置成了飞行模式。等事情基本上处理妥当,他才解除飞行模式,第一个就打给了老王,并表示文化公司要快马加鞭。对老王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喜讯。但现在的老王,经过死里逃生,已然不是以前的那个老王了。他哪里还有心劲去折腾什么公司,于是借口身体不适,加上文化公司这一块越来越难做,风险不小,他打算放弃。孟总见他这么说,马上表示理解,在第一时间就将那二十万打给了他。

这天晚上,老王失眠了。几次辗转反侧后,从床上爬了起来,将阳台上的门打开,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点一支烟,慢悠悠地吐出层层叠叠的烟圈,然后用遥控器打开电视。画面上两个男人在激烈地拳击,现场气氛热烈。再按一下遥控器,画面从披红挂彩的擂台换到了一个冷清的高楼楼顶,一个狙击手的枪口对准了对面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一个行色匆匆的女人的脸,化着浓妆;一个手执鲜花,在路边沉思默想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倚在墙角看报纸的老头,脸被遮住了半边。镜头来回移动,在明与暗迅疾交织的光线中,老王感到一阵晕眩,就在镜头即将锁定射击目标时,他果断地按了一下遥控器,将电视关了。

在寂静的客厅里,老王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只老猫。

天亮了,老古像往常一样早早起了床,来到蓝湖公园晨练。在一个小广场上,还是那几个老头在练字。其实,只能算是一种锻炼身体的方式,与书法无关。他们所用的海绵笔,和一把剑或一根拖把没有什么区别。多次旁观,彼此已相当熟悉。其中一位,再次微笑着将笔递给老古,是出于礼貌。没想到这次老古竟然接了,在水迹被太阳蒸发掉的石板上,蘸水写了一首杜甫的《春望》。众人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有人请教,老古不再自谦,从握笔、运笔开始,第一次好为人师。

到底要不要去参加那个会?

昨天,老古收到一条短信息,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邀请他参加区书协筹备会议。要是去的话,就纵容了老王的出尔反尔;要是不去的话,又显得自己心胸狭隘。

会场设在区政府办公大楼六楼会议室,老古走进去时,人都到齐了。老古朝大家点了点头,视线没在任何人脸上停留,只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一个个角落,想找到一个最隐蔽的位子。没想到老王对他咋呼起来:老古,我们都在等你呢。听老王这话,老古顿时僵直了脖子,好像脑袋都扛不住了。他没有理睬老王,径直朝最后排走。想不到老王那么咋呼,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谁叫自己动了恻隐之心?不是没有前车之鉴,怪只怪猪油蒙了心。就在老古恍惚之际,一个人影迅速地晃到了面前。是老王。老王拉着他的手:老古,你是今天的主角。老古还没有明白老王的意思,就被他硬拽着到了前台,一把按在了主位上。老古心想,今天自己就是一头沉默的羔羊了。

老王坐在老古旁边,递过来一份红头文件,老古低着头看了起来,正好避免与熟人目光相接。如果那份文件是一个洞,他要钻进去,躲起来,最好洞里还有一条不为人知的暗道,他就可以沿着那条暗道远远地离开。

但红头文件上写着老古的名字,是区书协主席。老古缓缓地抬起头,眼前一片迷茫。

区书协成立后的第一次采风活动,在望麓山庄金矿老板孟总的别墅举行。启动仪式上,老古一再坚持让老王发言,但老王认为不能喧宾夺主,婉拒了。在老古看来,老王的级别比自己高,而且社会活动能力远胜自己,这次活动,也是靠老王的关系,否则,谁会买他这个区区小书协主席的账?而所谓的采风,说白了,就是在孟总别墅的三楼上写写字,至于写什么、写多少,皆不重要。事后每人有一个不菲的红包,才是采风的硬核。其次,就是大餐了。

孟总的宴会厅金碧辉煌,一个金丝楠木的大餐桌,堪称餐桌的航空母舰,可容二十来人围坐。桌上早已摆好印刷体的桌牌,大家无须谦让,只需对号入座。老古没想到自己竟然是首座,这让他诚惶诚恐。他的左首是孟总,右首是老王,其他的人,朽木居士、金副秘书长、楚魂等次第排开。

开席的第一杯酒,是孟总敬的,言简意赅,感谢古主席,感谢区书协;第二杯酒,由老古代表区书协敬酒。虽然老古没有丝毫准备,但多年办公室生涯,加上深厚的文史功底,三言两语便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在区书协成立大会的那天,老古还有一种被老王赶鸭子上架的感觉。那天,老王见老古过于被动,便在他耳边悄语:一个区书协主席,唯德唯才是举,至于所谓的级别,并不那么重要,而且,举国上下,市书协,甚至省书协主席,无有实职和级别者,比比皆是,你书法功底深厚,获奖无数,是当仁不让的主席人选,有关领导早已被我给说服,你就放心上任。老王的一番话,仿佛醒酒汤,宛若强心剂,让老古在成立大会上得以勉力支撑下来。但他那状态,依然像是喝醉了酒,且患上了心绞痛,迷迷糊糊,云里雾里,领导的讲话一句都没有听进去,甚至在投票当选后,反应也生生慢了半拍。幸亏有老王及时提醒,才不至于崩盘。

孟总是个好酒之人,对每个人的敬酒来者不拒,皆是一饮而尽,致使酒局很快失去控制。老古环顾四座,几乎无一人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都在轮番敬酒。两两相对,举杯攀谈,相邀,而后一饮而尽。一杯不足以表达情谊的,还要来个好事成双。最后老古也站了起来,主动出击。在老古敬了孟总的酒后,刚坐下倒了一杯,起身去敬老王时,没想到中途被楚魂给拦下。

古主席,我来敬你一杯,以示祝贺。

楚魂兄,我敬你,感谢支持。

两人一饮而尽,就在老古转身之时,从楚魂身后钻出一人,手中端着一个酒壶,大声叫着,古主席,我来敬你啦!

竟然是老胡。

老古和老胡是一个老钓圈里的微友,此人退休前是一名医务工作者,但不是医生。老古曾经和他一起参加过两次钓鱼比赛,其钓艺一般,但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垂钓理论家,尤其对野钓和夜钓颇有研究。有关书法,老胡则出道很晚,只是退休后在老年大学进修了一年,要命的是,他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是个天生的书法家,大有一飞冲天之势。老胡经常将自己的得意之作贴在那个钓友群里,得到无数点赞,更是助长了气焰。老胡虽在书法上没有自知之明,但为人极其热络,朋友不少。那次夜钓,因老王有急事而拖延,错过了最佳时机,在几天暴雨之后,老古心里没底,向老胡咨询。老胡得知情况后,先是规劝,没必要去冒那个险,坐等汛期过去。后见老古执意而为,热心的老胡顺手画了一个草图,用微信发了过来。说明此去尽管有风险,但还是可行。

去大湖钓口的路有两条。一条是水泥路,一条是沥青路。两条路在大湖中间有个交叉。老胡一再叮嘱,要走那条沥青路,尽管要绕,但安全。而老古带着老王将车开上了环形的湖堤,一下子就迷失了方向。两条路口本身就没有标志,無法参照,加上老胡的草图并非专业,这是老古走上那条水泥路而返回的原因。

当然,最终老古还是找到了那条沥青路。

这次采风活动,老胡并不在邀请之列,他和楚魂以及其他几个在座的书法家都是朋友,闻讯赶来时,刚好是饭点。但老胡没有任何唐突之感,照他的话说,一是来祝贺老古当了主席,二是来向诸位大家学习。想起平日里老胡的作为,老古不禁莞尔:老胡,你才是真正的大家,来,我敬你一杯。老胡欣然举杯,并没有品味出老古话里所暗含的讽意。不过,一旁的楚魂显然是体味出来了,借着酒劲,含沙射影:老古,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次活动,你可没喊老胡,你们到底是不是朋友?

当然是。老古连忙表态。

没想到老胡一下子来了劲,对楚魂说,老楚,上次老古去夜钓,还是我给做的参谋呢,你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吗?我们怎么不是朋友呢,那次要不是我……

老古脸色一沉,连忙向老胡敬酒,打断他的话。

不料楚魂故意装起了糊涂,继续纠缠着那个话题,且和老胡两个人你一问我一答,视老古若无物。就在老古一忍再忍,简直要和楚魂和老胡翻脸时,老王走了过来,对老胡抱歉地说,老胡,这次采风活动是我联系的,与会人员是我定的,老古并不知情,而我,确实不知道你也申请加入了我们的协会,所以,失误在我。说着,老王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那个红包,递给老胡,说是润笔。老胡虽推托再三,最后还是任老王塞进了口袋。收下红包的老胡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眼见失去战友,楚魂也闷声不响地归位。

老古动情地拍了拍老王的肩膀,轻轻地道了声谢。

就在这时,一直不声不响的不朽先生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向老王和老古敬酒,并朗声道: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来,干杯。

同上次那样,老古不由得浑身一颤。

往事宛若一团湖草,在老古的记忆深处浮荡。开始是幽暗的一簇,在闪烁的水光中,一条条茎蔓从波澜中探出,渐次清晰。那一年,老古三十二岁。年年都是先进。一位大领导来单位视察,在摄像和摄影记者的镜头下,老王镇定自若,侃侃而谈。谁都知道,这是单位领导事先做好的局,讲话内容虽为老古起草,而实施者非老王莫属。但都没想到,那位大领导会不按牌理出牌,出其不意地问了老王两个数据,只要数据,不要其他,结果老王抓耳挠腮,支支吾吾。大领导也不追究,扔下不知所云的老王,径直来到一间办公室。老古案牍劳形,抬头时看到一人,问了一声有事吗?又伏案工作。再次抬起头时,已置身于无数镜头之下,老古手足无措,大领导拈花一笑,让他别紧张。当然,比他更紧张的是两位局领导,在记者的身后,两股战战。但老古结结巴巴地说出了那两个数据,随后的几个问题,他言简意赅,如数家珍,大领导频频点头。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只是听说,临走时,大领导从车上突地飘下来五个字:

此人要重用。

没两日,他就被领导找去谈话,要委以重任。

要不是那封匿名举报信,老古在三十二岁那年就当上了局办公室主任。他至今还记得,一个年轻女人的口吻,某某夜总会,喝酒吹牛,涉及单位人事,有眉有眼,且酒后乱性,始乱终弃,又迷上别的狐狸精。老古当然不承认,认为是陷害、是栽赃。

自从采风活动之后,老古就彻底不到单位上班了。整天泡在家里,一天不说两句话,神秘地出没于各个房间,有时仿佛突然从地缝钻出,骇得小芬一跳。

那几天,老古一直在家里翻东找西。几十年来的工作笔记本,电话记录簿,单位的活页文件,以及个人的发言稿,草拟的报告等等——除了电话簿,这些东西一般人都不会放在家里,就是放在家里,时间久了,也会被当作历史垃圾处理掉。即便是电话簿,也是新陈代谢的产物,过去的那些号码,基本上早已作废。但老古都舍不得扔掉,装在几个纸箱里,码放在一些小芬认为基本不影响卫生的角落。否则,她就要扫地出门。现在,老古隐身在那些角落,一件一件翻看,生怕漏掉一个有用信息。这期间,老古根据那几个大小不一的电话簿,打了上面的一些电话,不是停机,就是无人接听。只有一个电话有效,但被告知他所要找的那个人,已经在两年前去世。

小芬知道老古是在找一个人,但他一直不说是找谁,为了眼不见心不烦,那段时间,小芬除了一日三餐,其余的时间都在外面打麻将、跳舞,甚至在公园里闲坐半天。

一天,小芬正在家准备晚餐,老古带着一个七十来岁的老者进了家门。来人曾是老古单位一位副局长,此人换过几个单位,且退休多年。老古用一瓶好酒将他约了出来,要不是个酒鬼,按两人关系,他根本不可能赴约——在单位上就不是朋友知己,且不通音信多年。坐在沙发上喝茶时,两人聊天的内容,自然涉及单位过去的人事,谁调走了,谁过得好,谁混得差,谁在打牌时一低头见了阎王,都是些泛泛之谈。

酒过三巡,两人的交谈在酒意中飞扬。老局长在老古的恭维和诱导下,回忆起曾经的辉煌,不乏吹牛的成分。吹着吹着,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于是话锋一转,吹起了老古。一到单位就是青年才俊,一笔好字,一手好文章,那个传奇的故事自然浮出水面。大领导前来考察,老古如何独当一面。大领导从车上突地飘下来五个字:此人要重用。

后来还不是那样,老古欲言又止。

老局长接口道:古人有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封举报信,当时党委在研究时,分为两派,我是极力主张报案,由公安机关调查举报信的真实性和来龙去脉,无奈柳局长坚持家丑不外传,不外传也就罢了,按大领导的意思,火线提拔就是,但柳局长又考虑到毕竟有人举报,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结果就不了了之,可惜啊可惜。

我敬您一杯。仿佛所谈之事与自己无一毛关系,老古不置一言,只是敬酒。

老局长说:当时你一定觉得特别憋屈,作为班子成员,我也是有责任的,但毕竟不是一把手,没有拍板的权力,只能顺应,落得个终生遗憾。

老古说,都哪年的事了,您別放在心上。

你这人,要说吃亏,就吃亏在正直上。老局长此时已有了醉意,话题进一步深入。其实那封举报信,除了你不知道,我们几个领导都知道是老王写的,无奈的是,柳局信任他,那个所谓的信任,其中所包含的意思,放在官场,谁都心知肚明。

原来老王是那样的人。一直在旁默默倾听的小芬,忍不住插嘴。这几年小芬开始信佛,并成了一名居士,本是个不急不躁的人,信佛后习性更为清净,说完这话,不由得双手合十。

老古笑了起来,感谢老局长的光临,将他送走后,老古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抻长脖子,一连打了三个响亮的嗝,顿觉神清气爽。

第二天一早起床,老古没有站在阳台上发呆,破天荒地同小芬一起去了菜市场。小芬买了什么菜,他就随手提着。在买青菜的时候,他竟然弯下腰去,一根根挑选。往后的几天,天天如此。

天黑了下来,老古呆立在阳台上,看着那黑暗中高高低低的建筑,慢慢地被线状、块状和团状的灯光一一突显出来。一个庞大、坚固的城市,竟然会被如此柔弱轻盈的灯光所操控,这让老古想起一连几个晚上,那一通通乱七八糟的噩梦。醒后,他会很快忘记,也不愿意去回忆,但他情绪低落,好像它们已化为粉尘,进入了他的呼吸。而那些噩梦过后,他的耳边时不时响起一个声音。

是朽木居士在酒桌上吟诵的《心经》。

要说老古接触《心经》,是通过书法,那二百六十字,王羲之写过,欧阳询和赵孟頫写过,于右任也写过,而在当代尤甚,仿佛谁不写写《心经》,谁就不能成为一个书法家。但老古不写,觉得自己不涉佛理,从未入其堂奥,要写,也只能是硬写,甚至是一种媚俗。在潜意识里,老古一直对《心经》敬而远之,但就在这辈子要同它擦肩而过时,它却通过朽木居士之口,主动找上了门来。鬼使神差般,老古开始在网上了解《心经》,其原文,其背景,其诠释,搜着搜着,居然还意外地搜到了王菲演唱的《心经》。他从没想过,《心经》还能当流行歌曲来唱。老古一直迷恋王菲,便点开来听。不料王菲竟然将《心经》唱得是那样感伤、神秘、虚无,且美妙。听着听着,老古不禁泪如泉涌。

情不自禁地,老古开始书写《心经》,但一落笔,便仿佛被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力量所挟持、俘虏,让老古恍然觉得,不是他在写《心经》,而是《心经》在写他。

猫在花园栅栏上耸起脊背,老鼠在菜市场下水道里探出头,风在书房窗帘褶皱间轻漾,时光也在不知不觉中过去。除了和小芬一起买菜、散步、看电视,偶尔和老王他们聚下外,老古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书写《心经》上。开始还只是用楷书,后来行书、隶书齐头并进。也许是将关注度放在每一个字本身的书写上,笔法的切入、打点、翻面、绞转,无不消耗精力,以致写了上一个字,往往忘了下一个字——无论写多少遍都如此,但他不再为自己的健忘不安,一边写一边对照原文,慢慢地完成整幅的《心经》。

在书写《心经》的最初阶段,老古写着写着,仿佛进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洞穴,虽被黑暗笼罩,但感觉光滑而又温暖,好像遗忘了一切,在那个不为人知的洞穴里,心无挂碍,自在呼吸。

不再做噩梦,不再在阳台上发呆,那几个月,是老古一生中最惬意的日子。但想不到的是,这样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尽头,写着写着,老古的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下笔时,总感觉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托举着他,将他从那个黑暗温暖的洞穴里托举起来。他开始感到惶恐、感到不安。最后,一道道光亮在眼前闪烁,是那么刺眼,此时的《心经》,已然不再是一个黑洞,而是一面发光的镜子,照得他无处躲藏、无路可逃。

老古万万没有想到,这就是他深入《心经》的后果。

那些刻意要遗忘的往事,在那面镜子前,纷至沓来,不可阻挡。

在黑暗中,老王说完那番抱歉的话后,手握钓竿,那副逼人的優越感,逐渐在老古眼前陡峭起来,使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此前所有的隐忍,在一瞬间找到了出口,变成一支无形的毒箭,嗖的一声向老王射了过去。几分钟后,他指着眼前的水面,说水上有个红衣女子,老王不由得慌乱,最终打道回返。他并没有告诉他要走那条沥青路——老胡早已告诉他,另外那条水泥路在春汛时会被水淹没。后来,他一连钓起了几条鱼,在钓起那条红鱼时,不小心将手指挂着了。从指尖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老古不由得皱起眉头,仿佛那疼痛,也是老王所带给他的。老古的脑海里顿时呈现出老王连人带车葬身大水的画面。老王已离开一个多小时,老古迫不及待地希望脑海中的那一幕变为现实,于是起身上路。

窗外响起哗哗的雨声,老古下意识地放下笔,关上玻璃窗,拉起紫色的窗帘,雨声顿时变小了许多。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他用手擦了擦,继续写起了《心经》。这次,他写的是楷书。没写几行,仿佛就使完了全身力气,老古一头栽倒在书房的地板上。一张宣纸从书案上飘下,覆盖在他的胸口,他抓起透着新鲜墨迹的宣纸,一下一下地撕扯着,不停地自言自语:我杀人未遂……我犯了罪。

那天,老古在忆兰亭做东,请了老王、老金、朽木居士,以及楚魂和老胡等喝酒,酒竟然是十年的茅台,让一桌子人都傻了眼。

古主席,今天是什么日子?

古主席,是不是得了兰亭奖?

老王也说,老古,你这段时间神神秘秘的,在搞什么?有时电话也不回,上次和大汉的李总说好了的,要去他的企业采风,你得加紧落实啊。

老古一律笑而不答,愈显神秘。

酒过三巡后,老古突然兴起,抑扬顿挫地朗诵了杜甫的《春望》,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老古送给在座的每人一幅书法作品。书写的内容自然是《心经》,有楷书、行书和隶书。几个人一一站起身展开。

古主席,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确是上品,上上品,啧啧。

这等功力,我看是要超过王羲之和欧阳询了!

一向视老古为论敌的楚魂更是激动:老古啊,这次我不得不向你致敬、向你学习。楚魂说着,还真的啪的一下给老古敬了个标准的拜师礼。

面对众人的夸奖,老古淡然一笑:大家言重了,谢谢,其实我呢,我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得很,这次不惜出丑,只是想给大家留作一个纪念,来,我敬大家一杯。

众人将各自的书件放好,各自归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只有老王猛地一下愣住了,轻轻地拍了拍老古的肩膀:老古,你这是……老王欲言又止,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神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果然如老王所料,老古再一次站起,举起一杯酒说:对不起大家,我自罚一杯,从今天起,我要辞去这个书协主席了。

众人大惊,纷纷将目光投向老古。

只见老古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A4纸,双手递给老王。是辞职信,恳请老王收下,如有需要,并请代他转交给相关领导。

老王显然比大家镇静,伸手接过,手一扬,三下五除二将那张纸撕了个粉碎。

不料,老古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双手递给老王,再次恳请他收下。

老王的手抖索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老古,你这是何苦?老王长叹一声。

老古又自罚了一杯酒,不动声色地说:当这个主席,我着着实实是不配,你们要问我原因,我一时说不清,也不想说了,我只能告诉大家,这是我扪心自问的结果。老古扪了一下胸口,继续说:单我已经买了,就不陪大家了,你们继续喝,往后我不会叨扰大家,也请大家不要记挂我,省生烦恼,就当没有我这个人,这也是我刚才所说的,这些涂鸦送给大家,只是留作纪念的意思。

老古在众目睽睽之下,飘然而去。

这一次,老古是真的病了。

那天,老古在小芬的陪同下来到老张的诊室,老张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经过几天全面系统的检查,老张先是怀疑老古得了小脑共济失调,后又怀疑他得的是阿尔兹海默症,但最后都没能确诊。

后来,老张陪着老古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散步,老张长叹一声,天啊,真想不到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同老张一样,小芬也不知道。那段时间,她经常陪着老古去看病,除了西医,还去看了市里一位很有名的老中医,预约十天后,才拿到一服中药处方。其中有一味药,小芬跑了十几家中药铺才买到。小芬按照严格的规定,给老古按时煎药,按时服用,但没有丝毫效果。

老古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且日益消瘦,有时出外散步,走着走着,双腿突然就不听使唤起来,像一只鸭子般左右摇摆。他不想让邻居和熟人知道自己的病,总是强打精神,提高嗓门。但是,越不想让人知道,他得了重病的消息就传得越快。

很快,老古得了绝症——而不是重病的消息,又不胫而走。

老古不再写《心經》了,坚持了几十年的书法练习也停了下来,但是,他会长时间地坐在书案前,伏在书案上,有时昏昏欲睡,有时胡言乱语。且很多人和事都不记得了,像是得了失忆症。一天,小芬在老古的书房里看到了一行字:深夜奔跑,心中有光。字迹潦草,难认,没有任何章法,完全不是一个有修为的书家所为,小芬不禁失声痛哭。

但小芬并没有人们所想象的那么悲观,自从皈依了佛教,成为一名居士,她对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希望,这种希望,是对世界一种另类的认识与理解。

那天,小芬组织了诸多道友,还特地请了一位上师,为老古在蓝湖公园放生。十九条大鱼放在两只红色的塑料大盆里。老古坐在附近的一个石凳上,木然地看着这一切。等到放生完毕,形如槁木的老古,突然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双手合十,望着远处。此刻,他的眼里闪出了一道亮光。

所有在场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老古的这一变化,包括小芬。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另外一个人身上。那个人远远地喊着老古的名字,气喘吁吁地奔跑过来。

他的怀里抱着一只玻璃鱼缸,水在鱼缸里动荡着,水花时不时地溅了出来。在那口鱼缸里,人们看到了一尾红鱼。

易清华,男,曾用笔名易清滑,现居长沙,中国作协会员。在《诗刊》《星星》等上发表诗作,在《大家》《天涯》《山花》《当代》《青年文学》《清明》《江南》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并在《当代》发表长篇小说《窄门》。已出版小说集《感觉自己在飞》《寒夜里的笑声》,长篇小说《荣辱与共》《背景》等。曾获《芙蓉》文学奖等奖项。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