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刻匾

2022-07-09高玉昆

清明 2022年4期
关键词:老耿牌匾红木

高玉昆

1

老耿,一副黝黑脸膛,宽大脑门,头发稀疏花白,自来卷。

身边朋友都唤他老耿,其实老耿并不算老,刚届不惑,却两鬓斑白。

老耿为人耿直,爽快,是个诚实守信的老实人。可他很执拗,好钻牛角尖,认准的道儿一股劲儿走到黑也不回头。

老耿遇事爱较真,好抬杠,好打赌,而且一打赌就发毒誓。平常的就是赌个谁错了谁是小狗小猪的,激烈时却是雷劈去见阎王,马上得了癌症见鬼去之类。有时还把糟践爹娘的字眼甩出来,把乌龟王八也搭上。

老耿是一位手艺人,打小就跟着闻名遐迩的马师傅学刻碑,刚学到八九成,师傅就去世了。他没有再另投师门,靠独自钻研,勤学苦练,成就了自己的名声。

如今,老耿最拿手的是牌匾手工镌刻。他通过当地文广新局申报成了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在这有着千年历史的襄都城里,是独一份儿。

老耿的手艺真称得上绝。他镌刻的木质牌匾挂到室外,任凭风吹日晒,木板从不开裂,也不变形。上漆年久日长,仍不掉色。另外,他擅長纯手工阴阳镌刻,阴刻贴金最拿手。刻好的牌匾挂起来,远看立体感极强,给人浮雕阳刻的错觉。近看金光闪烁,一个个金字凸显出来,用手一摸,却是凹下去的,令人拍掌叫绝。

老耿的手艺闻名省内外,好多名胜古迹、园林寺庙、斋堂馆所、亭台楼阁,都有老耿镌刻的牌匾和楹联。还有好多书法名家,写了榜书,请他刻制成牌匾,或贴金箔,或描石绿,各式各样都有,成了乔迁、拜寿、祝福的珍贵贺礼。

就在上个月底,老耿一个远房亲戚在天津盘下了一个古玩店,起名为“访古斋”。

亲戚七拐八拐的,找到了老耿的手机号,便打来电话请他给刻块牌匾,开张前能挂上去最好。

老耿热情地应允,且暗喜,自己刻的牌匾还真没挂到过天津卫呢。

老耿在电话里顺口补了一句:“放心吧,你开业前挂不上,我就是小狗儿!”

亲戚窃喜道:“大辈儿的舅老爷呐,可不敢这么说,您成了小狗儿,俺们是啥?哈哈,谢谢啦!”

老耿极其认真地对待这件事,建议道:“这牌匾我帮你请著名书法家题写,然后我再刻,挂起来绝对让你在天津长脸。”亲戚听后,愈加欣悦,感激不已,便全权相托。

老耿骑着自行车来到仿古一条街。

街道上的牌坊、楹联、匾额琳琅满目,应接不暇,但是能入他法眼的却没有几块。他逡巡在街上,昂着头,来回巡视着左右的店面牌匾,好像在寻宝一样执着而艰难。

忽然,他在一块刻着“金泉斋”的牌匾下停住了脚步。

“呀,写得真好!刻得也好啊!”老耿如获至宝,不由得拍手叫好。

老耿支好自行车,在牌匾下驻足,昂头观匾。

“耿老弟,你这是在看匾?”旁边忽然闪过一人,轻拍一下老耿的肩膀,冲他问道。

“是啊,这可是我在咱们这座小城里发现的书写最好的牌匾!”老耿旁若无人地答道,目光仍旧停留在那块牌匾上。

“这就是咱老爷子写的!”那人甚是自豪得意。这时,不少人围拢过来,目光齐聚到那块匾额上,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老耿扭过头来,双目正视对方,发现此人原来是自己的高中同班同学周冰。

“冰老兄,真没想到咱老爷子的书法竟如此了得!”老耿冲着牌匾伸出大拇指。

周冰挺胸抬头,眉飞色舞地说道:“老爷子现在是闻名全市的书法家,你以后有啥需要的,尽管说话。就凭咱们的同学关系,老爷子给你白写!”

“那敢情好。谢谢!”老耿随口答谢。

周冰正欲走开,却被老耿叫住:“冰老兄,正好有一事相求。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天津开了家古玩店,想让我刻块匾,但得请个书法名家题写,您看可否请老爷子写一下?”

周冰一听,随即应允:“小意思,你明天上午就来吧,我叫老爷子给你写。”

2

第二天一早,老耿提早与周冰联系后,便如约而至。周冰把他领进家门,客气地倒水让座。周老爷子年逾古稀,起床较晚。老耿等了足足两个多小时,到十点来钟,才见到老爷子。

周老爷子个头矮小,身材偏瘦,架一副黑框眼镜。他穿着讲究,头戴一顶毛呢礼帽,身着一套深灰色中式对襟唐装,脚蹬一双老北京手工圆口平底皮鞋,鞋油擦得锃亮。

周老爷子本是老机械厂退休职工,之前曾在厂工会工作,年轻时喜欢书法,好写标语,出黑板报。他的学历其实并不高,只有小学文化,但后来自学成才,如今也成了闻名小城的书法家。

周老爷子的书房很大,足足有老耿家客厅两倍大,老耿有些眼晕。书房中间的书案是一块独木大板,有一拃多厚,两米来宽,重一吨半,还带着树皮,桐油明漆刷得锃亮。一排高大的书柜紧挨着墙,排得满满当当,一看就是红木材质,哑光漆,高档奢华。书柜里塞满了书,好多都很新,看样子基本没翻过。一把金丝楠木太师椅稳稳地蹲在书柜前,正对书案的中心,扶手和靠背上都泛着沙眼金光。

老耿局促地坐在那个空空的太师椅的对面,环视着整个书房。这时,周老爷子缓缓地走过来,双手整整衣领,笑眯眯地冲着老耿颔首致意,稳稳地坐到太师椅上。他熟练地按动自动饮水机上的按钮,只听“嘟”一声,烧水壶上面的注水龙头自动扭向壶嘴处,开始注水。壶里的水刚到三分之二,就自动停了下来,随即转入烧水状态。

“我早就听说过你的镌刻手艺。”周老爷子用木夹子夹着茶杯,边说边递到老耿面前。

老耿抬起屁股,欠身接过茶杯,放到书案上,随即抱拳躬身,点头哈腰。

“你跟俺小冰很熟吗?关系不赖?”周老爷子手执水壶朝一个公道杯里倒水。

这时,周冰进来了。他连忙说道:“爸,我来泡茶吧。”随即从周老爷子手里接过水壶。

“我们是高中同学,一个班!”老耿提高嗓门,冲着周冰说道,随后把脸又扭向周老爷子。

“我们还是同桌呢!”周冰此时已把茶泡好,给老耿倒上茶后补充道。

周冰落座后,就直接跟他父亲说了老耿的意图,请周老爷子帮忙题个匾。

“哦,既然跟俺小冰是这么好的关系,我给你写。不过,得等一等,我好好构思构思,好好想想如何布局。你等我几天,好吗?”周老爷子双眼微闭,捻须皱眉,用手在书案上来回划拉着,满是精心在意的样子。

老耿见到周老爷子如此费心,煞是认真的样子,心里十分高兴:“好,好,不着急。您好好构思,好好构思。”

就这样,周老爷子应下了这件事,老耿没顾上喝一口茶,就起身匆匆告辞了。

他出门后就跟天津的亲戚打电话,把情况告诉了他们。

时隔三天,老耿问周冰,周冰说老爷子还在构思,快好了。

又隔了五天,老耿等不及了,就找到周冰家里,正好见到周老爷子。周老爷子说:“你再等三天,我构思差不多了,三天后你来拿吧。”

又等了三天,老耿第三回来到周冰家,周老爷子把写好的“访古斋”三个字交给了老耿。“我这可费了大心思了,认认真真地给你题写的,前后构思书写了好多遍呢。”周老爷子夸耀着自己。“小冰没跟你说过我的字的价格吗?你这可是快到八平方尺了。”

“哦,周冰还真没跟我说过。太感谢了!”老耿有些口吃,赶紧表达谢意。

“我回去得马上刻,再晚了就耽误我亲戚开业了,时间太紧了。”老耿急匆匆地卷起题字就想走。

不料,这时周冰回来了。“哥们儿,着什么急啊,歇会儿再走呗!”周冰拽住老耿的胳膊,坐在书案前,周老爷子又给他夹过来一只杯子。

“小冰,你没跟老耿说过我的字的价钱吗?”周老爷子噘着嘴,冲着周冰训道,话语间有些嗔怪。

周冰一时有些懵懂,支支吾吾地答道:“我,我没说。”

老耿扭头看看周冰,周冰在书案下边冲他伸出两个指头。

老耿一头雾水,伸伸舌头,舔了一下嘴唇,小声问道:“二百?”

周冰摇摇头,眯着眼说:“后边再加一个零。”

“两千?”老耿霎时圆瞪双眼。

“一平方尺!”周冰斜瞄他一眼,嘴巴说出一句话。

老耿顿觉一阵紧张,额头竟渗出冷汗来,随即浑身刺痒起来。他微微站起身来,屁股在木墩上挪了挪位置,重又坐下。

“喝茶,喝茶。”周老爷子笑呵呵地给老耿倒茶。

原本没喝一口的杯子,水满得齐了沿儿,老耿双手慌忙去扶杯子。

“老耿啊,你知道我的斋号叫什么吗?”周老爷子温和地问道。

“不知道。”老耿摇摇头。

“我的斋号叫‘白云阁’,等过几天我题好了,请你这专家给我也刻个牌匾,到时候我也挂上。”周老爷子看着老耿,说道。

老耿心头一震,随后频频拱手点头:“好说,好说,我一定刻好,保证你满意。”

“老爷子的事,咱们就当自己的事办好!”周冰在旁搭话。

“放心吧,冰哥,这是咱自家的事。我要是不给老爷子刻,我就是那水里游的,地上爬的。”老耿拍拍大木案,那木案像是水泥浇筑的,震得他手指有点疼。随后,他用食指和中指在木案上比画着爬行。

“可别那样说,多难听!老爷子知道您的诚心。”周冰赶忙把他的手捂住了。

就这样老耿为了亲戚的一块牌匾,费了将近半月的时间,先后到周老爷子家去了三趟才把事办好。老耿马不停蹄,昼夜加班,总算赶在亲戚开业的当天早上才挂红披彩地将牌匾送上。

牌匾上了店门头,同行们赞扬不止,都说刻得好,但没人说牌匾上的字写得好。亲戚打内心里很感激老耿为牌匾费心,佩服他讲诚信、够义气,并没有把这真实情况反馈给他。

老耿刻匾,名声在外。省内外不少地方都请他刻匾,有时连同名家题字,都请他一起办妥。老耿常讲,我刻匾,请谁写字都不花钱,因此,请老耿刻匾的也不再另给他名家题字的钱。老耿认为,他的牌匾刻谁的字,挂到哪里都是一个长久的宣传和广告。当地个别书法名家把自己的字看得金贵,想不通,就不愿写。有的书法家就很明白通达,很乐意为他写。老耿刻好的牌匾悬挂在名胜古迹处,题匾的书法家们看后很满意,游客看后也记住了书法家的名字,常有花钱求字者辗转找来。且这些人还逢人便夸:“名胜古迹开元寺、扁鹊庙里的大殿牌匾都是人家写的!俺家就有他的字。”

老耿回头想着,请周老爷子写这个牌匾,真是费了老劲。老耿认为自己帮周老爷子在天津弘扬了名声,可周老爷子却认为是他的字帮老耿的牌匾弘扬了名声。不说题匾,到周老爷子那儿单独求字的,从没一个空手的,给老耿题写这个牌匾,周老爷子没有收费,完全是看儿子小冰的面子。

可是,周老爷子又想,遇到老耿这个牌匾手艺人也是难得,一定得让他给自己刻一块牌匾,这样心理才算平衡。

3

半月过去了。周老爷子忽然把小冰叫到书房:“你联系一下老耿,請他来家里一趟。就说我找他,不说啥事,见面再说。”

小冰照父亲的安排,把老耿约来。

周老爷子开门见山:“上次我曾对你说过,我想刻一个斋号挂起来,请你帮忙来刻。”

老耿很客气:“没问题,没问题。”

周老爷子把抽屉缓缓拉开,从里面取出一个大信封,掏出里面的宣纸,在书案上铺开。老耿起身,转到木案的对面,在周老爷子身边一起欣赏起来。

宣纸上有三个大字——白云阁。

“你看这字写得咋样?”周老爷子温和地捻须问道。

老耿当然知道,这字出自老爷子之手,是自题斋号。随口赞道:“好啊,功力不凡,很好!”

周老爷子呵呵呵地笑起来,边笑边把宣纸重新叠好,连信封一起交给老耿。

老耿机械被动地接到手里,心里不是滋味。

“你给我刻成红木的吧!”老耿端起茶杯,刚送到嘴边,周老爷子却又吐出来这样一句。老耿的手抖了两下,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

老耿慌忙把茶杯放下,说:“老爷子,红木我那里可不趁!你要说一般的红松、白松,我都可以给你白刻。你要说红木,我还得给你找,可是贵得很呢!”

周老爷子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又正言:“就照着我宣纸那么大尺寸找一块红木,你看看需要多少钱?该多少钱就多少钱!”

老耿重新打开宣纸,估量了一下尺寸,而后就拨通了板材商老海的手机。他为了表明自己的公道和无私,特意打开了免提键。

“喂,老海,你那里的红木什么价格?”

“老耿啊,我这里好几个档次呢,你不知道吗?”

“你就说价格最低的那种吧。”

“尺寸报来!”

“长136厘米,宽40厘米,厚度5厘米。”

“好嘞,我算算。”

“哎,你马上算,不要挂电话。”

“好,好!”

话筒里面传来计算器嘟嘟的按键声。

“老耿,最低3000块钱。”

“哦,好的。”

周老爷子听到报价,立即冲着老耿挤眉弄眼,伸出手掌不断朝下拍打,压低嗓音冲着老耿说:“价格往下压,往下压。”

“喂,老海,自己人用的斋号,你把价格再压压。”

“给你说的就是最低价呀,咱弟兄们合作多少年了,什么时候跟你要贵过?”

周老爷子再次压着嗓音,冲着老耿的耳朵沙哑地喊道:“再压!再压压!”

老耿扭过头,用手指抠抠耳朵,随口道:“老海哥,再压压呗!”

“老耿,你啥时候变得这么磨叽啦,2800!不能再低了!”

“好吧,好吧。”

周老爷子举起来的手掌,没有再往下拍,在空中静止地浮着。

老耿挂断手机,扭过头来,看着周老爷子失望地说:“只能这样了,确实是最低价了。”

周老爷子沉默的脸色突然一变,说:“老耿,你看看我在宣纸上写的那个尺寸是不是有点小啊?咱们还是在长度上加上一尺吧,在宽度上再增加20厘米!”

“要是尺寸增大,红木板子的价钱肯定还要涨!”老耿赶忙解释道。

“嗨,就是增加这么一点。”周老爷子眯着双眼,用双手比画着。

老耿说:“你这可增加不少呢!估计2800元拿不下来了,我再跟老海联系一下!”说着,老耿就要拨电话。

“别联系了,就这样吧!都靠你啦!”周老爷子用手扶住老耿的手腕,没让他把手机拿起来。

“这,这板子加大不少呢!”老耿犹豫不决。

“就这样定了,你就刻吧,红木钱你先垫上,我回头给你。”周老爷子笑了起来,还拍了拍老耿的肩膀。

听到周老爺子说的话,看着他那和蔼可亲的老书翁的样子,老耿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好点点头。

老耿把宣纸装进信封里,抬脚迈出周老爷子的书房。周冰赶忙跑过来站在楼道口相送:“慢走,耿兄。你放心吧,老爷子不会欠你的。”

老耿径直走出小区,没再回头,只是伸出手摇晃两下那个大信封,表示再见。

4

老耿没等周老爷子和周冰催促,很快把牌匾刻好了。但他并没有主动跟周老爷子父子联系,而是等他们找自己要匾。

没隔几天,恰好赶上周老爷子的八十寿辰。刻匾正好为过寿增添喜气,这也许是周老爷子提前打算好的,也许是巧合。周老爷子的想法,周冰压根不知,他猜不透父亲的心思。

周老爷子在寿辰前一天的早上,安排周冰给老耿打电话,询问牌匾是否刻好。

老耿倒是没有隐瞒什么,直言道:“实不相瞒,早就刻好了,就等你老弟打电话呢!”

周冰接茬道:“那还说啥,赶紧拉过来吧!今天就挂好,明天老爷子正好过八十大寿呢!”

老耿用破被单把牌匾全部包起来,然后放到三轮车上,把四个角又用海绵垫好,用棉绳捆绑仔细,带上电钻、锤子和钉子等工具,自己骑车送了过来。

周老爷子父子俩大老远地就在小区门口等着他,好多邻居和朋友都在家里等着观匾。老耿卸下木匾,大家七手八脚地帮着抬进屋子里。在周老爷子的指挥下,老耿钻好眼儿,塞好木楔,钉好钉子。大家齐手帮忙,牌匾很快就挂好了。

众人撤后,紧贴墙根,仰头张口,群赏此匾。只见匾额红木原色,哑光清漆,贴金阴刻,工艺精湛。

远观,“白云阁”三个大字都凸了起来,特别醒目,散发着一种沉稳内敛的金光。总体感觉庄重、大气、文雅、美观,还颇有几分瑞气。

众人啧啧称赞,有的禁不住鼓起掌来。

“周老的书法真是炉火纯青,高妙至极啊!”邻居老李仰着头赞叹道。

“周老的字好,牌匾刻得也很好,真是珠联璧合啊!”学生老马有些悟出些真谛的意思。

“周老这是给自己题的斋号,书法当然是最好的啦!这牌匾的红木也是老爷子挑选的上乘木料,刻工又是出自文艺界闻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老耿之手。这牌匾,在咱们这座小城里,找不出第二块来!”一位在文化单位上班的弟子,似乎很懂行,会说话,连捧带夸,却很诙谐、自然。众人听了,不禁高兴地笑起来,内心里着实羡慕。

“这可是周老爷子八十大寿最好的礼物!”老耿缄口不言,也不好意思,也张嘴奉承了一句。

在众人的夸赞中,周老爷子在太师椅上端坐,呵呵地笑着。

老耿看着周老爷子打内心里满意这块匾,心里也就踏实了。

匾刻好了,也挂好了,主家也满意,按说就该结账了。可周老爷子并没有说一句话,周冰也没有提半个字。当着那么多人,老耿也不好意思提,怕扫了周老爷子的兴。

第二天,是周老爷子过大寿的正晌,他邀约了许多政界要员、学生弟子、亲朋好友,可就没有邀约老耿。

屋子里,院子里,都摆满了酒席。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轮番向周老爷子敬酒,轮番仰头观匾赞扬。

“这可是老耿的手艺?给老爷子刻档次这么高的红木大匾,可给老爷子长脸了!老耿手艺好,人好,真是仗义!”席间,众人纷纷夸赞。

“咦,怎不见老耿来参加寿宴呢?”有细心人,还没完全喝晕,四处看看,问道。

“哎,就是——”

“就是,怎么不见老耿呢?”众人相觑,纷感疑惑。

在周老爷子眼里,老耿就是一个手艺人,一个给自己刻匾挣钱的生意人,根本没有把他当自己的朋友。

老耿心里明白,没那些交情,他也决不会上赶子攀高枝。

但老耿还是讲究情义的,他的刻工、贴金和上漆,一样不偷工减料,一样不投机取巧,都是免费敬送周老爷子的。他是为了还周老爷子为自己亲戚题字的那份情义。

老耿在晚饭前给周冰发了一个微信:祝贺老爷子八十寿诞,万寿无疆。

周冰回复二字:谢谢!

转眼,时过半月。

老耿在桥西区挂好一块匾额,骑着三轮车往家走。在古文化街元街的洞口牌坊下,偶遇周冰。

“周冰!”

周冰循着喊声,抬头向旁边看看,没有看到老耿。

老耿又唤了一声,周冰才发现他。

“好久不见!”周冰拍拍老耿的肩膀,随手掏出烟,抽出一支,向老耿递来。

老耿年轻时抽烟很凶,后来搞镌刻后,就很少抽烟了。因为自己干的是木活,怕着火。

老耿接过来,周冰的打火机随即就凑到他嘴边,老耿吸着了。

“最近又挣大钱了吧?”周冰冲他戏谑道。

“咳,咳。”老耿被第一口烟呛得不轻,连咳好几声,脖子抻得老长。

“我这就是卖个手艺,费工费力,其实就是个功夫活,挣不了几个钱。”老耿说着,又吸上一口,慢慢适应了,不咳嗽了。

“老弟啊,你比我强多了,我们就挣个死工资。”周冰有些长吁短叹的样子。

老耿狠吸两口烟,吐出一大团烟雾来,弥漫着,飘到了牌坊上方。

他望着团团烟雾,慢慢散开,直到慢慢消逝。

“我得走了,回去还得给老爷子做饭呢。”刚说了没几句话,周冰忽然想到什么,便道别。

“咦,老兄,你别走。”老耿赶忙唤住他。

“有事?”周冰扭头看他。

“那块牌匾的红木钱,能结了吧?”老耿实在忍不住了,直接说出口。

“哦,这事啊。我回去跟老爷子说,马上给你结了。”周冰信誓旦旦。

“你老兄可得说话算话,要不咱发个誓,你给不了我,你就是王八。”

“老弟,你还信不过我?咱们交情多少年了!”

“哦,好,那我等你。”老耿好像做错了事,转而客气起来。

“等我电话,再见!”说完,周冰把自行车用力一蹬,响起一串铃铛声,随即就不见了踪影。

5

三天,五天,一周过去了。周冰没有来电话。

半月过去了,仍没有联系。

老海倒是催促老耿两次了,老耿向来没有拖欠过老海的钱。

老海有些不信任老耿了,牌匾木料一概不赊了。

老耿接下的好几个活儿,都是从老海那里现款拿料。钱还没挣下,倒是花出去好些。

老耿实在忍无可忍,找到周老爷子的家。

周冰没在家,周老爷子和他女婿在家。

“周老师,牌匾的红木钱你给我算了吧,人家老跟我要,我也垫不起啊。”老耿单刀直入。

“你说的那个太贵!”老周一手端着大瓷缸子,一手攥着一大堆药片。

“价格可是当着你的面,让你听着谈好的!”老耿实事求是。

“那价格就是有点贵!”周老爷子怒气冲冲,端水的手抖動起来,盖子哐当着碰着缸子边缘。

“你后来又加大尺寸,人家还是按照2800,看我面子没给你加钱,已经相当够意思了。”老耿仍是耐心解释。

“等我的一笔润笔费来了,再给你吧。”周老爷子话锋一转,见机行事。

老耿听到这话,也不再说什么了。他扭头回敬一句:“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大书法家!”

周老爷子虽八十高寿,可耳聪目明。“你,你!气死我了。”

这时,女婿走过来,把老耿拉到客厅里,安抚他坐下。

“别着急,老头老了,脑子不好使,你多担待。回头我劝劝老头。”周老爷子的女婿温和地劝解着老耿。

老耿真的有些着急,一时难以平复自己的情绪,起身离去。

第二天,老耿接到周老爷子女婿的电话,劝他再等等,老头有一笔卖字的钱很快就回来了,随后就给他结算,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老耿想不明白,难道书法家都是这样吗?自己找人刻了匾,非等自己卖了字,有了钱才结账吗?这都是啥人!

时过三天,老耿又去找周老爷子。

周老爷子一见到老耿,气不打一处来,怒气难消。他张口就训斥起老耿:“上次我还给你题过一块匾哩!我就没收你的钱,你现在反倒来跟我要钱?!”

“嘿,周老爷子啊!你当时说要钱了吗?你还说冲着小冰的面子不收费。你红口白牙,怎么胡说八道呢?”老耿毫不示弱,有理有据地辩解着。

“你当时也答应过,我有什么斋号之类的你给我白刻!”周老爷子倒是记忆力不错。

“我是说过,我说的是用我家的松木刻匾,我白送!你这可是点名要的红木,我可没有红木,是从老海那里给你赊来的红木!”老耿再一次耐心解释。

“我给你题匾,算是白题了!”周老爷子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你要不是白题,俺还去找别人哩,花钱还能请到比你名气大的名家呢!”老耿毫不客气。

“你,你,快把我气死了。”周老爷子伸手想去端茶,可手抖得厉害,茶杯里的水洒在了书案上。

“你敢跟我发毒誓吗?你当时如果说了跟我收费,我叫雷电当场劈了我。你要是说了瞎话,叫雷电把你劈死!”老耿接着跟周老爷子赌咒起来。

“你,你竟跟我发毒誓!”周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

听到争吵,周老爷子的女婿赶忙从客厅里跑进来,还是用那番老套路劝走了老耿。

老耿走到楼下,冲着周老爷子家的窗户大喊一声:“牌匾的红木钱我不要了,我再来跟你要,我就叫雷劈了我!”老耿的嗓门儿很大,四邻八家都听到了,宠物狗接连狂吠起来。

当晚,老耿就微信支付了老海的木料钱,木料加大,整整给了老海3000元,一分不少。老海收钱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道谢,而是回复了一个拱手的表情包。

6

没过两天,老耿接到一个电话,是周冰打来的,语气异常温和。

“老同学,你在家弄啥嘞?”

“我還能干什么,每天修理木头疙瘩,老本行呗。”老耿语气平和无味,略显冷淡。

“这样,我喊上咱们的老班长,中午到东来顺涮羊肉,喝两盅,你一定过来啊!”周冰搬出老班长,那可是跟老耿最要好的同学,老耿不知周冰葫芦里卖的啥药。

“不去了,手里还有活儿,俺得养活全家呢。”老耿一想起周冰他爹,还有他姐夫,就有点恶心。他内心里下过决心,此生不想再跟周冰全家人来往了。

“是这样,老爷子把那红木钱给我了,中午就给你。这事拖了这么久,怪不好意思的。这不,我想请老同学喝点,算是赔不是了。”周冰一本正经起来,老耿倒是有些心软了。

老耿本是发了誓的,红木钱他是不会再找他们要去了。

老耿转念一想,这可是他们找着来给他的,自己并没有违背誓言,永远不会遭雷劈。

老耿赴宴去了,涮的羊肉很纯正,也喝了个七七八八。周冰打的把他送回家,在家门口往他上衣口袋里塞了一个信封。

后半夜,老耿口渴得厉害,醒来,撒泡尿,照照镜子,跑到客厅里烧开一壶水。他也学着周老爷子的样子,泡了一壶金骏眉,然后再倒进一个建盏里,呷一口,咂咂嘴,喷香喷香的。

老耿接连喝了五盏,醉意顿消。

他从沙发上拎起上衣,从兜里取出那个信封,把信封里的票子一张不剩地全部掏出来。他接连数了两遍,一共2500元整。

老耿仰头长叹一声:“老子这辈子再跟你们打交道,死我全家!”

“大半夜你发啥神经哩?”老婆穿着睡衣在墙角靠着,直勾勾地盯着他,蹦出一句话。

老耿吓了一大跳,忽然觉得又有些尿急,起身就朝厕所跑。边跑边骂:“死他们全家!”

老婆顺手把沙发上的那个信封拿走,朝枕头下一掖,钻回被窝。

责任编辑   许含章

猜你喜欢

老耿牌匾红木
亲密有间
陈俊:用心传承红木文化
和解
楹联牌匾上的典故
文化与艺术的收藏——红木
俄一高校挂斯大林牌匾引纠纷
功臣
蓝木马和红木马
林业:《红木》国标修订红木种类或有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