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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厨娘

2022-07-09范迁

清明 2022年4期
关键词:姆妈蛤蜊小菜

范迁

她守寡七年,儿子买了房子搬出去住。女儿结婚两年多,跟老公合不来,离婚官司僵在那儿。倒好像也不着急,下了班回娘家吃饭,周末,把一岁多的小囡扔给老娘,自己出门轧朋友去。

她的确有点想不通,女儿当初结婚也是一头火热,听不进老娘和弟弟半句劝说。一年不到两人就闹矛盾,吵得不可开交。照理说,吃一堑要长一智,下次再寻人要稳当些。嗨,侬看,脑筋又搭错,找了个大她十来岁,婚还没离干净的生意人。

女儿自有她的道理:“喏,小男人只晓得打游戏,我做老娘姨啊?”

她说:“所以要慎重些呀。现在这个婚还没离掉,吊在那里不上不落,如何是好?”

女儿一句话把她顶回去:“急啥?船到桥头自然直。”

她只好安慰自己,现在小青年都是这样的。我讲过了,听不听是他们自己的事。

女儿要带新的毛脚女婿来家吃饭,事先关照她:“这个人嘴巴蛮刁的。”

她就犯难了,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只会烧些家常菜。来了个嘴巴蛮刁的毛脚女婿,不晓得应付得来吗?于是推托:“那么,去饭店里吃好了,钞票我来出。”

女儿不满道:“人家就是饭店吃厌了,才要来家里吃。你这点事情也不肯帮忙,算了算了。”

她只好未雨綢缪。小菜场的水产部经理老杨还叫得动,她三天前就去打招呼了:“哎,杨蛤蜊,有啥好货给我留着。价钱贵点也没关系的。”

杨蛤蜊年轻时追过她,她却看不上,嫌人家一身鱼腥气。杨蛤蜊到现在还没死心,即刻笑眯眯地问:“有啥动静?小妹侬请客啊? ”

她抢白一句:“请啥客?自己吃。”

杨蛤蜊眨眨眼睛:“哦,侬做惯人家的,钞票要留着买房子的呀。”

她不想跟老头子多嘴,面孔一板:“侬真啰唆的哟,阿拉老早想穿了。”

年轻时,她赖在家里不去上山下乡,专职买汰烧,家务是一把好手。虽说烧的是家常菜,可是比一般人家的家常菜要高明不少。爷是广东人,娘是宁波人,都讲究个“吃”字。几十年下来家里没添过一件家具,小囡的衣裳补丁加补丁,但是饭桌上半点不马虎,最起码要有三荤两素,否则老头子要发脾气的。实在打饥荒了,老头子会逼老婆卖掉一只金戒指,到崇明乡下跑一趟,提一只猪头,一副猪下水,或一蒲包螃蟹、黄鳝,或是两大条青鱼回来。老头子最在意的是食材新鲜,常说,宁吃一口活肉,不吃烂货三筐。他们家的隔夜菜是全部倒掉的,就算在供应紧张时也是如此。

请客前夜她没睡好,翻来覆去想女儿的事,只是一个“烦”字。又担心如果那个人不喜欢她烧的小菜怎么办?塌台不说,女儿会不会不开心?五点多起身上菜市场,水产柜台上空空如也,左右一张望,竟不见杨蛤蜊的身影。要死了,今朝这个老头子放我白鸽哉?正在无措,却见杨蛤蜊捧了一只塑料筐颟顸而来,砰地放在她面前:“喏,好货都在这里。看看。”低头看去,筐内有三四斤重的青鱼一条,大闸蟹四只,两雌两雄。再有小河虾两斤左右,四五条黄鳝,都是活的,在筐底钻来钻去。杨老头摆功说:“今朝最好的时鲜货。”她点头:“麻烦你了。多少钱?”杨老头说:“老相识多年了,这点小意思,算我送你的好了。”她哪肯,扔下几张大钞离去。

毛脚女婿进门时,她虽有思想准备,还是大吃了一惊。女儿说过他约莫三十八九,但看起来至少四十六七了,满面油光,两只眼袋很大,啤酒肚也凸出来了。头顶上秃掉三分之一,喷了许多摩丝,让几根毛蓬起来,但还看得见大片发亮的头皮。人倒是活络,嘴巴也甜,进门一口一个“姆妈”,叫得人汗毛凛凛。随即大大小小的礼品袋呈上三四只。她一个妇道人家,哪见过这个阵势?舌头打结,手脚也没地方放了。女儿在一边问道:“姆妈,今朝夜里吃点啥? ”一句话提醒了她:“阿囡,侬先帮客人泡茶,夜饭过一歇就好。”

她从菜场回来手脚就没停过,先把黄鳝养在清水面盆里吐沙。河虾剥出来,薄盐加酒,让味道进去。大闸蟹蒸熟,把蟹肉蟹粉拆出来。青鱼剖开,中段做熏鱼,尾巴做红烧甩水。内脏也仔细地整理出来,做一道鲃肺汤。两只煤气灶头不够,又生了只煤球炉子炖汤。想想当年一家六七个人吃饭,就靠一只煤球炉,那么多小菜不晓得怎么烧出来的。

她在灶间里忙得脚也要翘起来,女儿也不晓得来帮把手,自顾自在客堂间里跟男朋友吃茶讲账。不过,这个毛脚还是蛮会讲戏话的,只听见女儿嗤嗤的笑声一阵阵传来。她稍有不快,但一想,一天忙下来,只求个好气氛,就不去计较了。

夜饭小菜丰盛,四碟冷盆,葱油海蜇、烤麸、油爆虾和熏鱼,先上桌让女儿跟毛脚吃老酒。还有几只小菜是热炒。清炒虾仁温油里一过,蜷成滚圆的一球,嚼在嘴里又糯又脆。装盘之后,再在粉红色的虾仁上撒三五粒青豆。一道青鱼甩水是她的拿手菜,两面稍煎,下料酒酱油味精煨酥,最后加一点冰糖屑收汁。同时手脚麻利地把黄鳝杀好,控血,再划成丝,放盐、生粉、料酒、胡椒,捏一捏,滚油下锅,装盘后再热一大勺麻油浇上去,上桌时还哔哔啵啵地响。最后一道是炒蟹粉,黄金白玉,装在宝蓝色的大碗里端上桌,毛脚女婿的眼乌珠都要落出来了。

饭后毛脚一面剔牙一面打饱嗝,女儿说,这个人平日是不吃米饭的,今日竟然吃了三碗饭。她说还有一道鲃肺汤呢!毛脚欲罢还休,说:“再吃下去,肚皮真要爆炸了。不过,我就做个饭桌上的黄继光吧。”

这顿夜饭吃了两个钟头,毛脚放了三次皮带扣,出门时还意犹未尽:“我这个人啊,也算会吃的,这几年做生意,大小饭店吃遍了,但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小菜。姆妈,真的是高手在民间啊。”

她只当是客气话说:“粗茶淡饭,上不得台面的。”

从此,毛脚隔三岔五上门,看在女儿面上,她也只好招待。毛脚看来真的喜欢她的厨艺,有时屋里没准备,下一碗荠菜馄饨,或者做个葱油拌面,也吃得蛮香的。毛脚蛮会做人,常常带点小礼物,哄得她十分开心。菜场里买到啥时鲜货了,她马上打电话给女儿:“哎,阿囡啊,侬个毛脚今朝夜里有空吗?一道过来吃夜饭喔。”

她本身喜欢烧菜,有人欣赏她的厨艺,她自然是开心的。

这天,她烧了水笋干红烧肉、目鱼大烤、荠菜豆腐羹。饭后,毛脚点了一支香烟,女儿赶快把烟缸拿来。毛脚施施然用金质打火机点上,喷出一股浓烟,说:“味道只只好。不过啊,我有一句闲话,不晓得该不该讲。”

她想大概这个毛脚要挑毛病了,脸上笑容不自然起来。

毛脚压低声音,说:“姆妈,侬晓得吗?人家有侬这手烧菜的本领,早就发财了。”

她这个年纪,对发财不发财倒并不是很上心。人无病无痛活着,吃得落困得着,就蛮好了。发财也要看各人的命。

但一旁的女儿听进去了:“阿是开饭店?”

毛脚大摇其头:“现在饭店太多了,侬看,现在的阿狗阿猫,炒个咸菜毛豆子,炖个烂糊三鲜汤,吹牛吹得哇啦哇啦,拍着胸脯开爿香港皇上皇大酒家。一条马路上数得出五六十家饭店,抢生意抢得头也打破,弄到后来都是赔本生意。”

“那么······”

毛脚说:“像阿拉做生意的人,现在都不大肯到饭店去吃饭了,激素鸡、注水猪肉、抗生素鱼虾、地沟油、农药菜,一顿饭吃下来侬真不晓得吃进点啥。钞票总归是好赚的,身体吃坏了就不合算了。”

这话她是听得进的,点头说:“是的,外头吃哪有自己烧实惠。”

毛脚摇头说:“但做生意要应酬的呀。生意,一大半是在酒席饭桌上谈下来的。”

是呀,唱戏还要搭只台子,台子一塌,戏也唱不下去了。

毛脚说:“所以啊,现在外面流行私房菜。不对外,只有生意圈子里的人受到邀请,就像朋友请吃饭那样,环境好,气氛好,也不会有工商、卫生、税务之类的麻烦。侬看这主意多好。”

她耳朵缝里也听说过“私房菜”这个名词,上海人现在处处学香港,弄点不伦不类的名词出来,私家车,私房菜,私人俱乐部,好像一牵涉到“私人”就时髦得很。

女儿问道:“那么要收费吗?”

毛脚说:“当然要收费。不但收费,还要收得贵。而且私房菜没有点菜,主人家烧啥侬吃啥。”

她不认同:“众口难调的。人家出了钞票,吃得不对胃口,要骂侬山门的。”

毛脚眼睛瞪得像电灯泡一样:“烧香趕出和尚?不会的。讲起来,私房菜是有门槛的,侬档次不够,出了钞票也进不来。一般人能够踏进这个圈子,台子上有他一只座位,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还要挑三拣四?”

她只是听听而已,这些都跟她不搭界,她一个家庭妇女没有这个能力也没这个野心。何况年纪也到了,折腾不起的。

女儿却动了心,说:“这个行当不错,本钿也不要的。”

毛脚说:“话也不是这么说的。私房菜也有竞争,也要讲究个派头。侬烧的小菜再好,但碗盏破破烂烂,成色马上减掉几分。还有,吃饭场地也蛮重要的,人家踏进门,一看侬装潢得高大上,钞票也摸得爽气些。”

女儿和毛脚都朝她看。

她真的不想折腾,说:“我没这么多钞票,真的。再说派头,也不是阿拉这种家庭掼得起的。”

女儿面上显出失望的神色来,心有不甘道:“侬那两张存折呢?”

她马上挡回去:“那是我的养老铜钿,不能动的。”

女儿撇撇嘴:“随便问一声,姆妈侬不要这么紧张呀。”

毛脚点上第二支香烟,皱紧眉头道:“姆妈,我不该插一句嘴,侬看当年的万元户,多拉风。一般人工资只有几十块,想想一万元,好大一笔钞票,应该是生生世世吃不光用不光的。现在万元户算个啥?好去申请低保了。这说明啥?说明钞票是越来越不值钞票。侬现在存折上有几万元,过十年,可能只有几千元的购买力了。所以聪明人有了钞票做生意啊,买股票啊,存银行是最没意思的事情了。”

她心里晓得是这么回事,但钞票存在银行里,她比较笃定,夜里困得实。

毛脚施施然说:“做生意的人都晓得,钞票不用的话,只是几张纸头。存在银行里,就是几个零。”

女儿在旁边帮腔:“是呀,是呀。”

她心里骂道:“是侬个头。没见过的,毛脚跟侬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这样帮着来谋计侬老娘!想也别想。”

毛脚是灵光的人,看她不接嘴,便不再多说,三言两语转移了话题。临出门时还对她千谢万谢,她心里有些不快也随即消散了。

没想到,女儿却不乐意了,接连几天没上门,电话也不接。她心慌起来,打电话叫儿子去寻。儿子说:“阿姐是成年人了,也许忙,一两天没联系,侬没必要这么紧张呀。”她还是放不下心:“从来没有过的。你联系到她,叫她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呀。”

女儿电话来了,拎起话筒就是一腔怨气:“姆妈,我面子也被侬卸到太平洋去了,打电话来做啥?我又不是贱骨头。”

她一头雾水:“我怎么卸侬面子了?”

“一说做生意,侬就像个守财奴似的。侬叫我面子往哪儿放?”

她气结:“我怎么像守财奴了?做生意也要是这块料,我老太婆弄不来的,又哪能办?”

“没人生来就会的。机会摆在侬面前,只晓得捂牢口袋,像谁要骗侬钞票似的。”

女儿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她最吃不消的就是这一招,生女儿时是难产,整整痛了二十三个小时才生下来,生下来之后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要啥有啥。不如意了,嘴巴一咧,老娘就六神无主,啥要求也会答应下来。

她一直抱怨:“真是前世里欠了侬的债。”说归说,女儿一哭一闹,她总是吃瘪,鲜有例外。

果然,女儿哭腔一来,她就软了三分:“那么,侬说该怎样?拿存折出来?”

女儿说毛脚私下跟她讲过,侬姆妈肯做的话,他可以合伙。拿钞票出来装修。她负责烧菜,毛脚负责带客人,利润对半开。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抓住真是笨透了。

她满心不愿意:“这两张存折我要留着买房子的呀。”

女儿抢白她:“侬这点铜钿,大概只好买到松江去。我是侬的话,先拿来做生意,赚到钞票之后,买幢别墅。”

别墅她倒也不想,市区地段好些的,两房两厅,是她终极的梦想。

装修這间石库门老房子,前前后后折腾了两个多月。装修队涌进涌出,钻枪震天,尘埃四起,烦得人一佛升天,二佛涅槃。原来的墙壁敲掉,换了木质护墙板,镶了大镜子。客厅地板换成大理石,前面的木门换成玻璃落地门,挂上天鹅绒窗帘。天花板上装了吸顶灯,五颜六色地旋转,还可以调节明暗。装了空调,内外油漆一新。毛脚订了一张可以坐十六个人的大餐台,配上一色的不锈钢皮革椅子。四个角落里摆上塑料盆景,大红大绿闹猛得很。还弄了几张裸体女人的西洋油画挂在墙壁上。不得不说,现在上海人的想象力也是一飞冲天,一间普通的石库门民居,涂脂抹粉一搞,弄得像舞厅夜总会,老母鸡变鸭,也是另有一功。

毛脚和女儿都说好,有派头。她却是有点心惊肉跳,第一,大理石地板容易打滑,她这个年纪的人摔一跤可不得了。第二,墙上挂的裸体画令人面红心跳,走进客厅眼睛也不晓得朝哪儿看好。第三,那两扇大玻璃门,她好几次差一点就撞了上去。一个住了一辈子的家,突然感到处处陌生,手脚也没地方放了。

毛脚说过她负责烧菜,别的不用她管。那么,她就待在灶间里好了,客厅能少去就少去。

第一次开张大获成功,毛脚叫了十四个人,说都是生意面上的,再加他自己一个。最后一只位子要留给主家的,说是做私房菜的规矩。她实在腾不出身来,就让女儿去坐了。为了这顿晚餐,她准备了整整三天。当日一清早就在灶间里忙碌,烧了十五道菜,计有六道头台,熏鱼、素鸡、海蜇皮、肴肉、酱鸭、醉鸡;八道大菜,目鱼大烤、红烧狮子头、酱爆圈子、干烧明虾、黄鱼鲞烤肉、黄焖鳝筒、清炒腰花、荠菜春笋片;再加一只大砂锅和一道八宝饭当点心。菜上齐之后,她在灶间里忐忑不安,心想她是被女儿挑上山的,也没学过生意,充其量只会烧这些家常菜。如果客人不满意,毛脚可以退钞票给客人,她没意见。

但客厅里好像气氛蛮好,欢声笑语一阵阵传来,间或有碰杯声、起哄声、欢闹声。她总算放落下心来,才想起一天下来竟没有吃过东西,也没啥胃口,便煮了一锅泡饭,搛了块乳腐。刚坐下,毛脚就进到灶间来,满面通红,一股酒气:“姆妈侬的小菜实在太好吃了,大家说一定要见见侬,敬侬一杯酒。”她最不喜欢在大庭广众间抛头露面了,只是一味推辞。女儿也到灶间来了,帮毛脚劝说:“老娘侬就不要扫兴了,去跟大家见个面,打声招呼,很简单的事。”看她还是踌躇,便附在她耳旁轻声说道:“客人有几个生意做得很大的,或许将来要找他们帮忙的。”两面夹攻,她实在却不过,只好随了毛脚来到客堂,食客们都立起身来,向她拱手致谢。她哪见过这场面,在一片肥头大耳和金丝眼镜中,笨嘴笨舌连话都讲不出来,只会傻笑。人家敬她酒,也竟然糊里糊涂喝了,回到灶间头重脚轻,浑身酸疼,直歇了两天才缓过来。

第三天女儿上门跟她结账,把一只信封放在她面前:“十五个客人,每人二百,毛脚已经扣除他的那份。侬点一点,一千五百块。”她心里估了一下,除去食材费用,她三天忙下来也只赚了区区三四百块钱,跟毛脚说的发财差得远呢。女儿撒娇道:“我的佣金呢?我也出了力的呀。”平日女儿总问她拿个几百块,说要给她外孙添个什么。她问都不问就给了。今天却有些异样的感觉,但还是抽了几张钞票给女儿,心想只要本钱保牢就算了。

女儿收起钞票,说:“毛脚叫我问侬,是不是在周末再办一场?”她说:“又要办了?”女儿说:“大家都讲不错。有许多人要报名。”她说:“刚刚办过,我吃力得很。要不下礼拜再说?”女儿就不高兴了:“打铁要趁热呀!外头私房菜又不是只有侬一家。”她说:“我年纪大了,做不动的。”女儿撇撇嘴说:“烧个菜呀,又不是叫侬去打铁。”她被逼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在菜场里,杨蛤蜊诧异地问道:“侬做啥了?又是这么大批量?”她掩饰道:“女儿有几个朋友来家吃饭,小弄弄的。”老杨遂不再东问西问,记下她要的货色,说:“侬放心,我尽量给侬办到。”

其实,做菜也跟心情有关,开开心心地做和逼上梁山地做,味道是不一样的。她原来喜欢烧小菜,喜欢清早在小菜场里买到时鲜的食材,高高兴兴回家来的感觉。喜欢小菜下锅时爆起来的油香。喜欢起锅时,小菜恰如其分地散发出特有的香味,肉有肉香,鱼有鱼香,连蔬菜都有一股清香。最主要的,烧好小菜一家人聚在饭桌上一起品味享受,忘记了生活中所有的烦恼,只是享受生命中最原始的愉悦。现在就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屋里像城隍庙,人进人出。而烧出来的小菜被一帮不认识的人享受,提心吊胆他们是否吃得满意?虽然有些铜钿进账,但烧小菜的乐趣却大大地减少了。支撑她的就是竭尽所能地帮帮女儿,希望她在人生中顺利些,不要再多走弯路。

不管如何,她烧小菜还是精工细作,用足了心思,还是一如既往地精彩和入味。几次下来,声名大噪,据女儿讲排队的人排到转弯角上。她听了并没高兴,反而觉得压力大增。毛脚的意思是一个礼拜开三桌,她坚决不同意,横讲竖讲才答应开两桌。

这么大量的进货,当然瞒不过杨蛤蜊。她也索性把底兜给人家,杨蛤蜊一声不响地听着,最后说:“我老早就猜到了,侬一个人哪吃得下那么多小菜。做生意是大趋向,现在大家都在想尽办法捞分。不晓得的,政策啥辰光又收紧了。”她辩解说:“侬晓得的,我又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做得吃力死了。主要是女儿的单位效益不好,帮帮她而已。”老杨叹口气说:“可怜天下父母心。侬也有年纪了,赚了钞票但身体搞糟不合算的。”

她心里一热,总算还有个人真心关照她的。

花好桃好了个把月,吃饭人还是一桌子来,一桌子去。毛脚借了她这块宝地,跟一批生意人称兄道弟,吃吃喝喝,俨然成了“商界闻人”。据女儿讲,做成了好几盘生意。还说毛脚要把隔壁的房子盘下来打通,扩大营业。看着女儿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她心里说不出地窝塞。侬只晓得帮着毛脚赚钞票,也不体恤老娘一丝一毫,看样子我这把老骨头真要送到侬手上了。

怨归怨,但做事情还是尽心竭力。只是烧小菜的趣味大大地打了折扣。

这年天大热,虽然装了空调,但厨房里还是一片烟熏火燎。一天下来,她真的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汰个浴早点上床歇息。但第二天一早还是要爬起来买菜。老杨说,侬要啥打个电话过来,我叫人送上门,省点力气不好吗?她还是觉得要亲眼看过,亲手挑过比较安心,遂婉拒了老杨的好意。

有一天她跟女儿无意中提起:“毛脚有一阵没付铜钿了,小菜铜钿都是我垫着的。”女儿说:“不要大惊小怪,这么大的一个老板,还怕他不付侬钞票?”她说毛脚也许忘记了,这点钞票还是垫得起的。女儿赌气道:“欠侬几张钞票,夜里困不着觉是吧?我就去寻他,让他索性先付给侬半年,侬总好安心了吧。”

她苦笑,本来嘛,她是被逼上梁山的,现在女儿的口气好像她多想赚这几张钞票似的。算了,不跟他们计较了。

但女儿狠话讲过之后,却没下文了。毛脚还照常来吃饭,吃完后脚底板抹油,连照面也不跟她打。她再问女儿,女儿支支吾吾地说:“毛脚最近头寸有点紧,侬晓得,做生意的人都是这样,钞票都囤在货色上,要到货色出手了,才有活钱,不过侬不要紧张,一分钱也不会少侬的。”

她哼了一声,牛皮大得邪气,几张钞票就显出原形。

女儿一臉恼火:“哼啥哼?我已经烦死了,侬还要火上浇油。”

她惊诧:“怎么啦,阿囡,侬有啥心事快点跟姆妈讲。”

女儿带了哭腔说:“毛脚好像外面有花头,结婚的事情也不提了,常常无缘无故地发脾气。”

她心里一咯噔,早晓得的事。

女儿说:“我也跟他说过结账的事情,总是说装修的成本还没回笼来,要等歇。我现在被他弄得不上不落,侬说我怎么不烦?”

她无言,想想又不甘心:“装修又不是阿拉要装的。”但话没出口。

“那么,这盘生意还做不做?”她问道。

女儿讲毛脚已经预先收了人家钞票了。

她没办法了,心想这笔断命债要背到几时?

女儿又说:“侬就当烧了自家吃,多烧点而已,不费啥事的。”

她想,说得轻松,我平时自家只吃点清粥小菜,吃辛吃苦,还不是为了侬这个宝货。

杨蛤蜊见她闷闷不乐,调侃道:“侬赚了大把的钞票,还挂了张隔夜面孔,做啥啦?”

她正一腔苦水没地方倒,把屋里的烦心事都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杨蛤蜊皱了眉头:“听起来又是个不靠谱的赤佬?”

“可不是!”

杨蛤蜊说:“好好跟侬女儿谈谈,女小囡不能一错再错,耽搁不起的。”

她想,又不是没谈过。这个小囡只会对老娘凶声凶气,落在毛脚手里一帖药,讲也没有用。

杨蛤蜊是老江湖了,教她:“生意要做好不容易,要做坍塌,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她说:“我也晓得的呀,菜里多放两调羹盐,就没人肯吃了。可是人家是付了钞票的呀。”

杨蛤蜊可惜道:“侬这个人呀,就是心眼太直。现在的人,啥都要,就是面孔不要。侬规规矩矩行事是弄不过他们的。”

她叹了一口长气:“恶行恶状的事情,我弄不来的。”

接下去两三个礼拜,毛脚照样上门吃饭,见了她皮笑肉不笑,还是一口一个“姆妈”。有时丢下几百块钱,弄得一笔糊涂账。她心里再不快,也忍了,还是摆出一副笑脸跟毛脚周旋,为了女儿。

到底是上了年纪,这样过了三四个月,一天早上去菜场,突然之间眼前一黑,差点跌倒,赶紧扶牢了菜场的推车。好久才回过神来,只见杨蛤蜊蹲在前面,满眼是担忧之色。她虚弱地说:“我没啥,有点晕,大概是夜里没困好。”杨蛤蜊让伙计搀了她到账房间里坐下,泡了杯糖水让她喝下,才觉得好了些。

杨蛤蜊看着她,摇头:“侬看侬,不听闲话。如果跌倒在马路当中怎么办?命都没了。”

她说:“我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只觉得一阵恶心,人就糊里糊涂了。”

恶心?杨蛤蜊惊问:“不要是肝炎喔!”

杨蛤蜊说最近外面肝炎又在流行,菜场里有个斩肉师傅也染上了,害得经理部把一批他经手的猪肉全部处理掉,损失了好几千洋钿。

肝炎真不是好白相的。杨蛤蜊一脸严肃地说:“侬还记得当年上海甲肝大流行吧?死掉不少人哦。快点叫侬女儿陪了去医院检查。”

她哦哦地应着,心里并没有担忧,倒是生出一线解脱之感。

当夜在门上就贴出一纸告示:晚餐因主人生病取消,请各位向联系人办理退款。

医院里去挂了号,看了医生验了血,报告要一个礼拜才出来。她回来躺在床上,浓重的疲累感一丝丝地从骨头缝里透出来。她倒真希望能查出些问题来,可以名正言顺地歇上一阵儿。她生了毛病,女儿总不会再来逼迫她吧。

可是去复诊,医生说一切指标正常,啥问题也没有。她抱怨说:“医生,我真是一直觉得蛮吃力的,手脚也抬不起。”医生不以为然地说,年纪大了,体力有所衰退也是正常的,多休息,不要过度劳累。

她失望地回家来,心想自己真是劳碌命,连生病歇一阵儿的资格也没有。

女儿来家探访,板了张隔夜面孔,没提一句私房菜的事情。倒是她自己熬不住,怯怯地问女儿:“那么,还做不做?”女儿没好气地回答:“还做啥做?都说侬生了肝炎,白请都没人会来。”她争辩道:“不是查下来什么毛病都没有吗?”女儿说:“晚了。侬那张告示一贴,吃客们个个头皮发麻,再去左右邻舍一打听,啥人还敢上门?”她心中暗喜,想想又不安,问道:“毛脚没说啥?”女儿恨道:“他还会怎样?跳脚啰,说是装修的钞票白扔了。我现在也想通了,男人没一个是好货,随便他,该怎样就怎样了。”

她总算如愿以偿,在家歇了几个礼拜。只是每次走进客厅,还会被墙上的裸体女人吓一跳。有时夜里做梦,还梦到客厅里杯盏交错,厨房内一派烟熏火燎。清晨很早醒了,下意识地提了篮子去小菜场,半路上才想起不会再有人来吃饭。她弄不懂自己一个家庭妇女,怎么也会做起生意来?就像不会游水的人妄图横渡长江那样,还好没有淹死。

还有一件事使她若有所失,烧了一辈子的饭,经过艰难经过繁华,突然百般武艺一下子都封存起来了——女儿不来了,客人也不来了,没人吃得津津有味了,也没人赞赏了,怎不叫她心痒难熬?

一天清早她去了小菜场,挑了几样时鲜小菜,然后跑到水产部寻老杨:“喂,杨蛤蜊,今朝夜里有空吗?”

杨蛤蜊从老花眼镜上看她,疑惑地问道:“我三点钟下班。做啥?”

“夜里请侬到阿拉屋里厢来吃夜饭。”

老头子的眼镜从鼻梁上滑落下来,他一面手忙脚乱地去接,一面嘀咕道:“哦,太阳从西面出来了。”

责任编辑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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