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浍河路上

2022-07-09秋野

清明 2022年4期
关键词:老姜天福马路

秋野

在浍河路对面,突然出现一个修自行车的家伙,逍遥自在地把摊子摆在一棵柳树下,早来晚走。半个多月了,竟没和他打过一声招呼,这让老周觉得不可思议。

小城的马路大多以河命名,这条路叫浍河路,浍河是大平原上的一条著名大河。这地方属于城郊,土地和村庄已被征迁。因尚未全面开发,只规划修建了几条马路连着主城区,所以,还是一派空旷景象。尤其这条路上,两边几百米范围内无房无店,只留下这座院子,暂时还通着水和电。望着马路对面,老周在心里嘀咕:且不说你这家伙如何拉屎拉尿,行,你可以憋着;也不论你渴了怎么解渴,行,你带着水杯呢;那么,人家车胎烂了,你总要先试水找漏点吧,你去哪里弄水?周边最近的一条水沟,离这地方少说也有二里地。

直到有一天,看见那家伙从三轮车上拎下一只塑料桶往盆里倒水,老周才无趣地摇摇头,心里不免失落。随手拿起墨镜罩在眼上,遮住一份浅浅的黯然神色,老周不禁又在心里嘀咕:这么偏僻的地方,一天看不到几个行人,你这家伙跑这里摆摊修车,修哪个的车?你别看我在这里收货,那是城管不让在市区设点,也是我们这个行业的特点。再说了,我有院子,有房屋,风刮不着,雨淋不到。你这家伙有啥?摆个露天的摊子,如果没有树荫罩着,到了夏天,太阳还不烤煳你?人家修车都是择一处人多车多的地方,你跑到这个地方来摆摊,不是老糊涂了,就是大脑神经错乱了。

更让老周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对面这家伙,每天早上七点多钟,准时蹬着三轮车来到。然后不慌不忙地停稳车,拿块塑料布铺在地上,把几件简单的工具摆放上面,倒上半盆水放在旁边。接下来,拿出一只小马扎挨着树根坐下,把上半身靠在树上,掏出一只红色的播放器,播放戏曲。粗声大嗓的唱腔,却能让这家伙无比陶醉,好像他活得多么安逸似的。老周又在心里嘀咕:装啥幸福?真活得幸福,还能跑到这地方摆摊修车?

嘀咕归嘀咕,要说老周心里多么在意还谈不上。老周也只是有些疑惑罢了。索性想,你修你的车,你逍遥也好,安逸也罢,幸福也行,那是你的事。当然,你也可以永远不招呼我,那是你的权利。

浍河路上,两旁清一色的柳树。没人来送货时,老周戴副墨镜,躺在柳树下的躺椅上,一手把住茶壶,一手夹着香烟。过足了瘾,就看路上偶尔路过的行人和车辆。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实在太少,很多时候,只能看天上的云彩或无云的天空。时常,看着看着,眼就睁不开了。鼾声犹如伴奏曲,伴他在梦中回忆着过往岁月。没这鼾声,他就不能入梦。平时,客户来送货打断他的鼾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在收货时刁难一下对方。这种刁难也只是表现在嘴上,斤两和价钱,老周一点也不会少给对方的。有时候,他在心里问自己,都这把年纪了,怎么喜欢活在梦里呢?

这天午后,老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打断他鼾声的人,竟是马路对面那个摆摊修车的家伙。

老周不情愿地睁开眼,看见那个修车的家伙站在他面前,突然觉得几分惊讶。他本想摘掉墨鏡,手已经放到脸上却又收了回来,故作平静地问了一句:“你有事吗?”

“有个男孩从你院子里扛根铁管子走了。”

“哦,我知道。”

隔着墨镜,老周目光注视着修车的家伙,修车的家伙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尴尬,忙说:“我以为你睡着了,没看见他偷你的铁管子呢。”

“没事,要不了一会儿,他还会送回来的。”老周这才慢慢摘掉墨镜,一脸的淡定。

修车的家伙尴尬的脸上多了一丝诧异。他犹豫了一下,说:“大哥,我姓姜,姜子牙的姜。你贵姓呀?”

老周听了,心里竟有点不舒服,一个修车的,准确地说,一个修自行车的,姓个姜,还在我面前炫耀,什么姜子牙的姜,姜子牙就厉害了?于是,便轻描淡写地说:“免贵姓周,周天子的周。”

“周大哥,你这生意做得清闲哟。”

“人老了,就图一个闲字。”

“周大哥今年多大岁数?”

“过了花甲之年了。”

“我今年刚六十,属猪的。”

“还是没我大,我喊你老姜不介意吧?”

“你喊我小姜吧。”

“扯,我们都这个岁数的人了,哪能带小字?就喊你老姜吧。”

“周大哥你随便喊。”

老姜回到马路对面,不一会儿,果然看见刚才那个偷老周铁管子的男孩,扛着铁管子又回到老周院子里。只听老周对男孩说:“天福,晚上再过来喝酒!”

老姜听得一头雾水。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老姜坐在小马扎上,背靠柳树,正陶醉在戏曲声中,突然,马路对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老周的院子门口停了一辆行政执法车辆,车旁站着几个穿制服的城管人员,却不见老周。他们隔着马路问老周去哪里了。老姜说不知道。他们让老姜转告老周,叫老周尽快把他院子里的堆放物整理码放整齐,并把门前卫生打扫干净,不能影响创建文明城市,否则,就封他的大门。说完,几个人上车准备离开,一个人又对老姜说:“你也把你的摊子摆整齐。过几天,检查验收团来了,你也得歇摊几天。”老姜问:“检查验收团走了,还能摆摊吗?”那人说:“你想摆就摆。”老姜忙说:“好的,谢谢!”

太阳临近落山时,老周才从外边回来。

见老周回来,老姜马上过去把城管人员的话转告给他。老周听了,不屑地说:“我整理个鸟!”老姜说:“周大哥,不能不理呀,他们说影响了文明城市创建,会封你的门呢。”老周说:“封了再说。检查验收团不能常年住在这里吧?”老姜一时无话可说。老周接着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我和这帮人打交道几年了,都了解得很。”

老周对待这件事的态度,让老姜不禁对他心生敬佩。从老周的话中,可以听出他和城管人员很熟悉,有把握能够应付了事。敬佩归敬佩,可老姜还是替他担心,便主动说:“要不,我帮你一起把院子整理一下吧。”

“不搞!”老周话说得很硬气,可转过脸对待老姜的态度突然温和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老姜一支。老姜说自己不抽烟。老周接着在另一只杯子里倒上茶,说:“那就喝杯茶吧。”

老姜想说自己带的有茶,突然又觉得,烟没抽,再不喝茶,就显得生分了。忙端过茶杯喝上一口,然后咂咂嘴说:“周大哥,你这是好茶呀!”

“好茶谈不上,等级还是有的。”老周说完,怕老姜听不懂,又说,“这是黄山毛峰,毛峰分为几个等级,最好的毛峰为特级,下面有一、二、三级。”

老姜又喝了几口,咂着嘴,一副享受的样子说:“这茶真好。”其实老姜一辈子不喝茶,只喝白开水。不喝茶是自己这辈子没养成喝茶的习惯。喝着老周有等级的茶,老姜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感动,于是又问了句:“院子真不搞了?”

“不搞!”老周仍说得很硬气,接着又给老姜把茶续上,自己点支烟抽,“跟你说个内情吧,这个院子不是我的,是我租的。”

這个院子确实是老周租来的,而且是从城管手里租来的。其实,这个院子也不是城管的,是一户农民的。这个院子之所以没拆,是城管暂时留下存放一些收缴的违章招牌、桌椅、炊具等物件。后来城管建了新的储藏场所,这院子也没拆除,就转租给老周作废品收购点。并且,交代老周,如果有人问起,就说这个院子是他家的,暂时用来挣点生活费。

听老周道出这个内情,老姜觉得老周对待城管的态度就显得合情合理起来。

老周过去在一家酒厂工作。从二十岁进厂,老周干过酒厂所有出体力的工作,终于在三十多岁干上了销售员。靠着出色的能力,老周连续多年都是全厂销售第一名。这也给老周的人生带来辉煌灿烂的一段时光。全厂上下,包括厂长都不得不另眼看待他。最厉害时,老周一个人的销售量占全厂的50%。这段时光里,老周也飘过,也狂过,活得风生水起。那几年,酒厂成了全市的纳税大户,是市民心中的好单位。企业发展到这份儿上,厂长是关键。防患于未然,有个市里领导站位较高,及时把厂长换掉了,换成自己家的一个亲戚。用老周的话说,酒厂像头猪,肥了,人人都盯着。新厂长进厂前几个月,这头猪,看上去还很肥。半年以后,这头猪掉膘了。又过几个月,这头猪生病了,不吃也不喝。很快,曾经的一头肥猪卧在圈里,瘦成皮包骨,站都难以站起来了。眼看这头猪将要死去,怎么办?趁猪还有一口气,干脆把它杀了,卖钱,重新再买头猪崽养着。于是,酒厂被改制了。哪知,改了制的酒厂不到半年,就倒闭了。后来,改成了饮料厂。

酒厂倒闭以后,曾经活得风生水起的老周,从此再也没有了风和水。

老周的院子最终也没整理,老姜也没歇摊。检查验收团压根也没到这条路上来,工作很快结束了。

一天,老姜犹豫很久,又走到马路对面找老周说话。这次既不是提醒老周什么,也不是传什么话给老周,而是找老周解疑释惑。

浍河路上,虽说车少人稀,但为了创建,市政还是设置了不少固定的垃圾箱,老周院门口就有一个。这天中午,两辆外地的私家车路过,可能为了轻装进城,看见老周门口的垃圾箱,就停了下来。有人从车里拿出一些矿泉水瓶子、食品包装盒,还有水果箱子等一堆物品,丢弃在垃圾箱旁边。当时,老周戴着墨镜躺在躺椅上,一手把住茶壶,一手抽着烟,悠闲自得地看着他们停车,下车,丢物品,又开车离去。

老姜在马路对面看见这场景,以为等车辆开走后,老周会起来顺手把这些废旧物品拿进院子里,可老周一直躺着没动。

不一会儿,两个骑三轮车来卖废品的妇女见状,争抢着把一堆废旧物品捡拾到各自车上,然后进了老周的院子。老周这才从躺椅里起来,走进院子里收了她们的废品,然后又回到躺椅上躺着。

老姜看在眼里,疑惑不解。完全可以顺手捡回的废品,老周不捡,反而让别人捡去,他再花钱收购。这种有悖常理的事,老姜若不是亲眼看见,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老姜到底忍耐不住,走过马路求老周解疑释惑。

见老姜过来,老周欠身为他倒杯茶,说:“喝茶。”

老姜端起茶杯,揣摩的眼神看着老周,喏喏地问:“周大哥,刚才那两辆车丢在你面前的废品,你怎么没捡回到院子里呢?”

老周反问:“我捡它干什么?”

老姜愣了愣问:“你让别人捡了再卖给你,不是花冤枉钱吗?”

老周摘掉墨镜,把着茶壶吮了一口茶说:“老姜,这你就不懂了,我是收破烂的,不是捡破烂的!”

老姜眨眨眼,一脸懵懂。

“我们这行,虽说算不上什么高端产业,但也有一定的规矩。”老周在躺椅里摇晃几下身子说,“我们有我们的产业链,他们捡破烂的是我的上游,我是他们的下游。他们向我提供产品,我向他们提供资金和产品信息反馈。如果我也去捡破烂,就等于抢了他们的活路……做任何一个产业,都要遵守规矩。”

刚才还一脸懵懂的老姜,听老周这么一说,突然释惑了。一个有思想、有个性、有水平的老周,迅速矗立在他心中,令他敬佩不已。老姜觉得,老周年轻时必定是一个经历多、见识广、不同凡响的人物。于是,怯怯地问了句:“周大哥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酒厂。”老周淡淡地说。

老姜又怯怯地问:“周大哥一定是个厂领导吧?”

“看来你很迷信领导嘛。”老周说。

听老周这么一说,老姜越发感觉他不像一般的人,就佩服地说:“周大哥谦虚,我一看,你就是个当过领导的人。”

老周不置可否地一笑,问了句:“你过去干什么的?”

“在上官煤矿挖煤。”老姜说。

因为推销酒,九十年代老周经常去上官煤矿,并和几任矿长都很熟络。老周除了批量卖酒给矿上,还经常弄几件高档次的酒送给他们,年终还会送给他们一个大红包。老周没对老姜说这些,只说:“现在那个煤矿关停了吧?”

“是的,我刚退休的第二年就关停了。唉,开了六十多年的煤矿,下边仅仅采了三分之一的煤,说关就关了。”老姜感叹。

老周说:“节能减排,是国家的发展战略嘛。”说着,又给老姜续了回茶,“听你的口音,是颍州人吧?三十年前我去过那地方。那地方民风淳朴,人特别热情厚道。”

“我说嘛,周大哥你不像一般的人,年轻时一定走过南闯过北。你能听出我的口音,还对我们老家那么了解,厉害呀!”

老周微微摇了摇头。

老姜说:“过去我们老家那地方经常遭灾,穷得很,要不然,我也不会来煤矿挖煤。”

四十年前,因为没读过几天书,老姜一直在颍州老家生产队干农活。那年,一场洪水,淹了豫皖两省几十个县,老姜的老家也在其中。洪水退去,煤矿以救灾扶贫的名义来招工。老姜的父亲杀了只羊,半夜扛到大队书记家。不久,老姜就和一批乡村青年来到煤矿当上了采煤工。进矿第二年,老家就有人给老姜介绍了邻村的一位姑娘。婚后,生了一个女儿,老姜给起名叫小水。再后来,国家为煤矿职工家属落实迁户政策,老婆和女儿就來到矿上。老姜自己没读几天书,却把女儿小水培养成为大学生。小水大学毕业后没有回到老姜两口子身边,而是留在省城工作。干了几十年的矿工,退休那天,老伴特意做了几个好菜,对老姜说:“几十年了,你终于不再让我提心吊胆了。今天我也陪你喝一杯。”按说,退休了,可以休息了,心情也彻底放松了,但是,老两口端起酒,四目相对,总觉得缺少点什么。缺什么,老两口心里都明白,女儿不在。如果女儿在,老姜恐怕非喝醉不可。

退休以后,老姜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既失落又乏味,整天除了吃饭、溜达和睡觉,就是和老伴回忆过去的岁月,再说说当下的日常。熬了两个月,老姜决定带老伴回老家颍州看看,走走亲戚,换换心情,也看看老家现在的变化。坐上火车的那一刻,老姜心里多少有些激动,毕竟多年没回老家了。退休了,再没有假期约束了,只要他愿意,在老家想待多久就可以待多久。哪想到,回去不到一个星期,老姜便待不下去了。他没想到老家变化如此之大,变得让他无法接受,物也不是,人也不是,意也薄,情也淡。村庄再也看不到过去的模样,很少看到青壮年的身影,见到的只有老人和孩子。乡村空寂着,沉闷着,老姜心里一派惆怅。父母已不在世,老姜还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老姜先在弟弟家住了三天。几个孙子孙女对老姜两口子的到来不理不睬,陌生得很。无奈,老姜又去姐姐家住了两天。这次回老家,老姜只待了五天,实在待不下去了。老姜离开老家,刚上火车,心里一下子轻松许多。然而,片刻轻松之后,几天来心里那种隐隐说不清的疼,又一次袭来。老姜从车窗里望着老家这片土地,眼睛湿润了,终究还有几分不舍。

老周问:“你在煤矿干了一辈子,退休拿多少钱?”

“三千五。”老姜问了句,“周大哥,你退休工资应该比我多吧?”

老周说:“和你差不多。”其实,老周想问的不是老姜退休拿多少钱,是想知道,老姜为什么跑到这条车少人稀的路上摆摊?

老姜几次主动走过马路,找老周聊天,让老周对他的看法有了改变。渐渐地,两人开始熟络起来。

天福隔三岔五就来扛老周收来的废品,有时候老周睁眼看着,也装作没看见。老周看不见的时候,老姜在马路对面看见了,再也没去提醒过老周。

一天午饭时,老周刚把饭菜弄好,倒好的酒还没端到嘴边,天福又来了。看见老周,视若无睹,走到废品堆边,挑起一捆旧报纸,扛着就走。老周先是咳嗽一声,天福却不理会。

天福转身走回废品堆边,把肩上的旧报纸轻轻放下,回头看着老周,手指了指刚放下的旧报纸。老周说:“看见你放下了,过来喝酒!”天福挪着步子走到老周的小饭桌跟前,伸出右手向老周要酒。

老周指着旁边一只收来的破椅子对天福说:“把它搬过来坐下喝。”天福呆呆地看着老周。老周说:“去呀!”天福站着没动,老周就给他倒杯酒。刚倒好,天福马上从老周手里夺过酒杯,酒洒了老周一手。天福一仰脖子,把酒倒进嘴里,然后冲老周一笑,又厚又红的牙花子上沾着一排小白牙。老周扯掉一条鸡腿递给他,他不接,两眼盯着酒杯。老周又倒了杯酒,一手拿着鸡腿,一手端着酒杯,一起递向他。天福伸出右手去接酒杯,老周把手缩了回去。天福这才伸出左手去接鸡腿。老周把鸡腿和酒杯一齐递给他,自言自语道:“唉,要是几十年前,我非把你这孩子弄到酒厂去不可!”

天福接过鸡腿和酒杯,迫不及待地把右手里的一杯酒倒进嘴里,左手里的鸡腿拿着不动。老周说:“把酒杯放下吧,今天就喝两杯。”天福撇了撇嘴,露出一副哭相。老周摇摇头,只好又倒上一杯。酒刚倒上,天福就伸手端了过去。而后,一手拿着鸡腿,一手小心翼翼地端着酒杯,轻轻踮着脚步走了。老周喊:“再来时把酒杯拿回来!”老周的话刚落音,从树上掉下一只虫子,正巧落在他的酒杯里,老周盯着酒杯里的虫子说:“乖乖,你也来喝我的酒啊!”

这一切,被马路对面捧着饭盒吃饭的老姜看在眼里。吃完饭,老姜靠在树上,打开播放器,播放一段老生的唱腔:

奴才全将良心昧

气得我浑身打颤心意灰

我的心意灰哎哎——哎哎——哎哎哎

十三年含辛茹苦人长大

羽毛你长成就要飞……

一段戏没听完,就听老周在马路对面喊他,老姜马上关掉播放器。对面的老周喊:“老姜,过来喝会儿茶吧。”

老姜走到对面,老周已把茶倒好,躺在躺椅里抽着烟问:“你天天听的戏是不是豫剧?”

“是啊,周大哥你也喜欢豫剧?”老姜说。

老周不屑地说:“这种地方小戏,全凭着嗓门使劲嚎,无板无眼无韵味,我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

“豫剧可不是小戏,电视上说,它是咱们中国第一大地方戏呢。”老姜端过茶杯喝了两口,“这些年,豫东王有刘忠河,豫西调有李树建,都唱得可好啦。河南电视台有个《梨园春》,每个星期天都举办一场唱戏打擂比赛……”说起豫剧,老姜兴奋起来。老姜从小就喜欢听豫剧,原因是他老家颍州和河南相邻,他们村与河南只隔一条小河。

出生并成长在江南的老周,年轻时也曾喜欢过家乡的一个小戏种,后来又随波逐流喜欢过一段时间的京剧。再后来,老周觉得自己其实什么戏曲都不喜欢。老周认为,戏曲只不过是人们娱乐的一种形式罢了,有人喜欢,也就有人不喜欢。反正他不喜欢。再好听、再感人的戏,都是一个字:假。戏文假,唱戏的人更假。

听老周说不喜欢豫剧,老姜就打住话头,想起吃饭时他看到的一幕,便说:“天福这孩子又来找你要酒喝了,看来这孩子有酒瘾呢。”

“不同的东西,带给人不同的快乐。能给这孩子带来快乐的恐怕就是酒了。”老周话里夹带着一丝伤感。

天福有智力障碍。老周院子周边这片地方,就是天福从小住的村庄。村庄拆迁了,和父母一块搬到安置房的天福,还经常回到这里,在一片废墟上徘徊,寻寻觅觅。天福第一次到老周院子时,老周正在喝酒。老周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盯着老周的酒瓶,咧着嘴发笑,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流。老周拿杯子倒点酒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会儿,快速接过酒杯,转脸跑了。从此,他便三天两头过来,过来就拿院子里的东西,走了一圈再送回来。送回来,老周就给他倒点酒。两年多了,他只喝老周的酒,却没和老周说过一句话。

得知天福是这样的孩子,老姜说:“有个这样的孩子,做父母的也没办法,享不了他的福,还要牵挂他一辈子,死了也放心不下啊!”

老周没吱声。

老姜接着说:“唉,话又说回来,这年头有个什么样的孩子,还不是都一样。像咱们这个年纪的人,大都是一个孩子。孩子小的时候,还觉得有孩子,孩子大了以后,就跟没孩子一样。拿我来说吧,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工作安家了,一年都见不上一两回。说句不好听的话,跟绝户差不多。周大哥,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老周马上从躺椅上站起来说:“我再去烧壶水。”说着走进院子里。

老周的反应让老姜感到有些诧异,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吗?老周不仅不搭他的话,似乎还回避着。老姜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题没有什么忌讳或者不妥呀?

老姜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

转眼间,老姜在老周对面摆摊已经两个月了。

这天上午,老周刚把几个卖废品的老客户打发走,躺在躺椅上,正在心里复盘着刚才收下的废品的重量,以及支付的钱款。

老姜骑着三轮车到了摆摊地点,先把工具摆好,而后走过马路,对老周说:“周大哥,今天中午你别弄饭了,我叫老伴做了几个菜,还有酒,都带过来了,中午咱俩喝点。”

老周摘掉墨镜拿在手上,盯着老姜,责怪地说:“我这里有锅有灶的,弄什么都方便,你从家里带什么菜呀!”

老姜说:“几个家常菜,中午我拎过来就行了。”

老周迟疑了一下,说:“既然你都带来了,那就尝尝你老伴的厨艺吧。不过,中午不能多喝,下午我还要出去办点事。”

临近中午,一个骑电瓶车的中年妇女骑到距老姜修车摊不到百米的地方,电瓶车突然爆胎了。中年妇女下来查看一番,发现有根铁钉扎进车胎里了,只好吃力地推着电瓶车走。所幸,没走多远,就看到老姜的修车摊。

中年妇女把电瓶车推到老姜跟前,见地上只摆放着几件简单的工具。再看看老姜,正闭着眼听戏,就大声喊了句:“师傅,我的车胎烂了,你能补不能补呀?”

老姜睁开眼,忙把播放器关了,问:“怎么回事?”

“师傅,我的车胎烂了,你能补不能补呀?”中年妇女重复道。

老姜看了中年妇女半天,心里有点不舒服,哪有这样问话的?不就是补个胎吗,连胎都不能补,我还摆这个摊干吗?于是,就说:“只要不是钢胎,都能补。”

中年妇女把电瓶车支了起来,说:“行,那你赶快给我补吧,我还有急事呢。”

老姜说:“你先坐那等会儿。”说着,就去查找电瓶车胎的漏点,用钳子把扎进去的两根铁钉拔了出来。接着,拿出胶罐上下左右使劲摇晃。这时,中年妇女看着老姜拿着胶罐一个劲地摇晃,心里不免着急起来,催促说:“师傅,你动作快点吧,我急着去办事呢。”

老姜不急不躁地说:“你这车胎是真空胎,用的胎胶和补自行车的胶不一样,一定要把里边的胶摇晃均匀,把颗粒摇散摇开,才能堵住扎破的地方。你别急,快好了。”

“我不懂什么胎,你快点补吧!”中年妇女说。

车胎补好后,老姜拿出抹布又把电瓶车擦拭一番。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中年妇女问:“多少钱?”

老姜擦着手上的灰说:“扎了两个洞,但都不大,你就给五块钱吧。”

“啊?就扎了两个洞,也不大,还收这么多钱呀?”中年妇女拿出手机问,“你的支付码呢?”

老姜说:“没有。”

“你没码我怎么扫码付你钱啊?”中年妇女问。

老姜说:“你给现金吧。”

“这年头谁还装现金呀?你没码,我没法付给你钱嘛。”中年妇女振振有词起来,一边似乎不太情愿地拿出钱包翻了翻。正巧被老姜看見,老姜说:“你钱包里不是有现金吗?”

中年妇女不高兴起来:“我这里全是一百的,你能找开吗?”

“我能找开。”老姜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中年妇女赌气地把钱递给老姜,嘟囔道:“给给给,给你钱!”随后,接过老姜找的零钱,抬腿骑上电瓶车,回头瞥了一眼老姜,“这么偏僻的路上,一天也看不见几辆车,哪来的钉子呢?说不定有人故意撒的呢!”说完,骑着车子跑了。

老姜反应过来后,气得连吐几口痰。

老姜拎着菜和酒来到马路对面时,老周早已在小饭桌上摆好了筷子和酒杯,还有几个空盘子。

“不好意思,来了一个修电瓶车的,刚给她补好胎。”老姜把花生米和凉拌黄瓜分别倒进两个盘子里,又将保温桶打开,热气和香味顿时溢了出来。

看着三个菜呈三角形摆在桌子中间,老周问:“没有了?”

老姜尴尬地说:“家里就一个保温桶,只做了一个热菜。”

“我来看看再凑一个。”老周说着去了屋里。几分钟后,从屋里端出一盘热猪蹄。

看见老姜拿出的是五粮液,老周眼睛霎时一亮,但很快露出怀疑的目光,盯着酒瓶说:“老姜,咱们喝个闲酒,你没必要拿这么名贵的酒嘛!”

“周大哥,我这辈子也没喝过什么好酒,也不知道怎么打开的,还是你来开吧。”老姜把酒瓶递给老周。

老周接过酒瓶,拿在手里看了看,心里仍半信半疑,再次说:“老姜,咱们喝个闲酒,你没必要拿这么名贵的酒嘛!”老周似乎急于验证什么,快速地把酒瓶打开,把两只酒杯倒满,一股独特的香味扑鼻而来。

老姜忙说:“周大哥,咱们先尝尝好喝不好喝。”

两人端起酒杯碰了一下,老姜一口干了。老周没干,先是呷了一小口,轻轻地咂咂嘴,品味一番,点了点头,才踏实地把一杯酒干了。而后,对老姜说:“老姜,咱们这把年纪,喝这么好的酒,虽说是一种享受,可也是一种浪费呀!”

老姜说:“周大哥,跟你说实话吧,我这辈子第一次喝这种酒,还是我女婿头一回来看我的时候。今天是我第二次喝这种酒。不瞒你说,今天咱们喝的这酒,是我亲家送的。”

老周说:“看来你亲家家境不错嘛,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吧?”

老姜说:“什么人家我也说不太清楚,当初女儿谈朋友时,只说男孩在什么委上班,发什么委?”

老周说:“发改委。”

老姜说:“对对,发改委。”

老周说:“你女儿能留在省城工作,又嫁了个不错的人家,肯定很优秀,来,为你有个优秀的女儿干一杯。”

“说不上什么优秀。”老姜并没因为老周一句客气的恭维话而感到自豪,“只是比生个儿子少些累赘,要是儿子,我干到八十岁退休,也没法在省城为他买套房啊!”

老周端起一杯酒干了,突然说了句:“儿女自有儿女福。”说罢 ,他自己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马上又说:“看来,这个社会,还是生个女儿好啊!”

借着酒劲,老姜问:“周大哥,你是儿子还是女儿?”

老周说:“儿子。”

老姜问:“在哪里工作?”

老周说:“在一个沿海城市。”

“沿海城市都很发达,好地方。”老姜说,“也早成家立业了吧?”

老周说:“成过了。”

老姜问:“你早就当爷爷了吧?是孙子,还是孙女?”

老周说:“孙子,一岁多了。”

听老周没回避孩子的话题,老姜借着酒劲又问了句:“周大哥,一直没看见你老伴,她是在儿子那里带孙子吧?”

老周点点头。

老姜发现,老周的眼皮一直低垂着,偶尔抬起,目光里藏着一丝淡漠和沉郁。老姜觉得不便再说这些话题,就把心思放在喝酒上。其间,把中午那个中年妇女来补胎的事说了一遍给老周听。

老周听了,不屑地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管公的母的,小的老的,你不必在意。”

老姜觉得,老周就是老周,话说得透彻,就说:“我只是当时心里有点憋屈,现在才不在意呢。”

听老姜这么说,老周心里那份疑惑突然又冒了出来,端起酒杯又和老姜碰了一下杯,而后浅浅抿了口酒问:“老姜,冒昧问句,你怎么想起来跑到这个地方摆摊呢?”

老姜早已想到,总有一天老周会问起这个问题的,现在终于开口了,便说:“周大哥,这得感谢你,还不是因为你在这里开了个收购点嘛。我想着,天天来卖废品的一定不少,而他们骑的三轮车大都是脚蹬车,再装上一车货,最容易坏个链子爆个胎啥的。这种三轮车好修,配件也便宜。再说了,真要我去修那些高档的摩托车呀电瓶车呀,我也修不了。你说是吧?”

老周点点头,觉得老姜说的应该是实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心里那份疑惑也就渐渐散去了。

辣子鸡和猪蹄,两个人吃得很少,倒是花生米和凉拌黄瓜被吃得所剩无几,一瓶酒也被两人喝下大半瓶。这时,老姜拿过酒瓶摇了摇,微醉的两眼望着老周说:“周大哥,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行不?”

老周说:“请讲!”

老姜抖抖酒瓶说:“我想把这酒留点,等哪天天福过来,给这孩子尝尝。”

老周惊讶地看了看老姜,嘴角微微抽动几下,没说话,点点头。

今年的夏天,与去年的夏天大有不同。去年的夏天,酷热,多暴雨。今年的夏天,已经进入中伏了, 半个月没下过一滴雨,温度也没超过35℃。老姜与老周说,今年的夏天不正常。老周说,从历史上看,这种不正常才是正常。老周经常说这样的话,让老姜揣摩半天,有时能揣摩出意思来;有时,似懂非懂;有时,一头雾水。不论下雨不下雨,老姜还是每天带把雨伞。露天摆摊,谁能猜到老天爷哪天下雨,哪天不下雨呢?尤其是夏天,天气预报也经常报得不准。

中伏的第四天,临近傍晚了,老姜正琢磨着再过一会儿,就提前收摊。早上出来时,老伴讓他今天早点回家,帮她搭把手,晚上炸馓子。哪知道,突然刮起一阵狂风,狂风裹着乌云,不一会儿,半个天空都暗了下来,接着便是一场暴雨。狂风和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风雨过后,夕阳一片灿烂。

老姜刚收了雨伞,看见从南边过来三个年轻人,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一个人骑在三轮车上,另外两个人在后边帮忙推着,急急忙忙地拐进了老周院子里。

老姜的三轮车和修车的工具也都淋了水。老姜找出一块旧毛巾,把需要擦干的都擦了一遍,正准备收拾一下回家。这时,突然从对面院子里传来争吵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老姜马上走过马路,刚到院子门口,就看见刚才那三个年轻人在和老周争吵。其中一个留着板寸头的年轻人,手指着老周说:“你牛什么?给你脸还不要脸!”

老周坐在磅秤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抽着烟说:“我不牛,但我就是不收你们的东西。”

板寸头说:“你不收,你他妈的开这个收购点干什么?”

老周说:“我收的东西都是能收的,你们的东西我不能收。”

板寸头说:“为什么不能收?”

老周说:“年轻人,别再费口舌了,你们还是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吧。”

板寸头抬脚踢飞了旁边两片纸壳子,愤怒地说:“你他妈的一个收破烂的,还戴着墨镜,捧个茶壶,冒充黑社会老大,你像吗?”

老周马上站了起来,手指着板寸头,斥责道:“年轻人,我提醒你,不要爆粗口!”

见老周站起来且语气严厉,板寸头两眼圆睁,正想朝老周身边走去,老姜马上拉住板寸头,劝说道:“小伙子,有什么话好好说。”

这时,不知道天福什么时候进来了,拿起一块木板朝着板寸头拍了过去。板寸头嗷的一声,双手连忙抱住头。另外两个年轻人上来抓住天福,正要动手,老周大吼一声:“放开他,不许动他!”

三个年轻人并没理会老周的吼叫,像抓小鸡一样,紧紧地抓住天福。见状,老姜急中生智地掏出手机说:“我要报警了!”

听说报警,三个年轻人马上放了天福,跨上三轮车,匆忙朝院外骑去。刚到院门口,其中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人回头恶狠狠地骂了句:“妈的,要是前些年,老子眨眨眼,整个院子都给你烧掉!”

让老周和老姜都没想到的是,一脸愤怒的天福突然弯腰捡起一根铁棍,朝院门口撵去。老周和老姜同时追上去抱住天福。天福拼命地挣脱,终究还是被老周和老姜按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福仰着脸,愤怒而又不解地看着老周和老姜。顿时,让老周和老姜心里一酸。怎么看,天福都不是半个月之前的天福了。前天夜里天福娘死了,这个再也没娘的孩子,脸窄了,肌黄憔悴;身子消瘦了,虚弱而又单薄。唯独没变的,仍是不说话。

老周一把把他拉起来,而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铁棍。老周说:“扔掉吧。”

天福又向院门口看了一眼,这才把手里的铁棍扔在地上。

老姜问:“周大哥,刚才怎么回事呀?”

老周说:“他们不知从哪里弄了三卷电缆,包装都没拆掉,硬叫我收下。一看就是来路不明的东西,我能收吗?”

老姜担心地说:“看他们几个就不像什么好孩子,回头他们会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呀?”

老周说:“不会的。前些年,这种人我见多了。现在这年头,他们不敢了。”

老姜说:“周大哥,晚上你还是留心一下好,如果他们来找麻烦,你就赶快打110报警。”

老周说:“我知道,没事。”

老周和老姜两个人说话时,天福一直低着头,两只手握成拳头,微微地抖动着。老周怜惜地看看他,转脸朝屋里走去。

再从屋里出来,老周手里拿着那瓶没喝完的五粮液,递给天福说:“这是你姜大爷的好酒,专门给你留的,不要一下子喝完,慢慢喝。”

天福伸手接过酒瓶抱在怀里,并没像往常那样咧开嘴,露出红通通的牙花子发笑,而是一脸木呆地转脸朝老姜低头鞠了一躬,而后向外走去。刚走了几步,他突然又回头捡起刚才扔下的那根铁棍,和酒瓶一起抱在怀里。

夏天,天黑得晚,亮得早。第二天早上五点,老周醒来后,先烧了壶水,把茶泡上,然后才去把大门打开。老周一只脚刚迈出大门,就看见天福抱着酒瓶和铁棍,靠在门柱旁边睡得正香。

霎时,老周的眼泪夺眶而出,心痛难耐。

老周过马路来到老姜的修车摊前,是个下午。

当时,老姜刚给一辆自行车换好新闸皮,正擦着两手的油灰。

而在半小时之前,老姜还看到,老周戴着墨镜,躺在躺椅上喝茶抽烟。看他安逸的样子,也许在想事情,也许在从树枝的缝隙间看蓝天和白云。立过秋已经半个多月了,天空深邃得很,云也洁净,气也爽朗。这时,一个左胳膊上挎只小包的短发女人,碎步走到老周面前。老周忙从躺椅上站起来,领着女人进了院子。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女人从院子里又走了出来,沿着人行道向北走去。女人刚走,老周便过来了。

老姜刚要招呼他,老周却先开了口:“老姜,和你商量个事。”

“周大哥,什么事你说。”老姜说。

老周回头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院子,说:“你也看见了,这段时间,我那些货一点也没出手,院子里都没下脚的空,几个钱都压在上面了。我想找你借点钱应个急,等这几天把货出了就还你。”

“周大哥,你需要多少钱?”老姜问。

老周说:“三千两千都行。”

“行,明天我给你拿过来。”老姜说。

见老姜这般爽快答应,老周心里松口气,脸上少了那份洒脱和倨傲,反倒多了一份羞赧,说:“那我先谢谢你了!”

“周大哥,你不用客气。”老姜本想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谁还没个困难的时候,终究没说出来。他知道,老周是个场面人,讲究脸面,自尊心很强。

第二天,老姜刚把三轮车停稳,连摊子都没摆,就去马路对面给老周送钱。老周正站在院子里打电话联系出货的事。等老周放下电话,老姜把钱递给老周,说:“周大哥,这是五千,你点点。”老周接过钱直接装进兜里。

老姜回到马路对面刚把摊子摆好,就看见老周换了身新衣服,拎只黑包走出院子,隔着马路对老姜招呼一句:“老姜,我出去办件事,中午前回来。”

看起来老周准是碰到什么事了。刚把钱给他,他就出去了,而且换了衣服,拎着包,说明这事还不是一般的事。老姜猜测,这事应该与昨天下午来找他的那个短发女人有关系。不然,为什么那个女人刚走,老周就来向他借钱?究竟又是什么样的事呢?再往深处想,老姜就想象不到了。

果然,中午之前,老周回来了。

老周回来后,一直在院里打电话。打完几个电话,老周就在废品堆里看看这,看看那。半小时后,从外边进来五六个中老年妇女。老周对她们安排一番,几个中老年妇女就开始分拣废品。

一院子的废品,直到太阳落山,几个中老年妇女也没能分拣完。老周分别付给每人五十塊钱,让她们明天上午再来。一个年纪大的妇女笑着问:“如果明天上午还弄不完,你中午管我们饭不?”老周说:“我一个人烧饭都费劲,能管你们饭,我就去开饭店了。”那位妇女说:“明天中午我们是回家吃饭呢,还是带饭过来呢?”老周说:“还是你们带饭来吧,省得来回跑路了。放心吧,明天我给你们另加十块钱的饭钱。”几个中老年妇女欣然同意,高高兴兴收了工。

两天后,老周院子里的废品被分拣完毕,且码放得整整齐齐。老周打了一个电话,一下子开过来两辆货车,把废品全部装车拉走了。两辆货车开出院子,院子一下子敞亮起来,变得干净而空旷。

从宽敞明亮的院子里出来,老周隔着马路喊老姜:“老姜,中午过来喝两杯。”而后,他戴着墨镜往躺椅上一躺,一手把住茶壶,一手抽着烟,依旧看天读云,享受着阳光从树隙间洒下的抚慰。

老周提前买了几个卤菜,再配上老姜带来的烧毛鱼,不一会儿,几个菜摆上桌。老周把两个人的酒倒好,并没去端杯,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放在老姜面前,说:“你数数。”

老姜本来想客气客气,又觉得,上午两辆大货车轰轰隆隆开进开出,老周的货全出手了,他再客气就显得假了,便说:“那我就拿着了。”拿起钱就往口袋里塞。

“不行,还钱必须数!”老周马上制止道。

老姜说:“这几个钱,我还能不相信你周大哥吗?”

“数,一定要数!”老周一脸认真道。

无奈,老姜只好拿着钱数了数,完了说:“正好。”

老周这才端起酒杯说:“来,先干一杯,谢谢你!”

老姜端起酒杯反倒不好意思地说:“周大哥,你太客气了。”

紧接着,老周又把两个人的酒倒满,端起酒杯说:“这第二杯,我替静茹谢谢你。”

老姜愣了愣,没吱声,只好把酒干了。老周这句话让他听不明白。不过,对于老周说的话,他经常揣摩不了,也就没敢轻易接话。

“静茹是我从前酒厂的一个同事,就是前几天来找我的那个女士。我借你那五千块钱,就是借给她用的。唉,我们都这个年纪了,有些事我也不瞒你……”老周一脸若有所思,继而,用忧伤悲凉的语气说。

当年,静茹是酒厂的一名出纳会计,人生得俊美,长得清秀。老周和静茹恋爱了几年,却没能走到一起。老周曾感叹,人生最不可破解的就是命运,命运又是人间最摸不透,看不清的东西。同一年秋天,静茹和别人结婚了,老周也和一个叫肖月洁的护士结了婚。一个黄叶飘落的晚上,老周和静茹,两个曾经深深相爱过的人,喝了两瓶酒,隔着餐桌,默默流了一场泪,却不闻一丝泣声,理智得令人恐惧。从此,两个人将这份情感深埋在心。

前年,静茹的丈夫突然查出了肺癌,先保守治疗无效,后动手术,再化疗,癌细胞似乎得到了控制。哪知,现在癌细胞又活跃了,扩散到肝上。这两年,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花在给丈夫治病上,现在丈夫又要住院手术,实在没有办法,静茹这才想到来找老周。

老周端起酒杯,盯着老姜问:“老姜,你说这种情况,我能不帮她吗?”

“应该帮,应该帮。”老姜说。

在老姜的眼里,老周是一个有思想、有个性、有水平的人。这种人,年轻时必定是一个经历多、见识广的非凡之人。然而,不曾想,老周还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且,他的故事还是一个痴情难圆的伤感故事。这让老姜不免几分惊讶,同时,又觉得老周还是个义薄云天之人。

老姜替老周遗憾,感叹道:“只可惜,你没能和静茹成为夫妻啊!”

老周说:“这就是命!”

老姜主动拿过酒瓶,分别把两个人的杯子倒满,端着杯望着老周说:“周大哥,虽然你们没能成为夫妻,但我觉得,这几十年,你和静茹都还在心里牵挂着对方。”

听老姜这么说,老周先把一杯酒干了,两眼直视着老姜,动容地说:“我承认,我们一直牵挂着,但这是一种同胞兄妹般的牵挂。我可以告诉你,我和静茹这几十年,除了当年在厂里跳舞时拉过手,之后再没沾过手。”

看着老周笃定的眼神,老姜完全相信老周的话。这一刻,老姜突然又觉得,老周其实也是个苦人。

老姜突然两天没来摆摊。

恰巧,这两天老周也忙得很。城北几个村庄拆迁,从早上到晚上,不断有一车车的废品送来。看着院子里一堆堆的废品,老周不停地呵斥那些“供货商”:“过完磅了,你们就乱卸一通呀,能不能给我堆放好?”那些老客户,尤其是几个年长的妇女根本不理会他,还说:“周老板你就笑着发财吧,嫌我们没给你堆放好,明天我们送到别的地方你没意见吧?”

老姜没来摆摊,是因为闺女小水领着儿子回来了。这是小外孙出生后第一次来小城,老姜老两口又惊又喜。老伴去市场买鸡又买鱼,老姜上街买了一堆玩具,还要带小外孙去公园游乐场。

小水一直不知道老姜在外摆摊修车的事。

第三天上午,如果老姜再不来,老周就准备打个电话问问。刚过八点,见老姜骑着三轮车来了,老周这才放心。隔着马路,老姜主动对老周说,这两天女儿带着小外孙回来了。老周说,那你还来摆什么摊呀,带小外孙玩玩嘛。老姜说,小外孙水土不服,今天早上又回省城了。这时,有人来送货,两人没再多说,老周就进了院子。

送货的人走了以后,一个上午,也没见老周从院子里出来。

立秋半个多月了,夏天还是一副没走多远的样子。马路两边的灌木绿植开始又一轮修剪了,修剪机的声音嗡嗡作响,由远而近,吵得老姜中午想眯瞪一会儿都眯瞪不着。

不一会儿,一个修剪工戴着工装帽、口罩和围脖,穿件人造革皮衣,背着机器修剪到老姜摊子旁边。老姜随意问了句:“你们干这个,中午也不休息吗?”机器声音太吵,那人没听清,关掉机器看了看老姜,马上摘掉口罩说:“哎呀,是老姜啊!”老姜定眼一看,这人是他过去矿上的工友赵良成。老姜一惊说:“原来是老赵啊!”赵良成说:“几年没见你了,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不显老呀!”老姜说:“你也不显老呀。”然后从小马扎上站起来,“来,坐会儿歇歇喝口水吧。”

老姜要給赵良成倒水,赵良成从腰间解下一个大塑料壶说:“我带的有水。”老姜问:“我没记错的话,你比我大一岁,现在怎么还干这个工作呢?”赵良成说:“嘿,你知道我这个人酒瘾大,烟瘾大,又有高血压、关节炎,不干点啥,就那几个退休金,够什么用呀?!”接着,反问道,“你这不也摆个地摊吗?”老姜说:“也是,咱们这个年纪拿的退休金太少了。”

两个老工友聊着聊着,就聊到过去煤矿上的人和事,聊煤矿不应该被关停。最后,赵良成问:“你跑到这个偏僻地方摆摊,一天能弄几个钱?”老姜说:“嘿,在哪里都一样,一天弄不了几个钱。这不,对面有个废品收购点,天天有人来送货,也能瞎猫碰个死老鼠。”

听老姜提及对面的废品收购点,赵良成往马路对面瞟了一眼,回过头说:“对面那个老板傲得很呀。整天端个茶壶,罩个墨镜,谁也不理,看样子不是个凡角。估计他年轻时,就算不是个当官的,也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平时搭理你不?”

“有时也说几句话。”老姜说,“你又怎么知道他的?”

赵良成说:“我前年就在这条路上干,去年换到别的路上了。这不,这个月又把我调回到这条路上。你还不知道吧,对面那个人性子也暴。有一回我亲眼看见,他一巴掌把一个人的脸都打淌血了。当然了,也不怪他,是那个人和他说话带口头语,一句一个日他娘,他恼了。不过,那也不能动手打人呀,都这把年纪了。老伙计,你在这里免不了要和他打打招呼,可不能和这种人太热乎了呀。”

老姜点点头,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老姜想,老周是赵良成说的那种人吗?像,似乎又不像。

中秋节快到了,老周又出了一车货。这回由于货量少,老周只叫了两个中年妇女来分拣,而且一个上午就分拣完了。下午,来辆货车就把货拉走了。货刚拉走,老周也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拎了一大包东西。把东西放进屋里,老周把住茶壶站在院子门口,看见老姜还没收摊子,便走过马路去。

老姜想想,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这是老周第三次走过马路来到他的修车摊前。

老姜马上把马扎让给他坐,老周摆摆手。

“不用,我站会儿。”老周抿了口茶,拿手扶了扶墨镜,看着马路远方,“老姜,明天我去儿子那里,看看小孙子,车票都买好了。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和孩子们一块过个节,过完节就回来。”

老姜感到突然,也有几分感动,难得老周主动和他说起家事,就说:“你该去你该去,连看孙子带过节,正好一家人团圆团圆。周大哥,你放心走吧,你那院子,我给你瞅着。”

老周说:“一个破院子,没什么可瞅的。走之前我在大门上贴张告示就行了。”

老姜发现,老周脸上溢着一份憧憬欢乐的幸福神情。

第二天,老姜隔着马路,果然看见老周院子大门上贴了张告示:中秋节歇业一周。

老周终于能见到小孙子了,心里抑制不住地高兴。

几天后,看见老周拖着箱子回来,老姜不免一愣,隔着马路问:“周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老周站在院子大门口应了句:“回来了。”接着就撕去大门上的告示,把大门打开走了进去。

一个小时后,老周戴着墨镜,把着茶壶,主动来看老姜。老姜看着老周低落的神情,知道他这一趟去儿子那儿不开心。

这是老周第四次走过马路来到老姜的摊位前。

老姜说:“周大哥,再有两天就到八月十五了,你怎么没过了中秋再回呢?”

老周抿了一口茶,用埋怨的口吻说:“嘿,现在的年轻人都不靠谱。儿子一个月前就订好了机票,趁着十一和中秋,要带家眷去泰国旅游休假。今天一大早,他们去了,我也就回来了。”说着,语气弱了下去,略带几分自责,“不过,也怪我,去之前也没告诉他。”

老姜说:“孩子们出国旅游了,你该留下陪嫂子过个中秋嘛。”

老周又抿了口茶说:“她也和他们一块去了。”

老姜说:“你怎么没去呀?你要是和他们一块去,全家就在国外过节了,那多好啊!”

老周一副不屑的樣子说:“咱们自己国家的地盘还没玩完呢,我才不去什么外国。我不信,外国的月亮就能比我们国家的圆。”而后,点支烟抽了一口,“儿子知道我这辈子不喜欢什么国外,正好,也替他小子省钱了。”

老姜不禁感慨道:“唉,还是你儿子优秀,有本事,有孝心啊。”

老周说:“优秀谈不上,孝顺还行。和你女儿一样,他们都是念过大学的人,做好事业,过好家庭,就是大孝。”

这是老姜第一次听老周说到自己的儿子时,言语之中带着亲情,藏着幸福,露着自豪,听起来,寻常而又实在。老姜想想,原来,天下所有的父母大都如此呀。

中秋节到了,老姜准备休息一天。头一天傍晚,收拾完摊子,老姜看着马路对面,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老周正在院子里换液化气罐。老姜走到跟前说:“周大哥,明天就八月十五了,干脆你到我家去过吧。”

老周放下手中的液化气罐说:“我正准备告诉你呢,明天中午你要是还来摆摊,就别带饭菜了,我买了几个菜,中午过来咱俩喝两杯。”

老姜说:“还是去我家吧,让你弟妹在家烧几个可口的菜,省得你动手了。”

老周说:“我不去,哪能打扰你老两口过节啊!”

老姜再三邀请,见老周态度坚决,也就不再说什么。转念一想,平时也就无所谓了,明天总归是个节日,老周一个人过节也挺孤单的,就说:“周大哥,要不这样吧,我明天上午就不来摆摊了,中午和老伴在家简单吃点 ,晚上我再过来,陪你老哥喝几杯。”

老周一听,欣然答应道:“这也行。不过,你一不要带酒,二不要带菜,我都准备好了。”

按老周的吩咐,中秋节晚上,老姜没带酒带菜,只带了两斤月饼,还有老伴炸的油饼。

老姜说:“周大哥,你趁热先尝个油饼吧。”

老周看着黄澄澄的油饼,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拿起一个吃了,边吃边说:“弟妹的手艺不错,好吃!”

两个人刚坐下喝了一杯酒,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来送货。老周放下酒杯去收货,付过钱,又把老姜带来的月饼送给她一斤。重新坐下后,老周说:“一个老客户,外地农村的,她老伴残疾卧床好几年了。”老姜说:“应当再拿两个油饼给她。”老周说:“你不了解她,她是个不愿被别人可怜的人,刚才的月饼,还是我假装生气,硬塞给她的。”老姜相信老周说的,也相信世上这种人很多,就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都不容易。”老周马上接着说:“老姜你记住,大凡不愿意让别人施舍和可怜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人。”老姜说:“那是那是。”老周端起酒杯,看了老姜一眼问:“老姜,你不是可怜我,才陪我过中秋节的吧?”老姜马上说:“周大哥,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们俩相处,只有你可怜我,哪有我可怜你的道理?”

老周似乎放心了,干了一杯酒,接着随意地问了句,他走这几天,送货的人多不多,天福来过没有。老姜心想,看来老周还是牵挂他的生意和天福这孩子的。幸好只离开三天,如果离开十天半月的,他更放心不下。老周离开的这三天,也有几个来送货的,看见大门上贴了告示,很快就又走了。至于天福,老姜没看见过。也许在他收摊子走了之后,天福来过。讲到天福,老姜看着桌子上的酒和菜,说:“今天有酒有肉,又有月饼,这孩子也不来了!”

老姜这句话,让老周不禁为之动容起来:“我心里也正这么想呢。是啊,该他有口福的时候,这孩子怎么不来了呢?”

这时,老姜手机响了,是女儿小水打来的。小水从她妈口中得知老姜出去喝酒了,不放心,嘱咐老姜别喝多了,晚上早点回家。老姜知道女儿小水是个知情达理的好孩子,她一定觉得他这时在和别人喝酒,不适合多说什么。挂了电话,老姜说:“女儿打来的。”然后叹息一声,“唉,嫁那么远,也只有逢年过节打个电话了。”

“你还能接个电话……”刚一开口,老周马上咳嗽两声,“今年这个中秋节,我是接不到儿子电话了,他小子光顾着看外国的月亮了。”说完,端起一杯酒干了。

老姜说:“从国外打来电话多贵,再说,你不是刚从那里回来吗?”

“这倒也是。”老周伸手又往两人的酒杯里倒上酒。

月光悄悄从门口照了进来。当两人发现地上的月光时,一瓶酒已经快喝完了。这时,老姜感到已经有些醉了,想听戏。老姜自从退休后,便多了个习惯,就是喝酒喝到微醉时就想听几段豫剧。他知道老周不喜欢豫剧,于是忍了。

老周又打开一瓶酒,老姜也没拒绝,两人就继续喝着,只是端杯频率渐渐减少了。又喝一会儿,老姜实在忍不住了,看着老周说:“周大哥,我放段戏听听好吧,知道你不喜欢,我把音量开小点,权当给我们伴酒了。”

毕竟是过节,而且老姜又是陪自己过节,老周点点头表示同意,站起来给老姜倒了杯茶。

老姜随手从包里拿出播放器按了按键,开到最低音量。很快,锣鼓声、板胡声一并响起。

老姜眯着眼,一边陪着老周喝酒,一边沉醉在戏曲中。一段戏没唱完,突然听到老周说:“你把音量开大点。”

老姜一愣,弄不清老周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他听烦了?这时老周又说:“你把声音开大点。”于是,老姜就把音量拧了拧。

十三年受了多少罪

十三年希望全化伤悲

十三年做了一场梦,梦醒心头血刀锥

苦命人心血掏尽全白费

如今后悔呀我能怨谁?我能怨谁?

一段戏唱完,老周问:“这是哪段戏?”

老姜说:“这是豫剧《清风亭》里的一段唱腔。”说着睁开眯着的眼,见老周已从椅子上站起来,径自朝门外走去,脚下踩碎了一片月光。

十一

天渐渐凉了,风也多由北边吹来,且变得硬冷起来。

树叶三五片,或数百片,不分时辰地从树上落下来。早上刚扫净的路面,中午又是一地落叶,阳光照着,一片灿烂金黄。

一地的落叶,老周看着心凉,就把躺椅挪进了屋里,不再躺在院门口了。一天出来一两回,也只是在院门口站站,依然是戴着墨镜,一手把着茶壶,一手夹着香烟,隔着马路和老姜说几句闲话。两天前,老周对老姜说:“老姜,天越来越凉了,你干脆搬过来,在我院门旁边,借着一面墙搭个棚子吧。”老姜说:“谢谢周大哥,不用了。再过过,到了冬天下雪上冻时,我就不出来摆摊了。”老周馬上说:“摊子可以不摆,但你要常来转转,咱老哥俩还要喝两杯嘛。”老姜说:“那是那是。”

从春天到夏天,又从夏天到秋天。来这地方摆摊大半年了,老姜算算,一天挣不了几个钱,每天还要多跑几里路,春夏秋还行,权当天天出来锻炼身体了,到了冬天,这么空旷的地方,北风吹着,谁也受不了。半个月前,老伴就不让他再出来了,老姜还一直坚持着。老伴不知道他为什么坚持着。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天上午,几辆小车停在老周院子旁边,下来十几个人,扯着图纸,指指点点,其中的两个人还走进老周的院子里看看。一群人刚离开,老周就站在马路对面对老姜说:“市里要在这地方动工建科创园区了。”老姜问:“是不是要拆你的院子?”老周说:“要拆我也没办法,发展需要嘛,咱得支持。不过,没那么快,有时候他们办事也拖沓。”

让老周说准了,直到入冬快一个月了,也没见人来过。

天气着实冷了。预报近几天会有小雪,老姜打算明天再来一天,从后天开始就不再出来摆摊了。天冷,老姜收摊收得也就早。这天,老姜刚收完摊子,看见天福进了老周院子里。

老姜骑上三轮车刚走两百米,突然听到有人喊叫。老姜刹住车回头一看,只见天福扬起两只手,一边朝他追来,一边哇哇喊叫。老姜听不清他喊什么,就问:“天福,什么事呀?”天福跑到老姜面前,脸色煞白,喘着粗气说:“大、大爷死了!”

这是老姜第一次听见天福开口说话,一时又不明白他说的意思,就问:“天福,你慢慢说,谁死了?”

天福回头朝老周院子指了指,满脸恐慌地说:“院里、大、大爷死了!”随后,哇哇哭起来。

老姜急忙调头往回跑。一进老周的院子,就看见老周躺在院子里。老姜上去喊了声,老周没吱声。老姜掐了掐老周的人中,老周不见反应。老姜马上又使劲按了按老周的胸口,很快,老周的眼睛睁开了,用微弱的声音对老姜说:“快去把我床头边的速效救心丸拿来。”

老姜把速效救心丸塞进老周嘴里,拿出手机正准备打120急救电话,老周说:“不用了,我的病我知道,没事。”

老姜说:“周大哥,还是上医院吧。”

老周自己慢慢坐了起来说:“不用,我进屋躺会儿。”

等老周在屋里躺下后,老姜还要打120急救电话,老周说:“真不用,刚才只是一阵心绞痛,没必要。”老姜只好放弃,就问老周有什么药要吃。老周指指桌子上的两个药瓶,老姜就把两个药瓶都拿给他。老周从两个药瓶里各拿出一粒药吃了,对老姜说:“老姜,放心吧,我死不掉,这辈子还没过完呢。”而后,看着天福又说:“我死了,谁给你这孩子酒喝呀?!”

天福哇的一声哭了。

老周马上装着生气的样子说:“哭什么,再哭就不给你酒喝了!”

天福顿时止住了哭声,拿手在两眼上抹了一把,咧咧嘴,露出一嘴的牙花子,笑了。

一个小时后,确认了老周没大碍,老姜才走。临走前,仍不放心地问了句:“周大哥,你真的没事吧?”

老周肯定地说:“真没事,放心吧!”

回家的路上,老姜一直想着老周发病的事。所谓的心绞痛,是心脏出了问题,也就是心脏病。突发心脏病,很容易危及生命。今天幸亏天福来了,如果当时没人发现呢?老姜再往下想,就感到很可怕。感到很可怕,便不由得想到一个人。

第二天,老姜还没到出摊的地方,就看见老周站在院子门口,戴着墨镜,一手把住茶壶,一手夹着香烟。老姜停下三轮车问:“周大哥,你一夜没事吧?”

老周说:“有事我还能站在这里吗?”

老姜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说着就去从三轮车上卸东西。这时,老周在对面喊住他:“不慌摆。”

老姜不解地看看他。

老周晃着身子,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如果老姜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老周第五次走過马路,来到他摊子前。老周抽口烟说:“这天气也太冷了,你干脆摆到我院门口去,来活你就干,不来活,咱俩就在屋里喝茶。”

老姜本来就打算今天摆一天摊,明天就不再来了,听老周这么一说,想想说:“那也行。”

老周跟在后面,看着老姜把三轮车骑到马路对面,稳稳地停在院门口,不无几分遗憾地说:“唉,当初你就应该把摊子摆在我院门口!”

老姜心想,当初看你那派头,谁敢呀!嘴上却说:“那时候不好意思打扰你呢。”

老周便说:“那你就高看我了,还以为我开的是大公司?唏,就是一个收破烂的!”老周还想说什么,口袋里手机响了,老周摘下墨镜看看手机,马上进院子里接听电话去了。

再从院里出来,老周已换了身衣服,拎只黑皮包,对老姜说:“老姜,我出去一趟。如果回来晚了,你给我把门关上。”

一直到下午老姜离开时,老周还没回来。

十二

因为不去摆摊了,老姜比平时多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睁眼向窗外一看,漫天的雪花飞舞。

连续多天,雨夹雪,下下停停,气温降到了零下。

猫在家里,老姜无所事事。不怪他不做事,而是没什么事可做,老两口的生活简单,买菜烧饭,洗衣服搞卫生,老伴不声不响地把什么事都干了。老姜除了看电视新闻,就是听戏。一个星期以后,雨和雪虽然停了,天空还不见明显放晴。又猫在家里几天,老伴见他憋闷得在屋里转来转去,说你要闷得慌,就去街上转转。老姜想想,就去街上转了转。老姜一辈子不喜欢逛街,只转了一条街就转不下去了,索性,直接朝城外走去。

以往都是骑三轮车,老姜的心思都放在骑车上,没太留意道路两边的景物和设施。不知不觉,老姜走到老周的院子门口。老姜刚走进院子,老周便看见了,马上一脸惊喜地说:“快进来暖和暖和。”

老姜说:“不冷,我今天没骑三轮车,溜达过来的,走得浑身还热乎乎的呢。”

“你过来得正好,中午咱俩喝两杯。”老周看起来异常的高兴,墨镜也没戴,手里也没把茶壶,正忙着捣弄一堆食材,什么大白菜、粉条、葱、姜、蒜,有的洗得干干净净,有的还没来得及择洗,锅里正炖着羊肉,嗞嗞冒着热气。

老姜不免有点诧异,就说:“周大哥,你今天气色这么好啊!”

老周这才拿抹布擦擦手,点上烟说:“待会儿我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今天老周这么高兴,气色又这么好,想必一定是有什么愉快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呢?老姜无从猜起,又不便主动去问,只好等着听老周自己说。

半个小时后,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羊肉摆到桌子上,老周拿出他收藏的几十年前他们酒厂生产的一种高端酒。刚刚两杯酒下肚,老周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说:“老姜,有件事,之前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也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今天,我不得不告诉你了,我离婚几十年了。刚离婚那几年,也曾经想再找一个,可没遇见一个合适的。后来,渐渐就打消了这个念想。今天 ,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准备再婚了。”

老姜不免感到有些意外,说:“周大哥,今天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离婚这么多年了呢。”

“你知道不知道我离婚无所谓。不过,你是知道我准备再婚的第一个人。”老周说。

老姜看看老周,见老周一脸的认真和喜悦,马上说:“来,周大哥,我敬你一杯,先恭喜你!”

“你不慌恭喜我,你听我说完。首先,我要感谢你和天福,上次你们救了我一命。来,我先敬你!”老周端起酒杯先干了。老周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静茹吗?她老伴走了,走了两个多月了。你还记得下雪前的那天下午吧,静茹喊我出去一趟,我才知道的。老姜啊,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几十年前我没能娶她,我没有什么错;如果现在我再不娶她,我就不是个男人了。自古红颜多薄命,其实,她是个苦命的女人…… ”

往事不堪回首,现在,以及今后,他要做的就是和静茹相依为命,共度余生。

这天的老周,是老姜从未见过的另一个老周。

午后,天渐渐放晴,太阳出来了。回家的路上,老姜一直在想,老周准备再婚娶静茹,这算是一件大事了,当然也算是一件重要的事。

老姜边走边想,这时,老伴打来电话。

老伴说女儿和外孙回来了。老姜顿时哈哈笑起来,快速朝家赶去。

责任编辑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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