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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面与B面

2022-07-09范小青

清明 2022年4期
关键词:姐夫身份证对象

范小青

A面

许贵小的时候,父亲在外面打工,过一阵会寄点钱回来。没有规律,有多少算多少。许贵的母亲拿到汇款单,就到镇上的邮局去取钱。

现在轮到许贵了,他每个月的工资也都要往回打,有时还不止一个月一次,也同样没有规律。不过现在他不用去邮局汇款,那边也不用去邮局取钱,都是微信转账,一瞬间钱就没了。许贵的钱也不是给父母的,父母老了,农村的老人,只要不生病,花不了什么钱。他的钱是转给他对象的,对象是邻村的一个女孩子,早几年经媒人介绍,互相也看得上眼,就谈上了。对象没有跟着他出来打工,而是在镇上的加工厂工作,也有工资收入,但是女孩子喜欢消费,成天拿着个手机搞网购,钱就这么三文不值两文地花掉了。

对象没有开口向许贵要钱,但是她经常告诉许贵,昨天购了什么,今天又购了什么,明天还想购什么。许贵替她算算,一个月的开销肯定超出收入,她是入不敷出的。

所以许贵按月给她零花钱,两三年来一直没有停过。尤其是近两年,许贵在单位工作表现得好,得到信任,逢年过节别人回家,领导却希望他能留下值班,给他的工资不止翻三倍,而是翻五倍。

这么搞了两年,许贵都没能回家过年,再到第三年,他终于回去了。

这时候,对象家的房子也翻新了,一切都有了新气象。其中最新的气象,就是对象已经有了新的对象,而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了。

新的对象叫贵强。

两个对象的名字里都有个“贵”字,这样看起来,对象和这个“贵”字真的有缘呢。只是此“贵”和彼“贵”还是不一样,名字叫“贵”到底还是不如姓“贵”更强一点。

那天许贵到对象家的时候,贵强正在她家和未来的老丈人喝酒,你走一个我走一个的,喝得正带劲呢。看到许贵进去,他们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没怎么当回事,说,她在里屋呢。

他两个倒显得大气,好像买卖不成仁义在那样。

许贵进了里屋,对象说,贵,你来啦。

许贵有点怀疑,在外屋喝酒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对象。难道他对象找了新对象的传言,只是一个谣言,或者是一个谎言?

对象很聪明地看穿了许贵的疑问,就告诉他,贵啊,你没看错,那个就是我的新对象,叫贵强。我们已经定了婚期,大年初五。

許贵愣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既然有了别的对象,为什么还收我的钱?

说完他有点后悔,因为这样说,好像一切都是钱的事情了,其实不是。

只是许贵的思路一时堵塞住了,除了说钱的事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象笑眯眯地说,贵,我没有让你给我,但是你既然给了我,我再退给你的话,你会以为我生你的气了。

许贵的思路终于有点通了,他说,但是,你另外找了对象也不告诉我。

对象说,我告诉你,你还是要生气,我不想你生气嘛。

许贵真的有点生气了,说,一张嘴两层皮,翻来翻去都是你有理。

对象说,你看你看,你真的生气了。我就知道你会生气的,我想了个办法,你听听行不行?

许贵说,什么办法?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

对象说,等一会儿我跟你睡一觉,算是报答你的。

许贵心里又甜又酸,对象其实还是蛮保守的,以前许贵也曾经提出这样的要求,但是对象不同意,现在她却变得主动了。只可惜,对许贵来说,这样的主动,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哪怕只有一次,许贵也很激动。但他还是有理智的,他说,那,那你对象——那个贵强,他怎么办?

对象说,他本来也没有要住在这里,就是来和我爹商量婚事的。吃完饭他就要走的,你别管他。

许贵还是不敢相信,说,那你爹也不会同意的呀。

对象笑说,傻样,我教你。

对象就带着许贵从里屋走到外屋,和她爹以及贵强道了别,然后带着他出门绕到后窗,再从窗户里爬进来。

对象驾轻就熟,好像经常干这事,不过许贵只顾着自己要做的事,其他也就不多想了。

等到对象的新对象走了,对象的爹也睡下后,对象就招呼许贵,来呀来呀。

许贵有点激动和兴奋,他喝了几口水,赶紧脱了衣裤,钻进对象的被窝。刚要做事的时候,他忽然问,你有没有跟他搞过?

对象捶了他一下,发嗲说,你说呢?

许贵心里咯噔一下,浑身都软了,又犯困。越急越不行,怎么也搞不起来,对象躺在那里咯咯咯地笑。

许贵又急又羞,大冬天的,头上竟然冒汗了。

对象体贴地说,可能回来的路上累了,休息一天就好了。

许贵说,那我休息一天,明天还能再来吗?

对象说,你想得美,我又不是小姐——看到许贵的一张苦脸,对象拍了拍他的脸,安慰说,这样吧,你今天就别走了,就睡这儿,我俩也算是一夜夫妻了。

许贵开始对对象很生气,她另找了对象不告诉他,还一直收他的钱,但是现在他的气也消了,他计划着先睡一会儿,睡出了力气再搞她。

结果还没有计划完,他就睡着了。他真是累着了。

后来许贵迷迷糊糊地听到了鸡叫,许久没有听到家乡的鸡叫了,许贵在半清醒的状态下,想起了临睡前的那个主意。他想爬起来,可一翻身又睡着了。这回许贵睡得更沉,鸡鸣也叫不醒他了。

然后许贵就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也没有干,等于白在对象床上睡了一晚。许贵侧过头看看对象,对象背朝着他,睡得正香。他怕她醒来后嘲笑他,赶紧悄悄地爬起来,套上衣服,仍然从窗子里翻出去。许贵逃跑时被一条狗看见了,吼了他几声。

许贵感觉有点冤,做贼似的,却什么也没有偷着。

又想,怎么是做贼呢?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叫人家给偷了去。这么想着,他又觉得有点冤。

总之许贵的心情不好。早晨的空气是清新,可是许贵走在乡村的小路上,心里却是浑浑噩噩的不清新。他想回自己家去,可是走了几步,又不想回去了。没意思,家里只 有两个老的,不仅死气沉沉,还老糊涂了,他要是不开口喊他们,他们好像都不知道他是他们的儿子。

许贵现在有点后悔,还不如留在单位加班呢,和女同事在一起说说笑笑,嗑嗑瓜子,那才像过年的样子。

不过他又想,如果是那样的话,明年回来时,对象恐怕已经抱着姓贵的孩子了。

许贵没有了方向感,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但是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朝着车站的方向。许贵心里也渐渐明白,他该走了。

许贵折回家拿了自己的背包,和父母说了一声,我走了。

父母都有点老糊涂,也不知道许贵要“走”是要到哪里去。许贵临出门时,听到他们在互相探问,一个说,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贵吧,他要到哪里去?

另一个说,开学了吧,要上课去。

许贵在他们的对话声中走了出去。

绿皮的长途列车,过去是慢车,现在叫直快。虽然有了个“快”字,但它仍然是所有铁路线上最慢的车,每天在许贵家乡的小站王古站停一下,从南边过来是下午到站,从北边过来是上午到站。许贵看了一下时间,得赶紧了,否则赶不上今天南去的车。

还好,走了不远,他碰到了村上的许富生。许富生骑着摩托车到镇上去办年货,说是前些时候一直在外面跑生意,马不停蹄的,到现在年货都没办,不知镇上的店还开着没。

许富生捎了他一段,还和他说了些村里的事情。许贵并不爱听,总觉得这些事情离他很远,好像他打出生起就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许富生说的那些人他也都不认得,但是为了表示对许富生的尊重,他还是听了,并且嗯嗯啊啊地应答着。

快到王古镇时,迎面一辆警车呜呜叫着开过来,擦着他们身边过去了。许富生说,不知哪家又打架了。唉,何必呢,都要过年了。

许贵说,村里经常有人家打架吗?

许富生说,那倒没有。

许贵也没往心上去。很快就到了王古镇,许富生说,贵啊,我急着去办事,不往前送你了。你走过去,走快点,能赶上车。

许贵谢过许富生,正要别过,许富生忽然说,咦,不对呀,你怎么就走了呢,你不是昨天刚回来吗?年都没过,你就走呀?

许贵没来由地心里一慌,赶紧扯个谎说,单位来电话了,要紧急加班,让我马上赶回去。他怕许富生不相信,又补充说,加班工资翻好几倍呢。

许富生虽然点了点头,但是嘴上却说,哪有这样的,过年都不让人过,那一年苦到头,还指望个啥呢。

他也不再和许贵多话,急着办事去了。

许贵再步行一段,就到了王古站,时间还充裕。许贵早已习惯用手机买车票,但他还是往售票窗口走过去。售票窗口那里空空的,售票员看了他一眼,听他说买去广州的车票,还重新问了一遍,广州?

等许贵再次确认,她才将票打了出来。

许贵理解她的疑惑,他看了一眼候车室,人确实不多。年关之下,坐火车出发的,多半就近走个亲戚,或者办个什么家长里短的小事,坐一两站也就到了,像他这样买长途车票出远门的,基本没有。

毕竟,大家都朝着年的方向赶路呀。

其实许贵是认得售票员的,她是他的初中同学,可是她没有认出许贵来。许贵一直在等她想起来,但她一直没有想起来。

许贵有点尴尬,犹豫了一下,试探着說,你是在王古初中上的学吧?

售票员说是,朝他瞄了一眼,还是没有认出他来,她的眼神有点寡淡。

许贵说,嘿,你不记得了,我是许贵呀。你同学,同班的。

那售票员先是疑惑地皱了皱眉头,然后用眼睛丈量了他的身高,最后摇头说,你才不是,许贵我记得的,个子很矮的,绰号“小僵块”。

许贵说,初中那时候,我个子是不高,我发育晚——

售票员笑了起来,说,得了吧,别来这一套。前几年我们同学聚会许贵还来参加的,他一直就没怎么长高,天生的矮冬瓜。

许贵手里捏着车票和身份证,才想起把身份证递给她看,说,你看,我的身份证上就是许贵。

售票员又笑了笑,说,身份证上叫许贵,也不一定你就是许贵——我是说,你可能是另一个许贵。当然也可能你这个身份证——嘿嘿——这个我们见多了。

她死活不认他,许贵也没办法。好在他对她也没什么想法,虽然对象有了新对象,他也不至于急吼吼地给自己也找个新对象。他看了看售票员的身材,心想,还说我“小僵块”呢,自己的胸像块门板。

无话,他们就此别过。

火车快到的时候,许贵在站台上看了看周围几个等车的,面孔似熟非熟,名字叫不出,也不确定是哪个村哪个镇的。

后来又来了两个人,行色匆匆的样子,站定了就点了根烟抽,好像要镇定一下神经似的。他们凑在近处聊天,许贵似乎听到一耳朵,是“大树村”三个字。

大树村就是许贵对象家所在的村子,这两个人议论说那个村子啥啥的,许贵并没有听见。大树村不过一个乡下小村子,太普通了,没那么金贵,谁爱说谁说,爱说啥说啥。别说对象已经有了新对象,就算对象还是他对象,许贵也不往心里去。

火车来了,他们上了同一节车厢,车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又有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跳了上来,拍着胸口说,哎哟,差一点赶不上——

有个人说,怎么不早点出来?

另一个说,不会是堵车吧。

大家哈哈大笑。虽然都是乡下人,但是看起来都见过点世面了,知道城里堵车的情形。

那个跳上来的人也跟着笑了笑,说,想去大树村看一眼热闹,差点迟了。他看大家都等着他说大树村有什么热闹,又补充说,可惜没看着,路都给警察封住了。

那两个在站台上说“大树村”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说,我说的吧,真是大树村哎。

另一个人则神神秘秘地问最后上来的那个人,你听说是什么事了吗?

那个人立刻夸张地抬高了嗓门说,死人了,死人了!警察都去了,听说一大早就报案了——

有个人不知道是不是联想到自己年迈的父母了,脱口问道,是老人吗?

那人回道,不是老人,肯定不是老人,死个老人,不会这么虚张声势的——

火车轰隆轰隆地开动起来了,车厢里并不拥挤,大家坐下来,等着听大树村的故事。

可是这个人并不知道什么故事,他在村口没能进得去,只是听说“死人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大伙有点失望,有人泄气说,喔哟,我还以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死个把人,也是正常的嘛。人家可能是得了急病,或者出了什么事故,或许晚上走路掉河里了。

相比起来,许贵更加见多识广一点,他分析说,恐怕不是普通的死亡,要不然怎么还报案,警察又怎么会去呢。

大家都说许贵考虑得周全,但是周全也只是猜测,无法证实的。后来又有一个人站出来了,说,我家有个亲戚在大树村,我来打电话问。

他就开始打电话,而且开了免提让大家听。他打了三次,对方才接,声音很大,从他的手机里传到大家的耳朵里。那人说,你别捣乱,我在打麻将——什么?我不是一大早在打麻将,我是从昨天下午打到现在——你干吗老打我电话,烦不烦?

这个自告奋勇的人说,你还打麻将啊,你们村上死人啦,你不知道吗?

他的亲戚嚷嚷说,什么?你不是说今天坐火车去杨庄吗,你现在在哪里呢?

这人说,我就是在火车上听人说的。

那个亲戚说,好吧,等会儿我打个电话问问——奇怪,我们村死人,关你什么事?你上了火车还关心这事。

电话挂断了,大家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消息再传过来了。

许贵想,若是在昨天之前,我也可以说我在大树村有人,比这人的关系还密切一点呢。可是今天不是昨天了,今天的大树村,从今往后的大树村,跟他再没有联系了。

许贵再想,如果不是昨天晚上他自己出了洋相,丢人现眼,今天倒是可以打电话问问对象。现在一起上火车的几个人,包括他自己,人人都急切地想听故事呢,谁先得到故事,谁就牛坏了。

许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手机打通了对象的电话。那边接得很快,几乎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不等他说话,那边的声音已经传来了,却不是对象,是个男声,很严厉地说,你是前夫?然后好像捂住了手机,问别人,前夫是谁?

许贵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在对象手机里的名字竟是“前夫”。他觉得冤,夫什么夫呀,他们又没有结婚。别说结婚,连个觉也没睡上,他就成了“前夫”。他也不清楚对象是什么时候替他改名的,从前在她的手机里,他明明就是“对象”,他亲眼看到过。

许贵还没来得及说“前夫”是谁,就听到那边有人说,瞎搞的吧,她没有结过婚,哪来的前夫?

许贵忽然觉得心灰意冷,他不想掺和这事了,对象都没了,谁死谁不死,真的与他无关,他挂断了电话。

大伙又一次失望了,好在什么故事都与他们自己无关,有的听就听,没的听不听也罢。

故事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火车到了前面的一个小站,停了,只上来一个人,没想到这个人却又带来了故事新的走向。

这人说他也是听说,死的是一个未婚女子。说是早晨女子的父亲看到女儿的房门虚掩着,就推门进去,一看,女儿被杀死在床上,捅了十几刀,作孽啊——

故事重新开始了,而且开始得很惨烈很吸引人。有人赶紧问,那是谁家的女儿呀?

这个刚上火车的人说,是谁家不知道,就听说那个女的甩了谈了好几年的对象,又谈了个新对象,马上就要结婚了。

许贵想,这个女的,和自己的对象倒有点像,也没再往深处想。

听故事的人要赶紧让故事往下发展,于是追问是谁杀的。但是讲故事的人十分遗憾地说,这个没听说,现在警察去调查了,可能要破了案才知道。

他的口气有点遗憾,他只知道这么多。或许他为自己不能知道更多的详情有点过意不去,就补充了一句,如果是因为女的变了心,会不会是——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猜测了:

那是,被甩了的肯定心里有气,上门讨说法,一言不合,就冲动了。

一冲动就动手了吧。

一动手就失手了!

也说不定,他进去的时候,人家新对象正在家里呢。

那就更来火了。

很可能当场就打起来了。

不对不对,不是当场,不是说那个父亲早晨起来才发现女儿死在床上的吗?

是呀,估计当场没干起来。还是用了心机的。

估计是等到夜深人静了,再潜进去作案的。

估计是回去找了凶器再来的。

列车售货员推着小车经过,站着听了一会儿,听出了他们议论的内容,不由得插嘴说,不是被刀戳死的,是脑袋被砸了个洞——她见大家不作声,又有些疑惑,说,你们说的是大树村的王小丽吧,被杀掉的那个。

猛然听到“王小丽”三个字,许贵的脑袋轰地一响,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

是呀,许贵的对象就叫王小丽呀!虽然她已经有了新的对象,但是她的名字一直是叫王小丽的。

大家被许贵的叫声吓了一跳,都盯着许贵看。

你激动个啥,王小丽你认得呀?

许贵慌得语无伦次,我认得——我不认得——

嘻嘻,这怂货,听个故事也吓得这怂样。

嘿嘿,要是你干的,恐怕要吓得天天尿裤子了。

大家随便说了他几句,顾不上看他的怂样,都盯着售货员,准备听她讲故事,并且希望她有讲故事的天赋,能讲得绘声绘色。可惜的是,售货员除了说出死者的名字和死法,其他也没有更多的信息了。她说她也是听前面那节车厢的乘客说的,她一直在火车上工作,车下的事她是无法看到的。

大伙又重复地失望了一次。

但其实他们已经有足够多的信息了,时间、地点、死者姓名、死亡原因等等,要凑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也只剩下凶手是谁了。至于杀人动机,抓到了凶手,动机自然就出来了。

比如说,如果凶手是前对象,那就是情杀;如果死者死前被性侵,那是强奸杀人;如果家里钱财丢失,那是抢劫杀人;还有仇杀什么的,只要看看凶手是谁,动机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如果看不出明确的杀人动机,那就有可能是反社会人格。总之,这个发生在大树村的杀人案件的一大部分,已经被大家圆得差不多了,故事的结局,是由警方来画句号的。

大家下车的下车,打瞌睡的打瞌睡,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许贵已经不在这个车厢了。本来他们也不熟悉,要说有点面熟,可能因为都是本地人,长得差不多吧。但他们谁也不知道谁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村哪个镇的。

许贵走了就走了。

许贵一直逃窜到最后一节车厢,刚想喘口气,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是王小丽打来的。如果按照售货员的说法,王小丽已经死了,那现在打电话的肯定是警察。刚才他打过去时,接电话的那个严厉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回响,击打着他颤抖的心脏。看到手机上显示的“老婆”两个字,许贵吓得手一抖,手机差一点滑落。

许贵不敢接电话。过了片刻,手机又响了,这回不是“老婆”,而是另一部手机打来的。陌生电话,肯定是警察,许贵更不敢接了。

这节车厢里的乘客一片安详宁静,好像还没有听说大树村的故事。他们看到许贵几次不接电话,也不问他为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许贵心里又慌又虚,完全就像是犯了罪、杀了人后的感觉。他赶紧把手机关了,他感觉周围的乘客都盯着他,使他无处可逃。他的眼睛四处躲藏,无处安放,最后只得趴到小桌上。趴了一会儿,他竟然睡着了。

等到火车一声鸣叫,许贵醒来一看,已经到了中午。原先车厢里的人,好像都换了脸。这种慢车,几乎每个小站都停,乘客上上下下,也是正常。他心里立刻就放松了一点,就算前面的乘客对他有所怀疑,现在都是新面孔,更加不知道他是谁了。

许贵的心里刚一轻松,立刻又沉重起来。不知道王小丽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他赶紧打开手机,发现手机新闻推送已经出来了,动作真够快的。动静也够大,上了头条:王古镇大树村发生凶杀案。

通缉许贵的通缉令已经出来了,也有照片。不过这张照片有点走样,不太像他。许贵可能是太过紧张,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张照片是他什么时候、在哪里拍的。

其实警方应该能找到许贵比较精准的近照的,比如王小丽的手机里就有很多。不过也可能王小丽甩了他和贵强处对象后,就把他的照片删除了。警方会去他的父母那儿要照片,只是他父母没有他的近照,只有他小时候的照片,也派不上用场。

许贵并没有因为照片不像自己而感觉庆幸,像不像他,都是他。火车虽然往前开着,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B面

故事的前半段已经根据传说拼凑出来了,拼图的效果和真相基本一致。

死因除外。王小丽是被掐死的。

关于王父:

王父看到女儿王小丽被杀死在床上,报案,警察赶到,开始调查。

王父:警察,是许贵干的。

警察:你凭什么这么说,有证据吗?

王父:昨天晚上那小子来我家,我就觉得他有问题——

警察: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王父:我觉得他在隐瞒什么。

警察:你凭什么这么说?

王父:他居然还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还和、还和——那谁打招呼,哪有这样的?

警察:就是说,你女儿王小丽另外找了对象,要结婚了,她原来的对象许贵还笑眯眯的?

王父:是的,我和我女婿在外屋喝酒,他笑了笑,就直接进里屋和小丽说话了。

警察:他们有没有吵架,或者动手?

王父:没有。他是打算好了才来的,所以不会吵架,一吵一打,就提前暴露了。

王父的说法是主观臆断,警察虽然没有点头,也没有表示什么,但是他们的眼神似乎是在赞同,并且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王父:他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后来他走的时候,脸色非常古怪。怪我,怪我大意了,都怪我——

警察:你这儿有许贵的照片吗?

王父提供了王小丽的手机,警察又让王父从手机相片里辨认,却没有看到许贵。

王父:他们不谈了,大概我女儿就把他的照片删掉了。

关于许贵的父母:

警察:许贵昨天晚上回家了吗?

许父:他好像是早上回来的。

许母:急急忙忙拿了书包就走了。

警察:你们注意他的神情了吗,是不是慌慌张张的?

许父:我看不清,我白内障。

许母:我青光眼。

警察:他有没有说他到哪里去?

许父:没有说。

许母:他上学去了。

警察:你们有他的照片吗?

许父许母进屋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张旧照片交给警察。

警察:这照片是几年前的吧?

许父许母都不知道照片是哪一年拍的。

关于同村的许富生:

警察:许富生,你骑摩托带了许贵一段路?

许富生:是呀,早上我去镇上办年货,看到许贵急着赶火车,我就捎了他一段。到了镇上,他就下来自己走了。

警察:路上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许富生:他没有说什么,但是我觉得奇怪,就问他为什么刚刚回来,年还没过就走了。

许富生说到这儿,似乎发现了问题,慌张起来,又补充说,我竟然还问他为什么走这么急,现在想想都后怕,幸好我没发现他有什么可疑之处,否则我的一条命恐怕也难保了。

警察:你问他,他怎么说?

许富生:他说单位来电话了,要加班,还说加班工资翻几倍什么的。

警察:那你看他的神情有什么异常吗?

许富生:他坐在我背后,我看不見。不过,就算看不清他的脸色,我也觉得奇怪,年前叫去加班,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警察:路上你们遇到了警车,他表现得怎么样?

许富生:我没有看见。

关于车站售票员:

警察:你记得一个叫许贵的人来买车票吗?

售票员:记得。

警察:是因为买票的人不多,所以你记得,是吗?

售票员:我记性很好的。何况他说他是我初中同学许贵,可他明明不是。他瞎说,想套近乎而已,我就记得更清楚了。

警察:他不是许贵吗?

售票员:他说他是许贵,他的身份证上是许贵。

警察:那就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许贵?

售票员:不知道,可能是同名同姓,也可能是假身份证呢。这种事情,我们见得多了。

警察:你说他不是你初中同学许贵,依据是什么?

售票员:个子不一样。

警察:人的个子不会长吗?

售票员:脸也不像。

警察:会不会是你对这个同学记忆不深,淡忘了?

售票员:好吧,你们说是就是。

警察:他买了到哪里的车票?

售票员:广州。

警察:你再想想,他还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售票员:马上过年了,大家都往家里回,他却出发走了,还走那么远,这算不算异常?

关于排查出来的两位与许贵有接触的乘客:

警察:你看看这个人的照片,在火车上你有没有见过他?

乘客甲:见到了,不过你这个照片好像是他从前的。

警察:你和他在同一节车厢,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吗?

乘客甲:什么异常?

警察:你们在车上议论过大树村的事情吧,他当时的表情怎么样?

乘客甲:哦,他和我们一起分析来着。有人说死人可能是因为生病,或者意外。他说,肯定不是普通的死亡,是发生案件了,不然怎么会报案,警察又怎么会去。

警察:他怎么知道的?

乘客甲:我怎么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警察:看看这个人的照片,你在火车上见过他吗?

乘客乙:好像是。

警察:你们有没有一起谈论过大树村的事情?

乘客乙:没有,我在火车上没有听说过大树村的事情。

警察:那你有没有注意过他的神情?

乘客乙:没有。我只记得他背了个包,好像是从别的车厢过来的。我们是这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

警察:后来呢?

乘客乙:后来?后来我记不清了,好像他趴在那里睡觉了。

警察:是他先下车还是你先下车?

乘客乙:应该是我先下车的。我走的时候,他好像还趴在那里。不过也不一定,也许我记错了。

他没有记错,许贵的确比他晚下车。

关于火车上的售货员:

警察:你在火车上说过大树村王小丽被杀的事情?

售货员:我也是从另一节车厢听来的。走到那节车厢时,他们正好在说这个事情,我就说了一句大树村的王小丽。我不是造谣的,我是听来的——

警察:那你看看这个人,他当时也在听吗?

售货员:好像在——不过样子和照片上不太像。

警察:这是他从前的照片。你说大树村王小丽,他是什么反应?

售货员:当时他大叫了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旁边的人还问他是不是认得王小丽。

警察:他怎么说?

售货员:他说不认得,不过我看他慌得很,头上都冒汗了——哦,对了,其他几个人还嘲笑他来着,说他吓尿了。

警察:后来呢?

售货员:后来我就推着货车去下一节车厢了。

以上是人证,还有现场物证:王小丽家后窗的脚印、王小麗卧室里的指纹等等。

还有许多其他的疑点和旁证,比如:许贵为什么刚刚回家就走?经过核实,确认许贵的单位没有通知临时加班。打许贵的手机他为什么不接?许贵的手机为什么要关机?他怎么知道王小丽之死不是正常死亡,是凶杀案件?听到消息又为什么会失态?等等。

一条条清晰的线索就这么排出来了,警察的动作很快,完整的证据链条已经呈现,中间没有破绽,没有漏洞,全都接得上。唯一的不确定,就是他到底是不是售票员的初中同学许贵。或者他是另一个许贵?但这并不是当务之急,也不影响破案。如果破案不顺利,抓人没抓着,那时警方需要再做进一步的调整。

火车还在前行,警方已经联系乘警进行全列车搜寻。乘警挨个车厢寻找,虽然许贵的照片已经发在了手机上,但是在乘警看来,这趟车上的人长得都有点像。可能是风俗的关系,穿着什么的,也都差不多。还有好多人都在趴着睡觉,他又不能一个一个扳着人家的脸看,何况还得防范嫌疑人携带凶器,所以乘警始终小心翼翼的。

在列车上警察没有找到许贵。许贵反应快,已经下车了。

A面

许贵蒙了。

他从手机新闻里看到自己杀死了对象王小丽。

文章写得头头是道,条理清楚,逻辑性强,文字也好,甚至还带着些许的感情色彩。许贵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一共看了三遍。他彻底蒙了。

写的是我吗?

这个许贵是我吗?

难道我不是许贵吗?

如果是我,为什么我不记得自己干过这样的事情?

按新闻稿所写,许贵确实应该怀疑这个事情真是自己干的,但是为什么他一点也记不得了?许贵努力回想昨天晚上的情形,唯一记得的就是他感觉瞌睡得很,明明王小丽主动提出让他搞事情,他却怎么也搞不起来,结果倒头就睡了。睡前他还想着,等他睡醒了,有了力气再搞。结果,就没有结果了。

结果却成了另一个结果。

许贵并不笨,何况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大城市打拼,也是见多识广,思维活跃的。他还在政府的大楼里做过安保,有时候也像警察一样想一些问题:比如现在他怀疑,昨天晚上他怎么会那么瞌睡,难道是王小丽使的坏,给他下了安眠药?她假装主动提出来让他搞,却偷偷给他吃药,让他睡觉,让他搞不成。

但是王小丽死亡的结果肯定不是她自己造成的,而是有别人在干。谁呢?另外总共就两个人,王小丽的新对象贵强和王小丽的父亲老王。

这两个人干吗要杀王小丽呢?没有动机呀。

有动机的,就只有他许贵呀!王小丽不仅背叛他,还瞒着他,还继续接受他的资助,他该多么生气呀。

或者,事情真是他许贵干的,但是因为杀了人,受到刺激,他得了失忆症。或者,是那种所谓的短暂性遗忘。

目前许贵所能做的就是,不管怎么样,先逃走再说。所以火车一到下一站,他就下车了。

开始他以为他下车的地方是一个乡间小站,没想到还是个蛮大的城市。对于这里他是很陌生的,虽然这是他乘坐这趟火车必经的一个地方,但是他从来没有在这里下过车,经过这个地方的时候,他多半是在车上睡觉。

站在站前广场,许贵六神无主,茫然四顾了一会儿,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往哪里去。许贵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掏向口袋,习惯性地摸手机。心烦意乱的时候,一摸到手机,他的心里总能踏实些。

可就在许贵的手伸进口袋的一瞬间,他顿时魂飞魄散:手机没了。

他的身份证是夹在手机壳子里的,手机没了,身份证也就跟着没了。许贵赶紧回想,一定是刚才在火车上看手机,得知自己是杀人犯的消息后,慌了阵脚,让小偷乘虚而入,偷走了他的手机,也偷走了他的一切。

没错,是一切。现在在社会上行走,没有手机,没有身份证,简直寸步难行。

许贵的一切,都跟着火车远去了。

可是,此时此刻的许贵,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如果现在手机还跟着他,哪怕他关了机,还是可以定位的。身份证也一样,就算身份证还在他身上,他也不能再拿出来使用了。他被公安通缉了,现在到处连网,只要身份证一拿出来,他立刻就自投罗网了。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

现在他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了,他的身份被别人偷去了。而且,随着火车越走越远,他的身份也就离他越来越远。

所以,许贵甚至在怀疑,手机真是小偷偷走的吗?这小偷怎么如此了解他的心情和愿望呢,会不会是他自己把手机和身份证留在火车上的呢?

无论手机是怎么离开他的,许贵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简直乐不可支,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笑,才回到了真实的自己,他才感觉饿了。他已经几顿没吃了,昨晚本想在对象家蹭一顿的,他觉得哪怕是前对象,蹭顿饭问题也不大。哪知道人家的新对象在和老丈人喝酒,他脸皮再厚,也凑不上去。何况,王父根本没有要邀请他吃饭的意思。没想到这一饿就饿到了第二天的中午,从火车上狼狈逃窜下来,一下子又到了下午,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他赶紧找了一家小店进去要了一碗面,一边吃,一边四处张望,活像个逃犯。

好在要过年了,没有人在意他。

填饱了肚子,心思并没有能安定一点,许贵一边往外走,一边胡乱想着自己该怎么走下一步棋。他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声,还下棋呢,天罗地网等在前面呢。

走出饭店,许贵下意识地往路边的电线杆上看。现在不比从前了,治理得挺好,那些乱七八糟的牛皮癣小广告,早就看不见了,虽杜绝了一些违法犯罪的渠道,却也堵住了他的活路。

许贵差不多就要绝望了,虽然身份证离开了他,但他还是许贵呀,这个事实无法改变。自己怎么能够逃离自己呢?所以恐怕怎样走都是死棋。如果对象真是他杀的,无论他能不能想起来,警察总归能够抓到他的。

如果是个误会,王小丽的死跟他无关,那他就更不能被抓了。虽然他听说现在没有屈打成招的事了,但是谁敢保证呢。他又没有进去过,不知道里边啥样,不敢冒险。

他得先在外面混一阵,等自己把事情想起来,想清楚、準确了,才能走出下一步。

许贵逐渐想清楚了,有了身份会被抓,没有身份寸步难行,所以,他需要搞一张假身份证,给自己一个新的身份。

虽然电线杆上和角落里都没了办假证的广告,但是许贵相信,做这个生意的还是会有的,只是更隐蔽而已。

尤其是在火车站一带,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需求都有,所以,各种各样的办法也都有。

许贵这么想着,重新往火车站走去。他先找了一个地方,觉得这个地方既不太引人注目,又方便被某些人盯上。

似乎老天有意要帮助他,才站了一小会,就有人上来搭讪了。那人直奔主题说,兄弟,办证?

这些人都练出了火眼金睛,所以许贵难免有点担心,他们的火眼金睛会不会直接就看出他嫌疑犯的身份。

许贵做贼心虚,不打自招地解释说,大哥,我的身份证在火车上被偷了。

那大哥笑道,你怎么丢的我才不管——他不怀好意地指了指许贵的口袋,又说,就算你的身份证就在那里,也不关我的事。我收钱办证,一手交钱,一手交证。别说你办一张,就是办一百张也没问题。

许贵心虚,又多嘴,说,你不怕我是违法犯罪的吗?

那大哥仍是笑,说,哟,这位老弟,敢情你觉得我干的是合法生意啊?要不然,你就是在挖苦我啰。

被他这么一调侃,许贵语塞了。

这人也是嘴贱,又啰唆道,本来干的就是违法的勾当,至于你违没违法,我们就不多管闲事了。

于是许贵去车站的自动照相处,拍了张照片,取出来交给大哥。大哥接了一看,又笑说,哈,天生就是个杀人犯的脸。

收钱的时候,许贵给的是现金。这大哥又多嘴说,看来兄弟你是有备而来的,现在的人出门,一般不带现金,都是刷手机。

许贵支吾了一下,没有回答。心里则是暗自庆幸,幸好逢上过年,他特意去取了点现金,准备回村里给小孩子发压岁钱。没想到钱取了,红包还没来得及买,就出事了。

这大哥问,叫什么名字?

许贵说,我叫许贵。

这大哥憋不住了,笑说,哈哈,你叫许贵啊,你办个假证还叫许贵啊——他指了指许贵的口袋,又说,你这是生怕警察找不到你呢?

许贵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说,不是不是,不叫许贵,许贵是我中学同学——

大哥开始有些嫌弃他了,说,废话好多,你叫不叫许贵我才不管,我只问你现在要叫什么名字?

许贵需要想出个假名字来证实他的身份,可他挠着头想了半天,脑袋里全是许贵,再想不出别的名字。

大哥有的是办法,说,想不出来?要不我给你起一个名字,但是要加一百块。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东西,许贵一看,竟是好多身份证。大哥潇洒地从中抽了一张,朝许贵扬了扬说,就叫这个吧。

许贵凑近了一看,名字是张百万。他停顿了一下,犹豫着说,张百万——见那大哥不耐烦了,他赶紧说,好好,这个名字好,就叫张百万。

大哥说,看你个榆木脑袋,也别再造假地址什么的了,就按这张身份证上的帮你“拷贝”一张吧。

许贵知道身份也是一门生意,有人专偷别人的身份卖钱,也有人专做假证赚钱。总之,本来一个人只能有一个身份,是一一对上号的,现在全搞乱了。怎样才能在乱中不出差错,许贵得小心点,他现在可不是一般人,不是弄张假证去乘车住宿,他是有杀人嫌疑的人。虽然真的身份已经远去了,没人知道他是谁了,但是不能因为办个假身份反而暴露了真身份。许贵小心翼翼地问,你这身份证也是假的吧?用一张假的再造一张假的,假上加假,能行吗?

大哥说,这你就外行了,这个张百万是真的。不过你放心,从此以后,你就是真正的张百万了,我保证这个真的张百万在人世间不会和你撞见。

许贵反应过来,说,这个张百万死了?

大哥也知道自己说得有点多了,他不再向许贵透露任何信息,指了指墙角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就造出来了。他看了许贵一眼,知道许贵心里是怎么想的,干脆替他问道,你不放心,你在想,万一我拿走了你的钱,一去不回怎么办,是吧?

许贵说,我能跟你去吗?

大哥说,不行,你只能在这里等我。你就算知道我一去不回,也没有办法,对不对?他看许贵着急,似乎又有些不忍了,说,所以你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相信我。

许贵知道大哥说得在理。大哥走后,许贵就开始念叨自己的新名字,张百万,张百万。然后又想,这个张百万死了,身份证却没有注销,他们是从哪里搞来他的身份证呢?再想,这也并不难。现在各个地方都有许多从其他地方来的人,谁也不知道谁是谁。活着的时候有身份证证明,死的时候,如果身边没有亲人,没有熟人,甚至连亲人熟人都不知道他死了,这个尸体就是个陌生的尸体,他的身份证也无人会关心,很可能就被大哥这样的人拿走了。

想到从此以后,自己就是死去的张百万了,许贵心里觉得有些不妥。他在心里对张百万说,对不住了,我只是借你的名字暂时用一用。这事总归是要有个结果的,等有了结果,我就做回许贵,你还是真正的张百万,但是在结果出来之前,我只能是活着的你了。

正所谓行有行规,大哥是守信用的,过了不多久,就把张百万的新身份证交到了许贵手里。大哥说,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就算有人按身份证查你的出处,也查不出问题。你这张身份证,百分之百真实。

许贵谢过大哥,大哥也朝他挥挥手,两人就此别过。许贵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到有人喊,张百万,张百万。

回头一看,是大哥。

大哥笑着说,适应蛮快哦,张百万。

名叫张百万的许贵看着大哥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手里紧紧捏着自己的新身份证,如同捏着自己的性命。一直六神无主的他,现在似乎有主了。

他暂时不用再为自己是许贵而张皇逃窜了,但是他很清楚,接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做回许贵。

许贵去买了一个手机,用新的身份证办了一张新的手机卡。新手机办好后拿在手里,许贵却没有找到往日摸到手机的那种踏实感。这个新手机虽是智能手机,却又十分的无能,刷卡倒是可以刷,可是刷什么呢,他现在分文没有。

尽管除了兜里所剩无几的现金,其他的开销都要靠自己挣出来,但是许贵明白,更重要的不是钱的事情,是他要做回许贵。

他要做回的许贵,不是杀人犯许贵,而是普通青年许贵,他要还事情以本来的面目。

许贵直接去了医院,挂号的时候才发现,这里的医院已经取消了人工挂号,全都是自己在机器上操作。有的老人不会搞,还有人过来帮助指导,这个挺好。

许贵把张百万的身份证放上去,点开“挂号”,就跳出各科的名称。许贵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看什么病。别人说他杀了人,他自己不记得,算是失忆吧——如果是失忆,又该挂哪个科呢。

许贵到咨询台那儿去询问,却又不知该怎么询问,有些犹豫。咨询台的工作人员态度好,主动问他,这位先生,你有什么需要幫助的?

许贵尴尬地说,我,我问一问挂什么科。

工作人员说,你哪里不舒服?

许贵说,我,我好像失忆了。

这个工作人员和另一个工作人员交换了一下眼神,又问,你失忆,你什么事情记不得了?

许贵脱口而出,我记不得我有没有杀——一个“杀”字刚出口,吓得他顿时清醒过来,赶紧改口说,有的事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做过了。

两个工作人员再次交换眼神,说,那你挂精神科吧。

许贵听了,犹豫了一下,说,你们可能误会了,我,我不是精神病——

工作人员笑道,精神科的分类很多的,不仅是大家普遍知道的精神分裂,也包括记忆问题。你说你失忆,可以去看看。

许贵挂了精神科的号。等坐到医生面前,他的心又慌了,在肚皮里骂自己“做贼心虚”,又立刻大觉冤枉,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呢,就先骂自己是贼了,真蠢。

医生不说话,眼睛盯住他,等他开口。他支支吾吾道,医生,我好像失忆了。

医生笑了笑,从电脑上看了看他的挂号单,说,张百万是吧?那你说说,你忘记了什么?

许贵说,医生,我忘记的事情,太大了,我能不能不说我忘记了什么?

医生说,你不说你忘记了什么,我无法进行诊断——医生注意到许贵为难的样子,又开导他说,你不把自己的病情说清楚,医生是无从下手的。精神类的问题,不比身体的其他器官,五脏六腑,那都可以用机器照出来。精神的问题,没有机器可以照,只有病人自己知道。医生呢,也只有根据病人准确的自述,才有分析的基础,你听懂了没有?

许贵听懂了,他点了点头,但还是担心,犹豫说,可是,可是,我的这个事情比较、比较——

医生一副“我见多了”的神情,点头说,可能涉及你的隐私,我知道,这个你放心,我们会替你保密的。再说了,今天你是一个人来的,我这里也没有实习生,除了我,没有人会听到你的事情——

许贵最终相信了医生,鼓足勇气说,医生,我忘记了一件大事。我不记得我有没有杀过人,可是他们说我杀了人。

医生分明吓了一跳,虽然他强作镇定,可他的眼睛定定的。他的手一下子伸进白大褂的兜里,一把拿出了手机。可是一看到许贵正死死地盯着他,医生把手机又塞回了口袋。医生支吾了一下说,张百万,你稍等一等,你的这个情况,我也、我也没有碰到过,我去请位专家来一起会诊——说完,起身急急地走了出去。

许贵起先还没有什么反应,但回想到医生匆忙逃离的背影,他感觉不对,赶紧走到诊室门口探头一看,果然已经有个穿保安服的人守在走廊里了。

医生肯定是去报警了。许贵不能在这里束手就擒,他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看到墙上挂着的白大褂,他赶紧穿上,冒充医生逃了出去。

在往下的手扶电梯上,许贵看到医生正带着几个人往上赶。不过那几个人并不是警察,而是医院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捆人的绑带。许贵心想,医生不相信我说的话,他以为我是个疯子。

许贵知道,不能因为有过一次危险的经历,就不再看病,那样他就永远也做不回许贵了,他得为下一次的就医做准备。可身上的现金告急,他马上就要饿肚子了,于是看病成了二等大事,头等大事调整为干活。

许贵去劳务市场看有没有活干。有个胖子在主事,听到许贵问有没有活,胖子说,人家都是天不亮就来了,你倒好,睡过午觉才来,真会享福。

许贵说谎说,不是不是,我一大早就来了,招去乡下拆旧厂房,结果被骗了,一分钱没赚着,还赔了车钱。

胖子道,那你今天还没有进账吧。你们这种人,赤脚地皮光,做一天吃一天——你小子,运气不错,今天下午还真有一档活。

说着手一伸,问许贵要身份证看。许贵递上,胖子看了一眼,说,你叫张百万?

许贵点头,是,我是张百万。

胖子看了看他的脸,又把身份证翻来覆去地看,不怀好意地说,你这身份证,假的吧?

许贵曾经受过假证大哥的提醒,早有思想准备,此刻便坦然地说,你凭什么说是假的?你看这照片,你再看看我的脸,不是一模一样吗?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查,现在都连网了,一查就能查到。

那胖子笑了,说,逗你玩的,我才犯不着去查你的身份证呢。我又不是警察,只不过招个小工,搬运水泥黄沙而已,真的假的都无所谓——他见许贵还要解释什么,反而嫌他烦,摆了摆手说,行了行了,跟你说过了,只要你干得了这活,真的假的都无所谓。

许贵干了几天活,攒了点钱,开始了他的第二次求医之行。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任由医生怎么哄他,骗他,诱导他,让他说出事实,他只是一口咬定,有一件大事忘记了,失忆了。甚至还能反问医生,我要是能想起来那件事,就不失忆了,就不用来看医生了。

医生自然有医生的办法,说,那这样的话,我先开点药你回去吃吃。

许贵问有没有用,医生狡黠地笑笑,试试吧。不过我也不是对症下药的,因为我对不了你的症。

分明又是在引诱他。许贵咬紧牙关,却又担心真的不能对症下药,那岂不是白看病白吃药了。他问医生什么时候再来复诊,医生说,说不准,也许需要吃很长时间的药。你的情况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许贵说,如果我说出来,是不是就能对症下药了?

医生说,你说说看。

许贵说,那我就说了。我以前找了一个对象,可是后来我又找了一个对象,而且没有告诉第一个对象。第一个对象知道了,很生气,一直跟我纠缠,让我给她赔很多钱,说是精神损失费什么的。我不给她,她和她的家人就一直住在我家不走,别人还都对我指指戳戳,说我做人不讲道德——

医生点了点头,说,你这样做,确实有点问题——

许贵说,可是,我要说的是,这根本不是我做的事情,我根本就不记得我前面谈过一个对象,我一直以为我现在的对象是我的初恋。医生,大家都说我谈过第一个对象,我却不记得,那我是不是失忆了——

这是许贵事先准备好的说法,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背,所以讲述的时候很连贯,没有破綻,甚至还有真实生动的细节。

医生听明白了,笑眯眯地说,哦,背得很顺溜,很动情,绘声绘色的。

医生知道他在说谎,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过去经常有人编个谎言,来医院混个病假证明什么的,但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要不,就是这个人真的有病?

可是,这算是什么病呢。医生从医多年,也没见过这样病例。失忆病人也是不少的,他们大多思维混乱,没有许贵这样逻辑性强、思维清晰准确的表达。

医生再试探说,你不是张百万吧?

许贵始终保持高度警觉,立刻回答,医生,我就是张百万。

医生又换了一招,皱着眉头说,你这个状况,症状不典型,有可能是大脑隐秘部位病变,要不要做个脑部CT检查一下?

许贵说,脑部CT,能看到什么?

医生笑道,看看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许贵吓了一跳,着急地说,上次那个医生说,脑子里想什么是照不出来的。

这个医生说,我只是建议,查不查你自己定。

许贵没有做CT,要做的话,他还得再干好一阵活才能交得出检查费。好在现在许贵没有身份焦虑,也不怕警察如天兵天将一般突然出现在面前。他一边坦然地做着张百万,一边挣钱,等待机会做回许贵。

许贵再到劳务市场的时候,主事的由胖子变成了个戴眼镜的人。眼镜比胖子苛刻,眼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虽然近视,却十分阴险尖利,他给许贵介绍到外资企业做运输工,说外资企业招工要求严格,要核对身份证。

眼镜拿走了许贵张百万的身份证,许贵并不担心,他做张百万已经有一阵了,什么麻烦也没有。

过了一会儿,眼镜返回来了,说,张百万,不对呀,你不是已经死了嘛。

见许贵吓了一跳,眼镜倒笑了起来,说,死人张百万,你得感谢我。看起来你在外面混得不咋的,一直不回家,好多年也不和家里联系了。

许贵赶紧顺竿爬,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主要是我没混出个人样,没脸回家。

那眼镜说,你家里的人真的以为你死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有人看见你死了。刚才我打电话去核查,他们才知道你没死,骂死你了。

许贵一听,心里一阵紧张,赶紧说谎弥补,哪里看见我死了?才不是。因为我好多年没有和他们联系,他们生我的气,就去法院申请说我死了。你知道的,多年没有音讯,就可以申请死亡了。

那眼镜说,行啦行啦,既然没死,就干活吧。不干活,你真的要死,饿死、穷死。

许贵再次攒够了看病的钱,第三次去了医院。他又胡编了一个事件,这回轮到他父亲了。他说他父亲明明几年前去世了,当时他在外地打工,收到家里信息,还回家奔丧了,但是现在他却忘记了父亲已经去世的事,最近回家他没有看到父亲,就盯着母亲问父亲到哪里去了,母亲就哭了,不是哭他父亲的死,而是哭他病了。

医生听了许贵的诉说,又看了看他的眼睛,说,张百万,你看上去很焦虑。

许贵说,是呀,我忘记了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是病了。医生,我得了什么病?

医生说,是精神方面的疾病,你有妄想症——

许贵说,不对,医生,我没有妄想症,我是失忆了,是想不起来。

医生说,精神疾病的症状,较少单一出现的,多半是妄想、失忆、恐惧、忧郁、强迫等症状合一的。就说你的妄想吧,你刚才在叙述你父亲到底死没死的事件时,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的思维已经走到云里雾里了。你说话的时候完全言不由衷,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嘴角,全是白沫——

许贵下意识地抹了一下嘴角,果然有一堆白色的分泌物。许贵说,有白沫,就是妄想症吗?

医生说,你看看你问的问题,你是小学生吗?

许贵赶紧说,我高中毕业。

坐在医生对面的那个实习生,起先一直在认真听讲学习,这会儿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医生也忍俊不禁,说,張百万,你别搞笑了。你这病要治疗呢,可以试试经颅磁刺激仪治疗——他看到许贵眼神疑惑,又耐心解释说,就是一种治疗的仪器,小孩子都能用,没危险的。每天做半小时,你可以预约了时间到医院来做,也可以自己买一台在家里做。

许贵心里酸酸的,想,家?我哪有家。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又哪里有家呢。

医生见他沉默,又说,这个治疗仪器价格相差比较大,价格低一点的万把块,贵的十万八万都有,你还是来医院做吧。

许贵要打工挣钱,不可能每天定时到医院做治疗。但是他又不能不治病,不治病的话,他就永远做不回许贵了。

许贵左右为难,又犹豫着问医生,医生,你说的那个什么仪,治疗了就都能想起来吗?

医生可不敢保证,说,那倒不一定,但是,不治疗你肯定想不起来——医生收敛起笑意,神色也严肃起来,张百万,你别把自己的病当儿戏,再这么发展下去,你可能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会彻底地与自己剥离,到那时候,你就不是张百万了。

许贵被吓着了,原本他以为自己只是忘记了什么事情,现在经医生这么一说,他感觉自己病得太厉害了。但是再转念一想,医生说的是张百万可能不再是张百万,可是自己并不是张百万呀。他有些自得,脱口说,我本来就不是张百万,我是许贵,我记得我是许贵。医生,这说明我的病没那么严重,是吧?

医生叹息了一声,心情沉重地说,看起来,你的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你已经妄想出另一个人来代替你了——你说的这个许贵,就是你妄想出来的。

许贵急得差不多要赌咒发誓了。可惜他的身份证被偷了,要不然,他就会拿出来证明自己是许贵。

他越是急,医生越觉得他有问题,而且问题严重。医生认真负责地开始探寻他得病的原因:

你是不是小时候遭遇过什么意外?

你在外面打工受过欺负吗?

你恋爱一直不顺利是吧?

你家庭有大的变故是吧?

见许贵一概否认,医生也有点着急了,说,你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但妄想症肯定是有原因的。你暂时记不起来,就慢慢想。你要治疗,而且,要住院治疗。

许贵吓了一跳,问道,住什么院?

医生说,精神病院呀!你还想住什么院。

许贵站起来就逃,逃到门口,听到实习生问医生,要不要追他?医生说,不用,爱看不看。有病不治,是他自己的事。

许贵逃走了。

虽然医生说不会追他,但许贵还是害怕,他一口气跑出了医院,又跑过几条街巷,终于把医院和医生甩得远远的了。他刚想喘口气,突然有人在背后用劲拍他的肩,并且大喝一声,你站住!

许贵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一个陌生男人正站在他的身后冲他傻笑呢。

许贵抚摸着被打疼的肩,说,你谁呀,下手这么重。

那陌生人说,我是你姐夫呀——

许贵觉得莫名其妙,皱眉思索,他哪来的姐夫。

那“姐夫”又说,小舅子,你发达了,不认我了啊?

许贵正色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我是家里的独子,没有姐姐,哪来的姐夫?

那“姐夫”说,百万,你别再演戏了,都被我戳穿了,再演就没意思了。

“姐夫”一声“百万”,又把许贵叫回了张百万。他定了定神,想着怎么摆脱这个“姐夫”。看起来,“姐夫”是认定他这个小舅子了,一味否认恐怕过不了这关,他感觉自己搞不过这个执拗的“姐夫”。

想了一想,许贵问道,那我问问你,城市这么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姐夫”说,你还问我呢?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好几年了,家里都以为你死了。你们村里那个蠢东西,一张烂嘴,说亲眼看到你死了,在火葬场烧了。那个蠢婆娘,她看见了也不把你的骨灰盒抱回来,所以说她纯粹瞎说。但是我们一直也找不到你人,后来就给你申请了死亡证明。爹妈伤心呀,你这么多年不和家里联系,是死是活也不告诉家里一声。没多久,二老就先后走了,可是前不久,有人居然打电话到村里找你,问你的情况,说你还活着,还在这地方干活,你姐就让我出来找你。我先找到给你介绍工作的那个眼镜,眼镜说,你不会固定在某一个地方干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小舅子,你干吗要这样,犯事了吗?

许贵给自己鼓气说,我犯什么事?我张百万,什么事也没有。

他说得理直气壮,因为这是真话,张百万除了死亡,还真没犯什么事。

“姐夫”继续说,我承认我是跟踪你。不过要想跟踪你也不容易,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哪个是你。你想想,我和你姐结婚的时候,你才十岁吧,然后到了十七岁你就离家了,这一下我们又有十年没见了,你让我怎么在人群中认出二十七岁的你?所以一开始我真的不知道哪个是你,后来听到他们喊你张百万,你答应了,我才认定你了。不过第一次我也没有上前和你相认,而是偷拍了你的照片。我有点脸盲,为了确认是你,我还把你的照片发回去给你姐看,你姐看了说应该就是,我才敢来拍你肩膀。

许贵就奇怪了,这陌生的“姐夫”居然偷拍了他的照片给他“姐姐”看,姐姐偏又认出来他就是张百万。难道他许贵使用了张百万的身份后,脸也变成了张百万的?

“姐夫”见许贵还蒙着,拉着他就走。许贵说,你拉我到哪里去?

“姐夫”说,回家呀。你都多少年不回家了,就一点也不想家吗?

许贵撇了撇嘴说,不想。

“姐夫”以为小舅子见到亲人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哪知小舅子狼心狗肺。“姐夫”脾气好,压抑了自己对小舅子的不满,继续劝说,不管怎么样,既然找到你了,你总得回去看一眼吧。再说了,就算是为了你姐,你也得回去一趟。人家都欺负你姐娘家没人了,你回去,他们就知道你姐娘家还有人。

“姐夫”的劝说,让许贵越听越觉得跟他们关系亲切。张百万的家乡和他许贵的家乡虽然离得很远,但是许多风俗习惯还真像,难道天下农村都是一家?

“姐夫”见许贵犹豫,使出了最后一招:给钱。

许贵心想,你早用这招,我早跟你走了。

就這样,许贵跟着张百万的“姐夫”回到了张百万的家乡,受到了乡亲们的热烈关注,大家都来看这个死去又活来的张百万,纷纷说,唉,命真大,进了火葬场的人,又回来了。

有人说,嘿嘿,百万百万,不挣个百万回来,哪能就挂掉了呢。

也有不大相信的,说,咦,蠢婆娘不是说看见他被烧掉了吗?

许贵一概朝他们微笑,不予回答。言多必失,他还不知道“姐夫”要他回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还是且行且小心吧。

乡亲们把许贵看了又看,又开始研究起他的相貌。

一个说,个子长高了。

另一个说,废话,他离家的时候,才十几岁吧,男长三十呢。

第一个说,可是,脸也变了,圆脸变成了长脸。是在外面受苦受累受的吧?

另一个答他,是呀是呀,百万和我家老二同年,今年还不到三十呢,怎么这么老相?

一直到黑夜来临,众人才意犹未尽地散去。“姐夫”和“姐姐”向许贵说出了请他回来的原因,是为了家里的宅基地。父母去世,女儿外嫁而且户口早已迁出本村,即便可以继承,也只能继承父母的老屋,宅基地的使用权不能继承。何况,可以继承的那个又破又旧的老屋,再怎么破旧,哪怕坍塌,也不能再改建或重建。

所以,他们一听说张百万还活着,“姐夫”立刻出来找他了。

“姐夫”告诉许贵,一切手续他们都打听好了,先向法院申请,撤销他的死亡宣告,然后再重新办理户籍登记。

事情太圆满了,许贵感觉是“姐姐”和“姐夫”画了一个圈让他钻呢,不免有点担心。房子的事,宅基地的事,可是大事,虽然目前张百万家的村子没有征用土地的消息,但是以如今日行千里的速度,什么事情都是说来就来的,一旦村里的土地要征用,这宅基地就等于是张家的金矿呀。

可是,再想想,人家要把金矿给你,还不先把你查个底朝天?何况你还是个从火葬场爬回来的张百万。

许贵小心地试探说,姐姐,你真的认出我是你弟弟吗?

“姐姐”说,哎哟,要是没有你姐夫发回来的照片,我还真难说。我印象里,你还是十岁时的样子呢。

“姐夫”赶紧说,都怪我,我家那时穷,你姐嫁过去就一直忙着,很少回娘家。后来家境好些了,她常回娘家时,你已经外出打工了。

许贵见一次试探不成,又来一次,说,假如我不是张百万呢?

“姐姐”脾气比“姐夫”臭,一听就急了,说,百万你开什么玩笑!死去活来地折腾了我们好多年,现在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你又想玩什么花招?

“姐夫”则笑眯眯地说服他,小舅子,就算你忘记了什么,就算你觉得从前你不是张百万,但是我们不需要从前,只需要今天。今天,现在,你不就是张百万吗?你看,你的身份证是张百万,你的手机是张百万,你的银行卡是张百万,关键是你的照片是张百万,更关键是你的照片和你的脸一模一样,所以,除了张百万,你难道还会是别人?

许贵张嘴想说什么,却突然哑巴了,他受到了“姐姐”和“姐夫”的启发,一下子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从家里逃出来以后,他一心只想做回许贵,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都是为了做回许贵。

可是现在他回头想想,这个想法是多么不靠谱,多么难以实现。他想做回许贵,并不是对许贵的人生有多留恋——对象离他而去,父母又老又穷,已经快不认得他了,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可留恋的?

更何况,要做回许贵,就要摆脱掉杀人的嫌疑,凭他一己之力,太难了。数次去医院看病的经历,也给了他深刻的教训,他们不是把他当成精神病,就是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他无法从医疗角度还自己一个清白,更无法从其他任何角度证明自己是没有杀人的许贵。

现在,作为张百万把人生继续,似乎要比作为许贵强一点,至少有陌生的“姐姐”和“姐夫”关心他。如果宅基地的事情搞定,那他就是一个隐形的富翁了,虽然不见得真的会有“百万”,但是至少可以摆脱现在干一天活吃一天饭还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好吧,许贵说,我不跟你们闹了,我是张百万。

B面

警方知道碰上对手了。

这个许贵,无疑是个厉害角色,每次都比警方快一步。警察出警时,他和警察擦肩而过;警察侦查时,他在火车上和旅客一起谈论凶杀案;等到乘警开始查人了,他已经下车了。

而且,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根本查不到他是从哪一站下的车。虽然购票要用身份证,但是出站可以走人工通道,警方追不上他。

手機关了,身份证也不使用了,警察耐心等待着许贵的动静。几天以后,他们终于捕捉到了许贵的信息,因为许贵使用手机了。

那个时候,许贵已经在广州了。

接下来的工作顺利展开,先和广州警方通气,争取到支援,再提前布控,等到这边警察赶到,手到擒来,一举抓获。

但是被抓的这个人说自己不是许贵。他也确实不是许贵,他有自己的身份证,有自己真实的身份。关于许贵的手机和身份证,他说是在火车上捡到的,当时还问了问其他旅客,没有人认领,他就拿着用了。

多方证实,他没有说谎。

最后还有指纹和鞋印比对,把他彻底排除了。

与此同时,侦查进入了死胡同。许贵丢了手机和身份,从此以后,不要说警察,世间任何人都不知道许贵叫什么,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警方不能坐等案破,唯一的办法,只能是重新来过。

再从头开始。

他们先到了王小丽家,再把贵强一起请来,但是又不让翁婿两个面对面,而是一人一间屋,分开问情况,或许是想再给他们一点压力。

可是压力对他们来说没什么用。

他们的叙述,和第一次分毫不差。无论是起先分开来说,还是后来凑在一起说,两人的说法高度一致,完全没有分歧,也抓不住一丝丝破绽。

警察感觉问无可问了,最后拿出了许贵父母提供的许贵的照片,让他们再辨认一次。

这下分歧来了。

王父说,这是许贵高中时的照片吧。

贵强看了一眼,却怀疑说,这是许贵吗?

警方立刻抓住要点追问,你觉得他不是许贵吗?

贵强立刻犹豫了,犹豫着说,好像,好像许贵的嘴没这么大——

你凭什么这样说,有证据吗?

没有。

你有许贵的照片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有印象。

印象是不能作数的。

王父又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说,是他。嘴大是因为他在笑,笑成这样,嘴自然会显得大。

贵强也不再坚持了,说,好吧,那就算是吧。

警察对他们说话的方式有些反感,但反感又能怎样,毕竟他们是受害者家属,本来已经遭受了很大的打击,伤心欲绝,还要反复被追问,不断看到被怀疑的脸色和眼神,也真够难为他们的。

接着就是许贵家。这次警察更是有备而来,知道二老眼睛都不好,他们带了好几副眼镜,有老花的,有散光的,还有变光镜。

尽管如此,警察还是使了个招,拿出了许贵的另外一张照片,只是和许贵父母前次提供的照片有几分相像。

警察说,想请你们再看一下,上次你们提供的许贵的照片,是这张吧?

许贵的父亲接过去,和母亲一起看,看后他们互相问了问。

是吗?

是的吧。

你说是哦。

那你说呢?

应该是吧。

好像是吧。

他们好像是在商量答案,最后商量好了,统一了思想,一起点头称是。

警察说,你们找副眼镜戴上再看看。

二老听话地各自找了合适的眼镜戴上,再看,仍然说是。

警察很生气,但是对二老也不能怎么样,只好说,这不是你们给的照片,是另一张,我们是来试试你们的眼神的,你们果然是在瞎扯。

二老都不相信,一个说,呀,就是这张嘛,那天我拿给你的。

另一个说,不是这张,那是哪张?

警察这才拿出了他们上次提供的照片,二老又戴了眼镜仔细看了一会儿,先是父亲摇头否认,说,这是我上次拿出来给你们的?不对吧,你们又换了另一张吧,这个不像我儿子呀。

可是到母亲那儿却有了不同意见,母亲说,怎么不是?这张对的。警察同志,他眼睛不行了,连儿子都不认得了。我认得,这是我儿子许贵。

父亲不服,又把照片拿过去。看了半天,哎呀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这张照片,是许贵高中时的同学,叫、叫什么来着,好像姓李——

老母亲接得快,说,李大宝。

父亲又赶紧解释说,警察同志,你们也不能完全信老太婆的,她老糊涂了。

这次走访警察不仅一无所获,反而感觉案情更加模糊了。

只是再模糊也得往前走,凶杀案如果停顿成积案,无法向民众交代。

再下来就应该是许富生了,许富生已经外出干活了,警察只能给他打电话。许富生虽然接了电话,但因为正在干活,有些不耐烦,说,怎么又来问啦,我跟你们说过几遍了,你们再问,也还是那几句话。

警察说,哪几句话?

其实许富生已经忘了上次是怎么说的,他想了想,说,是的,许贵说他要到镇上去办年货,让我载他去。

警察说,上次你说他是要去王古站乘火车。

许富生说,哦,那就是乘火车,我记错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本来是说好给二十块的,结果他给了我三十块,说是谢谢我。

警察说,你上次不是说顺道载的他吗,怎么又变成收钱送人了?

许富生说,哦,那就是顺道载的,没有收钱。

电话里声音很不清晰,又得到这样的回答,警察心里是窝火的。他们窝着火又来到车站售票员这里,问了同样的话。售票员说,我跟你们说过了,我不知道这个许贵是不是我的初中同学许贵。再说了,他只是买了张火车票,我都没有仔细看他的脸。

警察奇怪说,既然你们都说到了初中同学,你为什么没有仔细看他?

售票员说,不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逆面冲,难看,我不想看,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

然后乘客甲和乘客乙也有点奇怪,其中一个把警察的电话当成诈骗电话,说,你们已经骗过我一次,还得手了,怎么又来了?我报警了啊。他不仅骂了人,还真向警方举报了,接受舉报的还真来查了,才发现是个乌龙。

另一个乘客则说,上次你们问过话,我回去看了一下车票,发现时间搞错了,我乘的是另一天的火车。

至于火车上的售货员,说是辞职走了,也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一时很难找到。

总之,这一轮的重新侦查,与案发时的第一次侦查,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所得到的信息却相差甚大,不是似是而非的回答,就是莫名其妙的差错。这不由得让警察进行了反思,难道一开始的侦查方向就错了?难道不应该锁定如此清晰明确有着完整证据链条的嫌疑人吗?难道先前是他们过于主观了吗?

如果错了,那不仅仅是错误地锁定了嫌疑人,更是错过了破案的最佳时机。

正当警方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意外地传来了消息,邻县警方在审讯一个惯偷时,此人交代出了杀害大树村王小丽的事实。

那个冬天的夜晚,那个惯偷看到王小丽家的后窗没有关紧,就从窗户爬了进去,打算偷个手机什么的。结果王小丽惊醒,打斗中惯偷掐死了王小丽,他生怕旁边那个男的(许贵)及时醒来报警,就把王小丽的尸体侧对着他(许贵)放好,看起来就像是在熟睡一样。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对于一个丧心病狂的罪犯来说,他说出的这一切,没有一点漏洞,他的心理也没有一点波动,就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恋爱故事。

唯一让警方不解的是,他曾说王小丽是个力气很大的女人,两人打斗了好一阵,那张床在他们的打斗中不断地摇晃、震动。奇怪的是,她身旁的那个男人睡得跟头死猪似的,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醒。

除非他服用了安眠药,而且剂量不小。

至于真正的罪犯为什么没有留下痕迹,以至于一开始就误导了警察的破案方向,那都是不难编写的故事,读者很容易就能脑补出来,在此不赘。

至此,大树村王小丽被杀案告破,许贵的通缉令被撤销,他可以回家了。

A面

许贵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许贵。

在往后长长的日子里,有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也会浮现出“许贵”两个字来。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和“姐夫”探讨过,“姐夫”说,你说你看过医生,医生说你有妄想症,是不是?那个所谓的“许贵”,就是你妄想出来的吧。

许贵恍然大悟,说,哦,原来如此,我说怎么经常会有个叫“许贵”的人来烦我呢。

许贵过着张百万的生活,比从前许贵的日子要好过。他也很努力,甚至还谈了个对象。

有一次他看电视,无意中看到一档法治节目,讲的是警察破杀人案的故事。起先警方锁定了一个叫许某的人,但是后来发现,最初收集的一些证据并不可靠,甚至连许某的相貌都没能最后确认,直到后来柳暗花明,真正的罪犯浮出水面,还了许某清白。

许贵看得津津有味,还津津有味地讲给别人听,他说,这个节目真好看,惊心动魄的。有重播的,时间是明天下午三点。他还神神秘秘地说,我知道,那个所谓的许某,其实叫许贵。

不过他周边听他讲故事的人,并不像他这样有好奇心。许某也好,许贵也罢,他们都不认得,他们只关心自己的日子,不关心案件里的故事。第二天下午三点,他们就算有空,也不会去看那个节目的。

后来许贵在张百万的家乡开了一个叫“百万辣子鸡”的网店。张百万的家乡果树多,散养的鸡每天吃树上掉下来的各种果子,吃着吃着,鸡肉里就有了水果味,而且水果味特别浓郁,因为长得太熟的果子才会掉下来。甚至有人还从鸡肉中吃出了酒香味,特别上瘾。

“百万辣子鸡”红了,订货的单子从全国四面八方飞来,甚至有性急的人,或者需求量大的,千里迢迢亲自赶来提货。

这些人里,有一个叫许富生的。

许富生是和他表哥一起来的。前些年许富生一直在外面跑生意,早已经厌倦了这种艰难奔波的日子,最近他正和表哥商议,想两人合伙开超市呢。可是超市已经很多了,怎么才能异军突起呢?他们到处学习取经,结果就被 “百万辣子鸡”打动了。

现在他们在张百万家的村子里东看西看,十分感叹,同样是乡下,这里乡下的日子比自家乡下的日子新潮多了。他们商议着,如果开超市,一定要赶上浪潮,也要做网上的生意,更要创新,像“百万辣子鸡”这样。

他们又去看了无数散养在地头的鸡,还有许多果树,走着走着,两人就走散了。许富生的表哥走到了辣子鸡的生产现场,那是一处大棚,一溜排开了好多口大锅,十分壮观,气味又辣又香。许富生的表哥打了个喷嚏,有点激动,就大声喊起来,许富生,许富生,你快过来看看。

那时许贵正在和“姐夫”盯着辣子鸡的加工,猛地听到身旁这个人在大喊“许富生”,许贵心里如同遭受了重重地一击,紧接着眼前一黑,差点栽倒。那时候他还没有明白过来,为什么“许富生”三个字会让他如此反常。

等他稳了稳精神,眼前竟然浮现出“许富生”的模样,就是那个倒霉的冬天的清晨,用摩托车带着他逃跑的那个许富生。

听到表哥大声喊,许富生立刻就奔了过来,不过他并没有注意许贵和“姐夫”,他和表哥一样,被规模巨大的大锅辣子鸡惊到了,馋到了。

许贵一看到许富生的脸,像是触了电似的,脱口而出:许富生、许富生、许富生——连喊三声,声音又长又尖,传出去老远。

许富生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说,哎呀,张老板,你认得我呀——他忽然发现这个张百万的脸和他认得的一个人很像,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权且相认说,张老板,我们是熟人哎。

他表哥更激动,直接就嚷嚷说,许富生,好你个许富生,原来你早就认得张百万了!你不告诉我想干吗,不是说好我们两个联手的吗?

许贵的妄想症又发作了,这回发作得厉害,不像往常那样只在自己的脑海里发一下,而是有了具体的对象,所以看起来更加真实了。他一手拉住许富生,一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说,许富生,你看看,你仔细看看,我,是我呀!

许富生兴奋地握住许贵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你。

还是“姐夫”有心眼,他心知是张百万的妄想症让他认错了人,担心这个被认出来的“故人”会乘机揩油占便宜,所以赶紧上前说,百万,百万,这位先生就是老远赶来买鸡的,你就别瞎认什么熟人了。

许贵说,姐夫,他不是陌生人,他和我是同一个村的,他叫许富生——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们村上的人,都姓许哎!

“姐夫”说,可是百万啊,你姓张,不姓许。

许贵撇开姐夫,拉着许富生说,许富生,你真的忘记了?那一年冬天,快过年了,我从家里出来去赶火车,时间有点紧了,怕赶不上,是你用摩托车带我到镇上的,你还说了——

许富生记得,他说,是呀,我记得那事。

许贵高兴地说,许富生,你终于想起来了!那个人就是我呀。

许富生觉得莫名其妙,挠了挠脑袋,又想了想,还是不解,说,怎么是你呢,我记得那是许贵呀。

许贵一拍巴掌说,我就是许贵呀!

许富生更奇怪了,说,你怎么会是许贵呢,你不是张百万吗?你是大名鼎鼎的张百万,“百万辣子鸡”的张百万——他想了想也觉得不对头,又说,你要是许贵,我们还用得着这么远跑来——他啰唆了半天,发现大多都是废话,最后才猛然想起了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不对,许贵家里,明明有一个许贵在呀。

许富生一根筋的思维模式,急坏了他表哥。许富生的表哥把他拉到一边,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许富生再回到许贵前面时,便检讨说,许贵,对不起,是我错了,你出去的这些年,我遭遇了一些事情,后来得了失忆症,是医生说的——

许贵激动地打断他说,医生是不是还说,失忆和妄想是连在一起的?

许富生说,是的是的,刚才我妄想出你家里还有一个许贵。

B面

许贵一直没有回家。他的父母老了,糊涂了,好像都不知道许贵已经失踪几年了。他们有的时候甚至会把村里其他人喊成许贵,当成他们的儿子。

连父母都不再在乎的一个人,别人就更不会操心了,没有谁会关心许贵的去向和死活。至于王父和贵强,起先肯定是视许贵为仇敌,后来虽然知道不是许贵干的,但却不知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对许贵的计较,好像王小丽的死,终究是和许贵有关系的。

不过既然许贵不再回来,他们的计较也无处说起,也就算了。

村里的人,附近的人,都很少提起许贵。偶尔有人随口说到,大家似乎是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遥远的名字,一个过去的名字。

倒是当初破案的警察,后来得知许贵从此不见,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他们在说起旧案的时候,偶尔会提到许贵,说,唉,这个许贵,不是他干的,干吗要逃跑呢?肯定是吓坏了。

他们估计许贵逃到了天涯海角,一直没有得到真凶落网的消息,所以一直不敢露面。也说不定许贵碰到了什么灾难,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们也开始反省,如果那时候再细致一点,再慢一点,会不会不是这样的结果?可是又想,接手杀人案,谁会慢悠悠地干活,都是火急火燎的。再说了,他们头一遍的侦查,实在是太顺利了,那是条条线索都指向许贵呀。

又过了些时日,许贵的堂弟来了,他是来建议二老向法院申请宣告许贵死亡的,可是二老一看见他,就上前抱住他,把他认作是许贵了。

堂弟将计就计,心想,既然如此,不如自己改了身份做许贵,最后由他给二老送终,然后——

堂弟去改名的时候,带了村里的证明,还有许贵父母摁的手印。工作人员说,手印是没有用的,只有村里的公章管用。又问了是怎么回事,堂弟信口胡编说,上次搞户口的时候,你们工作人员不负责任,将“许贵”写成了“许奎”,要是不给我改过来,我就去举报你们!

这样的刺头,工作人员见多了,不予计较。更何况,这回是他们有错在先,将人家名字都写错了,那就更不能硬挺了。當然他们也有不解的地方,说,错了为什么当时不改,过了这么长时间才来改。

堂弟说,本来嘛,乡下人有个名字就行了,反正贵和奎也差不多。但是现在不行了,我要领结婚证了,我明明是许贵,总不能让一个叫许奎的人去和我对象结婚吧。

工作人员也笑了,准备将许奎改名为许贵。结果上网一查,说,不对呀,你已经是许贵了,这边的信息里,都是写的许贵呀。

这些问题许奎事先都是预料到的,所以他反应很快地说,哦,我知道了,可能前几年我外出打工时,你们搞人口普查就纠正了。

这回工作人员细心了些,仔细看了看照片,说,不过这张照片拍得有点走样,跟你不太像。

许奎道,是你们拍身份证照的同志太不讲究。

工作人员认同许奎的说法,然后她热情地指点许奎,带上户口本去补办身份证——就是用许奎的照片配上许贵的身份。

一切都解决了,许奎就是许贵了。

可是许奎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成为许贵回到许贵家的时候,许贵回家了。

许贵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失忆症不治而愈了。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就是许贵,就是那个经常来打乱他的心思、让他误以为是自己妄想出来的许贵。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就是他本人,他就是真实的许贵。

他也想起了一切的经历。或者说,这些经历他从没有忘记过,只是他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自己妄想出来的,但是现在一一核对上了,那是他的真实经历——他回家过年,到大树村王小丽家,看到王小丽的新对象贵强,然后和王小丽睡在一张床上,什么也没有干成。早晨起来,他觉得羞愧,悄悄逃走,感觉很沮丧,不想在家过年了,坐火车离开等等,都是真的。

他终于回家了。

却不料家里还有一个许贵在等着他。

许贵回家的消息比许贵早到一点,是许富生和许富生他表哥先发信息回来的,所以许奎得到消息时,还有时间想一想该怎么办。

许奎的心情糟糕透了,一切的努力前功尽弃,如意算盘打了个空。那怎么办,就老老实实地坦白自己的行为,退出两个许贵的笑话?

可是许奎又不甘心,还想要再挣扎一下。既然许贵现在的身份是张百万,而他,才是持有许贵所有身份证明的那个人,许奎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许贵离家的时候,许奎十五岁,现在十多年过去,许奎从一个少年长成青年了。因为生活艰苦,风吹日晒,许奎是一个很老相的青年。而许贵自从成了张百万以后,事业有成,心情舒畅,相貌也比从前显得年轻了,这就拉近了许奎和许贵由于年龄原因造成的外貌差别。何况他们同祖同宗,长相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所以当许贵到家,许奎迎出来的时候,许贵吓了一跳。他没有认出这是他的堂弟,还以为看到了他自己。

许奎细心地观察着许贵的表情,知道许贵一下子没有认出自己来,就更增添了他的信心,他决定和许贵抢一下“许贵”。

许贵说,你不是许贵,我才是许贵。你是从哪里冒出来冒充我的?

许奎说,你说你是许贵,你有许贵的身份证吗?我家的户口本上有你吗?你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你拿什么证明你是许贵呢?

许贵拿不出许贵的身份证明,可许奎拿得出来。许奎把许贵的身份证、户口本等等材料一并放到桌上,摊开来请大家看,然后举着身份证,和自己的脸相比,说,你们看,你们大家看,这是不是我?

当然是。

而相比之下,许贵却没辙了,他身上只有张百万的身份证。而张百万的身份证,照片却是他许贵,和许奎的套路一样一样。许贵觉得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转而求助于陪同他一起回来的许富生和许富生的表哥。

许富生为难了。他其实并不是因为相信了张百万就是许贵,也不是为了让张百万做回许贵才动员他回来的。说实在的,他也很难判断、也不便判断,这两个到底哪个是许贵。只是他和他表哥求财心切,他们是想让许贵把张百万成功的经验带过来,让家乡也富裕起来,才暂时承认他是许贵。一路上他们两个一直在鼓动张百万,许富生说,回去也给我们村搞这个。我们没有鸡,可是我们有菇,菇也可以搞成辣子菇、甜菇、酸菇、炸菇等等对吧,我们就是缺你这样见过世面的带头人。

可是现在有麻烦了,许贵家里出现了两个许贵,许富生才不想站出来得罪人。

他把许贵的父母亲拉了过来,二老如今更老了,看到两个许贵站在眼前,也只不过像是看到两个脸长得差不多的陌生人而已。

父母看看许贵,又看看许奎,两个人都有疑惑,一个说,咦,怎么有两个许贵呢?

另一个说,你老糊涂了,你忘了,我们生的是双胞胎?

那一个说,哦,对的对的,我想起来了,是双胞胎——但是不对呀,两个人怎么叫同一个名字呢?

这一个说,可能他们觉得许贵这个名字好,富贵,金贵,珍贵,所以两个人抢着用一个名字了。

二老尽在那里胡言乱语,许富生和表哥却很着急,假如许贵不是许贵,他就不会同意他们的要求,将张百万的成功经验传授给他们。许村都不是他的家乡,致富不致富,关他屁事。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许奎变成许贵的过程,不知道怎么会有两个许贵,也不敢瞎说许奎是假的许贵。乡里乡亲的,万一说错了,不好相处的。

许富生的表哥贼精,偷偷跑到一边,报了警。

警察在来的路上,接到兄弟省份同行的电话,请求协助破案,那是一桩绑架案,“百万辣子鸡”的创始人张百万,被人绑架了。确切地说,是被抢走了,是贵省一个叫许村的地方的两个姓许的人来抢他的,他们还硬给他按了一个叫许贵的名字。

那边的同行还说,被害者家属情绪激动,说是要带一大队人马开几辆卡车去许村抢人,希望这边能尽快处理好,不要闹出群体性事件。

这边的警察想,我们要去的地方正是许村嘛,正好两个案件都在那里,说不定就是同一件事——一个地方少了一个人,一个地方多了一个人,正好对上榫头,简直严丝合缝。

警察来到许村许贵家,想驱散看热闹的村民。村民不走,他们也没辙,就留着大家一起听,一起破案,这也是依靠人民群众的力量。

首先是询问老人,因为他们是许贵的父母,是最权威的。许贵的父母说,不是说我们生了双胞胎吗,干吗还要分出哪个和哪个?

警察简直莫名其妙,怎么又闹出个双胞胎来了。他上前拍了拍桌上的户口本说,这上面你们只有一个儿子,你们看一看,这两个,到底哪个是。

许贵的父亲说,你饶过我吧,我的眼睛早就瞎了。

许贵的母亲说,你别说了,我是聋子,你说什么我也听不见。

警察这才知道二老已经老得分不出真假了,只得撇开他们,找许贵问话。许贵早有准备,他总结了和许奎斗法的经验教训,感觉直接说自己是许贵,证据不足,说服力不够,他得从头说起。于是许贵开始叙述,多年前有过一个杀人案件,大树村的女青年王小丽被杀死了,这个案件你们还记得吧?

警察说,当然记得,我们这地方,民风都比较温和的,很少出这种恶性案件,不会忘。

许贵说,记得就好,我,许贵,就是那个案件的主角。

警察一听,哈哈笑出声来,说,那个主角早就枪毙了,你是不是死而复生了?

许贵说,枪毙的不是我。

警察的逆向思维厉害,立刻反问,枪毙的不是你,难道杀人的是你?

另一个则说,难道当时办错了案,办成了冤案,杀错了人?

一个警察开始记笔记,另一个说,你再说一遍,王小丽案件——

许贵一听,立刻求饶说,算了算了,我不做许贵了。

警察可不依他,说,许贵不是你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的。你不是許贵,那你是谁?

许贵说,我是张百万。

这回他学乖了,不等警察要证据,他就拿出有关张百万的身份证明,一一展示给警察看,旁边还有许富生和表哥做人证,还有网上“百万辣子鸡”网店的证明。警察也吃过百万辣子鸡,一想到那个奇异的香味,警察都差点流口水了。

看起来是辣子鸡帮助许贵撇清了嫌疑,换个说法呢,是辣子鸡阻碍了许贵重新做回许贵。

还有许奎的问题,他也没能如愿以偿做成许贵,做刑警的可都是火眼金睛,三下两下,许奎的假身份就被揭穿了。

可怜许家二老,被搞得神魂颠倒,一会儿有一个儿子,一会儿有两个儿子,一会儿又没有儿子了。幸好他们老了,病了,搞不大清了,否则他们会被气死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怎么收尾呢?

就算没有许贵这个人吧。

那我们的主角许贵还要不要了呢?

张百万留下来做回许贵?别说法律不允许,张百万也不一定愿意。好好的百万不做,要做回一无所有的许贵,他傻呀?

那么,让许奎留下来做许贵?那也不行,法律也一样不允许,许奎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理直气壮,现在被戳穿了,无脸见人,赶紧溜走了。

那许贵,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

到底该如何,你说呢。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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