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晗

网络时代，信息传播迅速，谣言也很多。比如有些热点事件曝出的聊天记录，被证明是伪造的。假的聊天记录常常会有一个问题，就是把所有信息都在对话中讲出来，让大家一看就能迅速知道双方的身份、地位以及事情的前因后果，产生道德评判，像是一个完整的段子。没有一个真正的富人会像搞笑网剧里那样说：“我每天从五万平方米的床上醒来，面对着两百多名漂亮的女仆，然而我并没有因为富有而感到快乐。”正常的聊天，往往会有省略，需要脑补信息。

文学和影视作品里的台词要高度凝练，不能啰唆直白，还要在对白中透露出身份、性格，讲出背后的故事。比如美国有一阵很流行的六词小说：抱歉士兵，鞋子成双出售。（Sorry solider，shoes sold in pairs.）仅一句对白，六个英文单词，给了读者广阔的想象空间，从中体会故事的意思：这应该是一个卖鞋的摊主，对战争中失去了一条腿的士兵所说的话。

有些演技节目里的即兴表演片段非常有意思，考验演员的生活经验和表达能力。记得之前《声临其境》决赛上，陈凯歌给演员们出了道题：每人只有五句台词，演一段故事。

演员们的表现可圈可点。两人一见面，有个男演员惊讶地说了一句 “你出来啦”，让人有了无限遐想——是从哪儿出来的？监狱吗？还是他家？而另一人说“我们没有父母，但我们在一起长大”，则不动声色交代了身份背景和两人的关系。

导演姜文在一段访谈中说到电影台词应该能够表达人物的内心。他说，如果台词只是用来叙事，那就太简单了。姜文举了个例子——有两个老头分别走在河的两岸，其中一个老头扛着一根鱼竿。对岸的老头冲扛鱼竿的老头喊：“怎么着？钓鱼去啊？”扛魚竿的老头听不清又不肯让人家觉得自己耳背，就回答说：“不是，我钓鱼去。”提问的老头也听不清，就说：“哦，我还以为你钓鱼去呢。”语言和动作的背后是性格，三句简单的台词，就把两个人物形象立起来，特别是彼此不服老、不想让对方看轻自己的心理活动也有显露出来。

海明威说：一部好的作品，就像一座冰山，八分之一露出水面，八分之七隐藏在水下。演员演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水面下的大冰山需要观众用自己的经验和情感去脑补，大家坐在屏幕前彼此默默交流。比如《琅琊榜》《潜伏》就藏着大冰山。《琅琊榜》就像《蝴蝶梦》，十几年内的梅岭冤案，当年的祁王，都让大家脑补当时的情形。《潜伏》则是用小的谍战场景来反映整体的战争形势，背后关联的许多历史值得琢磨。

演技比拼类综艺节目常从影视剧中挑出片段来比拼演技，把影视剧压缩成小品，篇幅有限却得交代故事背景，让观众不至于一头雾水。倘若只是靠旁白补充，就太啰唆笨拙了，必须用台词让观众明白。这种改编既考验编剧的文字功底，也考验演员的能力。欧阳娜娜演《我的父亲母亲》片段时跟糊涂的父亲说了一句“你清醒一点，妈已经走了十年了”，其实肩负着交代情节的重任——妈妈已经去世十年，父亲还是念念不忘，并且患上了老年痴呆。可惜演员台词功力不够，结果被网友玩梗，一时间“妈已经走”被恶搞成“蚂蚁竞走”的闹剧。

生活中，有时候不小心听到别人说话，发现有些对话极其凝练，带着生活本身的质感，非常有趣。比如，有一次在地铁上有个中年女性在打电话，语气冷静中带着威严：“把电视关了。哦，你学了一遍，那就再学一遍巩固一下。”这两句话配合讲话的语气，信息量极大，完全可以脑补出发生的场景和双方身份信息——一个妈妈对在家里的孩子发出指令，远程布置学习任务。我甚至可以想象出远处某个房间里有个孩子正恋恋不舍关上电视，重新打开书本。

反过来，倘若出一个考题，要你即兴展现一段母子间对话，不出现称呼，也不用旁白解释，你能否用最简洁的对话让人迅速明白两人的身份和关系呢？生活中你和妈妈经常进行怎样的对话？可以细心观察一下。

大师作品常常言简意赅却有极大的延展空间，调动观众的想象力，为故事提供更广阔的空间。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有个情节是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上校给奥雷连诺·布恩地亚上校发一个电报：“马孔多正在下雨。”奥雷连诺·布恩地亚回复说：“你别浑了！八月嘛，当然下雨了。”

“马孔多正在下雨”，简单的一句话，代表着一种情绪，暗含着一种期待——你不回马孔多来看看吗？你不想家吗？但奥雷连诺丝毫没有反应，他已经被战争异化，又落入了权势的深渊。接下来，只列举了冰山一角，足以证明奥雷连诺的变化——蒙卡达将军的遗孀从他手里接过眼镜、勋章、怀表和戒指，但不让他进家门。“你不能进来，上校。”她冲着他说，“战场上你做主，这儿可由我当家。”奥雷连诺·布恩地亚上校没有任何怨恨，但只是在他的私人卫队洗劫并夷平了蒙卡达将军遗孀的房屋时，他的情绪才平静下来。

这样平静的表述，细想起来却十分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