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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确定的宣言

2022-07-05郑亚洪

散文 2022年5期
关键词:本雅明雅克巴黎

郑亚洪

“但你不再有湿润的欢愉了……”这句话不是本雅明说的,它来自法国诗人雷翁·费雷的诗歌《我还看得见您:魏尔伦》。这个“你”,指的是帕雅克。帕雅克出生前父母就离了婚,父亲是位画家,在他九岁时死于一场车祸。帕雅克小时候深受祖母溺爱,“睁开眼睛看到了爱、温柔、热烈的亲吻”,他在她小小的爱的气味里,如同大作家普鲁斯特小时候等外祖母一个湿润的吻。《不确定宣言》在小说、诗歌、自传、他传、绘画、现实、梦幻中翻页过去,每一页黑白绘画占去五分之四篇幅,下面浓缩为四五行文字,有时只有一行:“诸如此类。”像在看一部欧洲老电影,主角是瓦尔特·本雅明,他的三张脸谱出现在前三卷的封面上:《本雅明在伊比薩岛》《本雅明在巴黎》《本雅明在逃亡》,一个即将踏上邮轮、回眸中无限忧郁和留恋的本雅明,一个出现在他最爱的巴黎街头的“游手好闲者”本雅明,一个逃亡中伏案写作、不断老去的本雅明。本雅明最爱巴黎,希望潜入著名的“法兰西精神”里去,但巴黎不爱他,将他驱逐出去。

费德里克·帕雅克十岁就想写一部把文字和图画混杂在一起的书——“一些历险、一些零碎的回忆、一些警句格言、一些幽灵、一些被遗忘的英雄、一些树木,以及怒涛汹涌的大海。”我想起自己写的一部书,为什么不学学帕雅克?“我积攒着句子和素描”,写书并不顺利,“书每天都在死去”。读到这个句子我心一惊,只有把词语攥在手心里的作家才会这样写,词语会带着你一同死亡。“《宣言》在没完没了地死去”,《不确定宣言》出了九卷,前三卷写本雅明。帕雅克四十岁才出第一本书,却是一次惨败,因为它不够商业化,四年后再出一书,书名叫《巨大的孤独》。你想到《百年孤独》了吗?多好,作家若是在孤独的地盘上深挖下去,迟早会得到他想得到的。这本书写哲学家尼采、作家帕韦泽,将两个人的生平搓揉在一起。它不是关于尼采、帕韦泽的传记,不是历史书或故事书,也不算是绘本,当然它也不应该列入小说、诗歌、散文或传记,它是帕雅克独创的一种文体。然后,这本书奇迹般的畅销,他时年四十四岁,属于大器晚成,他毕竟走出了自己的路子:他撷取好几百页笔记本,用图画连缀起来,它们经历着各自的生命却什么都不阐明。帕雅克的书在确定和不确定之间摇摆,犹如我们的命运,谁知道它下一刻会摆向哪里。每天我们都处在“使时间消失的时间战争”中,“以碎片化的方式,唤回被抹去的历史和对时间的战争”。这是帕雅克写作《宣言》的目的。

本雅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就让我着迷的德语作家。我为什么喜欢他?他晦涩、难懂。他比直抒胸臆的作家高明吗?或者,我应该学学他的晦涩吗?他是一位文学家、哲学家、艺术史批评家、马克思研究者、文献学家和翻译家。他是德国犹太人,他的一生是逃离家园、颠沛流离的戏剧性的一生。巴黎是他向往的自由之地,他的梦幻游荡之地,因为犹太人的身份,他不得不逃亡,最终到达与自由之地相距几公里远的西班牙布港小镇,自杀身亡。我记得有一张照片,一堵漆黑的墙通往蓝色大海,对岸是本雅明求生的法国山冈“阴间之犬”。这是布港镇1994年建成的献给本雅明的建筑:在自由、不自由之间始终隔着一堵墙。这幅照片刊登在《万象》杂志创刊号上,标题叫《一个叫作“卜港”的西班牙小镇》。通往蓝色大海的黑色通道经常出现在我脑海里,以至于某天我来到一个大湖泊,也会感觉有那么一条狭窄通道抵达蔚蓝:照片、记忆、现实的碎片,来回闪现。

《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波德莱尔。游手好闲者。为什么本雅明会写波德莱尔?二十多年前我读的第一章《波希米亚人》,对第一句“波希米亚人是在马克思文章中的一段揭露性文字中出现的”看不明白,这位难懂的作家为何从马克思入手写波德莱尔?从文学史中流放出来的本雅明转向了大写的历史,却又不愿彻底脱离它的存在主义维度,他是一个矛盾体,去世之前都在写一些奇怪的断章。这一切开始于对诗人作品的翻译,他翻译了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七卷本中的三大卷,写作明显打上普鲁斯特的印记,他在文学和历史之间摇摆,在大众和个体之间摇摆,在我和非我之间摇摆。他写波德莱尔,其实是写他自己——所有的他传都是自传。“当一位作家走进市场,他就会四下环顾,好像走进了西洋镜里。”《游手好闲者》开宗明义点出本雅明写书的目的,作家在一个新奇的世界里开始他漫无目的的游荡,确定自己的方向,即写作。让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司灯人在大街上从头到尾,一盏接一盏点燃汽灯的节奏让人沉思。”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从居住的建设东路巷子里逛出,有意识地向着遥远而陌生的西街、北街漫游,想象出一些并不存在的欧式建筑、拱廊街,从相向而来的人群中辨认出熟悉的口音。有那么一段时期,我浸润在本雅明的游荡中。“她使这条街穿过作者”,被我直接引用,《音乐为什么》序《一百三十弄十六号》,是对《单向街》一文标题的模仿。本雅明写了很多有趣的标题:《内政部》《降半旗》《合格的书籍鉴定者》《十三号》,文字很短,有些是警句格言式的,比如“书和妓女都可以被带到床上”,当时读来很奇怪。帕雅克告诉我们本雅明是这样一个人,他酷爱书,也经常从站街女那里买春。

帕雅克在《不确定宣言》里还写了贝克特、海明威、赛利纳、布勒东、布莱希特、庞德、肖勒姆等等,他们像闪光的亮点穿梭在黑白纸页间。超现实主义诗人安德烈·布勒东出现在第三卷《本雅明在逃亡》里,1926年的布勒东,三十岁的布勒东,已婚的布勒东,他爱上了年轻女郎娜嘉,像“缝纫机和一把雨伞的相遇”。她有一双“蕨菜般的眼睛”,这个比喻太亮了,的确如此,我在小说《娜嘉》里看见她蕨菜般的眼睛。从相遇相识到做爱,顶多经历了十天时间,娜嘉疯了,女人死于斑疹伤寒,却成就了男人超现实主义的伟大梦想。“雨仍在落,屋中阴晦,心在深渊,理性已死”,娜嘉是现实,也是破灭的梦幻。

帕雅克除了写本雅明,还写他自己,这部分无疑是他写得最好的(当然写本雅明的部分已经够好了)。这时候他更像一位作家、诗人和小说家。第一卷《无事之风》写巴黎地铁上的金发女郎,“她的美丽包裹了整个车厢,车厢里鸦雀无声”。她年轻、漂亮,让人无语,她的美就是恐怖和战栗,在下页里,女郎小便了,“最后,她站起来,摇晃了一下她的胯部,离开了车厢”,美到极点,美到作者都无法谴责她,“她的尿现在滴到了地面上。闪闪发亮”。他写死亡又那么惊心动魄,写两位恋人的坠海,女的死了,男人侥幸活下来。“大海是一种纪念、一个伴侣、一个杀手。海浪,就像闪闪发光的金手指。”多么瑰丽的比喻,只有诗人才会观察得到,写得出。“千万具身躯结集成群,垂死的白色头颅一望无际。”他是写大海的一位高手,而我们依然说得太多,我们的语言都是徒劳的。

帕雅克。帕雅克的父亲。帕雅克的祖父。本雅明。本雅明的父亲。我。我的父亲。到现在我才明白了“弑父”是怎么一回事,虽然之前我在许多书里读过,可直到我的父亲去世才明白它真正的含义。帕雅克九岁死了父亲,他来不及体会父爱,做儿子的爱心却有增无减,他祖父是一个软弱的男人,喝酒赌博,孤零零地死。帕雅克始终停留在九岁的年纪,这是一个最终的年龄,对作家来说恰到好处。本雅明有一位专断的父亲,他从未停止过杀死父亲的念头,他参加父亲的葬礼也没有丝毫动情。他母亲也很专断,随意指责他,使本来就笨手笨脚的他更加笨拙。这两位很像我的父亲母亲,我父亲是位印刷厂工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担任过厂长,浙江大学光学系毕业,他这张金名片一直笼罩在我和姐姐头上(我们都是杭州大学毕业),他动不动就用学历来压人,我们只好不响。母亲也站在他一边,虽然她只是中学毕业,可她有个光荣的爹,外公毕业于同济大学。她说自己考不上大学完全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并非自己读书不力,说完后就挖苦我的爸爸,他的工资比她低。两个人争吵起来。我从小就在吵闹的家庭里长大,我的家长式权威影响到我女儿,我们一家五口都住在一幢楼里免不了争执,有时从四楼父亲的房间一直吵到一楼大厅。直到父亲中风,疾病磨平了他,将他带走,就在去年冬天,我看见父亲在高温炉里化为灰烬——上个月我去行政中心将户口簿上父亲的名字注销掉,压在我头上的“父山”才仿佛消失。那天是我生日。

“本雅明生命中的一切都跟死去了一样”,他的生活乏善可陈,他是个赌徒,经常输得精光;他吸毒,跟波德莱尔一样被债主逼得緊,不停地换住所,所以不要看他的作品《关于大麻》《巴黎拱廊街》,他基本上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家伙,还得靠女人资助。这得感谢不断给他寄来“小小的玫瑰色汇票”的葛蕾坦,他也躲避着她,只好跳进书籍里。可不久他又会遭遇阴暗,再次乞求小小的玫瑰色汇票。他在巴黎,就是在废墟堆里,一具干瘪的尸体被警察用绳子吊起拖走,或许就是他,连同他的乌托邦。

1940年9月23日,本雅明开始巴黎的逃亡之路,9月26日服毒自杀,这三天时间,是书里写得最惊心动魄的章节,第三卷花了四十六页写本雅明之死,从他准备的五十片吗啡开始,到他订的旅馆,与他一起逃亡的小分队名单,到剩下的四名逃亡者,到“四座山峰,四个十字架”,到他俯身要喝下不洁之水,到他最后写三封信给三位好友(其中一封是谜题),到他自杀的4号房间(多么像侦探小说),到人们发现他时半赤裸的身体……一切都已经备好了,你们来吧,死亡并不可怕,害怕的是那些看见死亡的人。如果说,作曲家马勒之死是一部高潮不断被延宕的交响曲,那么本雅明之死就是一出情节编排得异常惊心的戏剧,且一次到位:他备的吗啡足以杀死一匹大马!三大卷《不确定宣言》留给我们一张狗的绘画,它在马路上寻找着什么,它的右肢停留在抬起和放下之间的那个瞬间。

最近得到本雅明诗集《十四行诗》,他还会写诗,太意外了。诗集献给一位青年亡灵,所有的诗都是悼亡诗,所悼者是同一人,本雅明年轻时候的同学克里斯托夫·海因勒具有诗歌天赋,一战后因抑郁症陷入绝望,携女友一同自杀身亡。七十三首诗连成一个整体的回旋,“和爱情一样,死亡具有揭露的力量”:

从没有你的时光里挣脱

从与你亲密的内心逃离

如黄昏时分的玫瑰

从温柔契约里解放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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