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丽

从教9年，每次放假回家，父母总是要反复叮嘱我几句：要拿出点耐心，多教教那些孩子，那些孩子困难，买点东西给他们吃吃，你拿着工资，不要小气……这些话语，从放假回家到我开学前一天，父母都会重复说上好多遍，我细细思索，总结起来就是要有耐心、爱心，这是我父母的教育智慧，作为教育者，真的是需要爱心和耐心。

还是发生在那个班级的故事，老杨哥在课后忍不住多次对我抱怨：教书38年来，第1次遇到这样难教的班级……一起共事多年，我和老杨哥曾多次同教一个班，乐观向上的老杨哥从来没有跟我抱怨过，这次的班级，对我来说更是挑战：全班一半的人不会说，也听不懂普通话，有十多个孩子，别说照着黑板写，连用薄纸蒙在字上面描摹都不会写，更不知道要写什么，只是随意地画着看不懂的符号，全班三分之二的学生是留守儿童，父母在外打工，爷爷奶奶不会说汉话，课堂上，每周都会发生有人拉屎撒尿的情况……

幸好，班上有个小男孩能听懂我说的普通话，能在课堂上把大部分话语翻译成哈尼话，是我的得力小帮手，他叫雅俊，有一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圆润的脸上，常常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的学习用品很齐全，而且是从山外的城里买来的，但他舍得借给其他孩子用，全班孩子都很喜欢他。

“雅俊因父母离婚，跟着妈妈在城里打工读过幼儿园，所以能翻译哈尼话、用普通话讲故事……”老杨哥说起雅俊的家庭情况，有些惋惜。

我听后，心里为他难过。

我买来好多画画书和绘画材料作为日常奖品，雅俊在所有孩子中得到的奖励最多。

转眼二年级，一天课间，我无意中发现，孩子们拿着画画书的书页纸，书被一页页撕开……

我瞬间有些生气，撕书不是好行为，但我还是压住火气，细问得知，撕书的人，居然是雅俊，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同学们喜欢画画，我想把书分享给大家，我妈妈买了一些回来，但……但书太少了，就撕开了……”

这句话点醒了我，我网购更多的画画书，加大奖励，让更多的孩子能够拥有自己的画画书。

美术课上，我鼓励孩子们当小老师，到黑板上教其他同学画，孩子们通常拿着书到讲台上来，照着书，在黑板上画他们自己喜欢的东西。

很惊喜，雅俊没拿书照着画，而是自创发挥，他站在讲台上想了好一会儿，画得很认真，最后画了一只独角兽，非常有创意，赢得了全班热烈的掌声……我赶紧把他画的独角兽拍照发朋友圈。

我只是在无意中用画画书和绘画材料作奖品，没想到，竟让雅俊慢慢喜欢上画画。

你永远不知道，春天善意播下的种子，到了秋天，将会收获怎样的惊喜。

第二天，我把朋友圈里大家热情洋溢的评论和鼓励念给他听，他几次惊讶得大叫，假装捂住脸，眼睛里露出亮晶晶的光，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鼓励的话语，或许会在孩子小小的心里種下一个梦想。

雅俊站在讲台上，大声说出自己的梦想：成为画家。

新学期开学，孩子们跟我说，雅俊有新妈妈了，他的新妈妈对他非常好，给他买了很多玩具和书……一个小女孩还说：“我们很羡慕雅俊，他的新妈妈那么好……”

雅俊听了，只是害羞得低下头笑笑，我也为雅俊感到高兴，希望他能够拥有一个更美好的童年。没想到，没多久雅俊突然就病了。

有一天早晨上学，才进教室，他哭得眼泪鼻涕流到下巴，并用手捂住膝盖，走路也癫着脚，看他哭得那么伤心，我让他撩起裤脚检查膝盖，膝盖上有轻微擦伤，他说，头一天晚上在家门口玩，摔了一跤，膝盖一直很疼……

我赶紧联系他的爸爸到学校，带他去乡里的卫生院看，医生检查是皮外伤，擦了药。我们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第二天早晨，离学校门还有很远，便听到雅俊的哭声，只见他张大嘴哇哇哭着，同样用手捂住膝盖，一瘸一拐地往学校走来，见到我，哭得更加大声，这次眼泪鼻涕已经流到衣服上。

我赶紧打电话给他爸爸，把他接去看病，这次他爸爸带他到城里的医院检查，拍片子，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既然没事，就可以来上学了，可是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每天早晨他的爸爸把他送到学校。刚上第一节课，他便侧身坐着，把腿伸到桌椅外，弯腰用手捂住膝盖，嘴巴里面喊着：“疼！疼呀！”边喊边哭，把脸憋得通红，满脸泪水。

后来的每一天，无论上什么课，他都会在课堂上使劲哭。边哭边咳嗽，嘴里喊着：“啊，疼！太疼！”课是没法上了，没办法，只能再打电话给他爸爸，接回家去看病。

“雅俊白天在外面跟其他人玩，跑来跑去的，脚根本不疼……”

“到了晚上他不睡觉，大哭大闹，又说脚疼……”

“他是在装病……”

“本来就是装病，到处跑。”

课间，班里的孩子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围着我讲个不停。

“装病？”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决定去家访。

傍晚时分，雅俊不在家，不知跑哪玩去了，他的爸爸满脸无奈地说：“白天还好，到了晚上疼得厉害，整夜哭闹着不睡，折磨人呢。”

“有没有想过他是在装病呢？”

“我也这样怀疑，但是这么小的孩子，我真是没有办法，我该怎么办呢？”看着雅俊爸爸一脸憔悴和茫然，我也在思考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没想出好办法，没想到，我的班级管理出现了严重的危机。

班里开始有大量的学生请病假。后来发现有个别学生，居然打电话给在外打工的父母，让父母打电话给我，请病假。

后来我了解到：这些孩子没有生病，而是在学校外面玩。我知道，因为雅俊的事，没有带好头，班级里形成了一股不好的风气。

家访、与家长沟通联系、与学生交谈、开主题班会，一通操作下来，装病请假的情况杜绝了。

但雅俊依旧每天早晨来到学校后，又哭闹着回家。一天傍晚，我到村子里家访，远远地就看到雅俊和其他孩子在相互追逐打闹。嗬！跑得可真快。

看到我，他一怔，笑容僵在脸上，随即赶紧一只手捂住脸，另一只手捂住膝盖，“疼……”嘴里哼哼着，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

此时，我知道他是在装病。内心的火噌噌往上蹿，但我还是平复心情，没有拆穿他。

他的爸爸说：“可能是他的亲生妈妈教他这样装病的，因为现在有了新妈妈，就教他在家里闹……”

“雅俊不让他的爸爸为他找新妈妈，他要在家守着他的爸爸。”其他孩子偷偷跟我说，哦，原来问题在这儿。

没想到事情越来越糟。

“雅俊居然跟社会上的闲散人员混在一起玩，学坏了……”听了学生的话，我的心被捏得紧紧的。

那段时间，即使早上，雅俊也已经不到学校上学。

“要不……把他强行送到学校？”

“管不了，这个孩子废了，我不想管他，我白天要出去做活计，要赚钱，不赚钱吃什么？”

雅俊即使被送到学校，上一两节课又闹着回去了。我现在都记得最后一次跟雅俊爸爸的电话记录。

“如果是家庭矛盾，要好好开导孩子，如果脚真的疼，再去外面大医院检查一下。”

“查什么查，烦死了，这个娃娃就让他这样废了。”

还没等我开口，电话挂断了。再打过去，我被拉进了黑名单。

一股酸楚涌上心头，眼泪流出来，我突然想起父母亲说的话：要有耐心。

我再次找到雅俊，眼前的孩子，皮肤晒得更加黝黑，清瘦了许多，脸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也长高了一些，他的眉毛挤在一起，眼神无光，满脸的焦虑和疲惫，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以前天真活泼的影子。

突然有些心疼这个孩子，家庭矛盾，父母离婚，现在家里又多了一个陌生人，孩子的内心世界一定很恐惧，很迷茫吧……

“父母离婚，跟你没有关系，并不是你的错……你假期还能去城里跟你妈妈相聚，她平时也可以回来看你……你就这样想，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新妈妈对你好，多了一个爱你的人……”我说了很久，他一直没有说话，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皱紧的眉毛，慢慢舒展开了。

此时，我在想，教育需要慢慢等，一定要有耐心，付出后，要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结果。

“五一”节过后，雅俊突然来上学了，他的脚也不疼了。就像从来没疼过一样，就像做了一场梦似的，班里的孩子没有谁提起过这件事，我也没有再提起。

六月，有记者来学校拍摄我的事迹，其中要拍问题学生的家访。

“叔叔，到我家去吧，我告诉我妈在家等着。”雅俊主动提出来。

就到他家去，家里虽然简陋，但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他的妈妈也非常热情，采访结束，在回学校的路上，我忍不住问雅俊：“你还会脚疼请假吗？”他调皮地转动着大眼睛，大声笑着说：“啊！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啊，我没有逃过学。”

“你的梦想是什么？”

“画家，我要努力学习，长大当一名画家……”

他脸上的笑容，那样灿烂，我们仿佛一起做了一个梦，那天傍晚的夕阳，把云朵染成橘红色，很美。我再一次看到雅俊天真活泼的笑容，也很美。

我没有再去深究雅俊为什么会突然又回到学校，又突然变回那个怀揣着梦想的小男孩。

也许就像一朵花，突然开花了，又突然花落了，慢慢的，却在某一时刻结出果子，在我们看来，孩子很小，他的世界也很小，但在孩子心里，他们的世界很大很大……这需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后记：我再次见到雅俊时，他又长高了，黑亮的眼睛里泛着幸福的光，他送给我一幅画，绘画水平更加有进步，他自信地说要当画家，他现在有新弟弟了，还没说完，他就转身往家跑，边跑边说：回家看弟弟去。旁邊的孩子告诉我，雅俊有了弟弟后每天都很开心。看着他的背影，我一直在思考，教育的路上，我们是不是需放慢脚步，去慢慢等待。特别是农村地区的孩子，父母常年在外打工，孩子缺少陪伴和关爱，即使父母在身边，父母可能为了生计奔波，或者没有更多的智慧引导孩子，这些孩子只能在成长的世界中自己慢慢探索，得不到及时的纠正，每一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有可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情况，遇到问题，我们不急于求成，不拔苗助长，耐心等待，就像等待一朵花的绽放，需要时间，有时，孩子可能会突然自己领悟，像经历过一场暴风雨后，阳光明媚时，花朵就悄悄地开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