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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本没有见过的书

2022-06-28高宏民

躬耕 2022年6期
关键词:韩先生日记爷爷

高宏民

我爷爷叫高旷秋,又名豫三,年轻时在教育局任秘书。爷爷除了写公文,业余还写过一部名叫《甜蜜的日记》的小说。可是,《甜蜜的日记》究竟是一部怎样的小说,却是无从谈起的,因为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见过它。据爷爷说,小说完成后不久,韩先生回来了。韩先生是我县著名教育家、文学家,当时虽然年轻,但名气已经很大,我县的人都以他为骄傲。后来,韩先生走的时候,把书稿带走了,余下的事情爷爷就不知道了。

韩先生回来时,由我爷爷负责陪同和照顾。他们住的是三问瓦房,坐北朝南,中间那问是办公室,东西两问稍小一点,韩先生住东问,我爷爷住西问。先生白天讲学和进行各种活动,晚上读书、写作,常常熬至深夜。

爷爷说,韩先生那时正在写那部后来很出名的《油菜花开》。先生写作累的时候,就泡杯浓茶慢慢地喝着,有时候到院子里走走,伸胳膊踢腿,活动一下腰肢。有几回,见他没有休息,就到他屋子里来,两个人在深夜里说说话。先生知识面很广,对一些问题常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听先生讲话总是能受到很多教益。先生也问他一些事情,他讲的时候,先生认真地听着,这让你感觉不到面前坐着的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也让你不忍心说出一句自以为是的话。先生不写作的时候,就一本一本地读书。先生有做笔记和制作卡片的习惯,卡片蝇头小楷,做得很规范很清晰,很容易让人想到精细女人的针脚。先生回来时带有书,读完后开出书目来,让爷爷帮他借或找。爷爷自然尽最大的努力把这些书找来,真的找不来也就算了,先生决不强人所难。

爷爷说,一天,他出去办事,回来已是中午,吃饭时,先生说:“豫三啊,今天我做了一件不道德的事,请你原谅哩。”他眨着眼看着先生,心里充满了疑惑和好奇,有一瞬间,他当是先生在跟他开玩笑。先生说:“今天上午我读完了一本书,很想再找一本看看,你的门开着,就到你的房间里去了,没想到书没找来,倒看到一部书稿。《甜蜜的日记》在没有得到你允许下我看了,应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啊。”他一听,激动起来,说:“韩老师,真是求之不得啊,我正想着向您请教呢,可是看着您太忙,就一直不敢开口。”“写得不错嘛,有些味道,这样吧,要是你信得过我,我把它带到上海开明书店去,看能不能在那里出版。”爷爷愣了愣,接着笑起来,说:“韩老师,我那是瞎胡闹哩,难登大雅之堂,出版不了的,出版不了的。”先生简洁地说:“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嘛。”

爷爷说,那几天,见韩先生夜夜写文章,文思枯竭时,就在屋子里、院子里走来走去;有了思路,又是那么兴奋,一定要一气呵成。有两个清晨,他起床走出屋子,看见韩先生屋子里亮着灯,就知道先生又写了一夜。他想提醒先生爱惜身体,也正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他的小说来。《甜蜜的日记》已经写完,不知为什么,写完之后,总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把书稿藏在了书柜深处。先生大胆勤奋地写文章,让他深受鼓舞,他把它取出来,要把它改一改,尽自己最大努力,使之成熟起来,至少比原来好一些。他改得很仔细,很认真,一如先生那样严谨。小说没有改完,放在桌子上,因为有事出去了,就这样被先生看到了。

爷爷说,老天作美,先生走的时候,他正好把《甜蜜的日记》改完了。他把它交给先生时手有些发抖。

关于这部书的写作,我想多半和爷爷喜欢阅读有关,书读得多了,加之又不乏文学細胞,于是就写了起来。爷爷自己也说,那时候他很喜欢张恨水的小说,尤其是《金粉世家》,他读了一遍又一遍,至少不下五遍。爷爷对我说,要是细读《甜蜜的日记》的话,会发现里面有不少《金粉世家》的影子。

爷爷说,这部小说写起来很轻松,很享受,兴致来时,就酣畅淋漓地来一段,没有兴致时,扔在一边,十天半月不去管它。

韩先生走后,爷爷几乎天天想着小说出版的事,他信任先生,先生说写得好,那就真是好;先生说能出版,那就真能出版。然而许多天过去了,音信全无,又是多日过去,还是没有一点消息。爷爷慢慢地淡了心,心想先生再看书稿时一定会发现不少问题的,当初没有发现,是看得匆忙,没有细敲。书稿只有一部,没有底稿,先生拿走了,爷爷手头上也就没有了,但爷爷并不因此感到失落和遗憾。

信息阻隔,韩先生又辗转不定,爷爷和先生失去了联系。

爷爷说,他后来倒是听了不少关于先生的消息,知道先生又写了很多好作品,《油菜花开》业已出版,只是他没有看到,但是他从未想起过自己的小说,他真的把它给忘记了。

以上均是爷爷的讲述,事情发生时,我们还太小。

《甜蜜的日记》再度被提起和一个叫唐根年的人有关。

在过去,唐根年是一个飞扬跋扈的人,也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人,他伤害过多少人,干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淫威之下,多少人低下了本不想低下的头颅。爷爷也没有逃过唐根年的魔掌,爷爷的罪名是,混淆视听,有伤风化,隐藏不轨。

爷爷不承认自己写过书,他信誓旦旦地说:“你们一定是搞错了!重名重姓的多的是,我是不会写什么书的!”

唐根年大为光火,他冷笑着问爷爷:“《甜蜜的日记》是不是你写的?署的是不是你的大名?什么情的爱的,床上的叫声都叫你写出来了!说说看,你到底跟哪个女的有了狗扯马腿的事,让你写出这乱七八糟的东西来?你到底想毒害多少人呢?”

爷爷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写,他说自己写写材料还行,写别的就不行了,自己不是作家,哪会写什么书呢?

唐根年不再和爷爷费口舌,一副八十多斤重的木枷套在了爷爷脖子上,游街,爷爷把县城的大街小巷都游遍了。

游街的时候,爷爷还在想着唐根年的话,觉得唐根年真的没有必要如此诬陷自己,自己出过书吗?太滑稽了嘛,滑天下之大稽!爷爷决定继续坚定自己的立场,捕风捉影的事唐根年一类人干得出来,自己可不会干!后来,有人悄悄告诉爷爷,市面上确实有一部名叫《甜蜜的日记》的书,他见过,但没有读过。爷爷说,听到这话时他愣怔了好一会儿,他知道对方说这话是出于好心,绝没有诬陷自己的意思,那么,应该确有其事,自己确有一本那样的书!他的脑子高速旋转着,紧张地对往事进行搜寻。他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裂开了一道缝。BF31ABF1-A5C5-4197-9858-2C569ACF40C2

这么说,那部小说真的出版了啊!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先生又做了怎样的修改呢?重要的是,书是什么样子,怎样才能见到它呢?刹那问,一连串的问题出现在脑海里,它们翻江倒海,永不停歇。

不可能的事变为了现实,那是多么令人欣喜。

那就如同自己的孩子啊!尽管是偶然之得!

谁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况且它遗失多年,丝毫没有印象!

找到了它,就会像遗散多年的亲人团聚在一起;找不到它,那就继续飘零,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可是,就敢以此承认吗?《甜蜜的日记》内容虽然已经记不准了,然而正如唐根年所说,一看名字就让人肉麻,自己写出这样的东西来,不正是引火烧身吗?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有一刹那,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写那样的小说!再审讯爷爷时,他仍然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写过那样的书。爷爷后来告诉我,他那样说其实是有私心的,他想让唐根年把书拿出来堵他的嘴。唐根年没有拿出书来,他像是看出了爷爷的心思,继续对爷爷进行审问,游街。

又过了多年爷爷便开始了对这本书的寻找,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见了书,一本或者是一摞,浑身就是一热,急忙走过去,看看是不是他的书,或者有没有他的书。他想象着“甜蜜的日记”这五个字是怎样排列的,横排还是竖排,字体是什么颜色,大小如何,还有署名,自己的名字是怎样列在上面的?遇见了读书识字的人,就上去搭讪,问人家见没见过一本《甜蜜的日记》的书。别人问他找这书干什么,爷爷一听,似乎有戏,上前一步,激动地说:“老哥,你要是有,我愿意高价买,多少钱您说了算。”人家说,这本书最好向年轻人打听,上了岁数的,估计对它不感冒。爷爷激动起来,说“可这本书是许多年前写的啊,韩先生你知道吧,就是他帮忙出版的。”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很圆。可对方不愿再说话了,厌烦地对他说:“我没有见过你找的书,你走吧。”

爷爷动员全家、亲戚朋友帮他找书,听说谁要到外地去,就跑过去殷切地交代:“一定要多走走啊,或许在那个地方,就真的找到了呢!”爷爷拉着对方的手,信心十足地说。发展到最后,爷爷让他见过的人都帮他找书,说他决不会亏待人家的。多年来,他的工资及退休金的绝大部分都用在了寻找上,不惧山水之远,游走在祖国大地上,每到一个地方,他就想他的书肯定在这里的。不少人一定见过这样的情境: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肩挎一只黑皮包,匆匆忙忙地走着,周围的缤纷与喧嚣于他如过眼烟云。这位老人只要看见了书摊或书店,立即就会停下来,眼睛里发出明亮的急切的光来,不久他露出失望之色,怅然离去……

愈是年老,寻找得愈是痴迷,急切。他听不进我们任何人的话,谁劝就跟谁急。他似乎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要在有生之年完成他的夙愿。一旦有了什么线索,或者根本不是什么线索,而是脑子一转,闪过一个念头,认为什么地方可能有他的书,就坚决地要去看看。考虑到他的身体,我们抽出一个人来,放下手中的活,一路陪着他。我们的厌烦越来越多,有时候,我们甚至认为,爷爷的所作所为,明明就是一个笑话,他在做一件虚无缥缈的事。他找书成癖成瘾,已经走火入魔,完全走上了极端。一些人,也像着了魔,隔上几天见到我们就会说:“你家老爷子的书找到了吧?”我们的脸顿时火辣辣的,仿佛是做了天底下最无聊,最愚蠢,最丢人的事,我们都是在替爷爷受刑。

爷爷不管这些。

后来,爷爷联系上了韩先生,先生告诉爷爷,书出版后,他是寄过书的,地址就是教育局。他让爷爷到上海、南京、武汉等地的图书馆、档案室以及民间去找一找,“或许能找到的,你找一找吧。”先生一向果敢,现在也有些举棋不定。

爷爷由衷地感激韩先生,没有先生,书是不会出版的,先生帮了他一个大忙,是他生命中的贵人。爷爷说,即使什么都不为,单单为了先生,他也要把书找到。爷爷找书是在向韩先生致敬,我们一时都很感动。

我多次问爷爷,《甜蜜的日记》究竟写的是什么。他能说出一些来,但多数情况下语焉不详,就是那有限的记忆,每次讲起时也总有一些白相矛盾之处,也就是说,他这次讲的完全可以把上次讲的推翻了。我向他指出时,他显得愠怒和不耐烦,说:“就是这么写的嘛,一点不错的,不然的话,韩先生能拿去出版?我告诉你,这是文章的章法问题,看似矛盾其实不矛盾。另外我写的是以前的事,有些事你们这一代是不可能完全理解的。”爷爷这么说,我便有些失落,我本来想着根据他的叙述把那本书复原的。

复原的想法我很早就有了,最初的想法是,小说既然能得到韩先生的肯定,价值应该是有的,复原之后,我们是不是都可以从中受益呢?后来则纯粹是为了了却爷爷的心愿,我实在不愿让他再为这本书无休无止地惦念和奔波了,事情总有个结局吧,我盼着我们大家都能够安生下来的那一天。可是,他自相矛盾的讲述让我怎么去复原呢?牵强地复原出来,他会满意吗?

爷爷本人也是不让我复原他的小说的,他说复原的肯定没有原来的好,况且,有些东西是不能复原的,好比是镜子,碎了也就碎了,那是不能重圆的!

爷爷不让我复原他的小说,我便对他说:“爷爷,《甜蜜的日记》我们没有看到,可是我看见了另一本书哩。”

爷爷好奇地看着我,问:“你看到了什么书?”

“把你找书的经历写一写,就是一本书啊,保证很多人都爱看。”

爷爷神色凝重地看著我,说:“你什么意思?你意思还是不去找书了?”

“我不是你说的意思,我是真想把你找书的经历写一写,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寻找一本没有见过的书》。”

“要写你写吧,这不关我的事。”爷爷说完不理我了。

爷爷没有找到他的书。他自己的线索以及别人提供的线索却在一条条地失去意义和价值。没有线索就寻找线索和等待线索,根据多年的经验,一条线索失去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一条新的线索就会来到。我们盼着一个新线索出现,这条线索非常真实,非常可靠,一找一个准!于是,当唐根年出现时,我们都有些大喜过望。BF31ABF1-A5C5-4197-9858-2C569ACF40C2

多年以来,寻书的同时,爷爷也在寻唐根年,他觉得唐根年是最有知情权的,他读过这本书,这本书说不定就藏在他家的什么地方。

唐根年多年前就从小城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新疆,有人说他去了云南,有人说他去了东北,还有人说他出国了,又有人说,唐根年八成死在什么地方了,这么多年都没音信,像是活在世上的人吗?爷爷不希望唐根年出国,更不希望他死,他盼着有一天他能回来,他回来时,他一定以最隆重的礼节欢迎他。他们将成为最最要好的朋友。爷爷说,不管别人怎么样去说唐根年,他都会去等,去找,只要他活着,他就不会对唐根年失去信心。

唐根年回来的消息是爷爷早年的一位同事打电话告诉他的,同事打电话时显得很激动:“老高,老高,是老高吗?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你猜猜我今天碰见谁了?”爷爷的神经立即被调动起来,潜意识里,觉得这与他的书有关,爷爷说:“别绕弯子了,你快说什么事吧,你碰见谁了?”同事说“老高,你别着急嘛,我让你猜猜就是怕你太激动了,太激动了对你身体不好。”爷爷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不是看见唐根年了?”同事一听愣了一下,说:“老高,弄半天你知道啊!看来我白说了。可我听说唐根年是前天晚上才到的家,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莫不是他回来前你们就联系过?”爷爷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一听你打电话,我就知道你说的是他!”同事笑了,说:“老高,你真是神了,找书找到这份上,也真该出来了啊!”

唐根年就住在县城新华路的一家宾馆里。爷爷叫我开车,务必在十分钟内赶到宾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全家都很激动,我们为爷爷感到幸运,功夫不负有心人,爷爷终于在生命接近尾声的时候,找到他要找的东西了!我家住在城南,离宾馆远着呢,十分钟内怎么也到不了。爷爷第一个向外走去,他走得那样急,居然带出一阵风来。在车里,爷爷表情凝重,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为了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我笑着问:“爷爷,你和唐根年几十年没见面了,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他每天都要在我脑子里过一遍哩。”那一刻,爷爷声音变了,好像不是他的了。

爷爷一走进宾馆大厅就高声喊起来:“根年啊,根年啊,是根年回来了吗,我看你来了啊!”他边走边喊,声音苍老,尾音有些发颤,但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这时候正是客人们用餐和退房的时候,大厅和楼道里走动着不少人,他们都停下来正在做的事情,好奇地看着爷爷。爷爷旁若无人,仍在喊叫:“根年啊,根年啊,是根年回来了吗,我看你来了啊!”

只知道唐根年住在这家宾馆,却不知道是哪个房间,我去总台问时,爷爷已上了步梯,于是,我也顾不上问了,急忙跑过去搀扶。好长时间过去了,没有人回应爷爷,甚至没有看见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有些失望,加之人们的目光所带给我的尴尬,我埋怨爷爷不该听风就是雨,像个小孩子似的,沉不住一点儿气。但是爷爷一如既往地边走边喊,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喊,喊声把整个楼房都穿透了。保安早过来了,但不知为什么,他们选择了沉默。我们来到了四楼,正准备右拐时,我看见左边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位老者,他站在那里,出神地看着我们。我拽了拽爷爷的袖子。爷爷转过身,目光横扫过去,有一刹那,爷爷的目光无比明亮、锐利、灿烂,我知道那人一定就是唐根年了。

唐根年也很老了,头发全白,脸上堆满了深深的皱纹,在这些皱纹中间,一个个黑斑十分显眼,眉毛很长,像蒿草一样蓬在眼睛上面,但面色红润,精神状态也很好,上穿那种布纽扣的圆领黄色长衫,下穿灰色裤子,脚穿老北京布鞋。他站在那里,显得有气势,也有精神,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经常锻炼的人。

爷爷的眼睛刹那间湿润了,他上前握住唐根年的手,嘴唇哆嗦了好几下才说出话来:“根年啊,这些年不见,我们都成快入土的人喽。”唐根年却不认识爷爷,惊奇地看着爷爷,喃喃地说:“老哥哥,您,您是谁啊?我不认识您啊。”

“根年,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呢?我是高旷秋啊!高旷秋你总知道吧?”

唐根年还是没有认出爷爷来,神情呆呆的。

“根年啊,你要是忘了我可说不过去啊,我可是每天都在想着你,念着你啊,做梦都梦见好多回啊。”

“老哥哥,您越说我越糊涂了。”

我有些生唐根年的气,爷爷都说到这份上了,你怎么还对爷爷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到底是你糊涂了还是爷爷糊涂了呢?于是,我进一步提醒唐根年:“你们当年有过交集,你伤害过我爷爷,说他写过一本名叫《甜蜜的日记》的书!”

唐根年整个身子哆嗦一下,脸上现出羞愧之色,他伸出手扶住墙,支撑着自己。

爷爷生气地看着我,说:“你说的什么话嘛,看把你唐爷爷气成什么样子了!我不怪他,一点儿都不怪他!”

“老哥哥,我无颜面对您啊。”唐根年说着低下了头。

爷爷爽声笑了起来,说:“根年啊,你什么时候生了妇人之心了,过去的事都成老黄历了,还提它干什么嘛。老伙计,咱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好好地活着吧,活一天赚一天。”

“老哥哥,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见见以前的人,道歉、对不起的话我还是要说的。”

“不过咱俩可没有什么过节,非但没有,我还要感谢你呢,实话对你说吧,我已经感谢你大半辈子了呢。”

唐根年睁大了眼,惶惑地看着爷爷。

爷爷把唐根年的手握得更緊了:“根年,你还记得那本《甜蜜的日记》吗?”

“《甜蜜的日记》?”唐根年嘴里默念着,眉头微皱,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老哥哥,这本书怎么了?”

“你再想想,你一定会想起来的,这书你见过的!你当时说得对,这本书就是我写的,我写的!”爷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唐根年,他好像能从唐根年身上看到有关书的一些蛛丝马迹。

“真的不记得了。”唐根年摇着头说。

“根年啊,你说我交代不清楚,指的就是那本书!当时,你还向我讲了书的一些内容的。”BF31ABF1-A5C5-4197-9858-2C569ACF40C2

唐根年脸上又现出羞愧之色,嘴唇痉挛般地抖动着,他一时无话可说。过去好一会儿才说:“老哥哥,刚才我说过,以前我对不住的人,我都是要道歉的。”

“根年啊,你怎么还说这话?我不要你道什么歉!我就是想问问你那本书的事,我现在告诉你,那本书虽然是我写的,可我没有见到过它,我现在只想见见它,见见它!”

“唐爷爷,您不知道,自从爷爷知道了有这本书,就一直在寻找,他找了大半辈子了。”我忍不住又说话了,这次客气多了。

唐根年又把头低下了,他低头的同时眼睛也合上了,神情木然,好像理屈词穷,说不出什么来,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爷爷紧盯着唐根年,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唐根年一定感受到了爷爷的目光,他把眼睛睁开了,既焦灼又痛楚地说:“老哥哥,您强人所难啊,还是那句话,我不记得那本书,没有印象啊。”

爷爷的眼睛这时变得通红,有限的几根白发根根竖立起来,“根年啊根年,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你怎么能说你没有印象呢?过去的事你刚才还在提,怎么唯独把这本书忘得一千二净呢?”

唐根年又是沉默着不说话。

楼道里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很多人,他们饶有趣味地看着爷爷和唐根年,他们不明白这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为什么长久地站在那里说话,有什么话不能到房间里去好好说吗?而且其中一个说着说着显然是生气了,他生气的样子恨不得把另一个给吃了,另一个老人为什么老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呢?他做错了什么呢?他要是振作起来,两人会不会打起来呢?

我知道我该说话了,我对爷爷说:“爷爷,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谁能一下子把往事都想起来啊,我看这样,我们先回去,让唐爷爷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唐根年的眼睛霎时湿润了,眼睛里充满了感激也充满了哀伤。

爷爷想了想,说:“也好,根年啊,那你就再想一想吧,明天我再来看你。”爷爷要了唐根年的手机号,让我记下来,然后转过身,踉跄着向楼梯口走去。我扶住爷爷。开始下楼梯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唐根年还定定地站在那里,他失神落魄的样子让我心里一颤。

坐在车上,爷爷长吁短叹,连骂唐根年昏了头,这么大的事他竞给忘了!爷爷这话一出,勾起我的一个问题来,那就是在唐根年伤害爷爷以前,爷爷对他的小说真的忘得那么干净,那么彻底吗?既然这样,说明小说对他并不重要,不重要的事才会不在意,不在意当然会忘得干净、彻底了,既然这样,也就没有必要费心尽力去找了啊,可爷爷始终都在找,那书好像就是他的命根子!

我笑着对爷爷说“你以前不也把你的小说忘得一千二净吗?别人那么伤害你,你都想不起来哩。”爷爷不高兴地说:“起初没有想起来是觉得它不可能出版,不可能的事当然容易忘了。”见我还是不理解,就又说,“好比一个人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孩子来,这个孩子天生不被大人看好,认为他没有出息。孩子出走了,没有任何音讯。十几年后,一个人忽然对孩子的大人说,他见过孩子,如何好如何优秀,是一个非常难得的独当一面的人才。孩子的大人一定会感到吃惊,不相信这是真的。”爷爷比喻得有点不伦不类,但多少能说明问题,我说:“一个不被看好,不被信任的孩子意外地成了才,作家长的就格外疼他,觉得对不起他,爷爷,你大概也是这个心理吧?”爷爷没有说话,叹了口气。

到了家里,爷爷心神不定,长吁短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们谁跟他说话他都很烦躁。中午饭和晚饭他吃了几口就把碗放下了,回到他的屋子里躺在床上,他在盼着这一天早一点过去,一分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度日如年。

而我们担心的是,到时候唐根年仍是想不起来可怎么办!书是爷爷的精神支柱,一旦支柱倒掉了,爷爷能受得住吗?唉,世事真是难料,谁能想到呢,一个人前半生偶尔做的一件事,竞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后半生,让他心神不定,不得安宁,他要是不做那事该有多好啊!

我在想,要是爷爷会想的话,其实不管书找没找到,他都是可以把心放下的,他这一生,经历太多,他忘记了什么,他记起了什么,也让他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在生命进入倒计时,那么多往事供他回忆,供他咀嚼,他应该不会感到孤单,他的人生是丰富的,他是能够获得某种旷达和超然的。

我希望爷爷能如我想的那样。

第二天一大早,爷爷就起来了。我爬起来一看,天麻麻亮,刚说了一句还早着呢,爷爷就恼了,说我一点儿都不关心他的事,早知这样就不叫醒我了,他一个人到宾馆去。我说:“爷爷,这会儿真的太早了,这会儿去打扰人家,人家會愿意吗?”爷爷说:“你闭嘴!唐根年这会一定想起了书,正等着我去呢?去了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走进大厅时,值班的女服务员叫住了我们,说“你们是来找那位姓唐的老人吗?他已经走了,他让我转交给你们一封信。”

“信!信在哪里?”爷爷说着来到了柜台边,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信,哆嗦着两手取出信纸,戴上眼镜,认真看了起来。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两腿也有些站立不稳,我忙上前扶住他。爷爷大睁着两眼,却黯然无神,嘴巴半张着,压在我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信像一片树叶一样飘落在地上。

服务员看看爷爷,又看看我,说:“刚才走的那位老人是你们什么人啊?他好像挺怕你们的,走得匆匆忙忙,帽子掉在地上都顾不上拾,这也难怪,他前脚刚走,你们后脚就到了。”

“是吗?”爷爷问。

“当然是真的了,那样子就像是在逃跑。”

“根年啊根年,你唱的哪一出嘛!”说完这话,爷爷转过脸来,对我说:“我们回去吧。”

我扶着爷爷往前走,到信跟前时,我稳住爷爷后把信拾了起来,扶爷爷到车上,安置好了之后,我展开了信。

老哥哥:

原谅我不辞而别,昨天您走之后,我心里一直很不平静,晚上更是一夜没睡。本来,我是抱着平和的心态回来的,正如您说的,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没有必要总放在心上。可是一见到您,我就无法控制自己,一桩桩往事出现在眼前,心里的痛苦真是无以言表。我不该原谅自己,我要对我的过错负责,对那些受过我伤害的人,我都要真诚地道歉,真诚地说声对不起!老哥哥,您是我回来见到的第一个人,请您首先接受我的道歉吧,请您原谅我!BF31ABF1-A5C5-4197-9858-2C569ACF40C2

其实第一眼见到您时,我就认出了您,我是想认的,可是忽然问又不敢认了,我装作不认识您,可是我的心在滴血。

关于您提到的书的事,起初我确实没有想起来,可能是太紧张的原故吧。你们走后,确切地说在你们下楼梯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了,那时,我很想喊住你们,可是,一陣尖锐的愧疚之情袭上心头,我喊不出来。《甜蜜的日记》我确实见过,也读过,可惜的是没有读完,当时读它的目的,是为了找证据,读了一些之后,觉得已经掌握得差不多了,就没有再读下去。如果现在见到它,我一定会认真地拜读。记得当时在县城就可以见到这本书,我想您当时一定没有好好地去找,好好找的话,一定会找到的。现在,我也没有办法给您提供关于书的任何消息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时间是可以埋掉很多东西的。

老哥哥,这些年,我也一直在寻找,寻找心灵的安宁之地。我到过很多地方。我要通过艰苦跋涉,通过与自然深切接触,磨砺自己,折磨自己,在野外,好多次差一点儿命都没了。住在荒凉之地,感受孤寂,有时候经受生命极限的考验。凡此种种,都让我快乐,也让我坚强,我觉得自己可以以此活在世上了。

这次回来,是我多年来的第一次,故乡变化很大,让人无限欣慰。这次回来,本想落叶归根,哪也不去了,在城东边的一个小区,我看好了一套房子。可是,我还是决定离开,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坚强起来,我的心灵也没有宁静下来,以前的宁静只不过是假像。不敢面对,就只好逃避。

那么多没有见到的人,我只能在心里向他们道歉,请他们原谅我!您见到了他们,请您转达一下我的心愿。说起来我是没资格请求您这样做的,请求您这样做,是对您的又一次冒犯!

信没有写完,连起码的署名和日期都没有,最后一行的后面,是大片的空白。从这些空白里,我能看到写信人当时心情的无奈和紧张。

我忽然深深地感到对不起爷爷,我们都对不起他!他多年的寻找是有道理的,他的书果然是存在的!我们也对不起书,书是有灵魂的,有神性的,它一直在某一个角落等着爷爷,呼唤着爷爷。他们心有灵犀,心心相印,都在盼望着相见的那一天,他们多像是在谈一场漫长的恋爱!愧疚之余,我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继续帮爷爷找书,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把书找到!我们再也不怕别人嘲笑了,别人说什么我们都会无动于衷,对那些一再嘲笑的人,我们会理直气壮、毫不留情地说:“你懂得什么!滚开,你这个混蛋!”

扭头去看爷爷时,发现他出奇的平静,眼睛一下一下地眨动着,嘴角挂着几丝浅浅的微笑。我猜不出爷爷在想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到家后,爷爷绝口不提书的事,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他很少出门,要么静静地坐着,要么在院子里慢慢地踱步。

“爷爷,你还在想你的书吗?”有一天,见他状态不错,我问他。

“不想了,再也不想了。”

“那也不找了?”我顺口问。

“嗯,不找了。”

“为什么呢?”我十分惊奇地看着他。

“我不学他唐根年,我看他就是个傻瓜。”

好一会儿我没有说话,后来我说:“我觉得你应该劝一劝唐爷爷,人家本来是要回来的,可是因为你,又走了。”

“他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过我不怪他!”

“说是那样说。你还是劝劝他吧,唐爷爷怪可怜的。”

“我劝他,他会听吗?”

“你试一试。”

“好吧,我劝劝他。”

“我把他的手机号码给你。”

“不急,今天我的心情不平静,等平静了再说吧。”爷爷说完站起身来,向他的房间走去……BF31ABF1-A5C5-4197-9858-2C569ACF40C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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