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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世界

2022-06-28孙全鹏

躬耕 2022年6期
关键词:老二孩子

孙全鹏

迷迷糊糊地摁了手机,刚停了几秒,又响起来。是老大,老大着急地说:“不好了,你快来,你可不能见死不救。”我激灵了一下,腿上套上个大裤头,二话不说便飞奔出去。

其实,老大离住的地方不太远,也就一百多米的样子,我憋着劲儿向前跑,身后像有条蛇追着一样。前面那条铁路还是挡住了去路,铁路与公路垂直,铁轨两边有一段黑黄相交的横杆放下来,拦住了人群,大家在焦急地等待。每天早上九点,拉货的火车总要在这里掉头,也许火车安排的时间避开了上班的高峰期。可我没时间等,怎么办?老大,这可怎么办?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

“妈的,怎么这么倒霉?又碰到火车要掉头。”我左挤右挤,从人群后面挤到最前面,一直挤到横杆边,横杆上的警示灯闪烁着,警报声也响一声停了,然后又响起来。一个铁路管理员穿着蓝色制服,手里举着一面小红旗,对准备翻过横杆的几个胆大的人说:“往后站站!哪儿差这几秒。你看火车头要来了,多危险!”

横杆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弯下腰,猫着身子从横杆下面穿过去,呲溜一下往前跑了出去,踩过一块块枕木,就要越过铁轨了。铁路管理员大声地说:“你,小心,不要命了!小心啊!”火车贴着我的身子呼啦一下过去了,身后大家惊叫了一声:“你看这家伙,玩命啊!”

多少年后,我无意说起了翻越铁轨这件事,老大总是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被火车头碰住了,以后那些文学大奖靠谁拿啊?这是多么大的损失啊!”然后他就一阵嘿嘿地笑,张开嘴,舌头舔着嘴唇。

说实在的,当时我向前冲时,哪想那么多呢?只知道出事了,要帮老大搬东西。老大店门前摆出了粉丝、粉皮、鸡蛋筐、变蛋筐、米面油、各种调料和花生瓜子等,他正弯下腰把一筐鸡蛋往店里搬。老大看见我说:“你来得正及时,快收拾下,你看那天,要下雨了!”我气喘吁吁,用手抹了一把汗。老大把货物都往店里面搬,我也帮着他赶紧搬,我俩忙活了一阵子。老大的店门前,有些东西只不过搬到了离门口前一两米的地方。

“这么早把我喊起来,我的美梦没了,本来梦见了一个好素材……你得请客!”

“好!好!喝胡辣汤就包子,随便你点!”

“小气鬼!”

我们简单地吃过早餐,他说:“你还要帮我个忙?帮我看会儿店吧,我去进点货!有事你打电话!”没等我回答,他就骑着电动三轮一溜烟出去了,他肯定是害怕我反悔不肯帮他看店。我现在担心顾客来,自己是个蹩脚的店主。顾客不来,我怕老大的生意不好;顾客来了,我则担心要拼命地解释价格。这种担心一直持续着,我想,新媳妇等新郎的心情也是如此吧,来了害怕,不来也害怕。

太阳转了一大圈,到了快天黑的时候老大才回来。我一看见他回来生气地说:“你还知道回来?”老大从货架上拿了一瓶啤酒,咕嘟咕嘟地喝下去说:“货没有过来,一直在等!累死了!”我细看他时,发现老大的背湿淋淋的,全身是汗。

“没有生意不能怪我,只来了两个人问粉条,看了看就走了!还有一个买散装的洗洁精,咱这哪有?”

“怎么样?卖东西和你写东西不一样吧?我早就料到了,你坐在门口,像个门神一样,不会有生意的,要热情点!卖东西可是有学问的!”

“你少给我胡扯,我走了!”

“别走,我请你吃饭!”

“不稀罕!”

当初,老大坚持在市中心选个好位置,老二和老四坚持选择在我们学校周围,我对他们说:“我无所谓,住在哪里都行。”老大不同意,他说:“我要做生意,在那里尽是熟人,师兄弟小师妹,还有老師,我在那里卖东西,多尴尬!要不要钱无所谓,关键是面子。”大家经过商谈,选择了靠近铁路的地方。这里房租当然便宜,谁让我们没钱,穷光蛋一个。

大学毕业那年,我们一个宿舍的哥几个都没有找到工作,用老二的话说,那叫蓄势待发,养精蓄锐。我们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说也老大不小了,不好意思再向家里要钱,干脆就在外面开始漂。我们几个在学校时同住一个宿舍,大家都很熟悉,离校后仍然住在了一起。这里距离市中心不远也不近,有两路公交车在这里始发,可直达我们毕业的大学。老二和老四最终没有熬过老大,选择了这个地方。我这个人好打发,无所谓,在哪儿读书写作都不影响我。

就这样,在离铁路直线距离百十米的地方,我们选择了这个地方。那儿本来是个五层小楼,房东是个奸商,赚钱肯定赚疯了,有个屁大的地方都想再租出去。他又用彩钢瓦搭建一个三室一厅,不知道怎么设计的,竟然没有厨房,一年租金六千块,年轻人适应性强,都习惯了——不习惯也没有办法,有钱谁在这鬼地方受罪啊?怎么说呢,这地方夏天像蒸笼,热得像尿滋在脸上一样;冬天像冰窖,冷得脸上能结上一层冰碴子。每天还有咣当咣当的火车声音,像从我们身下走过,睡到半夜,一声火车的汽笛把你从美梦中拉回到现实,然后望着窗外辽阔深邃的星空,继续享受咣当咣当火车经过的声音。

只有三个房间,可我们有四个人,房间怎么分呢?我们自由结合,老二和老四首先表态,他们两个都要参加不同类型的考试,天天要结伴去学校学习,最适合住在一起。然后老大对我说:“你自己住一间,你搞写作读书——读书得静。”

我说:“老大,我们住一个屋吧,剩下那问给你当做厨房。”

“那不行,”老大说,“咱们可不是一条道上的,一个散发着铜臭气,一个散发着书香气,水火不容。不吃饭可以,不能让咱的秀才委屈了!”

老大懒得给大家解释,他很乐意自己住一个屋,这样房间还能放点货,可以当仓库,经常打电话大声地向外推销各种产品,也没有人打扰,也不打扰别人,多好。平时我们白天都很忙,难得碰到一起,在三室一厅的房子里,这就像我们的一个家,即使是一个烂窝里面什么也没有,可一回到这里,仍然可以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温馨。老二和老四每天回母校蹭自习室,晚上回来休息总是乐呵呵的,讲着在学校的所见所闻。老大天天做生意跑业务,光名片就印了一大堆,不是业务经理就是区域总监,不了解的人会觉得来头很大,怪吓人。我呢,天天读书写写东西,有时候闲着没事录个短视频往网上发,不挣钱,穷乐呵。53777C30-76BA-404E-8758-1BA9C4BD91BC

老二成绩好,在毕业后的几年里,只要有考试,他一次不落地参加,命运之神就是不光顾他,一次没考中。每次考试出发时,他满脸的兴奋,我们都为他祝福。可每次成绩出来时,他则是一副斗败的老公鸡样子,耷拉着头。

老二经常私下里对我说:“一个做生意的,要我说,他就是奸商。你看看他,没有一点儿底线,整天只是想着赚钱,安全质量也不管了,这昧良心啊!你说,这个没有啥追求的人……”

老二说老大是奸商还是有道理的,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冤枉他。我就亲眼见过老大往大米里掺沙子,往大豆里放石子……其实他生意不好也不坏,用老大自己的话说,撑不着也饿不死。

“奸商”这样的雅号后来也就叫起来了。老大倒也没生气,甚至懒得辩解。我知道老大的事后,曾不止一次提醒过老大:“这事咱就别干了,昧良心的事咱不干。”老大只是一摇头,“没事的,说实话,这算什么啊?谁吃东西时不淘一下?比起那些卖假货的,那些黑心人,我这算什么?真的,好多了。”

每逢这时,老四总会蹦出来,手里握着一本招教书,桌面上放着考研的单词书,他扶扶厚厚的眼镜片说:“我要好好教育下你,你过来,过来,好好听听。人不能只钻进钱眼里,比钱更重要的还有很多,比如人格,比如尊严,比如诚信。得有点底线。”

“别说了,老三要写文章了,别打扰他。”老大扛起一麻袋什么东西走出去了。

这时咕咚咕咚“地震声”传过来,让我们感觉到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火车来了,六点半的火车要出发了。

老二说:“这日子还真让人担惊受怕,万一哪天火车把房子震塌了咋办?”

我说:“世界末日一天天地过去了,我们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呢?活一天,赚一天!值了!”

经过一天的折腾,那天晚上,我内心仅有的一点儿创作灵感也没有了。其实,天天对着电脑写作,真耗精力,更重要的是没有什么成效。这几年写了那么多文章都石沉大海了,没一家刊物用我的稿子。从大学开始我就彻底陷入了书的世界中,我喜欢读书,想当作家:儒家经典、西方哲学、现代派文学,卡夫卡、萨特、陀思妥耶夫斯基、川端康成、卡尔维诺……一本本啃,花了不少钱从大街小巷淘书,整个屋子里堆满了旧书,初进房间还以为是垃圾场。不过我的文章从来没有变成过铅字。写不出来,憋得难受;好不容易写出来了,却没人愿意用,就像大龄闺女找不到婆家。有时候怀疑自己的能力,是不是上辈子亏欠了缪斯女神,不适合写作?我天天想象着虚构的世界,一天又一天,自在又痛苦,焦灼又不安,饱满又忧郁。

毕業后的半年,我甚至不敢对父母说我在外写作,我撒谎说找了份工作,文字工作,工资不高但轻松。如果我要说立志当作家,父母大字不识一个,他们一定会认为我的脑袋被驴踢坏了。但老大老二和老四兄弟几个支持我,他们甚至认为将来我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你别不信,他们说起来跟真的一样。我知道那是玩笑,但我要感谢他们,他们给了我梦想,给我了希望,给我了动力,尤其是毕业后我最痛苦的时候。天天看书阅读思考,对着电脑写出自己的世界,我突然感觉到有意义,那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内心的富足和灵魂的丰盈,我有种飞翔的感觉。写作这几年,虽然我什么也没有得到,但现在想想,那时候生命里是多么天真、充满意义,就像永远没有长大的童年。

用老大的话说,你要经常体验生活,勾搭几个美女,发生点艳遇,不就有故事了?你不缺少才情,但缺少故事。我嘴一咧:“你滚蛋吧!”不过,到了晚上我喜欢到处转转,与不同的人接触,打量这个社会,感受自己与世界的距离。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近的地方有个火车站,火车站不是很热闹,在这个小城市,每天也只有几趟火车经过,人多时像下饺子一样。火车站虽然是火车站,可是坐火车的外地人并不怎么多。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地级城市,车站不像大城市,很少有水泄不通的时候。来火车站广场玩的,大多是晚上吃过饭没事做的闲人,离这儿不太远,散散步,陪家人走走,跳跳广场舞。大家停下来,站住,围住,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没有火车的时候,小广场也经常有卖东西的,也停有几辆出租车和摩托车。摩托车在这地方叫“摩的”,五块钱就可以坐,到市区的任何地方,比出租车便宜多了。在这个火车站偶尔也有做促销活动的,例如卖洗头膏、做鞋子玉石之类生意的,有时候也有玩杂技的,比如现在。

我看了看,这五个人玩杂技像是一家人,有老人、青年人,还有两个小孩子。他们开着个汽车,车厢可以放下来,这样就形成了临时的舞台,车上方有个显示屏,上面打着一行字“青苹果马戏团欢迎您”。晚上灯光灿烂,表演也很精彩,音乐震撼着耳膜。只记得小时候看过表演,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玩杂技的人都是玩的毅力,没有毅力可做不好这事。有个小孩子,本来表演翻跟头,可是没停好,倒在舞台上。那穿着性感的女人,看样子是妈妈的模样。她走过来,“啪”地打了他一巴掌,小孩子没敢哭,只是一个劲儿地憋住,脖子往上一提一提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显然受了委屈。过了一会儿,他的表演服装都湿了,当然那不只是汗,还有泪。

表演继续。那个穿着性感的女子和时尚的男人对唱了一首《红尘情歌》,然后又开始表演转盘子、喷火,引得大家一阵赞叹声。如果我会表演那杂技,该有多好啊!我在内心佩服他们。正在表演高潮时,那个打扮性感的女子又出来了,美貌显然是化妆出来的,粉底很厚。她用半方言半普通话说:“老乡们,人吃五谷杂粮,谁人不得病?”身后两个人推出了一个大桶,打开后,拿出了蛇、鳄鱼,摆在了舞台上,蛇倔强地昂起头,紧盯着女人的胸部,按都按不下去。那些动物分不清是真是假,光溜溜的,这阵势倒很吓人。

“这种药水,可以解除身上的病痛,是用最名贵的中药做的,今天对老乡们优惠。”他们拿出一些瓶瓶罐罐,“有病治病,没病防病。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先到先得,错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

人群里没人动。这年头骗子的手段高明,大家怕上当。

“送朋友,送亲人,送客人,一瓶十元钱,也就一包烟的钱。老少爷们,父老乡亲,不试不知道,名贵中药有奇效,药到病除。假一赔十,不,假一赔百,假一赔千。”53777C30-76BA-404E-8758-1BA9C4BD91BC

这时有一个老年人说:“我要三瓶。”那个人开了个好头,接着又有人喊:“我来两瓶。”人群慢慢去买药水了,向前挤着,也有的不买,想近距离多看几眼。我不想买,当然主要是我不相信,哪有治百病的药?这不是骗人吗?我看着人群,在外面转了一圈又一圈,走开了。

顺着大街又向前走,漫无目的地走,一个人,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可以想。这倒挺自由的。回来时,我发现马戏团边的人都差不多离开了。这时候,垃圾桶后面有一个小孩子,躲在一角,双手抱住膝盖,生怕被别人发现似的。夜色下他的眼睛明亮明亮的。他就是刚才表演翻跟斗的那个男孩子,没错,肯定是他,尤其是那双眼睛,我记得很清楚。

“你怎么在这里?刚才你真棒。”

小男孩突然紧紧抱住我的腿,什么也不说,这让我吓了一跳。我心神不宁地往左右看看,发现大家仍然各忙各的,准确地说,没有一个人往我这边看。

“你怎么回事?抱我干什么?”小男孩仍然不说话,眼睛望着我像乞求什么,手死死地抱住我。“你怎么不回去?那不是你妈妈吗?”我扭过身子,指了指。他们正在收拾东西,那个妈妈模样的人正在不停地打电话。小男孩拼命地摇摇头,意思是不想回去。

我明白了,孩子想逃!对,一定是想逃离!“赶快回去吧!”一听这话,他一定是吓坏了,直摇头,拉着我往前走!自始至终小男孩都没有说一句话,小男孩一直拉着我往前走!走了一会儿,我知道要到家了,我思考着是不是带他回家的时候,老大出现了。“咦?老三,你这是把私生子领回家了?大作家,你找就找吧,怎么还生了个,藏得够深的啊?”老大没正形,坏笑着,仿佛掌握了我的什么秘密似的。

我辩解说:“哪是你说的那个样?”我拼命解释。后来,我发现我越解释,老大越不相信。是啊,这是谁呢?我怎么解释他也不信。要是换作是我,我也不信。

带小男孩回到家时,老二在看书,天气热,他把上衣都脱了,身子光溜溜的。一进到屋子里,温度明显变高了,天儿真热,平时大家基本都是穿着小三角裤头,差一点儿就一丝不挂回到原始社会了。

小孩子跟着我进了屋子,他大气都不敢出,脚也不知道往哪里迈步。我知道,他是被吓成这样的,心里害怕着呢。老二也发现了,“老三,你什么时候当爹了?你可怜我没钱随礼吗?咋不通知我喝喜酒?”

“去,去,老二,别瞎说,吓着孩子了!你们太肤浅了,心里就不会阳光点?”我不理老二了,转过身到走廊里喊老四:“老四,我们家来了新成员。”

“那你说说,这是谁?”老大和老二把我摁在椅子上,他們俩一起审问我。

我说:“捡来的。”

“捡的?”他们笑了。

“不说吧,你们非让我诡说了,你们还不信。”我一脸的严肃。“我要把孩子留下来!跟我住在这里!”

第一次大家发生了分歧,分歧的主要原因是怕惹上事。触犯法律的事可不干,我们可都是大学生,受过高等教育的。

老二说:“这影响我的时间。你高尚我不管,可我天天要看书学习要考试,怕别人耽误,怕别人影响。我可不是来这里玩的。今年我要考上。”

老大说:“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你一定会沾上事的,说不定有人会说你是人贩子。你是不是看小说写小说疯了?你还以为会有谁感激涕零来送感谢信吗?”

老四从厕所出来,推门进屋,看到有个小孩子,显然不知道这里现在发生了什么。“别怕,告诉叔叔——”然后扭过头说,“你们看,喊叔叔合适,还是喊哥哥合适?还是喊哥哥吧。”他对小孩子说:“叫什么名字?快告诉哥哥吧!”

孩子不说话,眼睛里噙着泪水,溢满了,终于摆脱控制,一滴滴流下来,手却不知道往哪里放。

“老四,你有病吧!赶紧上一边去!”老大说。

“他八成是个哑巴!我问了他好几次了,他什么也不说,问急了就哭。”我说。

“那你还往家里带,又不是小猫小狗,你还嫌家里不够乱吗?”老二说。

我没有说什么,拉着孩子的手说“别管他们,来吧,到我的屋子里。”不是责任也没有道德驱使,只是感觉应该这样做。他们一愣,然后跟了过来,肯定想给我继续解释什么,可是我没听,也没给他们机会。

我像跟谁赌气似的,“哐”地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了,门上的玻璃都要碎了。天已经黑透了,惨淡的月光浮在城市的上空,我的心里也升起惨淡的白月光。

我睡不着,夜里一直在做梦,梦见马戏团的人来了,一条血淋淋的鞭子在我眼前晃来荡去……我不像以前那样看书或写作到半夜,第二天起不来。这次我没有睡懒觉,当然也没有读书,也没有写作,我只是醒着,坐在床边,看着孩子,脑子里尽想着孩子的事。我怕遇到马戏团的人,怕他们认出我来,比如把我捆起来一顿暴打,比如说我是人贩子,比如把我捆起来扔进河里报复……

孩子睡在光席上,准确地说是缩成一团,我把一个喜羊羊图案的毯子搭在他肚子上。我小时候就听妈妈说,夏天睡觉小孩子的肚子不能着凉,要不然会拉肚子的。睡觉时我把孩子的演出服脱了,又给他找了一个我的T恤,他简直可以当成裙子穿了,但他没拒绝,笑了笑,还在床上转了一圈,飘扬起来,很满足的样子。我赶紧让他停住,要知道床可是二手折叠床,竹子的,花50块钱在二手市场买的,孩子稍微用力的话,上面的竹子就噼里啪啦地响。在脱衣服时,我发现他身上有很多伤,有的已经结了疤,那一看就是老印子。看得出,孩子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爹娘待他并不怎么好!我想孩子练功时偷懒,爹娘打也正常吧!难道孩子忍受不了爹娘的毒打,他才偷偷地逃出来的?如果这样的话,我的罪过可大了。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屋子里的温度一点一点升起来了。我把风扇打开,开了一会,孩子身子转了一下,他背对着风扇,我怕孩子感冒了,然后把风扇又关住了。我看着孩子睡觉,他紧紧地蜷缩着身子,胸脯一起一伏的,“呲呲”地吸气,然后吐着沉重的气息,像在梦里斗争着什么,不时头开始一阵抽动。53777C30-76BA-404E-8758-1BA9C4BD91BC

我想孩子一醒,他最先要做的也就是吃饭吧。等老大、老二和老四他们几个出门了,我起来做饭,我做饭不好吃,当然也不是特别难吃。我给他炒了三个鸡蛋加一个番茄,又熬了点小米稀饭,不知道他习惯不习惯吃这个。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猛地一惊醒了,他坐了起来,小手揉着眼睛,然后他看见了我,静了一会儿,又打量了我一番,眼睛里充满了不安。

“饿坏了吧?”

孩子朝我点点头,低下头,依然很紧张。

“他们都出去了,别害怕。我给你做好了饭,吃点吧。”我把鸡蛋炒番茄端过来,又盛了碗小米稀饭。他嘴一咧,笑了,露出了豁牙子。孩子跳下床,洗了脸,一手拿馒头,一手用筷子夹菜,吃了一口,停下来,抬头看看我。

“我吃过了,你多吃点,不够吃还有呢。”

他显然饿了,大口大口地嚼起来,没几口就把菜吃完了。一个馒头没了,又喝了小米稀饭。孩子的世界简单,你对他好,他心里清楚。

我问他:“我带你去找爸爸妈妈,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呢?”我望着他,期待他回答。可是,一听这话,他马上停止吃饭,全身发抖,看样子很害怕,我就不再追问。

这一天我都没有外出,到了晚上时候,我实在忍不住了,就特意去了一趟火车站小广场。我红着脸低着头,不敢抬头看路人,更不敢与人对视。如果有人盯着我,我全身都紧张起来,我像一个贼一样,东走走西走走,可是一切正常,并没有人找孩子。

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留意了一下电线杆上的广告,除了那些买卖二手房之类的广告外,并没有寻找小孩下落的启事。爹娘找不到孩子不急吗?按理说,孩子丢了,应该在丢的地方等待着,说不定有人把孩子送回来了呢?可我没有发现马戏团人的身影,也许他们早就转移地方了。晚风吹来,还是有一丝凉意的。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这是什么药,不是说好今天还在这里表演吗?骗子,骗子。”

“早知道就不应该买,真他娘没良心!”他们气得破口大骂。

我回去的时候,大家也都回来了。他们三个人望着我,“你怎么才回来?孩子呢?”

“送走了。”我赌气道。

“你怎么能送走了?说不定马戏团的人是人贩子呢!”

“这嘛,不要你们管,跟你们有啥关系?”我像个战胜的将军。

“怎么没有关系?”老大手里有一身衣服,白色的,衣服上面印了个翘起的大拇指,蓝色的。

老二坐在破沙发上,他身边放着火腿肠和一些零食,看见我望着他,他不自然地说:“这个嘛,便宜,我随手就买了些。”

“你说他会不会喜欢我给他买的纸和笔,我还要教他学习,小孩子得学习。你怎么把他送走了呢?”老四气呼呼地说,说得急有点咳嗽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眼里湿湿的。

孩子的到来,的确给我们增添了欢笑。家里有了一个小孩子,简直就像增添了一个活宝。本来我们几个人天天大眼瞪小眼,抬头不见低头见,见多了就会烦,这下好了,有个孩子,可以逗他玩了。另外,如果大家意见不一致时,就会有人找理由说:“孩子让做的。”其他人就不再说什么,这真是一个好挡箭牌。

老大说他的生意不好,有一天晚上问我们:“你们说是不是名片出了问题?”他让我们考虑下他的意见:“你说,我名片上打上董事长怎么样?是不是特别高大上?推销东西时是不是特别有面子?有用没有?你说。”

“要我说,你得找个美女拉客,卖豆腐的还有豆腐西施呢。”大家一阵哄笑。

老大拉长了驴脸“切”了一声:“你们这群货,我可给你们说正经事呢?亏我这样信任你们几个。”

大家开始帮老大分析。老二说:“你没有货源,没价格优势,也不代理什么名牌,全部都是中间环节,层层剥利,你靠什么盈利?”

老四说“你适合的销售群体就是些周边的人,吃个盐买个米啦,能赚什么钱?你看人家代理名牌衣服的?一件就几百块上千块,顶你卖上几天。”

“现在哪儿还有谁去你店里购物,年轻人都上网买了。再说,你卖的蔬菜也没优势?你又没有蔬菜基地?你进的菜,卖着卖着也就不新鲜了。不赔钱才怪呢!”我说。

老二说:“就你一个人,你只能坐等,还不能出去推销,没人给你看店啊!你看,人家都是夫妻店,男的在外面跑业务、送货,女的则守摊经营。你呢?去送货,得关门。别人第一次来买东西你关门,第二次也这样,慢慢就不来了。”

老大说:“也是,这都没法改变了,你们几个也不帮我看……”

我听了不高兴了,“你说话凭良心不?我没有去看过吗?还差点被火车撞了……”

“谢谢作家!这就是榜样,这就是标杆,你們几个,同在一个屋檐下,觉悟怎么这么低?得好好学习学习。”

大家笑笑,没有说啥。早就习惯了。

老大接着说:“我准备代理女性衣服,价格便宜,我去批发市场跑了几趟,发现秘密了。人家直接走物流,我也给厂那边联系上了,后天就到货,可是物流在郊区,送不到店里。”老大一说话,嘴里就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嘴唇。

“大作家,你有事没?后天去帮我看会儿店,好多县级批发商要来拉货……我请客,我请客。”

“有人来买吗?”

“你还别不信,只要货便宜,都会来的。”

老二歪歪嘴,不听老大扯了,进屋学习了,他怕老大找他看店帮忙。我记得,老二没去他店帮他一次忙。

我和孩子在客厅里,孩子看书呢。老四给他找了一本识字书,幼儿园的拼音,看样子,孩子没上过学,爹娘也够狠的,怎么不让孩子上学呢?老四说:“一天天地学习,过不了多长时间,能学会识字的。”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怎么发不出来声音呢?张开嘴让我看看你的舌头。”

孩子紧绷着嘴,什么也不说。我也说:“你试试,学学你四哥……”孩子仍然不张嘴,不说话,“肯定是个哑巴,或者舌头有问题!”

老大说:“我的事怎么办?”53777C30-76BA-404E-8758-1BA9C4BD91BC

“明天再说吧。”

我回到屋子里写作了,我有篇稿子已经修改了几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都有些想退缩了。写作真难,辛辛苦苦地写了一大堆文字,费尽心思编出一个故事,就是发表不了,这真让人绝望。

过了一天,依旧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两天后,我都忘了老大说过的事。天刚亮,老大敲我的门:“快去啊!”

“好吧!”

走了几步,他又回来了,又敲门说:“小孩子不能去,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老大说得有点道理。我对孩子说,“你在家,哥哥一会儿就回来。饿了有面包,我给你放桌上了!”

孩子听懂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点头,眼睛里有点留恋。如果他能开口说话,他一定会说:“放心吧,我没事。”

一到店里,我看见老大早就把货物摆出来了,各种东西。在门口靠近道牙的地方,长长的一排。可是生意不好,没有一个人来问。老大交代了几句:“东西上面标的都有价格,不懂的话给我打电话,我现在就要走了。”

我站在门口,怕看见熟人,多不好意思啊!只要有人朝我这边看上两眼,我心里就有点激动,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唉!我只有坐等顾客来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站了半天,有两个妇女在摊子前停下来,看着粉条说“买点粉条吧?”另一个妇女说:“家里有,别买了。”

当时我没说什么,其实真不知道说什么,等我意识到我是店主想劝她们购买时,她们已经走了,走远了,我想喊住她们,但没喊。我找了个板凳坐下来,阳光照在我身子上,有点热,我坐在了树荫下,用手来回扇着凉风。没用,天依旧热。

快晌午了,一辆卡车过来,拉满了五个大袋子。“赶紧帮帮忙。”老大终于回来了,顾不上擦汗,就和我七手八脚地把货卸好,又累了一身汗,都能拧出水来了。“吃西瓜。”老大用拳头把一个西瓜锤碎,用手一掰,分给我一半。“一会几个经销商就要来了。”老大眼里冒着亮光,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为了这批货,他凑了一万元,里面还有我一千多元呢。

“你回来,我该回去了,孩子还在家里呢。”

“好,你把西瓜带上,再带上几袋方便面、火腿肠。”他接着说,“你一会儿还要过来啊,还得你帮忙!一会来的人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抱住西瓜说:“看情况吧!”

男孩儿没吃饭,却拼命地在练习发声,我进去他都没有发现。他张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舌头比正常人的要短!他没有看见我进来,直到我咳嗽了一声,他才绷住嘴,咧嘴笑,嘴却不再张开。

“饿坏了吧!吃点瓜!你大哥给的,可甜了!”他吃着一块西瓜,不推辞,背对着我,不看我。

给孩子泡好了方便面,把孩子安排好,我又到了老大店里。老大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把听筒放在耳边,骂了一声“妈的”,又继续打。

“他们还没有到?”

“唉!他妈的,上当了!你看这货,哪是新的啊?颜色旧,有穿过的痕迹!肯定不是新的!上当了!”老大蹲在地上,把包放在膝盖上。我抽出了衣服一看,果然如此!肯定不是新的,标签乱七八糟,不是新的,款式各色的都有!有的衣领上还有些灰尘!“给他打电话啊!是不是发错货了!”

“刚才还有人接,现在没人接了!”他又拨打了一次,“关机了!”

这可怎么办?上当了!我看着老大一个人低下头,什么也不说了。

“娘的!”他骂了一句,双手抱头蹲在一边。

那天晚上,老大一句话也没说。这次上当对他打击不小。他喝着酒,说了很多话。我们劝,他只是说:“没事,没事,你们该干啥干啥,我想开着呢。”

小男孩儿站在旁边,像是他犯了错,低着头,不敢看老大,大气不敢出。我们大家安慰老大,“别生气,不值当的!再说,那些衣服还是有些可以卖的嘛!”老大继续喝啤酒,第十个瓶子“咣当”一声在地上响起,抬起头,夜色更深了!

老二天南海北的考试都参加,他的路费花的不少。他一直说自己这次准备得很充分,一定能考上的。但明显能感觉到老二的一丝丝焦虑。

“只要准备好,那都小菜一碟。你有实力,机会就多得是!”我一边说话,一边看着一本书,头也不抬。

孩子在我身边练习功夫,他倒立着,双脚贴在墙上,都有十分钟了,仍然一动也不动。没人监督,他仍然如此,看样子,这家伙以前没少练习,是有点真功夫哩!

其实,老二这一年来被考试都“烤”焦了,我感觉他被“烤”傻了。每一次考试出征前,他都是两眼发红,我们称他为“上刑场”,可每次回来时像个斗败的公鸡一样,耷拉个头,有时几天不说一句话。这一年下来,我粗略地给他算了一下,考了一年多了,就有一次進过面试,是个第三名。可他仍乐此不疲在考。

孩子都倒立半个小时了,我怕他出事,就喊他:“停下来吧,下来吧!怪吓人的!”孩子下来了,双脚落地,站直,拍拍手上的土,依然什么也不说,向我咧着嘴,朝我笑了笑。他很满意自己今天的功夫,我则吓得心脏扑通扑通的。

老四在准备市里的招教考试。

比起老二全国各地跑着考试,老四就只考这个地方,他反复说:“这个地方培养了我,我就留在这个地方!哪怕是个县也行,根在这里,不往外跑了!”

有一次我问他:“你怎么不考回家?在那里当老师多好,离家也近,方便。”

“谁不想回家?说实话,咱们这点本事,回家也是被人瞧不起。家乡的人出去随便找个工作就能挣不少钱,在外面你混得好坏,谁知道呢?回家那几天光鲜一下,别人以为你在外面混得好,时间长了就露出狐狸尾巴了!”老四继续说,“也不知道奶奶的身体怎么样了?上次给她买的轮椅收到没?”他担心奶奶的身体。

孩子看着大家说话,很热闹的样子,他摆弄着手里的玩具,那是我给他买的一个奥特曼,一按就发出声音,他没有玩够,像永远玩不够一样。

“如果投入这么多时间做其他事,我早就成功了!”53777C30-76BA-404E-8758-1BA9C4BD91BC

“其实你找个学校代课也不错,一边考试一边挣钱,两不误,多好呢!”

“才不要呢!钱也挣不了几个,还影响考试,不划算!”

“其实,你看看,现在干什么不挣钱?别人怎么挣那么多钱呢?”

老大说:“你们明天都别回来了,家里有人要有客人来。”我们提前有约定,如果一有事儿需要用房子,其他人都要回避。

“是嫂子要来吗?要不我们来接接风吧,认识一下,别金屋藏娇。”我们挤眉弄眼地说。

“你们这些家伙,满嘴是大粪的味道,该刷牙了。知道你们都忙,不用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老大的忧伤。那个长发的女孩,带着忧伤的眼睛,我们在大学里见过的。老大这些年拼命地挣钱,也是有目的的,那就是为了这个女孩。

“你什么時候结婚?我们要喝你的喜酒呢?”老二说。

“喝什么喜酒?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接着又说,“房子到哪里弄?哪有这么多钱啊?爸妈身体不好,靠自己,要多长时间才能买套房子啊。”

我们当然知道一套房子的价格,在这个小城市里,需要七八十万,靠我们挣需要多少时间呢?

“我挣钱,真的不是为了自己,你说,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想想父母,就想到了期望,就想到了责任,就想到了家庭。我要做点事,有好多人在背后看着我呢。”

晚上,老大打电话让我回去。我说:“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

“唉!回来吧。”老大有气无力地说,听声音不太高兴。我一个个通知大家,回到家的时候,嫂子已经走了,只有老大。他满脸沮丧,我们问他话,他什么也不说,掏出了一根烟,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打火机点上,然后又扔到了桌面上,他闷闷地抽了一口。

我问:“咋回事?你怎么像丢了魂儿一样?”

老大又拿出了一根烟,用烟头对着烟头,然后点燃了,冒出了一股股烟,变红,他把那根快燃尽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了踩,讲了今天发生的事。

老大说,他这辈子就一个愿望,就是让心爱的女人有个地方住,没啥大志向,俩人过着平凡的日子。那个女孩子是老家人介绍的,爹娘很满意。女孩初中毕业就不上学了,出外十来年了,天南海北都跑,女孩子一出去,见识就多,心就想得高,老与别人攀比,也不掂量自己是几斤几两。老想着别人有车有房,嫁人之后什么活也不用干了。老大上学时她还不是这样,女孩天天没事的时候来学校,他们一起出去吃饭,随便找个小地摊她也不说什么。一个冬天,特别冷,冒着寒气,在大街一角他们喝一碗丸子汤,他喂她一口,她喂他一口。他看她手冷得厉害,就握住了。她说要一直那样握下去。他发誓对她好,不让她受委屈。两年前,老大发现她变了,变得喜欢谈论房子车子,说同事们又换手机了,又去哪里吃好吃的了,又买新款的化妆品了……他们见面机会少了,他说,我大学毕业后咱们就结婚吧!她说,还是等等吧,没有房子怎么结婚啊?老大在大学拼命地做生意开始攒钱,为了她,什么都荒废了!其实哪儿挣到什么钱了?天天净为别人忙碌了!一年了,他们没见过几次面,直到今天她来。可是,她说总不能只在大街上喝丸子汤,总不能天天吃方便面就咸菜吧!她来有她的目的,一定是提前想好的!她跟我分手来了!她看上了一个老板家的孩子,有钱,有车,有房!他原来以为等挣够了钱,她就会回来。

老大说着说着,眼泪都出来了,脸上模糊一片,他用手捂住眼睛,尽量不让我们看到。

说着说着,时间进入腊月了。有一天大家看了电影《失孤》,为电影里刘德华所饰演的雷泽宽十五年寻子的行为和精神流下了泪,也为倪景阳所饰演的苏琴寻找孩子而感动。看完后大家哭了,稀里哗啦的。

“咱们送孩子回家吧,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啊!”老二说。

老四也说:“你说这快过年了,他妈妈见他会不会高兴?”

“这还用说吗?谁家爹娘见了孩子不高兴?”老大说。

“我看不一定。”我有点担心。“要知道孩子的舌头有点问题。”我看了孩子一眼。

“你没当过爹没当过娘,你懂个屁。”老二说。

应该送孩子回家。这么长时间了,一转眼几个月了,小男孩还是没能说话,也没有说自己的家在哪里,不过却有了线索。有一次,我在浏览网页时,他一直盯住一个图片看,那是泥泥狗。我查了一下,泥泥狗是一种生殖崇拜原始艺术表现形式,在豫东南一带,他指着呜呜地说着什么,我能感受到,他向我传递一个强烈信号,他见过那个东西。当时,我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都要激动。

“这么说,应该是这个地方,这是太吴陵,中国最大的庙会!二月二,龙抬头!一个月的庙会,有泥泥狗、布老虎,还有压缩馍。”

孩子显然听懂我们的谈话,内心里有点激动,一直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但看得出,当我们谈论要送他回家时,他有些迷茫,有些不舍,甚至哭了。最后我说:“你不想见到你爹娘吗?”这话显然使他更伤心,他的眼泪更多了,顺着脸流下来了。我们也六神无主。

“你说说,老三,怎么办?你说吧。”他们问我,他们这一问,让我也无话可说了。

我把孩子领回到房间,坐在床边,耐心地问他:“你爹娘想你,你不想回家吗?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你爹不想你吗?”孩子仍然在哭,我说:“你妈不想你吗?”孩子停止了一下,泪眼迷蒙地望着我。“你妈她——她一定想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她是你娘啊!你的亲娘!她担心你!她爱你,她想见你。你看,你长高了,长大了,她看见你,该多高兴啊!”

孩子听到这儿就走下床,开始不停地走来走去。他想要见到他娘,我能看得出,因为一提到他娘他就高兴。做通孩子的工作,我们就开始设计路线,那个小县城离这里不是特别远,也就几百里的样子,乘火车,转汽车,最多也就一天的路程。可是对于谁去的问题,大家开始讨论起来。老大说:“这段时间生意好,正忙着配货,我就不去了,我给你们资助点钱。”他对孩子说:“孩子,别忘了你这个奸商哥哥,哥没去,但心与你一起呢。”53777C30-76BA-404E-8758-1BA9C4BD91BC

老四说:“我要考研了,还要多复习!我就……”

“算我一个!”老二说。

我对他们说:“没事,没事,我能照顾好他。”

大家在一起吃了一顿大餐,他们为我们三个人送行。我们用方便面箱子垫好,用茶缸当酒杯,然后买了几个凉菜,电磁炉上面放个汤锅,开始吃起火锅来!从老大的超市里拿来了粉条、香菇、腐竹、木耳,又买了两块钱的生菜,两块钱的菠菜……还有老大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红洒,味道有点甜,又有点辣,反正味道怪怪的。老二说:“简直像马尿!”老大反问:“你行啊,喝过马尿?”这话比狗咬得还凶。

“一路顺风!”

“还真舍不得你,快半年了!”有点煽情。

老大煮了几十个鸡蛋,不知道啥时候准备的,包在一个装料袋子里,像一个家长说:“拿着路上吃,不想家。”

“切!”

一看就知道孩子懂事,他現在成了泪人了!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张纸,送给老大一张,又给老四一张,上面画了一个太阳。他呜呜地说话,我知道那是些感谢的话!当然我们大家都听懂了!老四竟然也流了泪。

我们没有买火车票,买也买不到,早卖完了!干脆直接顺着铁路走到了火车边,这样我们逃了票,上了火车!火车上没座位,我们站在火车走廊里。站了一路,累。小男孩精神好,大家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才记起这家伙是练过的。上了火车,收到了一条短信:路上注意安全,真不行的话就报警!我回了一条:谢谢,勿念。

火车徐徐前进,在平原上是一望无际的小麦,青青的。老大老四的祝贺和问候一直和阳光一起温暖着我们。“你家在哪儿?家里还有哪些人?”老二一直问他。孩子真是记不清,他一直摇头,等老二问得急了,就往我身边靠近。火车上人很挤,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们在人群里晃来晃去,总算在靠近走廊的地方找了个下脚的地方。老二说:“你看这人多的,天下的人都跑到这趟火车上了吗?”学生和民工占了车的大部分,学生耳朵里塞着耳机,头跟着一伸一伸,眼睛望着窗外,民工们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要回家了,哪个游子不思家?有人直接一屁股坐在行李上,多省事儿。

孩子没事做,他用手拉住火车上的椅子,双脚离地,保持身体平衡。这孩子走到哪里都练功!车厢里人虽然多,可孩子一旦玩起了杂技,就入了迷。有几个人给他让开一条路大喊:“再来一个!”孩子不怯生,他继续表演,翻跟头,玩倒立,不亦乐乎,身边的人一阵叫好,我们心里不是味儿,有种人贩子的感觉。小孩子却很高兴,他是很喜欢这个舞台的。我看见老二的眼睛湿湿的。

“你看,这烟呛的……”老二背过我去,偷偷地擦了泪。

在路上的时候,老四发回了一条短信,说考研已经结束了第一场,还较顺利!问我们在路上怎么样?我回了一条:有风有雾,有冷有热,好得不得了!我又回了个鬼脸。这时,又来了一条短信,银行的,一千块钱已经到账!我们的救援物资到了,这是老大的钱到了,赞助我们的一千块钱。可我们自始至终,分文没动,谁挣钱都不容易。我们能自食其力。在火车上,我们饿了,就吃我们上车前买的烧饼,然后拿出来咸菜,咯吱咯吱地嚼。

事情远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单!我们乘火车,转汽车,在一个小城下车。面对一个湖水包围的县城,我们无从下手,怎么找呢?他家在哪里呢?孩子如果能说话多好啊?我们去了一个很大的广场,有很多卖泥泥狗和玩具的,还有一些玉器、布老虎等小饰品,花花绿绿的到处都是,在这个热闹的季节里,大家都怀揣着一个希望。我听见一个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孩子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娘想你想得眼睛都瞎了。”那个人只是嚎叫,声音很大,没有泪。

孩子带我们去看泥泥狗,拿起一个,放在嘴边轻轻一吹,气息化作了笛声,响亮悠扬。我很奇怪,这个小小的泥泥狗还能当笛子吹?很显然他很熟悉这个地方。这个泥泥狗上面画着图画,线条、图案都很古老,黑色底涂上红黄青白颜色,七彩纹饰对比明显。孩子笑了,我和老二也笑了,这说明小时候孩子来过这里,对这个地方熟悉,玩过这种东西。他一定离这个地方不远。我的小心脏跳得厉害,一不小心要跳出来似的。

对于怎么样找到孩子的家仍然是个问题,这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原以为到了这个地方,马上能有进展。我们能顺利地交差,然后有一番感恩戴德的话。现在想想,的确太天真了。我们走着走着,突然我就听见老二说:“有办法了!表演一个杂技,说不定孩子的家长或亲人能看见呢?”

我发现确实是个好办法!

我们模仿别人的摊子,用白灰画了一个圈,然后找来了个铁盆,用手拿着,咣咣地敲起来。对!表演杂技!我们不说话,没有卖任何东西,只是在表演!上午如此,下午如此,可没有人来认!有个戴黑帽子的男人一直盯着,大家都散了,黑帽子男人还没有走。他突然问我们:“你们是孩子的什么人?”这把我们问住了。老二反应快:“怎么,你有事吗?”

“我在哪里见过他,这孩子面熟。”

我一听,像抓住了一根稻草。“你见过孩子吗?”

“看着像,也记不清了。”他开始回忆。“应该是他,我小时候抱过他,这孩子后来丢了!”

“他家在哪里啊?”我喜出望外。

“就在将军寺村,离这儿不太远。”他告诉我们详细地方,然后说怎么乘坐车去。当天晚上我们兴奋了好长时间。

我给老四打电话.“考得怎么样?我们找到地方了,明天就送他回去。”

老二也给老大打电话“你生意怎么样?又赚几个钱?告诉你吧,我们找到地方了,有酒有菜,你后悔了吧?”

变天了,风有点大,小孩子仰望夜空,龟缩着脖子,但我并没有感觉到冷,心里像升起了红太阳,从没有过的温暖。

在此之前,我还从没听说过将军寺村这个地方。

下了车正愁没法去将军寺村,我们遇到了一辆拉蔬菜的电动三轮车,空车回去经过将军寺村,我们以十块钱价格成交,半个小时后,终于到了地方。太阳没有出来,天空一片片惨淡的云在飘动,风吹得凶,冷,直割脸。53777C30-76BA-404E-8758-1BA9C4BD91BC

“这个年过的,多不一样啊!”老二说。

“有意义吧。世上除了考试,还有多姿多彩的生活呢!”

在一个大榆树旁,骑三轮的人停下说“到了,你再向西走四里就到了。”

沿着路走,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地方,远远望去,村子很安静,一只大鸟在滑翔,袅袅炊烟忽左忽右地往天空冒。路边不时有几个小孩子撅着屁股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响,空气里到处弥漫着鞭炮爆炸后的味道。一只老母鸡伸着头啄食,后面一只黄狗冲过来,老母鸡扇着翅膀跑了。男孩子双颊通红,眼睛里闪着一丝亮光,他很开心地走着,尽管路坑坑洼洼,他走得要蹦起来了,心里正激动着哩。看见路边几个小孩子放鞭炮,他也停下来,看上几眼,然后又向前走。

“你说,到了他家,他爹娘会怎么样感谢我们呢?”我们和孩子一边走,一边谈论着。

“那还用说,先给我们一万块钱,做一顿红烧肉招待我们。然后嘛,再来个新闻报道,要上电视的那种,至少也要在市台播放,标题我都想好了,你看看怎么样?就叫——妈妈,我回来陪你过年。”老二爱吃红烧肉,净想着美事。

“也许吧,过年了,我们大老远地过来了,说啥也得给点礼品啥的,总不能让我们空着手回家吧。”我嘴角上挑,都做着美梦。

老大打电话过来,问我们到哪儿了,当得知我们即将到达,就要见到孩子父母时,他反复叮嘱:“别人感谢你们时,你们不要太激动。给你们东西,也别要,要低调,你们就说,这是应该做的。你说,是不是啊?”

老四也发来一条短信:考试已结束。回来后我请你们吃火锅,真正的重庆老式火锅。辛苦你们了,最可爱的人!

看着家乡很熟悉,孩子心里激动起来。他望着这个叫做将军寺的河流,哗啦啦的流水,他哭了。现在,他一定想起了往事,伤心的?愉快的?怀念的?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眼睛亮亮的,里面满是期待,抓住我的手,怎么是凉的呢?我低下头,望着他,他望着我,很害怕的样子。

跨过将军寺桥,老二说“你看这地方,真好!如果在这里弄上两问房,该有多好!”老二家在山区,他喜欢这平坦的平原,喜欢这里乡村的味道。

“说不定,人家感谢你给你一处宅子。年纪大了,可以在这里养老。”河水追着河水不知疲倦往前流,远处河岸边有狗在撒欢跑。

越往里走,我们的心情越复杂,说不上来的感觉,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也有一种莫名的担心。前面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孩子跑过去,拉住他的衣服,呜呜地想说什么。他们应该很熟悉,要不然也不会这样。男人胡子拉碴的,他愣住了:“这不是老鳖家的孩子小滴吗?你怎么说不出来话?”

我们赶紧走过来,老二向那人说:“你好,我们是来送孩子的。”老二又说:“你认识这个孩子吗?”

那人又一愣,看着我们说:“哦,是吗?这是我们村的,我带你们去他家,在村西头。”孩子跟着他,我们跟着孩子。

已经起风了,有雪粒子正在下。我感到有点冷,但想着一会儿有好吃好喝的,心里暖和起来。

“孩子他奶去了县城,有人说在城里见到了孩子,这不,还真回来了。”那人又说,“你们怎么找到的孩子?世上还是好人多啊!”他的手不住地在摆弄着手机。

我诡“我们是从几百里外的地方把孩子送过来的,你看好几天了,终于找到家了……”我特别强调用了好几天时间,感觉心里有股冲动,按都按不住。

那人笑了,我感觉到他笑得有点不正常,不是赞扬,那是什么感觉呢?像是轻蔑,像是怀疑,说不出来啥感觉,管他呢。

到了一个红木门的地方,有个皮肤漆黑的男人站在门口,抽着烟,一股股的烟气往上升。这时,孩子害怕了,不敢向前。

皮肤漆黑的男人扔掉手里的烟,不知怎么说了一句:“是他们,快出来!”屋子里一下子冒出来了几个男人,不由分说就把我们摁倒在地。那群人早就埋伏好了。孩子吓哭了,撕心裂肺哭,这时天怎么一下子就黑了,像一口锅倒扣在天空。

“就是他们,昨天在县城还表演杂技!我亲眼看见了!”我看得很清,说话的就是那个戴黑帽子的男人。

又有人说:“这群人贩子,还主动送上门来了!我看,打死他们算了!”

“他奶还没回来,昨天听说孙子回来了,就去县城找去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老二被一个塌鼻子男人踢了一脚,然后老二还了他一脚,却换来了几个人雨点般的拳打脚踢。老二大声喊叫:“你们这群人,狗咬吕洞宾,不知好人心,我们是送孩子的,哪是什么人贩子?不信你问问他……老三,你说话啊?”

“还老三……你们这群坏人,你们老大是谁?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孩子哭得嗷嗷直叫,嘴巴张得大大的,他想说什么,就是说不出话来。

“这俩人真够残忍的,你看,还是不是人?竟然把孩子的舌头都割了,太可恶了。”

我脆弱的心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接着我发现我们的眼泪都流光了,拼命地向他们解释,“这不是我们干的,是一家马戏团的人干的,我们把孩子救了,你们……”

“看他们那个模样,贼眉鼠眼的,看着就不像好人。”他们红着眼睛,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们,也没有一个人听我们解释。

“就是,得好好修理下他们两个。拉屎拉到家门口了。”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我设想过很多见面的场景,怎么也没有料到故事以此收场。我们不需要别人承我们多大的情,不需要别人如何感恩戴德,怎么被反咬了一口?一转眼成了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好像有一群蚂蚁在我的心头上爬,真是难受极了,我不知从何处窜出了怒火,正要发作,一个拳头打过来,我的鼻子一热,又有人朝我挥了一拳,我眼前一黑,身子一软,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接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了。乱了,全乱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醒来时我发现我们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黑黑的,眼前是老二,也被绳子死死地反绑着。我想掏手机,手被绑得紧紧的,其实手机也早就找不到了。这不是做梦,是真的。

“老二……”我的喉咙不舒服,心里憋屈得慌。

“老三……他奶奶的!你说说,他娘的这是啥事?”

外面一片漆黑,风顺着窗户刮过来,呜呜地叫着,那个黑脸男人在外面接着电话。“他奶找到了吗?什么?被送进了医院……咋被车碰住了……我们去,这就去,五千块钱住院费?够不够?”

身边又传过来一阵声音:“都是这两个兔孙惹的,要不是他们来,也不会有这么多事。怎么处理他们?”

有人说:“不能太便宜他们了,我看,先打他们一顿,然后再给他们家里人打电话。”

“你们先喝酒,我去县城,给他奶送钱去,还得开你家的面包车啊!”

“油加满了。没事,咱乡里乡亲的!哪儿的话。走,我给你一块开车去!”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我说:“老二,外面好像下雪了……”

“是么?老天也看不过去了……我们冤不冤?”他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声音沙哑了。肯定是当时打架辩解时声音太大导致的。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外面一阵安静,只有雪细碎的声音。好像是在半夜的时候,有人来了。“你们快逃吧。”一个女人打开了小屋子的门。后来,老大说:“那是孩子他妈,肯定是亲妈,你看那着急的样子。”她一见面就不住抱歉:“真对不住你们。”她用剪子剪断绳子,小声地说。

“你们是好人,孩子他爹疯了,他不是人,把孩子卖了……谁知道你们又把孩子送回来了。你们是好人,我把孩子交给你们了。孩子四岁时被诊断出得了一种怪病,他爸不要他了……这是点钱,你们快走吧,逃得远远的。我给你们跪下了,要对孩子好。你们安顿好后,记得给我说一下。”他妈妈给我们磕了三个响头,交给我们一个包,鼓囊囊的,里面有衣服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些吃的东西和一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纸。

我们慌忙地逃走了,当然没忘带上孩子。孩子妈妈含着眼泪,目送我们渐渐远去。最初她跟着我们,走了好长一阵子路才停下来,又远远地看我们走。

雪仍然在下,像漫天飛舞的白花瓣,一点儿也没有要停的意思,一个银色世界出现了。抬头,前面是明亮干净的世界,比这雪还要白,还要亮。53777C30-76BA-404E-8758-1BA9C4BD91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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