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度

绕过牧场与春树的河流中，

还有冬季未能消融的冰凌呢。

篱笆旁边的栗子树下，

有人躺在草地上吃着苹果。

自乡村集市归来的马车，

这次惊扰了池塘中的鱼群。

红房子内喝咖啡的农妇，

都推开木窗看了看呢。

莫奈帮忙锯了一会儿木头;

塞尚捎来了颜料和一幅修拉的速写;

左拉把一本《小酒馆》，

放在门口橱柜的土豆上。

雷诺阿正在赶来的途中;

安静的朱莉坐在旧围裙上，

缝补一条新的围裙。

“晚餐我们还要再等一会儿。”

从巴黎回到阿尔，

回到室内，

开始绘一幅自画像。

从二十二幅，

到第四十幅。

画的周围是——

我的小屋，我的卧室，我的夜晚的餐桌，我的

摇摆木椅，我的麦芒上的刹那，

我的草帽宽边上的旋涡;

以及，我眼中的泪水——

我心中的中世纪僧侣，

我的火焰，

我的围巾、烟斗、玻璃酒杯，我的深蓝、褐

绿、明红与橘黄;

我所有的，疤痕，

我的阿尔的郊野，上空，所有的星辰;

我的悬崖，

我的灰尘。

——读大卫·霍克尼画册

危险的是：你无法完整回忆

真实的瞬间。而我记得全部的细节——

四颗无花果上的光影

隨窗外的日光呈弧形变化;

玻璃质地的圆形凸点凹底托盘，

桌布一角的茶渍，

一册中古时期的欧洲风俗札记。

但这些均不重要：所有的存在之物

都应该围绕在一种不存在之上。她记得的是——

草地上的一洼浊水，

画中女主裙摆下的泥点;

由远及近，

回到她眼睛中的安静，

那是晨曦之际的海面。

——纪念诗人胡续冬（1974—2021）

机场班车上，我们谈佩索阿——

“我对他的一百个化名深有兴趣。

那不是不安。不安缩小了他的内心。”

“惶然。惶然指向一个人的所有。”

但他更喜欢部分。他的荤段子所向披靡，

“去除安德拉德的情色部分，他就是不完整

的。”

但他的生活中没有绯闻。教书、翻译、出国、

在家中，他早早做好了一生的安排。

“我不能译米斯特拉尔。她太细腻了。

此处倾心，彼处必会缺失。”

这像是谈他的童年与他的青年：

“我要把深情的部分，温存的部分，给我的女儿。”

——读赫尔佐格游记《冰雪纪行》

你住在慕尼黑，

而她在巴黎。

如果你想了解她的一切，

那么，

你应该走路去她的所在。

站在她的门口，

轻叩其门。

给她惊喜。

开车，骑马，飞行

都不合时宜。

我伤心起来的时候感觉身处一座孤岛

在临湖悬崖上的树枝末端;

只有想到你，才能稳定我的飘摇，

才能化解这夏日午后的愁郁;

才感觉到，有春日相待，寒冰可期

人间道上，我屡屡乘船换马，再奔跑，

从不歇息，满心焦急，

如火上息心，

水底栖身——

但只要有你，就足以蛇行千山，又万里

雨云飘过窗前，它的停留

有桥的深心寸意;

只有你知道，只有你明白，

为什么我每次抵达都在深夜，

每次离开又在清晨——

“我爱的这个美人

有一颗冷酷的心

就像传说中的冰

她爱慕过的人

像春野之上的矢车菊

绚丽易朽又缤纷

三月的溪水潺

出自古代的冰川

就像美人的心

她行经的路途

有春水的陡峭与冰寒

风满溪谷月满原”

在梦中

和楚尘去伊朗的一座山峰

拜访阿巴斯

橄榄树遥不可及

沿途的灰尘没过脚面

阿巴斯坐在山腰上

旁边是紫灰色长裙的朱丽叶-比诺什，

她在翻一本中文摄影集

楚尘在阿巴斯旁边坐下来

齐视天际的蓝色

没有人打破这美妙的沉默

直到阿巴斯摘下眼镜

对我说

“如果你不能把眼睛从她的低胸口移开，

你就会错过一头驴

在倒退着过一条河。”

你知道这一生注定心路坎坷，行迹飘摇，但

并未就此罢休，买酒山林。

是山林在等待你——

似乎不能有其他的选择。

命运的此刻，在昨日遥遥相招;

今生的每一个刹那，似乎在潜心成就未来的

一次闪现。

但闪现是什么？

风雪之中，刀锋之利——

不过是他者的暗中驱使。

但天下之人，又有几人孤立而生？

我赞叹这唱腔中的生涩。

不是得意，更非傲慢;不曾勉心奋力，也无

嗟叹。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