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立，唐燕玲

(1.湖南交通职业技术学院 公共教学部，湖南 长沙 410132；2.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在现代汉语中，“人”是一个常见的、范畴化功能较强的语素。在2020年“网络流行语”中，随着“打工人”的流行，大批“XX人”结构的词语在网络上得以衍生，如“尾款人”“工具人”“干饭人”“秃头人”等。“人”和不同的词素搭配，构成了不少全新表达，换言之，这类表达还未固化，并逐渐显现出较强的能产性。

一、“XX人”的结构特征

词具有固定的语音形式，代表一定的意义，属于一定的语法范畴，体现一定的句法功能。[1](P.1)对于“XX人”结构特征的界定，我们可以从音节数量、构词形式、语法关系、句法功能四大方面来把握。从音节数量上看，“XX人”结构多为三音构式，如“打工人”、“工具人”、“尾款人”等，亦有四音构式的特例，如“凡尔赛人”；从构词形式上看，“XX人”结构由“XX”和“人”两个自由词素组配而成，多为定中结构，即表示“具有XX特征的人”；从语法关系上看，在这一结构中，“XX”的词性多为名词，如“新闻人”“地铁人”“科研人”等，少数用例为动词，如“打工人”“干饭人”“上学人”等，此类用例的语义内涵往往更加丰富；从语义范畴上看，该结构的原型义或基本义为“具有某种特征的人”，并在此原型义的基础上不断泛化，产生多种边缘义。从句法功能上看，该结构构句能力较强，且句法位置较为灵活，在多数用例中可充当主语，宾语、表语等多种语法功能，试举几例：

⑴科研人如何磨出一篇好的论文。(网易)

⑵秉笔春秋，致敬一代代新闻人。(东方网)

⑶我是打工人，我骄傲！(搜狐)

据笔者检索，“XX人”结构中的“XX”亦有做补语的特殊用例，如：

⑷撒贝宁一开口老凡尔赛人了。(新浪网)

此例中的“凡尔赛人”相当于一个程度补语，此句的整体表达方式可视为一种特殊的述补结构。其中的谓语动词“一开口”表示主语正在经历的状态，而“XX人”结构则表示这种状态最终达到的程度。

二、“XX人”结构中“X”的语义类型

根据进一步的语料检索和分析，笔者根据“XX人”结构中的“X”的语义内涵，将其大致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一)表示某人的职业和事业。此类用例中，“XX”通常为表示职业或行业的名词。

⑴致敬:寒夜下的“地铁人”(腾讯网)

⑵点赞消防人(网易)

⑶秉笔春秋，致敬一代代新闻人(东方网)

⑷春节值班的“物业人”，送您一张“敬业福”。(腾讯网)

⑸数字时代，翻译人何为？(网易)

⑹摄影人的快乐，总是那么简单。(新浪网)

⑺“扶贫人”讲述最美扶贫故事。(澎湃网)

(二)表示某人近期的状态。此类用例中，“XX”一般表征某人最近常做的事情、所处的状态，特别是跟备考相关的状态。

⑴给“上学人”的超赞文案。(腾讯网)

⑵睡觉的常规流程，加油，熬夜人！(腾讯网)

⑶2020，幕后默默的抗疫人。(澎湃网)

⑷装修人，天生就是摆摊的料。(网易)

⑸“求职人”绝不认输！(腾讯网)

⑹考研人，一研为定，成功上岸。(腾讯网)

⑺加油，教资人！(腾讯网)

⑻会计人都在用的网站，你知道几个？(网易)

⑼平凡汉教人，拳拳追梦心。(腾讯网)

(三)表示某类人的典型特征。此类用例中，“XX”多为最能突显某人属性的典型特征。

⑴Keep不甘做工具人。(腾讯网)

⑵尾款人，你的快递都到了吗？(腾讯网)

⑶熬夜熬成秃头人。(腾讯网)

(四)表示某人的爱好。此类用例中，“XX”直接表征某人的兴趣爱好。

⑴麻将人！打麻将更容易感染新冠病毒？(腾讯网)

⑵这一代夜店人的使命是什么？(腾讯网)

⑶哪里有好吃的火锅，“火锅人”准备好了吗？(腾讯网)

⑷大排档：宵夜人的喜爱之地。(腾讯网)

三、“XX人”结构构词理据

词的理据(motivation)指的是事物和现象获得名称的依据，旨在说明词义与事物或现象的命名间的关系。[1](p.60)以此为参考，“XX人”构词理据为：“XX人”结构获得此种形式表征的依据，以说明其形式特征与语义内涵之间的关系。

(一)语音理据：多音化的构词趋势

现代汉语语法研究认为，现代汉语词汇以双音化音节为主。近年来，多位学者基于对多本权威汉语词典(如《新华新词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3)》《现代汉语新词词典(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4)》等)中收录的新词语的定量考察，提出，“汉语双音节占绝对优势”的格局已被打破，换言之，当代汉语新词结构开始呈现出“多音节化趋势”。[2-4]

邱雪玫、李葆嘉(2011)进一步论证了这种多音化的成因，将其归纳为：“基于社会现象的复杂化而导致的表达复杂化”、“双音节构词语素的推动作用”以及“多音节语感和心理认可度。”[4]实际上，“XX人”结构的形成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汉语新词多音节化趋势的影响。概念是词义的基础，词义是概念在语言中的表现形式，词是通过概念来反映客观世界的。[1](p:3)在“互联网+”时代背景下，人们的社会文化生活极其丰富，所处的客观世界日益复杂，新概念新事物不断涌现，现实交际中便会存在大量“语义空缺”。[5]因此，为了更好地弥补这些语义空缺，全面精准地表达新概念和新事物，三音化和多音化的结构便应运而生。比如“尾款人”、“抗疫人”、“凡尔赛人”等，这些词语的内涵十分丰富，其结构都从不同角度反映了当代独有的社会文化现象，带有鲜明深刻的时代印记。换言之，诸如“XX人”这类多音节词组，作为新概念和新事物的语符载体，其形成归根结底是人们对于他们所处的客观世界范畴化和语符化的结果。

(二)形态理据：类词缀化和词汇化

类词缀(affixoid)是指一类游移于自由词素(free morphemes)与典型派生词素(prototypical derivational morphemes)之间的构词成分，处于动态发展中。吕叔湘首次提出了“类前缀”和“类后缀”。[6]16曾立英通过对汉语三字词的类词缀的系统考察，发现汉语中有些语素常位于词末，凝固成了规约化的词法模式，如“X热”“X法”等，这些语素能产性很强，但并不完全具备词缀的功能，因此将其称为“类词缀”。[7]汉语指人的类后缀含义生动形象、丰富多彩。[8]学界普遍认为，类词缀的语义特征是通过类推机制形成的一种组合能力较强的泛化义。

“XX人”结构中的“人”，原来为实词，具有[+制造和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用语言交际][+高级动物]等基本义项，在“XX人”这一词法环境中，“人”的语义不断虚化，逐渐成为了表示“具有某种属性特征的一类人的”类词缀。同时随着“XX人”结构的频繁使用，其词法环境不断宽松，搭配范围得以不断扩大，构词能力不断增强。苏宝荣、沈光浩也认为，类词缀的产生“增强了汉语创造新词的机制，丰富了汉语的表达功能。”[9]

何自然在阐释“词汇化的体验性”这一问题时，指出范畴和概念是人们基于范畴化的认知结果，而人们将范畴化和概念化的结果以某种语言的形式固定下来，这就叫做“范畴或概念的词汇化”。[10]词汇的语言含义趋向逐渐泛化，而范畴化的结果，就是得到一个个认知范畴。[11]在特定语言背景下，语言使用者通过构词法表达一种新的实义形式，并且其形式和语义特征不能完全从结构的组成或构词类型派生或推导出来，这便是词汇化的过程。[12]95-98

如图1所示，“XX人”结构的词汇化过程可归纳为：首先“人”经历了由实变虚的类词缀化过程，形成“XX人”这一突显某类人特征属性的类词缀框架。人们通过范畴化和概念性形成的范畴和概念，进入“XX人”结构，通过频繁使用这一框架结构，逐渐凝固成“XX人”结构，最终实现“XX人”的词汇化过程。可见，“XX人”结构的生成过程实质上就是一个其类词缀化和词汇化的过程。

图1：“XX人”结构的词汇化过程

(三)文化理据：社会文化心理

“XX人”的产生既是语言发展的结果也是社会变迁的产物。Ungerer&Schmid指出，语言中词语所表达的意义，以及如何结合使用，取决于人们对于周围真实世界的感知和范畴化。[13]278而社会现象的复杂化导致概念及其语符的复杂化。[4]

作为一类新兴的网络流行语，“XX人”的使用者多为年轻人，而这类群体本身对流行的新事物十分敏感，“求新求异”的心理倾向十分明显。“XX人”结构表征具有相同属性、特征的一类人群，其所涵盖的语义场一目了然。因此，这种结构能够充分地体现当前社会文化背景下，人们的心理和文化状态。[5]比如，从“工具人”“打工人”“尾款人”中，我们能够窥探到现代社会中人们为了生活辛苦奋斗、身心俱疲的苦闷与无奈的心理，从“干饭人”中我们又能读出年轻人乐观积极、调侃自嘲的心理，从“抗疫人”中我们能够解读特定时代背景下人们对于责任、牺牲、奉献的认知。

可见，词汇的发展过程也体现着社会的变迁和人们心理的变化。在当前文化多元化的时代，人们在言语交际时往往推陈出新，以彰显个性、求新追异，而这些因素都从不同角度促进了“XX人”结构的生成和流行。

(四)认知理据：主观性和主观化

“主观性”(Subjectivity)是指这样一种语言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14](p.739)换言之，说话人在话语交际过程中会表明自己的“立场、态度和感情。”[15]“主观化”(subjectivisation)则是指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可以说，主观化是主观性的结果，亦是主观性在语言形式或演变过程中的集中体现。学者们倾向于从“共时”和“历时”两个角度来研究主观性和主观化。本文主要采用共时视角。Traugott通过对“语法化”全面系统的研究，提出主观化是一种语义-语用的演变，她认为，语法化都涉及主观化，因为说话人为了达到交际目的，要借助客观描述的词语，加上自己对于客观事物的主观“识解”。她进一步提出，语法化中的主观化表现在多个方面，其中之一便是“由自由形式变为黏着形式。”[16]46

以上述学者的论点为关照，我们考察“XX人”结构的构词理据，亦有一定的启发：“XX人”由类词缀化和词汇化发展而来，其形成过程实质上即为一种语法化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人”这一自由语素演变成了“XX人”中的黏着语素(类词缀)。而这一语法化的过程也充分体现了主观性，因此“XX人”结构的形成亦可视为主观化的结果。以“工具人”为例。试比较日常交际中的两种表达：

a.他就是个工具。 b.他呀，就是个工具人。

第一种表达属于隐喻性表达，将源域“工具”的属性特征映射到目标域“他”，通过激活听者脑海中关于“工具”的联想来表达命题中的主语“他”的特征，即像工具一样没有思想、任人摆布等。第二种表达中亦体现了隐喻色彩，但通过两者的比较，我们不难发现，“工具”是种客观的、物化的表述，第一种表达较为生硬，只能体现话语本身的命题意义，难以体现和传递说话人的态度和情感。而第二种表达增加一个“人”字，不仅表征了命题意义，还进一步凸显了说话人的态度和情感，即对于他就像一个工具一样任人摆布这一现象的惋惜、同情、嘲讽等情感。可见，“人”这一语素的语法化和其主观化的过程是有机统一的，“XX人”结构的使用使整个表达具有了人的温度，突出了人的主观性，而“XX人”结构即为说话人主观化的结果。

四、“XX人”结构的语用效果

在言语交际中，说话人通过明示行为向听话人展示自己的信息意图和交际意图，而听话人根据对方的明示行为进行推理，推理的实质就是寻找关联。“XX人”结构基于某种交际语境，说话人为了达成某种交际意图，将自己的交际信息(包含“XX人”结构)通过明示行为向听话人进行传递，同时，听话人据此进行推理，寻找最大关联，在说话人和听话人的交际互动的过程中，“XX人”的语用效果最终得以生成。

图2：“XX人”语用效果生成图

以下语料来源于笔者在日常生活中不同场合观察所得的“XX人”结构的语用情景。笔者以及时记录、事后回忆、录音转写等方式进行整理，以尽量保证研究语料的真实性和鲜活性。

(一)调侃自嘲

⑴我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人，每天被动工作。

⑵我是女神的工具人，随时听候差遣。

在《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人”的主要义项是：能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进行劳动的高级动物。可见，原本“人”原本是“工具”的主体，是可以主宰和使用工具的。但在“工具人”一词中，“人”被隐喻化为“工具”，具有了“工具”的属性特征，从而丧失了“使用工具”的主体性。这一语义转变的过程，通过剥夺人的主体性和主观能动性，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调侃自嘲的语用色彩。上例中，年轻人自称“工具人”，实际上是对自己目前境况的调侃和自嘲，即没有自主决定权，只能被动工作；为了追求心仪的女生，甘愿听候吩咐、随意差遣。“工具人”的表达可用来消解自己所面临现状的无奈，也隐含地表达了要摆脱这一尴尬处境的强烈愿望。

⑶早安，打工人。 ⑷这就是搬砖人的日常。

“打工”和“搬砖”的原型义为从事某种强度较大、酬劳不多的体力劳动。在现代交际语境中，这两个词的词义都产生了泛化，当代年轻人无论从事的是哪种性质的工作，都喜欢自称为“打工人”或“搬砖人”，以体现工作的高强度，调侃工作带来的压力。这样的“自贬”用法在语言交际中能够建构出一种风趣幽默的语用效果。

(二)言简义丰

笔者对“干饭人”词条进行了穷尽性的网络检索，共考察到了244,000条有效用例，分析发现，该表达在新闻标题、社交网站、表情包、各大论坛中出现频率较高。可见，该表达已具有了广泛的传播性和普遍的认知基础。选取“XX人”结构来考察网络流行语的发展和演变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

⑴“干饭人，干饭魂，干饭都是人上人。”

⑵到了饭点，某公司职员放下手中未完成的工作，呼唤身旁的同事：“干饭了、干饭了，干完饭才有力气干活！”

⑶下课前学生们快速收拾好一切东西，铃声一响，立马起立：“冲啊，干饭人！”

“干饭人”是一个三音节的名词性结构，由“干饭”这一述宾结构和“人”这一类词缀组配而成。现代汉语有大量的双音动词经常做定语的用例[17]395如：出租房、养殖虾等，从语法成分来分析，“干饭人”亦属于这样一种双音动词做定语的“定中结构”。

“干饭”源自方言，原意为“吃饭”。后在网络语境中，引申为“大口、快速吃饭”的泛化义，以突显一种豪迈的、积极的、不拘小节的吃饭风格和姿态。此处通过“干饭”之一动作，转指积极主动吃饭的状态，在进入“XX人”这一结构后，进一步生成出“对其他事情不甚关心，但吃饭特别积极的人”、“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这一新创意义。从上述三种语用情景中，我们可以看到，使用“干饭人”这一结构能够集中反映说话人对于“吃饭”的重视，也从侧面印证了“民以食为天”这一汉语使用者的心理和汉语社会的文化底蕴。可见，“干饭人”虽然只有三个语素，但却蕴涵了相当丰富的语义内涵，在语用交际中体现出了言简义丰的语用效果。

(三)彰显使命

⑴致敬:寒夜下的“地铁人”(腾讯网)

⑵幕后默默的抗疫人(澎湃网)

⑶点赞消防人。(网易)

⑷春节值班的“物业人”，送您一张“敬业福”。(腾讯网)

通过语料检索发现，在人们与职业相关的“XX人”结构的过程中，不仅能够说明某人的工作性质，还能有效彰显说话人对于这份工作的热爱感和使命感。通过表述自己为“XX人”，凸显了自己归属于“XX”职业或事业，比直接说“我是从事XX工作的。”更能充分表达自己从事这份工作的自豪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