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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贤”的踪影:从书面文献到地下图像

2022-06-13范子烨

名作欣赏 2022年6期
关键词:竹林七贤山涛王戎

范子烨

清吴世涵《杂诗》二首其一曰:“晋人尚任达,厥风竹林始。”活跃于公元三世纪中叶的“竹林七贤”,声誉素著,虽然这一名士群体中各位成员的文化功业与政治修为各有差异,人生道路和思想意识亦各自不同,但在南朝则基本上都成了士人的精神偶像。近半个世纪以来,在南京地区有关“竹林七贤”图像的地下考古发现,为我们重新认识“竹林七贤”及其与南朝文化的关系,提供了鲜活的资料。关于“竹林七贤”砖画,在江苏地区主要有三次考古发现:第一次是1960年在南京西善桥南朝大墓,第二次是1968年在丹阳县胡桥宝山吴家村南朝佚名帝陵,第三次是2013年在南京栖霞镇狮子冲北象山南麓南朝大墓(对以上发现,我们分别用ZL1,ZL2,ZL3代称)。据王子高先生介绍:“狮子冲大墓没有完全发掘,从已有的资料看,在M1西壁发现了半幅竹林七贤,因其它未完全发掘和资料未完全公布,墓东壁是否有另外半幅竹林七贤,M2是否有竹林七贤砖画目前都不知道。”但我们可以推断,在编号M1的大墓中,东壁肯定还有另外半幅“竹林七贤”砖画,同时,其中必然有荣启期的形象,因为这既是艺术惯例的延续,同时也只有这样才能使两壁对称。“竹林七贤”这一名士群体作为南朝士人的精神偶像,不可能被拆开来表现。M1是ZL3的核心,墓中出现“竹林七贤”砖画,与墓主人生前的文化趣味肯定有密切的关系。目前,六朝考古学界基本倾向于ZL3之M1是昭明太子萧统墓,倘若事实如此,那么,当代的《文选》学研究无疑就增添了鲜活的材料,显得更加热闹,就像红学家们找到了曹雪芹的墓地一样。这里我们从萧统本人以及萧统《文选》中有关的诗文出发,考察一下萧统与“竹林七贤”的关系。

关于“竹林七贤”之本事,首见《世说新语·任诞》第1条:“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在东晋时代,“七贤”是人物品藻的重要对象。《世说新语·品藻》第71条:“谢遏诸人共道‘竹林’优劣,谢公云:‘先辈初不臧贬“七贤”。’”而刘孝标注引《魏氏春秋》:“山涛通简有德,秀、咸、戎、伶朗达有隽才。于时之谈,以阮为首,王戎次之,山、向之徒,皆其伦也。”也就是说,阮籍是“竹林七贤”的首要人物。关于“竹林七贤”的排序,在我国中古史籍中是确定无疑的,陶渊明《集圣贤群辅录》载:

魏步兵校尉陈留阮籍字嗣宗

中散大夫谯嵇康字叔夜

晋司徒河内山涛字巨源

建威参军沛刘伶字伯伦

始平太守陈留阮咸字仲容籍兄子

散骑常侍河内向秀字子期

司徒琅邪王戎字浚冲

右魏嘉平中,并居河内山阳,共为竹林之游,世号竹林七贤。见《晋书》、《魏书》。袁宏、戴逵为《传》,孙统又为《赞》。

“右魏嘉平中”云云,是陶渊明的自注性文字,他意在表明“竹林七贤”事迹的来源:陶渊明之前有陆机、王隐、虞预、朱凤四家《晋书》,这里陶渊明所指可能是王隐的《晋书》,《魏书》是曹魏史家王沉所撰,所谓“袁宏、戴逵为《传》”是指袁氏《名士传》有关“竹林七贤”的记载和戴逵《竹林七贤论》的相关文字,东晋孙统的《竹林七贤赞》可能是袁氏《名士传》有关“竹林七贤”部分的附丽之文,即每传后的最后一段,但早已经亡佚了。由于王沉与阮籍为同事,故当熟知“竹林七贤”之事,尽管《魏书》最后勒成,却具有当代人写当代人的性质,所以唐人刘知几称此书“多为时讳”。由此推断,陶渊明对“竹林七贤”的排序乃因袭史家之旧例,最早可以上推至王沉。这就为我们考察“竹林七贤”砖画提供了一把钥匙,对其排序、题榜与画面,我们可以有更清晰的认识并进行相对准确的解读。

对于“竹林七贤”,昭明太子萧统是非常关注的。他曾经作《咏山涛王戎诗》二首,诗序云:

颜生《五君咏》不取山涛、王戎,余聊咏之焉。

诗曰:

山公弘识量,早厕竹林欢。聿来值英主,身游廊庙端。位隆五教职,才周五品官。为君翻已易,居臣良不难。

濬充如萧散,薄暮至中台。征神归鉴景,晦行属聚财。嵇生袭玄夜,阮籍变青灰。留连追宴绪,垆下独徘徊。

颜生是指颜延之。而颜延之的《五君咏》见于《昭明文选》卷二十一:

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沈醉似埋照,寓辞类讬讽。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阮步兵》)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嵇中散》)

刘灵善闭关,怀情灭闻见。鼓锺不足欢,荣色岂能眩?韬精日沈饮,谁知非荒宴?颂酒虽短章,深衷自此见。(《刘参军》)

仲容青云器,实禀生民秀。达音何用深?识微在金奏。郭弈已心醉,山公非虚觏。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阮始平》)

向秀甘淡薄,深心讬豪素。探道好渊玄,观书鄙章句。交吕既鸿轩,攀嵇亦凤举。流连河里游,恻怆山阳赋。(《向常侍》)

萧统《咏山涛王戎诗》与颜延之《五君咏》,构成了互补关系,萧统身为太子,其情感、思想和境遇与颜延之是有差异的,所以他对“竹林七贤”能够完全接受,并有意纠正颜氏的偏颇。李善注引沈约《宋书》曰:

颜延年领步兵,好酒疏诞,不能斟酌当时。刘湛言於彭城王义康,出为永嘉太守。延年甚怨愤,乃作《五君咏》以述“竹林七贤”。山涛、王戎以贵显被黜。咏嵇康曰:“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咏阮籍曰:“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咏阮咸曰:“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咏刘伶曰:“韬精日沈饮,谁知非荒宴?”此四句盖自序也。

也就是说,颜氏的《五君咏》寄寓着自况之意,即是借五位竹林名士抒发内心的愤懑和不平。萧统对此持欣赏的态度,所以选录《五君咏》,但又认为抛弃山涛和王戎是不公正的,所以作诗二首,以补颜诗。作为当朝的太子和未来的君王,萧统对山涛和王戎的政治素养和才能或许也是很看重的。但在著名的《文选》中,有四位竹林中人的31篇作品入选,具体情况是:阮籍《为郑冲劝晋王笺》(卷40)、《奏记诣蒋公》(卷40)、《咏怀诗》十七首(卷23)、嵇康《琴赋》(卷18)、《忧愤诗》(卷23)、《赠秀才入军五首》(卷24)、《杂诗》(卷29)、《与山巨源绝交书》(卷43)、《养生论》(卷53)、向秀《思旧赋》(卷16);刘伶《酒德颂》(卷47)。阮咸、山涛和王戎没有作品入选,因为其文学成就确实不够突出。可见山、王的政治地位以及阮咸的艺术才华并未完全左右昭明太子的文学眼光。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萧统对“竹林七贤”不仅有非常特殊的兴趣,而且还有非常认真的研究。《梁书》卷八《昭明太子传》:

性宽和容众,喜愠不形于色。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恒自讨论篇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闲则继以文章著述,率以为常。于时东宫有书几三万卷,名才并集,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未之有也。

四位竹林名士的31篇作品之进入萧《选》,就是昭明太子与东宫学士们“讨论篇籍”“商榷古今”的结果,当然,其个人的趣味对作品的选录有更直接的关系。《梁书》本传又载:

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亭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尝泛舟后池,番禺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曰:“何必絲与竹,山水有清音。”侯惭而止。出宫二十余年,不畜声乐。少时,敕赐太乐女妓一部,略非所好。

左思的《招隐诗》二首见于《文选》卷二十二。由此可见,萧统对自然山水的欣赏与选录左思《招隐诗》有绝大的关系,这一事实足以表明,其选录竹林名士的作品,绝非偶然。上述情况可以视为判断ZL3之M1为萧统墓的一个旁证。

在ZL1出土的《竹林七贤和荣启期》砖画中,弹琴的嵇康脸部朝向阮籍,表明他是在为阮籍的长啸伴奏,而阮咸弹阮更增加了和声的丰富性——在优雅悠扬的乐声中,山涛正襟危坐,端起酒杯,刘伶贪恋地俯视着酒杯,似乎用手指轻轻地滑过酒的表面,王戎潇洒地舞弄着他的如意,向秀眉峰攒聚,陷入沉思,凝想中仿佛进入了庄子的哲学世界。原来这是一幅竹林七贤雅集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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