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全鹏

一

杨月刚洗完衣服，正要搭在绳子上晾起来，外面响起三轮车“突突”的轰鸣声。三轮车拉了满满一车番茄、黄瓜，红的红，青的青。她在院子里洗衣服，手里握着的衣服不知道放哪里，赶紧扭过头去。那个司机显然看见了，笑了一下，露出了大门牙。

丈夫明强没有骑摩托车，在车上坐着，他在车厢里居高临下对杨月说：“车钥匙丢了，只能蹭车回来了！”

明强看着杨月，杨月眼神怪怪地看着明强。明强突然拍拍脑袋：“又忘了，娘的，你看我这记性。”

杨月这时倒是一脸轻松，微笑道：“没事。”明强说了好多次要给杨月买项链，说城里人都戴，好看。

明强有点歉意：“下次我一定买回来，都让你等这么长时间了。”

杨月不想搭理他了，她心中有股怨气，不过当着外人面没发泄，只是随口一说：“没事。”她去忙了，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反正在家她总是闲不着，不用别人安排。

“我批发了一车番茄、黄瓜，价格不贵，在村里卖，也可以去周边村子卖。”

明强招呼那人卸货，两人累得满头大汗，一直在喘气。杨月看见那个人敞开怀，很有力气的样子，笑了一下，然后又将头扭向一边。她去忙自己的事，衣服洗好了，搭在绳子上，像一面面小旗，然后又擦小卖部里的瓶瓶罐罐，像擦自己的脸一样，干净，认真。

后来，杨月才知道这是邻村的石头，就爱憨憨地傻笑。石头年龄小些，应该不到三十岁，喜欢闷头干活，他肌肉很发达，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不过就是不爱说话，样子有点儿笨笨的，杨月就喜欢他这点。

杨月在屋里没怎么动，一会儿就出汗了。天有点热儿，蝉在树梢上扯着嗓子拼命叫，像猪被踩住了尾巴。

番茄、黄瓜卸完，明强的衣服湿透了，满脸的汗水。生气归生气，杨月还是打来了水：“洗洗吧！”

明强犹豫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好！”他脏兮兮的手伸进清凉的水中，顿时像撒了把锅灰一般，黑乎乎的，水脏了。

明强让石头也洗，当他看着这盆水时，头一扭对杨月说：“换盆水！”

这话显然是对杨月说的，杨月有点不高兴，想发脾气，她忍住了。在外人面前她从不与明强对着干，这话是娘说的。结婚前娘还对她说，男人就喜欢面子，特别是在公众场合，得给男人留够面子。她一直记得这些话。

石头在笑，摆摆手说：“我手脏，这水就行。”他显然有点不好意思。

杨月故意哗地一下把水泼在地上，水在院子里画了半个圆圈。她又开始压水，抬起杆子，压了半盆水。水接好了，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走了两步，翻着白眼珠，狠狠地用眼睛瞪了石头一下。杨月心里有点生闷气，她要把新账老账一起算。

石头不忍把脏手直接放进去，他把水洒到盆外，洗了一下;又把水洒到盆外，用力洗。最后水不脏了，他才在盆里洗，水还是清亮的样子。他又把盆放到老位置，仍是刚才的样子。

杨月看了一眼，没想到这憨憨的人还这么细心。

要卖完一车番茄、黄瓜，还真不容易。这是很忙碌的一天，明强能干，他去将军寺村的周围村去卖，闲不住，生意嘛，赚的都是辛苦钱。杨月依旧守着小卖部，都不闲着，将军寺村的人都来这里买东西，烟酒、油盐醋、方便面、红纸和鞭炮等物品，多是村里人需要的，天天不少进钱。她知道男人累，男主外，女主内，自己也慢慢地練得能独挡一面了。

天说着说着就黑了，这该死的明强还没有回来，饭都做好了很长时间，杨月看了几次，明强还是没回来。小卖部有生意不能关门，她得守着，万一有人来买东西呢。另外，她还要等明强回来，好好给他算算账。儿子七岁了，上小学二年级，作业写完就是不睡。她一遍遍地哄儿子，儿子还是不睡，她开始给儿子唱歌：

“小鸡儿嘎嘎，好吃黄瓜，黄瓜有水儿，好吃鸡腿儿，鸡腿儿有毛儿，好吃仙桃儿，仙桃儿有核儿，好吃牛犊儿，牛犊儿撒欢儿，撒到天边儿……”

儿子躺在杨月腿上，不能说喜欢听这歌，都唱几百遍了，儿子慢慢不说话了，眼皮子打架，后来睡着了。她把儿子抱在怀里，紧紧地。后来天黑透了，她关上门，一个人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他睡觉，儿子呼吸均匀，头歪向一边。儿子说梦话喊了一声“娘”，她赶紧拍孩子，给孩子把被子盖好。孩子睡熟了。

其实，这几年比刚结婚那几年要好多了，至少家里不再缺钱了，日子过得不能算赖。这个男人还是有点本事的，在将军寺村谁都知道，明强喜欢倒腾，天天有事没事就往县里镇上跑，生意做得风风火火。春天卖春菜种子，夏天倒腾西瓜、番茄、黄瓜，有时也卖爬猴（蝉的幼虫），秋天卖化肥、农药、种子，过年的时候进年货，卖鞭炮花筒。说实话，将军寺村里不少人都羡慕她，羡慕她日子富足。她在家里就守着小卖部，外面的事儿基本上都是明强打理。

杨月望着天上的月亮，看着看着就陷入了沉思，她想到几年前的一个夜晚。那天她看电影回来，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几个男人，围着她，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她吓哭了。正巧这时明强来了，三两下就把那些人打跑了。如果不是明强及时出现，可能她就被那几个男人欺负了。那段时光还是幸福的，明强经常给她买好吃的好穿的，还有一个大红丝巾，她被他打动了，才下定决心要嫁给明强的。她一直认为这是正确的选择。

时间不早了，可明强怎么还不回来呢？

二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了，时间一长，人才能真正相互了解，就像将军寺河的水一样，岸是不可跨越的。杨月发现，石头真是个实诚人，做生意很讲诚信，不骗人。后来，明强忙的时候，不跟车回来，都是让石头一个人送货到家，什么贵重的东西他都放心。明强很少信得过其他人，他心里鬼着哩，但竟然信得过石头。

做生意这么多年，杨月知道生意场上讲诚信的人不多。有时，石头一到家就说：“嫂子，俺哥谈个生意，晚会儿回来。”他成了传话儿的。石头说话时声音不高，软和软和的，就像流进她心里的温暖，这声音比“娘的”“娘的”好听多了。

杨月就笑：“没事，习惯了，也跑不丢，这么大人了。”31FCA1A4-F4AE-487D-AA3D-F39C7F92E645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明强就喜欢在县城谈生意了，总是以种种理由说晚上不能回家。男人累，总不能拴在家里，她体谅明强，在外打拼不容易，她总是担心明强在外能不能吃饱。听村里人说，明强不回家，在城里经常住理发店。刚开始，杨月还不信，明强怎么会去那种地方呢？后来，给明强洗衣服时，杨月发现衣服上有女人的头发，黄不拉几的，还有点卷。她知道，那不是她身上的，她的头发是黑直黑直的。

有天晚上，孩子睡后，她拿出镜子，认真地照来照去，发现脸确实变粗糙了。镜子里面好像不是她，像另外一个女人，额头上的皱纹多了，眼皮子耷拉着，眼睛四周长了斑斑点点，厚嘴唇子也裂开，那個光鲜的女人去哪了？想想这些年，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没日没夜，她感到有点委屈，抱着枕头，哭了，整整一夜。

进入三伏天，天更热了，仿佛要闷死人。杨月坐在小卖部里，汗直往下淌，她把风扇调到最大档还有点热。石头又来卸货了，大袋子小瓶子的，卸了半天，这次拉的东西不少，好几天没进货了。以前卸东西，杨月从来不上前去，女人家没力气，再说她是主家，也没必要。可是，这次杨月觉得不能袖手旁观，想上前帮帮忙。

石头露出大门牙，笑起来眼睛眯缝着，整个眼睛像消失不见了。石头劝她：“嫂子，你歇着吧，我来就行了。”他声音不大。

杨月听着这声音，像开玩笑又像堵气，说：“怎么？看不起女人？”她搬起来两箱方便面就走。

石头放下三箱方便面，转过身子，重新搬起两箱饮料，气不喘一下。他专挑重的，更加卖力干活，几乎一走三跳的。两人这样忙活着，像比赛一样，谁也不愿停。天闷热，出汗了，杨月的头发有点湿了。

没有风，树直立着，直耸上天。石头站在那里笑，汗衣湿透了，像水洗过一样，拉着衣服忽扇着风。杨月给他打了水，大半盆，从井里刚压的，让石头洗。石头有点不自然。

“要是热的话，你把衣服脱了吧，好好洗洗凉快凉快！”

石头把水洒在盆外边，认真地洗，杨月站在旁边。

“别见外，洗洗！我那口子就爱抹澡！”

石头犹豫了一下，确实有点不好意思。天热得人喘不过气儿，他终于把上衣脱下了，浑身热气腾腾的，男人味十足。

杨月问石头：“你结婚了吗？”

石头的脸变红发烫，说话有点哆嗦：“还没哩。”他的手不利索了。

杨月继续问：“嫂子给你操着心，你想找个啥样的？”今天她很高兴，说不出原因。

石头说：“家里穷，只要是个好婆娘，像你一样就行。”他的脸更红了。

杨月没有忍住，一串串地笑出声了：“像我一样？哈哈哈！”

这声音让石头紧张了，他舔了舔嘴唇，知道说错话了，嘴只是一个劲儿地颤抖：“唉，我，我……”杨月知道石头口渴，她知道石头不爱说话，也不再开他玩笑了。

石头没说口渴，杨月问他：“你喝水吗？”石头认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眼神开始有点躲闪。

天突然就起风了，树刮得低下头，看样子要下雨了。

石头突然说：“天要下雨了，我该回家了。”

杨月不紧不慢地说：“等会儿再走吧，这天要下雨了，别淋着了。”

啪嗒啪嗒，杨月就这样盯着大雨看，大雨在地上溅起的水花，她心里感觉很美。雨还能溅起水花，以前她从没有发现。大雨一直在下，石头也盯着大雨，比杨月还认真。天黑了，雨依然下着，没有要停的意思。杨月说：“进屋里歇会儿吧！”她打开电视，石头坐在那里，她递给他说：“这是遥控器，你自己看吧。”石头的手不知放哪里，地上有凳子也不知道怎么去坐。

孩子去姥姥家了，杨月一个人在厨房忙活着，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地响起来，很有节奏感，有时快有时慢。饭做好了，调个粉条，小葱拌豆腐，做了个鸡蛋番茄，还炒了个腊肉，屋里香喷喷的。平时没心情做，其实她还是能做几个菜的。

“来，吃饭吧！”她递给石头个馒头，又大又白。

石头也饿坏了：“我吃，我就爱吃蒸的馒头，嫂子。”他掩不住内心的高兴。

“怎么样？”

石头说：“好吃，嫂子做的比集上卖的好吃。”

“慢点吃，还有呢，嫂子做的还有韭菜盒子、焖茄子，一会才出锅。”

两人开始吃，吃了一会儿，石头说：“哥该回来了吧！”

“没事，回来咋了，不就吃个饭吗？”她知道明强不会回来。别说是下雨天，就是不下雨，这个点儿了他也不会回来，第二天回来他准会说，娘的，雨大，没法开车耽误了。

杨月找来酒，只有半瓶了，那是明强喝剩下的。杨月倒上两杯，她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石头有点紧张：“我一喝就醉，嫂子。”

杨月端起酒杯：“嫂子先喝了，你随意。”杨月脸红扑扑的，她一个人低下头暗暗笑。

石头轻轻地抿了一小口。

杨月脸有点热，返回厨房，把焖茄子端上来，这是她的拿手菜，很长时间没做了。她加了一把粉条、番茄，上面漂着厚厚的一层油，香，她差点忘了她还会做这道菜。还有韭菜盒子，也做好了，外酥里软，在锅里躺着呢。

石头一直闷闷吃饭，但不敢多喝酒，太拘束有点害怕。杨月举杯特意与他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啊”了一下：“真辣！”石头见状，也喝了一大口，放开的话，他能喝大半斤。

外面还在哗哗下雨，有时猛地一亮整个夜空都明了，又“轰隆”一声。一直以来杨月害怕下雨，尤其是打炸雷。突然，杨月有点不舒服，她肚子有点痛，刚开始她忍住了。难道是雷吓的？

石头吃饭的嘴停下，他看出来问题来了：“嫂子，你咋了？”

“我就是肚子，疼……”杨月赶紧去了厕所，回来还是疼，比当初生孩子都痛，不知为啥。

“嫂子，去诊所看看吧！”村里的诊所离得不近，再说还下着大雨，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全身都流汗了，这肯定不是热的。

杨月抓住了石头，他没有说话。她好像没了意识，好像慢慢晕了，好像倒在地上，好像被人抱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好香好香。31FCA1A4-F4AE-487D-AA3D-F39C7F92E645

外面，一道闪电闪过，狂风夹着大雨，狠狠地拍打着大地。

三

小卖部的门砰砰地响起来，像是有人来买东西。杨月醒了，懒洋洋没起来，外面声音越来越大。她爬起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上面盖着被子，还有她男人的衣服。杨月揉着眼扣好衣服，下了床，胡乱弄了弄头发，把桌上的东西收拾干净，看地上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才开门。她肚子不痛了，只是头有点晕。大雨早就停了，太阳已经爬出来，外面明晃晃的，该吃早饭了。

是张大娘买碱面子要蒸馍，两人说着说着就拉上了家常。张大娘好像看出了什么，她眼睛一愣对杨月说：“你脸色不太好呀！”

杨月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倒了杯热水，还是头有点晕。她说：“大娘，还真是，不知咋回事，头有点痛！”

张大娘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哩。”

张大娘说：“女人得对自己好，说来说去身体是自己的，要我说，你还是去镇上检查检查吧。”

正说着，明强回来了，一进门就说：“昨天的雨真大，娘的，车子坏了，没回来。”杨月不说话，她懒得搭理他，真的。明强继续说：“昨天的生意还不错，娘的，又赚了。”杨月还不说话，对他，真没有啥话说的。

明强又说：“还有饭吗？”杨月声音不大：“有馒头有菜，自己去热吧。我身上不舒服。”她的手有点抖。

张大娘交了钱，拿着碱面子踩着泥回家了。

屋子里烟呛得慌，明强一直在吸烟，应该是第四根了，地上有三个烟头。他不停地按遥控器，按了一遍，不是新闻，就是广告。看得出，他心不在焉，最后随便看了一个节目，电视里的声音嗡嗡响起来，吵得慌。

杨月走近明强的时候，明显地闻到他身上有一股味儿，一股劣质香水味儿。一根黄头发挂在他的衣袖上，随风摆动着，好像摇给她看。她头开始有点發晕，盘子差点掉在地上。

明强抬抬眼皮子：“你咋了？上次那酒还有吗？我再喝点。”

杨月没有给明强再问的机会，她冷冷地说：“早给你倒掉了，你还想着那点猫尿啊。”

明强肯定闻到了杨月身上的酒味了，不过他没有说什么。

“我身体不舒服，要去镇上检查检查。”杨月声音很小。

明强脸色一变说：“能吃能喝，能蹦能跳，有啥好检查的。”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死呀？”杨月抬高声音说。

明强倒不生气，眼睛直直盯着她说：“这是哪里的话，天地良心啊！今天老子要去城里进一批货，你得在家守着。”他把烟头扔在地上，没用脚踩，又点一根说：“家里还有多少钱？”

“我不守，要守你自己守。你说还有多少钱？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几天不是才拿走吗？”杨月说。

明强从抽屉里面抓起一把钱：“娘的，钱都去哪了？怎么都是零钱？”

“都让你拿去了。”杨月说。其实，整钱她早就提前收拾了。

明强说：“娘的，变倔了？”

杨月不理她，走出门。杨月没想到，外面还有水，泥更多，但她感觉挺软，很舒服。杨月模糊地想起昨晚的事，她恨自己，喝了点酒，走着走着，她脚一软，倒在了地上。

在镇上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终于好了，就是身子太虚了。出院那天杨月说先不回去，想在镇上转转，明强同意了。还不到半晌午，太阳不高，天还不太热。她发现镇上的东西真不少，花花绿绿的衣服，又大又白的馒头，长长的甘蔗，炒好的瓜子和花生……早该出来走走了。她突然感觉身子轻飘飘的，什么事也没了，头也不晕了，病好了。看样子，没事真应该出来透透气。

镇上人来人往，她看见一家几口提着大包小包的，高兴地谈笑着。小孩子在父母面前要这要那，父母哄着孩子。她有点想儿子了，就想要给儿子买韭菜盒子，儿子就喜欢吃她做的韭菜盒子。她计划着一会儿买只老公鸡，再买条大红鱼，上午回一趟娘家，给娘提溜过去，总不能空着手去娘家吧。她要把儿子接回家。

杨月向煎包摊子走去，十字街旁，那家的煎包最好吃，也不贵，生意好，围着一群人，也不排队，要等好长时间。突然，她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再细看，没错，那竟然是石头，她想打个招呼，说说话，可是她愣了一下，嘴巴张开了又合上了，心里开始慌张起来。

石头正和一个女人一起吃油条喝胡辣汤，桌子上摆有韭菜盒子。那女人杨月认识，弯柳村的小寡妇，个儿不高，离将军寺村不远，有次还来她家里称鸡蛋。寡妇前些年刚死了丈夫，带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她当娘又当爹，生活不容易。

杨月离石头和寡妇很近，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寡妇说：“韭菜盒子真好吃。”

石头说：“那你多吃点儿。”

寡妇说：“我一会给孩子带点吧。”

石头说：“我这就去多买点。”

杨月装作没有看见，头一低，急匆匆走过去。太阳当空照，其实不毒，但她感觉心里堵得慌，有点晕，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吧。她赶紧喊上明强，急匆匆地离开了那个鬼地方，对，鬼地方。

四

石头再也没来送货。

杨月没事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向远处出神地望，心事重重的样子。明强在她身后盯了好长时间，她都没发觉。其实，就是发觉了，杨月也不理他，对他真没有什么好说的。

明强终于忍不住了，他问杨月：“你以前不喜欢坐在门口，现在怎么老坐在这个地方？”

明强就是想和杨月聊聊，但杨月站起来，头一转，冷冷地说：“自家的地方还不让坐，要你管。”然后回到小卖部，留给他一个大大的背影。

明强眼睛像一把刀子，有点凶狠：“你等人？”

杨月不理他，没回答，站起来，屁股一扭，走了。背后是一阵骂声，“娘的，这板凳搁的真不是地方！”她再也没见过石头，就像昨夜的星星一样，消失后再也没有出现。

现在送货的变成了一个上年纪的人，有五十来岁，浑身是烟味，手从来不离烟，不管烟价格好坏，一看就是个大烟鬼。这烟鬼走路时还一拐一瘸的，干活力气不大，有时候几件饮料就能把他压垮。杨月想不明白怎么换成了这样一个人。31FCA1A4-F4AE-487D-AA3D-F39C7F92E645

杨月从来不上前搭手。杨月不仅不搭手，现在她也不做饭。没事了，她就打开电视，手不停地按遥控器，胡乱地换台，电视里要么是新闻，要么是广告，有时是无趣的电视剧。她心不在焉，最后随便选了一个节目。明强从不说电视吵得慌，要是以前，早就破口大骂了。

明强在外面忙活着，扫院子，扫完了就擦瓶瓶罐罐，成了个闲不住的主儿。到饭时了，还去做饭，当然他要先征求杨月的意见：“中午吃什么饭？”明强现在学会了打咸稀饭、洗面筋、下粉条，味道不错，杨月心里一直认为，他比她的手艺还要强。

不知不觉，明强“娘的，娘的”这骂声也去掉了，对杨月说话也很客气。每次从镇上或县上回来，经常给孩子买些玩具，买些吃的。以前明强答应要买的项链早就买回来了，不止一条，听说都是银的。当然，明强也会给杨月带一些穿戴的新衣服、耳环、手镯，只要杨月让明强买的东西，镇上买不着，他就到县城，就算翻个底朝天也要买回来。杨月一点也不激动，看都不看一眼，她感觉明强买的那些东西没啥意思。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过了半年，石头依然没来，看样子不会再来了。烟鬼之后又换了三个搬卸工，没有一个牢靠的，不是懒就是爱偷东西，不诚实。看到明强发愁的样子，杨月本想问他，怎么不让石头送货呢？这话到喉咙眼又咽了回去。她不能问。如果明强反问她，她又怎么回答呢？

杨月从没有主动打听过石头的消息。

那天，杨月听将军寺村的人说，石头好像结婚了，娶了弯柳村的寡妇，不费力气就当了两个孩子的爹，日子过得还挺幸福。听说，寡妇学了个手艺，在镇上摆了个摊子，专门卖韭菜盒子，又焦又酥，生意不赖，红红火火。石头还会做焖茄子，好吃不贵，在镇上都是一绝，很多人到镇上，总要美美吃上一顿。刚开始的时候，杨月让张大娘从镇上捎回来一个韭菜盒子吃，但张大娘忘记了。以后杨月再也没提那件事。

家里的小卖部生意说不上好，钱赚得不多不少，刚刚好吧。明强比以前回来的勤了，就算下雨也要回家，哪怕到家都是半夜。明强不知道发了哪根神经，竟然还在院子里养了条大黄狗，那狗嘴张得大大的，黄毛油亮油亮的，哈哧哈哧吐着长舌头，叫得声音特别大，怪吓人的。那条狗经常向杨月摇尾巴，杨月不怎么喜欢那条狗，很少喂食给它，看见心里就烦，比看见明强还烦。

杨月对明强说：“养狗干啥？”

“狗可以看家，家里有小偷。”明强说。

杨月说：“就你那几个钱，不值当偷。”

“那不一定。家里没钱，有人——有贼惦记着哩。”明强盯着杨月看，嘿嘿地笑。

杨月不想搭理明强了，她不想与他吵架，不想生闷气。她除了照顾自己的身体，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儿子了。

今年九月一日，儿子就要到镇上上初中了。儿子十三岁了，嘴巴上都长胡茬了，儿子知道用功学习，讲实话也没有怎么管他，一直都是学校前几名，成绩还真不错。将军寺村以前出了一个本科生，现在参加工作了，在县城里吃商品粮，还娶了个城里的姑娘当媳妇。杨月要把儿子培养成研究生，培养成有出息的人。杨月不知道研究生有多大，能干啥？杨月听说很厉害，可以挣不少钱，还可以留在市里。当然，杨月也想了，她还要给儿子娶个好媳妇，人不一定多漂亮，但人品要好，很好很好的那种。

以前杨月有一个愿望，压在心底好多年，对谁也没有提过。她真想到镇上走走，想亲自尝尝寡妇的韭菜盒子，那到底是什么味道？難道真比自己做的好吃？不知为啥，现在却不想再去了，不就那种味道嘛！31FCA1A4-F4AE-487D-AA3D-F39C7F92E6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