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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芋王国

2022-06-08刘力坤

回族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洋芋母亲

刘力坤

土生土长洋芋蛋,当菜当粮人畜爱。

——父亲语

台子村是洋芋王国,近三千亩农田,三分之二种洋芋,三分之一种的是麦子、大麦、荞麦、谷子、糜子、扁豆子、麻、大豆等五谷杂粮。

大黄山河谷里的河湾地、黄深崖子一溜儿沙土地、沈家锅底坑那一坑红土壤,皆为既透气又肥沃的种洋芋地。

五一种洋芋,十一挖洋芋,那是台子村专为洋芋创制的节令。学校专门卡农时,放两星期的洋芋假。师生全部加入切种子、丢种子、挖洋芋、烧洋芋的洋芋劳动中。

我们村的洋芋窖是把一座土山掏空而成。一条中央直道,马车都能赶进去。道两边是五六个偏洞子,每个都比村人住的一间房子大。哪些是做种子的,哪些是人吃的,哪些是喂牲口的,村人一门清。

五一放假了,孩子们迫不及待地跟着大人来到洋芋窖前的平场子上,学切洋芋种子。车户从窖里把洋芋一车一车拉出来,倒在场子上。我们全村的妇女是切种子的快刀手。

母亲们手提菜刀、刀板子,坐在洋芋堆前,挑挑拣拣,眼疾手快,欻欻地剁着洋芋种子。孩子们跟前撵后,学样儿切种子。小木板、小切刀齐全,关键是会看芽眼。洋芋身上散布内陷的深窝窝,像眼睛,又像肚脐眼儿,那是发芽的穴。种子要切成三角形,每一块种子上至少有一个芽眼,大人说有芽眼才能生出新洋芋。

孩子们笨手笨脚地切,不得法,或不留神切破了手指,那可就是平地一声雷,又喊又哭地找妈妈。我们小时候都怕血,只要见鲜血流淌,便会声嘶力竭地号啕,似乎世界都被割破了。血带给我们的视觉恐惧,远远大于疼痛。

车户们把种子拉到地头倒下。男人们扶犁、鞭牛、耕地、耙地。女人们挎着盛满种子的筐,沿着犁开的地沟丢种子。孩子们也抓两颗种子,见缝插针,蹭到空当儿处下种。母亲们总会提醒,丢的距离要不远不近,刚刚好。芽眼小的,不保险的就丢两颗。牛犁沟,人丢种,马耙子磨过,一块地就种上了。

跑饿了,孩子们哼咛着找妈妈,母亲顺手选个又水又甜的洋芋,三下五除二剥皮、切块,那微黄、流汁的生洋芋,入口脆爽、汁浓、微甜,孩子们大快朵颐,边吃边玩。

场子外,家家户户的猪、驴、鸡都守着,切种丢弃的块儿,烂的、不发芽的公洋芋都丢给了牲畜。它们也吃得嘴角流白汁,肚大腰圆的。种洋芋的日子,各家都省了喂猪、喂鸡,人畜过着“虚其心,实其腹”的洋芋日子。

那个6月的正午,放学后我独自从小路回家,遠远就看到我家洋芋地中间的大榆树头顶一片新绿。跳过地边的水沟,走在窄窄的田埂上,忽然看到母亲壅的一垄一垄的洋芋稀稀朗朗地开花了,那些粉红色的、月白色的、紫蓝色的花朵像小喇叭似的。一个五岁的孩子,第一次从自我意识的层面,发现了绽放的洋芋花,宛如发现了新大陆。我兴奋地大笑起来,只想飞回去报告母亲。

窄窄的田埂并不适合儿童奔跑,没跑两步,就摔倒在沟里。这一摔又警醒我,怎么让妈妈相信呢?我赶紧爬出土沟,跨进洋芋地,摘了白的、粉的、紫的各一朵洋芋花,举在手里,就像举着一个巨大的惊喜,放趟子跑回家。

那个流火的7月,母亲在河湾地里面壅洋芋,我在地边的大杨树下看蚂蚁窝。蚂蚁垒了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城堡,松枝、树叶、草根,一层一层地垒筑,像我家驴背上的驮筐,倒扣在地上。层层叠叠的纹路清晰可见,蚂蚁也是个编筐的高手。

蚂蚁窝上红肚子黑蚂蚁跑来跑去,忙忙碌碌的,不知道忙什么。它们一群抬着一根树枝,哼哼哧哧地爬它们的城堡。我看着它们吃力,便伸手将树枝放到了窝顶上。它们齐刷刷地抬头望我,小眼圆睁,一副吃惊的样子。也不知道它们是否搞明白我的好心相助,始终没有转换表情,低头匆匆来去,一趟趟不停地忙碌。

母亲一锄一锄地壅土。锄挥起高过头顶,落下进了黑土,趁劲一拉,土壅到洋芋根上。一溜儿一溜儿的地沟挖开,一垄一垄的土抱着洋芋根。母亲说土壅得越宽越高,洋芋就会结得越多。洋芋在土里潜滋暗长,壅土就是给洋芋建宽大的生长宫殿。

河谷这片洋芋地是父亲人生低谷期的补偿。那年正是“破四旧”的高潮期,父亲的一箱古书被查出定为“四旧”。一把洞箫疑似为“四旧”。书被红卫兵们烧了,箫也被父亲埋了,但这些“四旧”还是影响了父亲。西沟大队的大队长,抓斗争本事大,抓生产不如父亲,早就心存忌惮,便以此排挤父亲停职审查。

父亲当队长的这些个年,村人吃穿无忧,台子村在公社都是挂上名的富裕村。相邻牧业村的书记,与父亲打交道多年,知道父亲的为人和能耐,父亲又会说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请求公社将父亲调到牧业村抓畜牧业生产,公社同意了。

父亲离开他亲手建造的村庄,还是有些伤感。台子村的自留地也被取消了,地中间一棵大榆树的洋芋地分给了别人。

姐姐、哥哥们都舍不得,那可是他们年年拉羊粪,一铁锹一铁锹挨齐平整、改良、养育肥沃的土地呀!

离开之日,我们坐在洋芋地的大榆树下,默默地与一块地作别。二哥和二姐都掉了眼泪。母亲从燃烧的夕阳里走来,就像个火人,身形周围冒着红红的光,只有身体是黑魆魆的。她拉着我的手说,饭熟了,回家吃饭吧。

第二年开春一化雪,父亲就组织牧业村的哈萨克人,沿大黄山河开垦河湾地。河谷中一边是台子村的土地,对岸,连着山的一边是牧业村的草场。父亲他们把宽展些的河湾开成了地,犁出了埋在岁月草被下的李家湾子、郑家小水。

这些肥得流油的河湾地,在岁月的长河中,早已被先民们耕耘、种植。人失散了,土地仍在原处等着播种。只是等得地老天荒,芳草萋萋。父亲他们犁开黑油油的土地,犁出埋在土里的青花碗碟、沟渠磙碾,昔日庄院里的物是人非……

沿着我们抬水的小路走到河边,对岸的那片河湾地就是我家新分的洋芋地,是父亲亲手犁开的沉睡的老地。

5月种洋芋时,父亲正忙牧业生产,母亲领着孩子们种。苏大爷、苏进民两口子、关大爷、王家姑爹来了,乡里乡亲都来帮忙种洋芋。7C4A741B-28E0-4633-9BCA-349944AEA74D

长长的洋芋沟沿着河的方向延伸,老牛踏着浪花的节拍,一直将犁拉到山的拐角。

一朵一朵的洋芋花,排排行行地葳蕤繁祉,母亲寻着绿阡陌,移步低首给这片寄托着全家人温饱的土地行礼、鞠躬。

一锄又一锄,一沟又一垄,母亲额头上黄豆粒大的汗珠滚落如雨。蓝蓝的天空中几团倦怠的白云栖在山顶,懒得一动。盛夏正午的阳光,毒毒地直射向母亲。母亲浓密的黑发泛着光,两条粗长的辫子在后背上舞动,似汗刷。她平布衣衫的后背已被汗浸透,湿湿的一片粘在背上……

我看得蚂蚁都进窝午睡啦,母亲方放下锄头,到河边洗把脸,从杨树杈上取下装吃食的花书包,坐在树下,倒一缸子茶,一口气喝进肚里,才喘着大气,抹着汗水,剥煮熟的洋芋皮。剥好一颗给我吃,她再给自己剥。蒸的花馍馍也先紧着我吃饱,她才将剩的吃净,连掉的渣子都捏起来,吹下土,扔进嘴里吃了。

母亲在大杨树荫里选了个地儿,将外衣铺在新锄的洋芋沟里,用土给我堆了个枕头,让我睡在她的衣服上。她在地旁拔了一抱子大苍耳叶子,给我的脸上、身上盖上苍耳被。给自己也铺了一张苍耳铺,枕着锄头把午觉睡啦!

透过苍耳上的虫洞,我看到了高远的天,变成了一片毛蓝色的布,被蓝风吹得一跳一跳地远走,仿佛要逃离这个星球。我骇得一把掀开苍耳叶子,天还在呢,完整无缺,蓝蓝地大着。山头的云还未睡醒,死狗一样趴在山顶上吐舌头。风蓝蓝地吹进了洋芋地,紫莹莹的洋芋花摇头摆尾,像在给不远处的白花、粉花说着什么。我忽然害怕得要命,以为母亲趁我被苍耳盖住眼的当儿走了,就像那片越走越远的毛蓝布的天。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了母亲睡着的洋芋沟,母亲睡得实实的,双眼紧闭,鼻息匀实,不甚宽阔的额头上布着密密的细汗珠。几只蚂蚁在她的身上、脸上、脖颈上爬着。它们不紧不慢,宛若闲庭信步,走走停停,东张西望,驻足寻找东西。它们一定是大杨树下城堡里的蚂蚁,想从母亲的身上抬走些什么。我惊得不知所可,生怕它们钻进母亲的鼻孔或耳朵,窃走母亲的脑子。不谙世事的我知道脑子是人至关重要的东西,人的七窍都有一条通往脑子的路。

然而,母亲是如此劳累,睡得那样沉,小小的我又多么想让母亲多睡一会儿呀!我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揪了些洋芋叶子,放到每一只蚂蚁前行的路上,让这些跃跃而动的小爬虫走上绿色小船。每当一只蚂蚁爬上一片洋芋叶儿,我赶紧用叶子包裹着蚂蚁,运到蚂蚁城堡。

母亲醒了,看到我护在她的头前抓蚂蚁,便爱怜地夸我是有善心,会疼人的孩子。在母亲水灵灵的双眸中,我得到了肯定和赞许。这是一个孩子来自土地、母亲、洋芋的宽厚与博爱。

那年秋天,我家河湾地的洋芋丰收了。休养了几十年的土地,爆发出旺盛的生育能力。一犁头犁开田垄,白花花的洋芋在犁铧两边翻波涌浪,父亲鞋底一般大的洋芋满地翻滚。苏大爷说,成了!用手掂量着说,一个也得有两三公斤呢!

半村的人都来给我家帮忙了。不仅出人力,还得出畜力。苏进民牵着他家的毛驴来了,关大爷骑着他家的叫驴来了,羊把式扎可汗也拉着他家的草驴来了。我家河谷地没有车路,全凭驴驮人挑。犁半天,运半天,宽敞的院子里堆满洋芋,山一样来不及下窖。

父母看到一院子黄白色硕大、沉甸甸,冒着新鲜气儿的充裕粮食,心宽了,脸上开了花。孩子们更是快乐的劳动者。村里的老人都说:老天爷长眼,不亏待好人。

每年十一放假,就是挖洋芋的假,我们立刻加入收获洋芋的大队之中。洋芋秧子蔫了,葉子黄了、枯了,洋芋就长足了,该挖了。洋芋是一片一片长熟的。

男人们都是村里的主劳力,扶二牛抬杠犁地。妇女们主要是拾洋芋。把犁出来的洋芋拾到筐里,提到地中央堆成堆。堆积如山的洋芋堆上苫上洋芋秧子,否则风吹日晒,洋芋就绿了、麻了,吃起来舌头都是麻酥酥的。

堆在地里的洋芋山是卖的,等拉洋芋的车来拉。洋芋地一般要犁三遍,头遍犁出来的大洋芋卖钱,二遍三遍犁出来中不溜的、匀实的做种子、食用。牛犁过三遍,孩子们还要挨齐翻一遍。那些隐匿藏溜的个别家伙,都让我们一一揪出,就连犁烂半爿的残次品,我们都不会舍弃,捡回家还要喂猪羊呢。

收洋芋季是台子村最热闹、最开眼、人气最旺,与外界交流最频繁的季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甚至延至八十年代初期,洋芋、萝卜、大白菜是城乡人民度过漫长冬季的必备。特别是洋芋,既能当菜又能当粮,是那个年代餐桌的绝对主角。农人皆言:洋芋是个宝,可以当菜吃,也可以当饭吃。可以鲜食,也可以储藏起来慢慢吃,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可以做粉条,做粉面子,也可以做包子、饺子、汤饭,富人穷人都爱吃。吃法多多,既是救命粮,也是翻花菜,好种好养又好吃……

台子村是阜康的洋芋胜地,每年秋季,县委书记、公社书记都会来台子村。城里拉洋芋的单位可谓人欢马叫,汽笛长鸣。往往这个时候,公社书记就笑眯眯地调侃:“刘金玉的黄金时代来啦!”

每年9月中下旬,村上开始准备挖洋芋了。乌鲁木齐、阜康等城里的大单位开着汽车来了。村庄一下热闹起来,汽车从河谷里爬上台子,一鸣笛,一露头,孩子们先惊了!跑着迎上去,追着送进村。你看吧,一骑红尘中,全村大大小小的孩子,奔跑在汽车后面,淹没在尘烟里,一个个如土猴与汽车赛跑,嬉笑着、欢腾着,红通通的脸蛋上挂满了沾染尘埃的汗水,一道一道的汗渍画成张张花猫脸……

父亲是读过书的人,讲的就是仁义道德。不论认识与不认识的,老买家还是新客户,只要来了都是客,不论好坏都要吃顿饭。我家便成了外来人免费的食堂、不要钱的旅店。母亲做得一手好饭菜。家里的油肉、野蘑菇、野椒蒿等食材都不怎么缺。来客了,还会格外放多些,做香些。满满一锅羊肉野蘑菇揪片子,吃得来人大赞不已。母亲心喜,全家人都觉得脸上有光。

记得有一天,乌鲁木齐无线电厂、红雁池电厂,阜康的供销社、商业、外贸、教育等好多部门一下子来了,母亲那天做了十七顿饭,我们还没有饭吃,饿着肚皮,噘着嘴上学去了。7C4A741B-28E0-4633-9BCA-349944AEA74D

下午放学回家,我们饿得哇哇大哭,父亲说这样下去不行,便与副队长、妇女主任商定,村里办个临时食堂,来三四个人以内在我家吃,以上就随时开火。那时大姐已经跟母亲学做饭出师了,指派为临时食堂的二师傅,配合苏大爷这个老将担任炊事工作。

台子村的洋芋为村上挣了大钱,壮大了集体经济。村上大马车六挂,马、牛、羊成群成圈。洋芋还给村上换来了好多新鲜东西。

六十年代末,乌鲁木齐无线电厂给我们村安了高音喇叭。铁灰色的高音喇叭一响,全村都能听到。父亲经常在喇叭里通知开会、分粮、打草等各种事情。村上有个下放的能人姓生,学无线电专业的,是广播管理员。中午、下午收工后,他就放一阵子歌曲,什么《翻身农奴把歌唱》《洗衣歌》《金珠玛米呀咕嘟》《九九艳阳天》……这些歌曲,我们村的人都会哼唱。

七十年代初,无线电厂又给各家各户装了小喇叭,一个方匣子装在墙上,收工后自动就响了,声音听得真真切切。妈妈们听着歌和面、切菜、做饭。孩子们踏着节拍劈柴、烧火。一家人就着歌曲吃饭、喝茶,心里流淌着音乐的轻快韵律,人人脸上都是一方艳阳天。

特别有趣的是苏进民的二儿子,小名叫呀咕嘟。每当喇叭里唱“呀咕嘟,呀咕嘟,金珠玛米呀咕嘟……”四五岁的他,羞愧难当,似乎自己的秘密被当众揭示展览了,气得大哭不止。氣不过,他还从门外的榆树上折下长榆条,使劲抽喇叭,似乎喇叭是能感知疼痛,知道悔改的东西。殊不知这个方头方脑的傻蛋,只管一个劲儿地唱,直到唱完。他还要上气不接下气地哭闹许久,方能平复内心的羞愤。我们这些孩子看到他恼羞成怒的样子,都觉得可笑又不解,有时还故意在他面前唱“金珠玛米——呀——咕——嘟!”惹得他顿生气恼,起脚追打,我们嬉笑着作鸟兽散。

七十年代初,红雁池电厂给村里引进了电灯和小钢磨。说老水磨效率低,电磨半年就能磨出一年的面。父亲他们把老粉房重新翻修、扩建了一番,安装了发电机、钢磨。

挨家挨户拉电线、装电灯时,村民们奔走相告,群情激昂。能搭上手的都是灵泛、麻利的人,更多的老少跟随着图新鲜,看热闹。

来电的那夜,我们仰着脸盯着屋顶的电灯泡,啪的一声,灯亮了,屋子里一片明亮,刺得我们眼睛一闭。再睁开时,看到电灯慢慢暗了,灯泡里的钨丝红红的,像一截烧红弯曲的细铁丝。河谷里传来的发电机的突突声也渐渐熄灭了。说是发电机挣死了。原来发电机也像村上的马一样,银鬃紫马力气大,瞎青马就乏塌塌。

再点上马灯,咋看都只是一团光,怎么都不能把整间房子照亮。仅那么一明,电灯就已经点亮了全村人的心,我们都喜欢上了电灯,再也不能忍受马灯了。

在我的记忆中,最初的煤油灯是带灯笼形玻璃罩的灯。灯油和灯罩都很金贵,需到大黄山街上去买,而且不是随便买得到的。碰上了,母亲一下子买一笼子灯油,好几个罩子。透明的玻璃罩用麻绳儿穿着绑好,挂在房梁上。煤油也要放到三匣桌子底下靠墙的深处,以免疯玩的孩子踢翻倒掉。若不小心碰打了玻璃罩子、倒了灯油,那可就闯祸了,轻则挨顿骂,重了就得挨打。灯就像家里的神器,总是放在高处,我们随便不敢碰,不敢拿。

家里孩子多,晚上凑在一盏灯下学习,都要占光亮,越凑越紧,越挨越近,弄不好就把谁的头发、眉毛燎了。母亲等到我们写完作业才坐在灯下纳鞋底,缝补衣裳。

有一段时间兴用墨水瓶做灯,几乎每个孩子都做了盏自己的灯。用完墨水的瓶装上煤油,塑料瓶盖用烧红的炉钩烫个眼儿,用棉花或麻搓根灯捻,点着,就是一盏灯了。有了自制的灯,不再为争光亮你捣我挤地吵闹了。只是作业写完,鼻窟窿就像两个煤洞,擤出的鼻涕都是黑乎乎的,眼睛也常被油烟辣得淌眼泪。

父亲开完“四干会”买回来了一盏马灯,玻璃罩像大肚子葫芦一样,能聚更多的光亮,照的范围也更大、更亮。更先进的是油烟小啦,灯罩子卡在上下灯座的卡口里,不容易打破。我们围着方桌写字,母亲就着余光还能做针线活儿。

电灯三分钟,彻底打败了“霸夜”三年的马灯。第二天,村人都无比关心地询问电灯的事情。红雁池电厂的技术员专门回了趟乌鲁木齐,拿来了配件。三天后,电灯亮了,人们高兴得满村窜。你家进,我家出,观看评说谁家的电灯亮,谁家的挂得高了……

没两天,各种关于电灯的笑话就传到了我家。说王家姑爹嫌电灯太亮,眼刺得睡不着觉,害得半夜起来找了个大毡筒,套在电灯上,拴在梁上才勉强睡着。说马车户家也亮得不行,最后没办法,摆弄再三把灯泡拧掉了。说哑巴拉开关绳太猛啦,绳断了,灯亮了半宿。说高奶的孙子半晚上读了一本《金光大道》……

电灯点亮了村庄,点亮了笑容,点亮了心灵。台子村成了西沟山、黄山河第一个有电灯的村庄。丰裕的洋芋给村庄招来了福利,带来了好处。

老解放、东风、苏联喀斯车……那个时代最牛的汽车开到了台子村,开到了洋芋地。王家姑妈第一次看见汽车时问父亲,这个东西轮子这么大,能拉这么多麦捆子,吃的啥?力气这么大。父亲认真地说,肯定吃的肉,喝的油。吃洋芋没有这么大的劲儿。逗得大家笑成一团,姑妈还不解地看着人群。

一麻袋一麻袋的洋芋过秤、装车,村民们以洋芋为媒,以洋芋为傲。“台子洋芋”成了那个时代的品牌。

因为拉洋芋,许多村人都去了乌鲁木齐、阜康这些大地方,见识了城市的样子、城里人的穿着打扮。1965年,我们家买了一台“东方红”牌缝纫机,结束了我们村手缝衣服的历史。1972年,我们村的疏散户维吾尔人夏木须买了一辆自行车,从西沟口骑到村上,在村里骑行展示数日,全村的孩子尾随数日……

王家姑爹的女儿被拉洋芋的单位看上了,户口一提变成了工人。韩寡妇丧夫多年,最后坐着拉洋芋的车嫁到了城里。村里脑子不灵光的翠翠都被拉洋芋的人相中,嫁给了煤矿工人。还有我们村第二俊美的少年布拉,丧身在拉洋芋的车轮下,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

大锅底坑的洋芋熟了,大人们在西湾犁地,我们在地边的田埂上挖炉灶、烧洋芋。7C4A741B-28E0-4633-9BCA-349944AEA74D

挖土灶简单,找个土坎儿,挖个洞。洞要掏得肚大,能盛下半筐洋芋。脖子细,能撑起土疙瘩垒的碉堡。垒空心碉堡可就是技术活儿啦,得有眼力,心要细,手要巧。二姐是我们这帮顽童的孩子王,常常都是她主垒。将我们捡拾来的拳头大小的硬土疙瘩相端相端,一层一层地垒。稍不留心就塌了,还得重新垒。每次二姐都是屏息静气地垒,我们也不敢近前打扰。

穹庐样镂空碉堡炉灶垒好了。柴草熊熊地燃烧着,火苗、烟火从碉堡缝隙烟杠火冒,将土灶烘干、烧红。柴草烧尽了,碉堡上的土疙瘩发出火焰色的暗红青紫了,灶膛里积了半坑青蓝色的灰烬,挑选浑圆、匀实的半筐新洋芋填满灶膛。最威武的动作是一铁锨将碉堡拍塌。这个往往由有力气的男孩子们充当,常常为这一拍定乾坤的权利争吵,甚至掰手腕、斗鸡、摔跤争胜负,宝平、木沙两个敦实有力的小子总是赢家。

获胜者兴奋地笑抖啦,脸上开花,头发冒光,猴子一样雀跃着,拿着铁锹,站在灶头,选好角度,比画两下,然后深吸一口气,憋住,高高举起铁锨,“啪”的一声,一团青烟冒出,碉堡碎裂坍塌盖住灶口。紧接着覆盖准备好的湿土,直到把灶埋成一座湿湿的、新鲜的小土丘,冒不出一丝一缕的热气,才罢手。

我们胸有成竹,放心大胆地去帮大人们拾洋芋。完全把烧洋芋这件心心念念、牵肠挂肚的事丢在土里,撂给了时间。

当甜糯、清芬的第一缕香飘进鼻孔里,正在拾洋芋的手会顿一下,似乎也闻到了香。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飘忽的略带疑惑的眼神,似在寻求彼此的肯定。当那缕香风飘成一股、一片,我們便像被香味蜇了一下,扔下手中的活儿飞向灶边。

一团香气氤氲在小土包上,散着缕缕白烟。这一年的第一炉香,就这样鲜香袅袅地出世。孩子们伸着长脖,口水翻涌,只听一片咯噔吞咽口水声,也有忍不住流出的,赶紧抹掉,用手捂着嘴,生怕舌头掉出来,遭人笑话。

宝平用铁锹小心翼翼地拨开土,露出一片焦黄浓香。我们深深地吸口气,把这第一炉香气吞到肚里,眼巴巴地盯着埋在青灰里、冒着热气的洋芋。大的总是让着小的,二姐徒手从又热又烫的灶火里取烧洋芋,仿如猴子火中取栗,一边哎哟,一边吹手,一边找小的给。我们赶紧兜起衣襟,将香喷喷的烧洋芋接上,走到树下,找个坐处,美美地享受这一年的第一枚新土豆……

台子村谁家没有个盛十吨八吨的洋芋窖?人吃马嚼,喂猪喂羊,给在寒冬里瑟瑟发抖的毛驴加料,一家上下只要是出气长毛的,过年度日都指望着洋芋呢。

庄户人家一日三餐都离不开洋芋。早上,母亲切半盆肉,一盆洋芋片,炒一大锅,一人舀一碗,连菜带馍带蛋白质营养,全在这一碗里了。中午一般做汤饭,炝锅后下的菜还是切成丁的洋芋。秋冬煮肉汤的时候多,配的主食就是蒸一锅洋芋。肉汤里下的还是洋芋滚刀块。下午饭花样就多了,可万变不离洋芋。大姐中午饭后就得擦两盆子洋芋粉。下午放学后,一家人围在锅边搓洋芋鱼鱼、洋芋丸丸、洋芋疙瘩、洋芋饼饼……尽人所想、所能,做什么样样的都成,只要能煮熟。

我们最爱干的就是搓洋芋,两只手随性抓、捏、揉、搓,做心里想要的样子。有次我想做鸟儿,洋芋泥黏性不足,母亲还把盆里的洋芋泥渣儿捞出来,水滗掉,澄出洋芋粉掺到洋芋泥渣儿里,和揉一番,用这个特质的洋芋泥做了好多只洋芋鸟儿,煮熟后孩子们都在锅里面舀鸟儿……

夜宵的可选性就更大了。可以在炉灰里烧洋芋,也可以在炕洞里拨开火籽烧,还可以在炉板上烤洋芋片儿。再豪华点儿就是把平底锅搭到炉火上,锅底抹些麻油炕洋芋片。麻籽油的香是钻脑子的,浸在沙沙的洋芋片里,外脆内沙焦黄油香,回味清甘沙糯。那人间美味,能把我们的睡梦都浸润得油香黄亮。

河谷里有粉房,专门为洋芋而造的粉条加工厂。每年秋冬农闲了,开始做粉条啦。粉匠是白杨河请来的,十天半月,村里许多人都会做。母亲拿回来一板一板的冻粉条,放在热水锅里化开,筷子粗细半透明的洋芋粉条像鱼一样在水里翻浪。大肉炖粉条那是过年饭桌上的上席菜。汆汤粉条,凉拌粉条,那也得是来客人了才有的口福。

单薄、体弱的牲口,天寒地冻时,也有吃洋芋的福。家里的几只秋羔和瘦弱的大母羊,寒冬腊月能得到洋芋拌麸皮加餐。这是孩子们的功课,每天下午拾一筐洋芋切成小块,拌上麸皮倒进木槽里。这几只受特殊照顾的羊闷头就吃,直到槽底上落的麸皮都舔干净了,才抬头感谢给食的人。有时我们玩疯了,忘了按点供食,那些吃惯嘴的家伙就会找上门来,用头拱你的腿。若我们故意忘了,装作不知不晓的样子,羊儿们就会用头砸,抬起一双双疑问的眼神,可怜兮兮地望着你,冷不防还会叫一声妈,我们就软了,立刻跑去给它们做饭拌食。

上冻后,家里准备杀的年猪要追膘了,见天煮一锅洋芋,捣碎,提一筐储存的荨麻衣子、半盆麸皮,倒进煮猪食的大锅里,煮成黏稠糊状,凉温,倒进猪槽里。在暗淡的暮色中,只需听到猪猡呼噜噜的吃食声,你就知道晚餐多么合口美妙了。

每天下午到窖里拾洋芋,是我最发愁的事情。不是怕累,而是怕癞蛤蟆。我以为癞蛤蟆是世界上最丑的动物,也是最阴险、无耻的家伙。它那咧到耳门根的大嘴,不张都如无底的陷阱。一对圆鼓鼓的灯泡眼,瓷登登地望着你,充满了邪恶、挑衅和藐视。那浑身长满的毒疙瘩,更像一个个毒药包,让人不寒而栗。防不住它张开夸张的,似乎没有连接的四肢一跃,那真是惊魂夺命跳呀!吓得我吱哇乱叫。它还没有吧唧贴到窖壁上呢,我已经吧唧栽到洋芋堆上了。我不明白,癞蛤蟆为什么要待在洋芋窖里,难道它是洋芋的保护神吗?

拾洋芋一般都是大小搭配,大的在上面用带钩的绳子吊洋芋筐,小的吊到窖里拾洋芋。一则小的身小体轻,上下好吊。二则洋芋窖口一般都留得小,保暖,更适合小的出没。我家的洋芋窖口似乎是给我量身定做的,只有我上下四边不沾,我就成了拾洋芋的种子选手。哥哥姐姐们取洋芋总要叫上我,而我总怕窖里的癞蛤蟆。

千小心万小心,还是遭遇了一次蛤蟆战。那个丑陋的无赖躲在偏洞时,我下去正拾呢,它倏然蹦了出来,直接把我吓得晕了过去。父亲为此把窖口拆了,做了更方大的门盖,哥姐们也都能自如地上下了,才彻底解除了我对洋芋窖的恐惧。

台子洋芋是村里的招牌,招来了城里的人。自留地的洋芋也是每一家的友好使者,给城里的亲戚好友捎一两麻袋,亲友们高兴,感激不已,山里人也觉得长面子。我家戈壁上的亲戚,每年到山里拉洋芋,那必定是一件关乎全家老小吃饭、过冬的大事。他们吆着空空的马车来,装一车扎实、高冒的洋芋走,给父亲、母亲留下感激不尽的话。予人洋芋,心有余香,我们在洋芋王国里体验着给予的快乐、幸福和价值。

吃了半个世纪的洋芋,我还是如此喜爱这一口。煎炒烹炸,焖煮烩炖,无论怎样做洋芋都好吃。这个好种、好活、好养的块茎,原来长在全世界很多大洲的地下。在明朝时,将一枝蔓伸到中国的大地。它们潜滋暗长,滋物无声,犹如其味道的包容性,与什么都能搭配,既不失自身的绵长香糯,又助长百味、百色的铺排杂呈,赢得了世界人民的喜爱。最普通的洋芋,喂养出繁花似锦的生命……7C4A741B-28E0-4633-9BCA-349944AEA74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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