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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匿在洋芋窖的温情

2020-05-11史诗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辘轳筐子沙土

史诗

许多年后,当我猫着腰钻进不足一米高的、幽深的洋芋窖,在沙土里刨挖洋芋或苹果时,我好像挖到的不只是洋芋,还挖到了遥远的童年,挖到了母辈们代代相传的生活底蕴。

记忆中,山谷老家有两个洋芋窖,最古老的那个是姥姥的洋芋窖,其次是母亲的洋芋窖。

姥姥的洋芋窖美其名曰“窖”,其实更像个“井”,那是个像井一样的洋芋窖,或许称之为“井窖”更为妥当。

井窖有多深?两三米,四五米,还是更深?若是在山谷底部,那个深度,几乎能够打出井水了,可是在半山腰上,毕竟还无法抵达水源。抵达的依然是黄土,黄土无法饮用,但是可以用来埋藏食物,主要是埋藏洋芋等过冬蔬菜。

自古粮食归仓,土豆归窖。粮食归仓自不必细说,土豆为何要归窖,埋藏进深深的洋芋窖?因为土豆埋在深窖里,才能在漫漫长冬不受冻,充分保留水分,保持新鲜,不变质——变甜,或变硬。变甜就改变了洋芋的味道,变硬则改变了洋芋的质地。

洋芋是山谷人家一年四季的主要蔬菜,在冬天尤其如此。洋芋最常态的做法是与酸菜一起熬。土灶里添上柴禾,添上牛粪,拉动风箱,扇旺灶火,慢慢熬。熬成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酸菜,拌着粗糙的黄米饭一起吃。

黄米饭粗糙难以下咽,酸菜必得熬成糊状。先把土豆熬得烂熟,再放入切碎的腌酸菜,一起再熬一会儿,然后用杵子一杵一杵把洋芋杵烂,杵成泥,杵成糊,与同样烂熟的酸菜搅在一起,如此,洋芋与酸菜完全融合。洋芋中和了酸菜的酸,酸菜的酸则赋予了洋芋酸爽可口的美味。舀一勺洋芋熬酸菜,倒入盛了黄米饭的碗里,把粗涩的黄米与酸爽的熬酸菜拌起来,迫不及待吃进嘴里,菜酸,米甜,洋芋滋润……当真农家好滋味。

只有保存新鲜的洋芋才能熬出最滋润可口的酸菜,所以保护好洋芋便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不仅是母辈的事情,也是父辈的事情。

我不曾亲眼目睹祖辈打洋芋窖的情景,从我长出眼睛开始,姥姥的洋芋窖便已经存在许多年了,母亲的洋芋窖也已经存在一些年了。但我知道,姥姥的洋芋窖凝结着太姥爷和姥爷的汗水,母亲的洋芋窖凝结着姥爷和父亲的汗水。

母亲的洋芋窖没有井窖,只有横窖(像一个缩小版的窑洞)打起来相对容易。但姥姥的洋芋窖既有井窖,又有横窖,打起来要辛苦得多。

姥姥的洋芋窖是怎么打出来的?姥姥说,就像打井那样打出来的。于是我后来看见别人打井时,多年前祖辈打洋芋窖的情景便仿佛浮起在眼前——

几十年前,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在打洋芋窖,一个在窖里挖土,一个在窖外运土。窖里的人装满了一筐土,对窖外人吆喝一声,窖外人便转动辘轳,把井底的一筐沉甸甸的土摇上去,倒掉了土,再转动辘轳,把空筐送入窖中……

为了充分给洋芋保暖,洋芋窖纵向打到几米深时,还要再横向打。横向挖土,挖出高不过一米,深不过三米的横窑。横窑不一定高,只要大人猫着腰可以进入便可,深却是要深的。深了才更保暖。如此,便多了一道工序——横向运土,窖里人得独自把土筐提到窖底直对出口的地方,土筐才能通过辘轳摇上去。

挖土,倒土。倒土,挖土。如此一天下来,窖外窖内的人都累到要散架,才会歇息。如此忙活两三天,或许更长时间,才会打好一个洋芋窖。

话说洋芋窖完成,深达几米,窖中人如何出去呢?当然可以坐在筐子里,由窖外人摇动辘轳运出去。但一般情况下,都是自己解决困境——用铁锹在打好了的洋芋窖窖壁上,由下而上,对称挖出两排土阶梯,这样既方便自己出去,也方便日后挖洋芋的人进出。

窖里完工后,最后还要找一块圆形的窖盖——不是随便找一块木板,而是请木匠做一块圆形的窖盖,不大不小,厚厚实实,稳稳妥妥。有些人家,还要在木头窖盖外面,再覆盖厚厚一块毯,或者厚厚一层土,既防止寒气侵入,使得洋芋受冻,也防过路之人不小心掉入摔伤。

新打好的洋芋窖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洋芋窖,只有埋藏了洋芋后才能算是真正的洋芋窖。

秋收后,新鲜的洋芋从田野里挖出,黄牛或毛驴拉着勒勒车回到家里,摊开在洋芋窖外的空地上,在秋日的暖阳下晾晒几日,散散湿气(否则容易烂掉)。几日后,人们才把带着泥土的土豆拾进沙柳编的红筐子,把筐子系在缠绕在辘轳的窖绳上,一筐筐送入洋芋窖。

等到全部洋芋进入洋芋窖,便将洋芋堆成高高一堆,用早就运进去的干沙土将洋芋一层一层严严实实地覆盖好,如此,洋芋不但住进了地下防寒房,还穿上了厚厚的防寒服,再也不惧寒霜冷风。

秋收的农人,累归累,但看着洋芋窖渐渐充实起来,心里也便渐渐充实了起来——可安然过冬了!

秋天新挖的洋芋,姥姥会留一筐放在厨房里,吃完了,便从洋芋窖挖一筐新的上来。这样,一整个冬天吃到的都是新鲜的洋芋。

话说下洋芋窖挖洋芋是谁的事?姥爷在世时,便是姥爷的事;姥爷不在了,便是姥姥的事。

姥姥一个人怎么完成挖洋芋的事呢?她先把空筐子系在辘轳窖绳上,摇动辘轳把空筐放入窖中。她自己踩着窖壁上挖出的土阶梯,一阶一阶下到窖里,挖满了一筐洋芋,把筐子系在窖绳上。她先踩着台阶一阶一阶攀上来,出了窖,再一下一下摇动辘轳,把沉甸甸的洋芋摇出洋芋窖。

姥姥爬出洋芋窖,头上,脸上,衣服上都沾了沙土,可姥姥的皱巴巴的脸不是灰突突的,而是红扑扑的,汗津津的,愉悦欣慰的。

姥姥的深井般的洋芋窖我只进去过几次。我钻进筐子,姥姥摇动辘轳把我放进窖里。我挖好半筐子洋芋后,姥姥先把半筐洋芋一点点摇出洋芋窖,倒空了洋芋筐,再把空筐子小心翼翼地放进窖来,等空筐一落地,我便钻进筐子,抓紧绳子,姥姥一下一下把我摇上去,摇回到姥姥的身边。

进姥姥的洋芋窖像冒险,只偶尔才能进去。进母亲的洋芋窖却是生活,小时候常常进去——被母亲派进去,或者偷偷溜进去。

母亲的洋芋窖没有井窖,只有横窖,为了给洋芋保暖,所以洞口打得特别小。冬季时洞口立了木板,又蒙了层层毯子。打开洋芋窖门的刹那,一股暖流扑面而来——洋芋窖就这样结结实实保暖了洋芋,正如同土窑洞结结实实保暖了山谷人。

母亲的洋芋窖名为洋芋窖,其实埋藏在其中的远不止洋芋,还有萝卜,大葱,苹果——大红脸蛋的国光,金灿灿的黄元帅,此外还有一大堆埋藏在黄沙下的、似乎取之不尽、食之不竭的红枣。

在这些食物中,最容易坏掉的是苹果。苹果本是高高挂在暖季树上,但果熟蒂落后,该归于何处?落在山坡上,会被晒到缩水,会被吹得发皱,会被冻得发紫!最好的归宿在哪儿,还是洋芋窖吧!

在洋芋窖,苹果被埋在沙里,埋在土里,比起挂在树枝的风光无限,埋在土里也许不是最好的结果。有些特别爱美的苹果,甚至可能因为深埋洋芋窖而委屈哭泣,但如果苹果们有一面镜子,它们会惊讶地发现,沙土才是它们最好的化妆品,因为沙土的覆盖,它们才水分未失,皱纹未生。

被母亲派进洋芋窖,该干的活儿是挖洋芋,不该干的活儿是偷苹果(数量少,要留着过年吃)。每次进去,干完了该干的活儿,还会偷偷干不该干的活儿——挖几颗红枣,或者挖一颗苹果。有时候挖到又大又红的苹果,心里不禁惊喜;有时候挖到一颗腐烂的苹果,不禁黯然。

话说偷出去的苹果要藏在哪儿?藏在口袋里,藏在树上,藏在水里,还是埋在土里?心里默默想着,想着,有时候在梦里都在想着这件事……一想,便过了二十年的时光!

二十年的时光倏然远去,姥姥的洋芋窖已經空了,还好母亲的洋芋窖还在。现在,每次回到老家,我还是愿意帮母亲挖洋芋……

岁月是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母辈的许多东西已被岁月之河涤荡而去,唯有波澜不惊的洋芋窖,历经沧桑留存至今。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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