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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子在哪儿

2022-06-06曹海英

青海湖 2022年3期
关键词:白芨高台贺兰山

2021年6月17日,星期三,阴云天气。

我第三次踏上从银川開往汝箕沟的绿皮小火车。不,也许是第三十三次。粗略算一下,我在参加工作之前,坐这列火车出行至少有三十次。每年寒暑假要到银川的奶奶家玩几天,考上大学之后每次外出上学放假回家,都得坐这趟火车回矿上。

路边,蔬菜棚、麦田、水塘、喜鹊、槐树、红柳,一一从车窗外掠过。在车轨旁大片农田的映衬下,从云层中探身出来若隐若现的大山,显得遥远而模糊,像油画中一抹黛色的背景,然而细看,陡峭的峰顶处隐约的山的折痕,一道道随着山的走势扑向天边低挂的云。

夜雨之后的清晨,贺兰山美得不同寻常,好像云南四川境内的山,云雾缭绕,润泽而清秀。

出西大滩站,那片浓重的云雾仿佛停住了一样,山体一半在云雾中,一半赤裸毕现。

这节定员128人的车厢里,大概有三四十个乘客,从他们闲聊时的只言片语,可以听出来,大部分是回大武口打新冠疫苗的。

大武口站到了。车厢一下子空了下来,只剩四个人,除了我,其他两男一女都是铁路通勤人员。他们在呼呼大睡。过了大武口,几乎就没有什么人了,车上可坐可卧,有如卧铺车。

我坐在倒行的位置看着云追随着车尾,一点点拉开距离。

车窗外,山顶山前的云层彻底消失,土褐色的贺兰山显出掩盖不住的干涸。云层就是山间气候变化、干旱与否的标志。即使不看车窗外的大山,也能知道,列车已经进入了干旱的贺兰山北段。

火车重新启动。

这条铁路线,总长143公里,有将近一半的路程都是在贺兰山中运行的。一进入大磴沟,列车便驶入了贺兰山百里矿山,驶进视野受限的山廊中。

车过陶斯沟后,拐了一个大大的弯儿,之后便进入这片山地最开阔的地段。进入呼鲁斯太站,手机响了,是欢迎到内蒙古阿拉善的电信短信。不过五分钟,穿过第一个山洞后,又是欢迎到宁夏的电信短信。五六分钟内,火车已然在内蒙古宁夏两地之间游走了一番。

从呼鲁斯太前往白芨沟这一路,如果雨水好,车窗外就是一片天然草甸,似是放牧的好地方,即使雨水不够,也有天高地阔之感。

最近这几次坐这辆绿皮小火车,途经这一带时,总是能看到三五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白色的羊群,几头花杂色的壮实的牛儿,它们令山间陡增一派原野风光。这可是我小时候几乎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草原景色。

十八岁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我家所在的矿区离内蒙古阿拉善这么近,翻过几个山头便跨了省。更不知道,这列小火车竟一直游走于两省交界。

车厢里和外面的大山一样寂静,只有火车运行的呼呼声,摩擦铁轨发出的吱

扭声。

还有一站就到终点汝箕沟,竟下起了雨。在煤黑色渣堆的反衬下,山显得更加浓绿。

今天风大,下过雨后的山里会有点冷。我带了两件外套还有秋衣裤,用以防寒。小时候在矿上的那点生活经验,在今天也许还能用上。这感觉令我觉得大山里的一切都没有变,似乎还原模原样在等着我。

通行了近半个世纪的绿皮小火车,于我几乎是唯一的返回路径。我寄望于这条通向过去的路,能依托情感和记忆获取更多的现实回响,好让我此行满载而归。

我一次次在心里庆幸,幸好还有这趟小火车,如若不是它,我怎么才能回到从前的老矿区呢?我至今未学会开车,即使是会开车,我也不敢独自一人,驾车绕行在贺兰山深处的山路上。在我的记忆里,那是十分难行的山间公路。即便是在今天,路比从前要平整得多,车自然比往年少得多。近几年来,贺兰山进行环保整治,陆续关停了大大小小的煤矿,这条路上的大卡车明显少了,进山出山的人也急速减少。但即使是这样,我仍在记忆里想象中把这条路的不好走,放大了无数倍。

正因为如此,对于这趟开往贺兰山深处的小火车,我有一种格外的深情。在今天,它仍然像多年前那样,那么准时安全可靠地带我进入北部贺兰山腹地。甚至在我看来,绿皮火车载着我不仅回到了矿山,而是带我回到我青春年少的时代,回到那个与现在产生了间隔断裂甚至错位的从前。

因为有了这辆运行了五十年的小火车,过去变得真实可触,现实也不显得那么虚无渺然了。

一向迟钝的我,仿佛被列车裹挟到了时间深处。

许多年前,我就出生在贺兰山深处。因为山里的一场雪,因为我是个女孩,我有了人世间第一个名字——雪梅。

现在,我写下这个名字,自己都觉得陌生,好像是在说另一个人,我知道但并不熟悉的人。

我知道这个名字,是在以后长大的日子里,父母亲在无意中提及时。他们说,你本来叫雪梅。

我本来叫雪梅,但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被叫过这个名字。我的大名跟它没有关系,没有雪也没有梅,我的小名,是随口一叫就叫了很多年的,跟雪梅这两个字没一点儿关系。

我的小名叫小二,因为排行老二,因为是家中第二个女孩子,我被叫作二丫头。所以,雪梅这个小名从一开始就成了跟我没有关系的名字。作为小名,它显得太过正式,虽然正式却又没有成为我的大名。我的大名顺着我姐姐的名字海燕叫了下来,有海,但没有雪,也没有梅。

雪梅这个名字最大的作用,让我知道了,我出生那天的天气。

雨水那天,贺兰山里总是会下雪,即使是四五月间,山下下雨,到了山上,也准定成了雪。何况雨水这天。

雨水是一年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个节气,春节之后便是雨水。雨水意味着降雨季的开始。在贺兰山深处,除了最热的夏季,七八九这三个月,才会是雨季。而贺兰山里的雨,总是不及雪来得美好。因为一旦下雨,总是会发洪水,小雨小洪水,大雨大洪水。发大洪水的时候,是会死人的。这样的记忆,总有一种噩梦之感。

相比山中的雨水,我更喜欢下雪,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雪里的梅花,我的父母也从来没有见过。但是爸爸给我起这个名字时,心里可能是开过一片梅花的。雪像一张画布,点墨成景,有了雪中的梅花。93C694F9-8DE3-4170-9616-A02616A2D789

空茫茫的高台子上,四处是白色的雪,很厚的雪,让绵延的贺兰山有了一点不同往日的柔美。柔白的四野,装饰着粗粝的贺兰山,我的出生,还是给爸爸一个美好的憧憬。

我人生中第一个名字就这样定格在那一瞬。

是的,我就出生在这里。多年前,位于贺兰山深处的汝箕沟煤矿就是这个世界最初接纳我的地方。

1970年2月19日,农历正月十四,正是雨水,下午五点二十五分,我出生在汝箕沟煤矿一个叫高台子的地方,出生在爸爸妈妈结婚后一直居住的石头房里。这种就地取材,以山石为建材盖起的低矮石头房,是当年贺兰山矿区最常见的民居。

汝箕沟是我的出生地,它决定了我一出生就闻着煤的味道,一出生,就被烙上了煤的印记。它是我的第一个,也是至关重要的人生坐标。

1971年12月24日,我将近两岁时,我们全家从汝箕沟搬到了白芨沟。那是妹妹出生刚四十天的日子。在这样一个已经进入寒冬的日子,妈妈裹着厚厚的行装,领着姐姐和我,怀里抱着妹妹,带着仅有的几样家当——几只日常用的锅碗瓢盆、两个厚墩墩的铺盖卷,从一个百多年历史的老矿搬到了几条沟之隔的新矿。从汝箕沟高台子,搬到了白芨沟矿医院后面的小地窑。

从一个沟到另一个沟,这便是我在这个人世最初的迁徙。

我之所以如此清晰地记得搬家的日子,得益于母亲牢靠的记忆力,和《白芨沟矿志》(1990年,宁夏人民出版社出版)上明确记载:“1971年6月,为了支援卫东矿投入生产从汝箕沟煤矿调入一支成建制采煤队198人。”当年,爸爸即是作为这198人之中的一员,随着整个采掘队一百多人一起调到了白芨沟。白芨沟当时叫卫东矿,有着鲜明时代特色的矿名。如今它是宁煤集团整个银北地区唯一一个还在生产的老矿区。

可以说,十八岁以前,我的生活,是和贺兰山深处的这两个煤矿息息相关的。

汝箕沟煤矿以生产太西煤著称。太西煤,据说是周恩来总理命名的,周总理以产煤的地理方位位于太原以西而命名。

白芨沟矿历史并不算太长,却在1989年就拥有了西北地区第一支年产百万吨的综采队,拥有西北第一个现代化生产矿井。

可以说这两个老煤矿,都是宁夏煤炭事业的起源地,也是西北煤炭生產发展的重要地标。

当然,于我,却不仅如此。汝箕沟是爸爸后半生命运起始的地方,也是爸爸妈妈结婚,生下我们三姊妹的地方,是他们共同生活开始的地方。我在白芨沟长大成人,我的少年时代我的青春期和它有着无法分割的关联,那种既美好又贫陋、爱怨交织的关联。

寻访我的出生地,成了某种变得愈加清晰和强烈的情感需要。十三年前,父亲去世时,我又一次注意到母亲说起我的出生地,这个叫高台子的地方。而直至今天,我才终于得以踏访这片可以称之为故土的陌生之地。

今天的高台子会是个什么样子?这迟来的寻访,对于我意味着什么呢?我其实并不知晓,也未及细想。

年届五十,我才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虽说我与矿山这许多年来并无直接的联系,但人生中前18年已经决定了我此后的这几十年。我人生的最初营养全部来自矿区,来自于这黑乎乎的煤。这也许就是我欲寻访我的出生地,我想再回矿区看看,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看看煤的世界发生了什么,看看我情感的出发点。

这难以一言表之的情感,令我初到宁煤集团汝箕沟无烟煤分公司办公所在地,便迫不及待地表白,我就出生在这里。那一刻,我并不知道,此地早就不是这里,就如此时并非彼刻一样;我更没有意识到,我记忆中的老矿,在现实变迁中所产生的巨大改变。

无法不记得,又极不愿意过生日,每年这一天,我都是这种别扭的感觉。因为我的生日在正月里,挨着元宵节,怎么也忘不掉。可我从不爱过生日。

这种感觉,从有记忆时就一直伴随我,至今。

不被庆祝的生日,或者被忽略的生日,在我看来才是最自然而然的。

好在,保险公司或者诸如此类知道我身份证号码的服务机构,他们也不会在这一天来祝我生日快乐。因为我身份证上的生日是12月19日。

这个日子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也没有问过。或许,这是父母给我报户口的日子。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我是年初生的,年底才报户口,似乎不大可能。那个时候,一个孩子出生后,是带着口粮的,我想,就是为了这每个月十五斤粮票,也不可能到年底才给我报户口。

只是,关于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想过问妈妈。因为,我怕会勾起她一车话,那是我从小就听烦了的训话,什么孩子的生日就是妈的难日。我从小不爱过生日最初是因此而起的,每年这一天,都要听妈妈如此这般地训话和满腹的牢骚。在年复一年这样的训话里,我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仿佛我一出生,就是个罪人。而这个罪,从来都没有一个可以救赎的出口。仿佛一个情感和情绪的无底洞,你不知道它错在哪里,只好以为错在听训话的这个人。

也许就是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让我从小就觉得过生日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某一天,我终于在手机上查了老黄历,1970年农历正月十四,阳历的日子是2月19日,那天是雨水。我才知道,我生于雨水,我才想起,妈妈说生我时贺兰山里下着大雪。这一天,天降雨水于大地,大地有了孕育春天的水分,有了给世间万千提供生命可能的水。我才知道我出生那天,天地山川可能有的美好。

虽然知道得这么晚,但终于算是知

道了。

因此,我猜想,我身份证上的日子,有可能是当年2月19日这个日子的笔误。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户口是当年爸爸去矿派出所办的。爸爸已经去世十四年了,这个小小的疑问,早就被他带走了。而我一想起要问妈妈这个问题,妈妈可能会有的答案,我就无法鼓起勇气。仅仅在想象中,我就被一种生活惯性给打败了。虽然完全会有另外的可能。但有关生命负罪的这套强大逻辑,在我,早已经成为肉身的一部分。我至今还活在其中,无法自拔。93C694F9-8DE3-4170-9616-A02616A2D789

我想起在哪本书里看到的一句话,大意是说每个成年人身体里都住着一个小孩子。我相信,那个不愿意过生日的我就是六岁以前的我,永远停在六岁,一直不愿意长大。也许这辈子都不会长大。

我甚至想,再回矿区,难道就是为了要与六岁的我相遇,以此来解放被困在六岁的我吗?

我不知道。

六月的矿山不冷不热,是我记忆中贺兰山最好的季节。

此时的平原地带,槐花已落尽,正是沙枣花开的时节。而山上的沙枣花还没开,却可以隐约闻到槐花的香味儿。

山上的节气总是比山下要晚一个月。

清晨的阳光,让山间显得明亮而透彻。矿招待所前的石板地上,一辆皮卡从昨天中午起就停放在那儿,现在仍蹲在东拐角。正对着招待所大门的位置停着一辆白色小车。五六只野鸽子,在石板缝间跳跃着,似乎里面能找到吃的。

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反衬得早晨更加宁静。

这和我小时候的记忆不太一样。小时候,每天六点半,矿区的大喇叭就响起了《东方红》,掀开矿区的喧腾,我们去上学,父母准备上班。矿广播一天早中晚三次准时播音,刻画着矿区的一天,也呼应着群山的回响。

此刻,我却像闯入了默片电影里,所经遇的所看到的都没有声音,偶尔的狗吠和不知道是什么鸟的鸣叫,反倒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愈加沉默。一辆大巴车从招待所前面的马路上,露出上半部,缓缓无声地从我眼前滑过。那是去送早班工人到矿井口上班后,接了下班的夜班工人回到住宿区的通勤车。连大巴车的出现也仿佛是一个无声的镜头。

我到了这里后才知道,矿工师傅们大多上班在白芨沟矿井,住宿在分公司办公所在地也就是大峰沟,每天要坐天豹公司的通勤大巴车上下班。

矿招待所下方有一片湖水,目测有七八平方公里,或许还不止。湖水闪着山间的晨光,倒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里,贺兰山矿区很少能见到这样一大片水域。矿区的水多是自然降雨造成的洪水,洪水总是来势凶猛,迅疾消失,很难长久在低洼地留下来。贺兰山北部素来干旱,山上植被又少,山体多是存不住水的砂石,水从来是留不住的。

湖水是哪来的呢?

原来,這就是矿山治理新闻报道中所说的矿井沉积水坑,是近年来露天开采、剥山挖矿留下来的,是井底的地下水渗积,再加上雨水淤积而成的。附近矿沟里有好几个。

之所以,我从前没有见过这种矿井沉积水,是因为从前井工矿的采煤作业,都是在井巷深处进行的,地下水都是深掩于矿井之下的,它被掩藏于煤田之下。眼前这片水域,可以说是露天矿井特有的,山体岩石被剥离挖掘,煤被采挖干净后,便露出了如此这般地层下面的地貌。

一切都变了,即使回到现实中的矿山,眼前的一切也绝非仅仅是过去的延续。

雨水那天的大雪、雪梅,还有高台子,呼应着我生命的最初,成了我之为我的一部分,无形中伴随着我。

那个被命名为雨水的节气,会下雪的雨水,曾经有过很多个,而我都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2008年雨水那天下大雪,连广西广东这样的地方都出现了雪灾。那年春天,是爸爸一生中最后一个春天。

那天的大雪压断了路边的许多槐树枝。我在大雪中接到妈妈的电话,电话里妈妈给我交代了一件又一件事情,采买,开止痛药,买轮椅等等。说完了这一通,妈妈说,今天是你的生日,过了这个生日,你就撂下30奔40了。

这是每年我生日,妈妈的固定语句,在我20郎当岁时是撂下20奔30;在我30郎当岁时,是撂下三十;等再过一年,我便会迎来妈妈所说的撂下40奔50。我好像就是在妈妈如此这般的强调中,在一撂一奔中,突然就从一个青年变成了一个中年,成为正在撂下50往60奔的人。我的日子,就是在这撂和奔中,很快地,一去不复返了。

妈妈的话,让我恐慌,从30岁以后,我的焦虑感就变得严重起来。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时,我都觉得自己又白白地撂掉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一醒来,昨夜的梦还新鲜着,我就觉得自己又将糊里糊涂奔掉一天。

对于妈妈的提醒,我不置可否,甚至有点不太高兴,我本来忘了这天是我的生日,我也没想到妈妈在一堆交代后,还要特意提醒这个我不愿意提及的事情。我也没想到我对于妈妈的提醒仍会是小时候的那种反感,我更愿意她忘了。然而,我知道,妈妈的提及和我的不快甚至有点过激的反应都是某种习惯。这么多年了,对于生日,我一直还是这么别扭的——干吗不忘了呢,如果记得,为什么从来不给我过生日呢?哪怕就像我幼时的邻居同学那样,她们的妈妈会以一块牛奶糖一个红皮鸡蛋,或者一碗独一份的长面条,作为这一天的特别记号啊。我对于幼时的不被在意至今耿耿于怀。

从来没有,我姐没有,我妹没有,怎么可能轮到我呢?家里孩子一多,排行中间的孩子,多半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我早已经习惯了被漠然置之。然而妈妈在电话里特意提到我的生日,让我情绪险些失控。

挂了电话,我满眼含泪。窗外大雪纷飞,雪遮盖了一切,路面,路旁绿化带的矮灌木,台阶扶手屋顶,一切是童话般纯净的冰雪世界。我想着妈妈说的,你出生那天雪就像今天这么大。

雪还是这么大,只是没风。即使没有带呼哨的风,我还是被妈妈这句话带回到贺兰山中,那个叫汝箕沟的煤矿。

妈妈说过,我们一家最早就住在汝箕沟高台子。

高台子位于汝箕沟西北侧的一个较平缓的半山坡上。那里有爸妈成立家庭后第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我和妹妹都出生在这个高台子的小石头房里。这个小小的地方,就如雨水这个节气一样,决定了我最初立足于这个现世的第一步。

在这个撂下30奔40的日子,我突生重回汝箕沟看看高台子的想法。

然而,时间一忽过去了十余年。

从想法变成行动,却在我已经准备撂下50往60奔的时候。93C694F9-8DE3-4170-9616-A02616A2D789

离开矿区太久的我,并不知道,我所到达的宁夏煤业集团汝箕沟无烟煤分公司办公所在地,并不是我以为的从前汝箕沟煤矿所在地。这是在后来的采访中,我才逐渐搞明白的事情。

一切都变了,而我的记忆还固执地留守在久远的过去。

引起我对自己出生地产生怀疑的,是当日下午从分公司办公区去往白芨沟井工矿,仅只用了十几分钟。怎么这么近?路其实并不好走,有一段在修路。难道小时候的记忆放大了许多倍?

幼时我总觉得从白芨沟到汝箕沟的行途特别遥远,坐公交车的话,要从一个沟到另一个沟,路极其难行不说,也没有直达的车,要到羊子沟口下车,在沟口等待从平罗或者银川上行到汝箕沟的班车。等待、颠簸、绕行,种种感受重合在一起,就在我脑子里留下了煤矿与煤矿之间相隔遥远之不可磨灭的记忆。他们原本像彼此独立各不相关的世界一样,既遥遥相望又各自独立。如果从公路行车,去往大峰沟和白芨沟必经羊子沟口。从这条沟口一直向北一路开到最深处,便是汝箕沟煤矿;过羊子沟口拐向东北方向,便是去往大峰沟和白芨沟的路,白芨沟最远,大峰居于两矿之间。

让我心疑的还有,矿上所有的人,只要说到现在的办公区,都说回大峰,住在大峰,机关在大峰。

这儿不是汝箕溝分公司吗?怎么不说回汝箕沟,为什么说大峰呢?

他们每个人的解释,一再地解释,才让我知道,原来今天的汝箕沟分公司办公地是在大峰沟。

于是生于此地高台子的话,就像一个错乱的哑谜。问的人不知道这里不可能有高台子,回答的人更不知道,这里怎么会有个高台子。

更没人知道,这里原本就没有个高台子。谁也不知道高台子在啥地方。

在这片原是大峰矿的地方,如何能找到一个叫高台子的地方?在它周围只有一个又一个被治理和正在治理的渣台。渣台下,是一小片没有拆除的老房子,老房子旁的空地,是被拆掉如今什么也没留下的从前大峰矿办公区生活区。

在我搞明白了现在与从前的关系,现实之遇与从前之地的差别之后,我才发觉,我就像那个刻舟求剑的古人一样,用冥顽不化的方式重新演绎了这个古典的笑话。我说的高台子,是原汝箕沟煤矿境内的高台子,那里,离脚下这片大峰矿所在地至少有二三十公里之远。

今天的汝箕沟公司并不是从前的汝箕沟煤矿,而成了三个老煤矿的代名词。办公生活区在从前大峰矿所属范围,生产区在白芨沟老井工矿,汝箕沟煤矿的原址呢,已经作为矿山治理保护区被封存了起来。

这样的变化,对于这三个老矿区来说,可谓翻天覆地,落在纸面上,却像是文字游戏。即使如我这样,从小出生长大在老矿区的人,因为离开矿区太久,也只有到达那里之后,用了几乎大半天的时间才搞明白。我这才醒过神来,一下车就告诉他们我就是在这儿出生的,显得多么的无知,显得多么的想当然,又是多么的后知后觉。说我出生在这里,其实是多么错谬的表述,甚至有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错误。

时间的流走,已经造成记忆与现实的脱节,让我意识到,我与矿山的错开。

我似乎忘了,阳光下的我在长大变老,而阳光下,这片墨色大地也一直没有停止生长变化。甚至,因为跟经济社会的密切关联,与现实世界的变化波动息息相关,矿区的改变之快之大,远在我想象之外。外面所发生过的一切,在矿山则是更为剧烈的骀荡。

在这个已然发生了重大变化的世界里,我却仍在重温着那个记忆里几近停滞的地带。可想而知,当我到达贺兰山深处,深山里的一切在我执拗的记忆面前,显得多么的模糊不清又支离破碎。

也难怪,我跟它之间隔着近三十年,我们彼此都有了种种难以恢复的变数。过去在现实面前,就如山的断裂一样,无法连缀缝补,在我面前是一个又一个裸露的断层。

我对出生地的寻访和寻找,似乎是一个纠错的过程,一个证伪的过程,更像是一个记忆破碎、重新组合,又最终化为乌有的过程。

记忆里巍峨的大山变作了一个又一个像被剃了平头的覆土渣台。

汝箕沟没有了,高台子又能在哪儿呢?

高台子变身渣台,成为一堆砾石。

高台子已经是一个语焉不详的存在。

矿上留守的人当中,没几个知道高台子,老汝箕沟的职工先后经历了几次分流,留在老矿上的只是少数几个。即使是过去熟悉这个地方的老汝箕沟人,也只能朝西北方向大概一指:那一片,那个渣台过去可能就是。因为山头都没了,好几座有名有姓的山头变成了好几堆无名无形的平头渣台,无以成形,更不可能恢复原状。大概、可能、也许,没有了昔日建筑和街道作为指认的标志。高台子这个地名便越发显得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仿佛一个虚拟之地。

眼前这片山地早已不是过去的山地,是一个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的、面目全非的地方。眼下,我所能看到的,除了正在绿化的碴台,就是残留的露天矿坑。宁夏境内历史最悠久的百年老矿彻底没有了。

回到老矿区,我一直试图做一个与时俱进的乐观派,坦然接受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现实,我不愿意陷入浅表的感伤。

但是,在情感上,我却无法笑纳,我的出生地,我曾经被命名为雪梅的早期个人史的依附地的销声匿迹。

一时间,我在贺兰山腹地,体验着绝无仅有的深重迷失。

和雪梅这个小名一样,如今,高台子只剩一个词语组合,代表着已逝的过去,无以对应现实。对于过往,我只能求助于时间,求助于流徙于时间中的记忆,那或许真实,或许已然变形变异的记忆。

因为,终有一天,在经历了现实的毁灭之后,高台子会在记忆里被彻底掩埋。

于此,空间作为一个有形有貌的物理存在,反而比时间这个无形无影的线索,更显得虚无,不可靠。

曹海英 回族,祖籍河北泊头。1970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左右左》《私生活》,散文集《黑色版图》。获宁夏文艺奖小说奖,银川市第二届第三届贺兰山文艺奖小说一等奖。93C694F9-8DE3-4170-9616-A02616A2D7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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