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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湾柳树

2022-06-06李振娟

青海湖 2022年3期
关键词:陆家河湾柳树

我老家依偎在中卫黄河南岸的一个静静的黄河湾里。进了村庄,满眼都是柳树,乍一看,人仿佛寄居在柳树林里的鸟儿,悠然过往树间。村庄以西一片连一片的柳树林,更是密密匝匝,堵得风都吹不过来,急得旋在河面上打转儿。

黄河湾为什么有这么多柳树?村里人的说法是陆姓祖先逃荒逃到河湾种下的。五百年前,在深山里三个陆姓兄弟,不甘于靠天吃饭,撂下几亩贫瘠山地,沿黄河一路寻到这里。兄弟仨拿不准这片土地养不养人,正值开春,就到上游老柳树上砍些柳苗插到河湾里,柳苗活了,就留下;柳苗活不了,就离开。过了不几日,柳苗发芽抽枝,兄弟仨在河湾落脚了。耕作生息之余,他们不忘种柳,年年种,辈辈种,柳树渐渐站满河湾。

黄河湾没有人怀疑这个传说。河湾就陆家一个大姓,陆家的大宅院从村东到村西占大半个村子,院前一溜儿大柳树,斜切出的阴凉一眼望不到头。院里数不清的房舍参差错落,走进去迷宫一样让人转向。农闲时节,陆家人编筐编篓编炕席,从早到晚编不停,反正柳树枝条就像发丝,掐掉旧的还会长出新的。年月里,陆家院子里摆满浸泡着柳条的大瓦盆,瓦盆旁总坐着一个专心做活的编匠。在陆家编匠手中,柳条变成河湾人家的簸箕、背篓、针线箩、菜篮、柳条帽——“柳筐柳篓,家家都有”,和中国大地上所有农耕时代的乡村一样,河湾人的日子离不开柳树。陆家老伯常慈爱地摩挲着柳树干夸赞:柳树是咱黄河边土生土长的宝贝疙瘩树,一截尺把长的柳苗,只需挖两锹土把它插上,没几天就生根发芽。它不认生、不犹疑,一个夏天就蹿成一棵壮实的小柳树。“五九六九,沿河插柳”,每年春回大地,陆家老伯就带领一大群子孙扛锹背镐浩浩荡荡满河湾插柳,河滩、渠畔、田间小路边,凡有空地都插上柳苗。一茬茬柳苗就这样在河湾开启自己的一生。

河湾人中意柳树,还因它的根皮和枝叶能入药。那时村里家家养有耕牛。清早,村庄刚刚醒来,村前小溪边的青草还挂着露水,栅栏里的牛已饿得哞哞叫,放牛的娃子正在做梦咧嘴笑,被当爹的唤起来去放牛。老牛吃了带露水的青草肚子胀得鼓鼓的,难受得直呻唤,陆家老伯见状不声不响拿把砍刀,在院前的柳树上砍些细枝嫩条亲手喂给老牛,不大功夫,老牛肚子塌了下去,连喷几个响鼻,安静地卧在栏里,反刍如常。

惊蛰一过,柳树仿佛接到宇宙一道密令,一夜之间,率先披上一层绿纱,站在黄河湾迎接春天。两场绵密的春雨过后,新柳叶出落得楚楚动人,叶片细细弯弯、叶脉疏朗有致、叶尖俏皮地略微上翘,犹如一弯秀眉,精心地装扮着大地的面容。

柳树不像杨树,承载人们十年树木的成材期许攒着劲儿长个头,它们性情散淡,随心随意,枝条逸生出来、树干弯曲一点,都不要紧,怎么自如怎么生长,因而长得千姿百态,绰约多姿。黄河湾里大大小小的柳树要说出哪一棵最动人,还真不容易,个头小一点的这棵,腰身袅娜,枝条纤细,叶儿弯弯,小家碧玉一样俊俏;个头大一点的那棵,亭亭玉立,枝叶修长,不时摆动枝条照拂小柳树,一派大家闺秀风范。清雅的是河岸边的窈窕细柳,迎风站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对着河面梳长长的秀发。我一直以来喜欢留长发,是潜意识里效仿柳树。

柳树对大地矢志不渝的爱,世人皆知。自然界大多数树木的枝条都手指般伸向天空,而柳树的枝条永远像女子的秀发一样披垂下来;柳树有无数侧页,但绝对形态只有一个——所有枝条都深情地扑向大地。

柳树和所有树木一样,来到这个世界,对于大自然的一切无私馈赠,从来不曾遗忘,它们沐浴的每一束阳光、品咂的每一场细雨、呼吸的每一缕微风,都清晰地记录在一圈圈深刻的年轮里。作为黄河湾的报春使者,柳树每年第一个吐翠,却最后一个褪绿。当秋风萧瑟、寒意渐浓,几乎所有树木都叶黄凋零时,柳树成为黄河湾最后的绿色守望者。

尽管生长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千般柔曼万般旖旎,但和所有植物一样,柳树最大的束缚在于宿命般终其一生,不得走动。但我常想,或许它并不为此苦恼,它的身躯虽固守一处,但蜿蜒地下的根系从未停止过探幽发微的脚步——比起摇曳在地面上的曼妙柔顺,隐藏在大地內里透着旺盛生命力的恣肆不羁,更接近它的本质。

大自然的繁荣在柳树林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每到黄河湾最不同凡响的春夏之交,成千上万的鸟儿云集在柳树林举办大型演唱会,最精彩的乐章莫过于由喜鹊领衔演唱的交响乐。喜鹊蹲在高枝上伸长脖子喳喳喳喳、喳喳喳喳亮上几嗓子,戴胜、燕子、伯劳、麻雀紧跟着混声合唱起来。很快,众鸟倾巢而出,蹲在枝头加入鸣唱中,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沉舒缓的交响乐飘荡在柳树林。此刻,所有柳树都屏住呼吸,忘记摇曳,痴痴地陶醉在这旷世天籁中。

柳树林也是昆虫的家园,林中常发生一些昆虫间的秘密事件。正值盛夏,一只红蜻蜓展开绝美的羽翼,翩然掠过树丛,时而忘我蹁跹,时而稳稳地停在一枚柳叶上。七星瓢虫身穿更为华丽的衣裳,起起落落飞舞在枝叶间。偶尔,它们会在茂密的柳枝上相逢,彼此行注目礼,暗自欣赏,却一句话也不说,任由对方华丽的背影远去。两只“昆虫之花”就这样在林中见识了彼此的绝世美颜。

炎热的七月,我和小芳常常在柳树林一坐一个下午。我们靠在粗壮的树干上,不出声,静静地观赏蝴蝶轻盈优美的舞姿,倾听昆虫细碎的低语,凝望一点点拉长的树影……缕缕清风掀动衣衫,我们通身舒爽得难以言说,沉醉在柳荫里不愿醒来——多年以来,我无数次在脑海里将这段美妙的时光清晰地倒回。

在大自然中度过童年的人是幸运的,无论此生怎么艰辛坎坷,在内心深处,总有一处让他觉得人间值得的秘密园林。

表面上,黄河湾柳树依傍黄河,土壤肥沃,水分充沛,空间广阔,生活优渥惬意,而走进它们的真实生活,才发现为了生计,它们也有不为人知的艰辛。

夏收过后的那个下午,我到黄河边闲转。日头还有些毒,我就钻进河堤边的一片柳树林。黄河湾大大小小的柳树林不计其数,我都逛了好些年,才发现这片柳树林东面有两块头碰头抱在一起的大石头。走上去一瞧,大石头倒没什么稀罕,黄河滩比它们更大、抱得更紧的石头多得是,我惊异的是那棵扎根于石头夹缝里的瘦柳树。07442994-A68C-41A3-BEEF-4C4A34F9DB8E

那一根根被大石头挡在身后的枝条,为见到阳光,迫使自己改變自然下垂的生长方向,挣扎着从石头边缘攀爬过来,一头柔顺秀发这儿一团那儿一片纠结成平生最不喜欢的鸡窝样。原本曼妙的身姿,为给枝条输送养分,不得不弓腰驼背,长成一副令人难堪的模样。而它使尽全力,保持了树冠的平衡,却导致一大截根部裸露在外,曲虬鼓突,灰头土脸,让人不忍直视。原本嗜美如命的它,以这样的面貌度过漫长的一生,该是何等的勇气。这一刻,我懂得了平生见过的那些站立在险要之地的树木,它们长得奇形怪状,遗世独立,绝不是企图在大自然中博得彩头——与生俱来的曲折命运,注定它们只能备尝艰辛,默默承受世所不知的难言之痛。然而,苦则苦矣,它们之中没有哪一棵会因为处境艰难就放弃生命,而是自始至终有若初次来到世界,抱定为大自然增添绿色的不朽信念,竭力生长下去。

当我沿着瘦柳树崎岖的生长脉络,看到它那冲破重重阻力俨然撑开在半空中的茂盛树冠时,心里满怀敬意——三十年来,这棵瘦柳树的生命启示早已潜移默化在我的骨子里,时时修正我对人生的认知。

昔日的黄河涛声还响在耳畔,转眼间人生已到下半场。站在时光的门槛上回望来时路,一遍遍跃入脑海的是老家那些寂静的柳树——而今,历经更多的挫败和伤痛,所有的荣辱得失都不重要了,我所念想的只是那一河湾沁人心脾的绿。我决计从人世盘根错节的关系中抽身,走向生命初始的那个宁谧的大自然。

沿着黄河南岸回到河湾。七月天气,晴空蔚蓝,绿浪般的柳树在河湾里滚滚涌动,千万根柳枝热情地向我招手。三十年间,它们又长粗不少,树冠一顶比一顶葱茏。我信步走在升腾着缕缕草木馨香的柳树林,身心彻底放松,有一种真纯的暖意在心底流淌——回归大自然,应是人到一定岁数的上佳选择。

走入树林深处,凝神细听,一声又一声啁啾的鸟鸣,仿佛老朋友有一句没一句的谈天。昆虫叽叽的细吟,似恋人低浅的情话。不经意间,高高的树顶传来布谷鸟布——谷、布——谷的鸣叫,林中就会有应答的回音。我在林间走走停停,对柳树有了更多的认识,它们带给我的不单是绿色的希望,还有新生的喜悦——再年长的柳树枝叶间,也会萌生细嫩的新叶。

走出柳树林,我折身走进留下我童年足迹的陆家院子。陆家老一辈早已长眠河湾,后辈也都进了城,偌大的院子里没有人的踪影,一棵棵高过房顶的柳树愈发生长得茂密坦荡,掩映在柳树中的院落渐渐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一阵清风拂过,柳树枝条簌簌摇曳,我仿佛听见它们细柔的声音:河湾人,你们在,我为你们遮风挡雨,撑起一片绿荫;你们不在,我依旧守在河畔,静听涛声,在四季更迭中与万物同生共荣。

李振娟 七零后。在《散文百家》《广西文学》《安徽文学》《天津文学》《朔方》《黄河文学》《六盘山》《中国铁路文艺》等刊发表作品百万余字,被《散文选刊》《海外文摘》等转载,入选长江文艺出版社、花城出版社、言实出版社出版的各种选本。获宁夏文学艺术奖、贺兰山文学艺术奖等,出版散文集《月亮的回音》。07442994-A68C-41A3-BEEF-4C4A34F9DB8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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