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夏 至

2022-06-01王啸峰

青春 2022年6期
关键词:水电工漆匠大汉

业主带一帮人出门后,他走到阳台上抽烟。

二十六层高的楼上,暖风强劲。阳台上能看到湖泊、绿地和树林。他在这里已经做了一个月。每次业主来,总有大变动。刚才他差点跟业主争执起来。上次,也就是一周前定下来的吊橱,业主又不想做了。而他已经给家具厂报了尺寸,订单都下了。业主是个刚退休的公务员,精明又固执。每周,业主都会找相关业内人士过来开现场会。每个人多少会提几条整改意见,有些客观公道,有些要求太高,不是家装能达到的标准。大家都对着他开火,他也习惯了,包工头就是这样:在夹缝中求生存。如果时光倒转,他最希望做的还是一名技术精湛的木匠。

他出生在一个以生产红木家具闻名的乡镇,亲戚朋友当中,木匠、漆匠占了很大比例。他父亲是村会计,倒也支持他学艺。他拜了村里手艺最好的师傅。跟着师傅做红木家具五六年后,镇里办的一次大型家具展销会彻底改变他生活轨迹。形态各异、色彩夺目、工艺创新的新式家具让他大开眼界。回到师傅那里,面对沉重、固化的红木家具,他感到厌倦。偷偷地,几个小伙伴踏上南下火车,到改革开放最前沿去讨生活。

南方工头很简单实在,做一天算一天钱。小工十块,大工二十,他们从小工做起。做了没多久,他对那些所谓的“大工”的手艺完全失望。渐渐地,他想通了,来南方只是见世面、挣钱,与手艺无关。当然,也有例外。一次,一位酷爱唐宋文化的老师给了工头一张宫灯图片,要求不用一根钉子做出一对全木宫灯。木匠中没人敢接活。他搬三夹板的时候,看见木匠们拿着图片纷纷摇头。他研究了几分钟,向工头揽活。工头惊讶地瞪着这个一米六不到的小个子。

他终于能够施展自己的手艺了,老师对宫灯制作的要求,与红木家具类似,全榫卯结构。那些“洋钉木匠”围过来,看他开榫头、凿榫眼,不说一句话。从选材到磨砂,两个宫灯制作用了半个月。包工头请老师来看时,老师连声称赞他工艺好、创意新。原本老师设想宫灯用红色或棕色漆,他大胆提出建议,柚木做主材,木纹细腻流畅,用清漆罩住,才能盡显唐风宋韵。老师对他跷起了大拇指。

工头也够意思,不但加了他日薪,还让他负责一个小型歌舞厅装修项目。他在阳台上抽着烟,突然想到这一段。那个小项目正是他承揽工程的起点。也是那时起,他说得多了,做得少了。似乎这也很正常,就像拳师一样,打败了一个劲敌,质疑的、挑战的人就少了。

他看了看手机,妻子来信息,让他先回一趟老家,然后马上去A市。催!又来催。工地上本就不顺,妻子还来添乱。信息本不想回,但是想到她也辛苦,勉强地打了三个字回过去:知道了。

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了读书的A市,在那里结了婚,刚生了个男孩,妻子过去帮忙了。亲家正式提出小孩要姓他们家姓。儿子真没出息,等于入赘到儿媳妇家里。老家扩建红木家具城,老房子要拆迁。家里老人都去世了,两个弟弟等他回来拿主意。老房子早就是他名字,从法律上说,拆迁的任何事情都与弟弟们无关。他们等他回来,其实就在等“分一杯羹”。

“都在逼我!”他脑子里浮现出这句话,心里窝火。狠狠掐灭烟头,踢踢挡在脚跟前的木料,他给家具厂打了个电话,取消吊柜订单。家具厂那边啰嗦了半天才答应。他松了一口气。

他把房子里的木匠、漆匠、水电工叫到一起,让他们排个时间表出来。木匠说这个材料没到,那个配件没来。漆匠说木匠不弄好,墙面、家具只能做部分。水电工更是指指墙角,管道的孔还没开好。

他认真地把他们提的意见记在小本上,按照轻重缓急,用了一小时打电话联系、沟通。这两年活是不少,但是疫情带来的不确定性,让他生意受到很大影响。去年,有个工地所在小区开场施工不久便被管控,幸好他跟着业主去装饰城选洁具,没被关在小区里。接下来半个月时间里,他每天负责给封在小区里的弟兄们送一日三餐,做好心理安慰,承诺给每人加钱。小区解封的那天,他带着这帮弟兄在外面喝了一顿酒,看着他们轻松自在、谈笑风生的样子,心里愧疚减轻许多。本来,他应该一起过封闭管理日子的。

门口来了一个大汉,手提沉重的钻孔机。水电工给大汉指定打孔方位,大汉马上嚷嚷开了。

“往外打,这里是二十六层,水泥柱掉下去怎么办?往里打,我脚立在哪里?”

他闻声跑到房间看,的确存在大汉讲的问题。他把水电工叫过来,研究打孔新位置,不是这里不够,就是那里不凑巧。

但是,孔是必须打的,不然空调铜管无法接进来。他默默拿起卷尺,上下、左右量好室内孔到各关键点的尺寸,画在小本子上,再转到阳台上,对照关键点位置,在外墙上画定出孔位置,然后,再复核一遍。这是他做木工时养成的习惯,第一遍尺寸出来后,他总要从另外角度再核对好。

他交代大汉,打的时候,慢点、稳点,随后戴上安全帽,让水电工替他系上安全带,安全带另一头拴牢在阳台栏杆上,水电工再紧紧抓住。他爬上阳台栏杆,一只手抓住晾衣铁架,另一只手举起铁桶,凑到外墙上他刚才量好的地方。

他不敢看楼下,也不敢看远处,只是盯着即将破壁的那个点。房子里只剩下大汉推动钻孔机的沉闷的声音,木匠、漆匠们都过来了,一起把手搭上安全带,急迫地等待墙壁洞穿时刻。

这些工匠,都是跟了他好多年的弟兄了。虽说他没成立公司,与他们没有任何劳动关系,但是只要他招呼,他们总是第一个选择到他包的工地上干活。

站在二十六层高的阳台栏杆上,他就是这样以自己的行动做给弟兄们看的。他绝不会站在下面指手画脚,让一个小工束好安全带爬上去。很多时候,他完全忘记自己曾是一个出色的红木家具木匠,做着连小工都不愿干的事情。工地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各路人马各做一块,造成交圈地带的活能不干就赖掉,基础性工作能少干就少做,清洁卫生工作最好都不做等等。而他包的工地,那些情况就好很多,倒不是工匠们多自觉,而是他自己默默地清掉了。37DAB6FE-B559-41FB-96A7-25F1D2F163B0

妻子没去A市带孩子之前,也在工地帮忙搭手,老是埋怨他做得太多。“你好歹是头目,指挥小工做,天经地义。看你每天累成什么样了!”

“我也想少做点!就是忍不住。”他心目中理想的工地是一件红木家具,从开料到打磨,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样子,规整、干净的总原则贯穿期间。工匠们知道他脾气,干起活格外上心、当心。

他也不亏待跟他做的弟兄们,总是付市场上比较高的工钱。这几年,几乎每个单位都欠工程款。今年春节前半个月时间里,他什么都不做,每天蹲在欠款单位盯付款。他的经验是,答应你没用,只要钱不到账,必须继续催。小年都过了,工匠们已经在老家或者回家路上了,他咬咬牙,把准备年夜饭桌上给未来小宝宝的钱,拿出来打给各位弟兄。还算幸运,一笔款子在除夕上午到账,为他解了“年夜饭之困”。

吃年夜饭的时候,他拿出大红包给小两口后,被儿子隐约告知孩子姓氏问题。他暗想,早知道这样,红包晚点拿出来了。春節联欢晚会,他一个节目都没看进去。儿子一直是他的骄傲。他和妻子没时间管儿子,也没水平指导功课,都是儿子自己努力上进,考取了A市的大学,毕业后被招聘进全国百强企业。儿媳妇一家三口都是中学教师,知书达理,对儿子特别好。他就想不通,教师人家怎么会提出这样不合情理的要求?根源一定在儿子身上!感情的事情有时就这么简单。国外有孤独老人留下遗嘱,把财产留给保姆、司机,甚至宠物,就是不给子女。为什么?保姆、司机、宠物等天天陪伴着老人,他们之间产生了深厚的感情。而子女们,从不照顾、看望、关心老人,与老人仅是血缘关系而已。他想来想去,自己的确与儿子关系疏远了,当下似乎只有一个建议可以提,鼓励小两口再生孩子,两个或者三个里,总能有一个姓自己的姓了吧!他准备这次去A市时,跟妻子说好,正式地向亲家提出来。

等手上的工程验收结束,他要回趟老家,跟两个弟弟好好回忆当年父亲临终时,嘱咐他们兄弟三人的那句话:“大事多商量,小事要谦让。”他认为,老房子拆迁,既是大事,又是小事。兄弟三人只要真诚地商量和谦让,房子问题很好解决。他心里早就有了打算。按照老家农村规矩来,家产每个儿子都有份。房子如果货币安置,那就分成三份,每人取一份。如果安置拆迁房,只能写他的名字,他就补贴两个弟弟现金。这个方案他没有告诉妻子,先回老家商议再说。

钻孔机的声音变得尖锐。大汉似乎喊了句什么。他赶紧抖擞精神,用劲抓住铁桶,紧紧抵住外墙。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即将发生。汗水从安全帽里沿额头滴落到鼻尖、嘴唇上,他后背已完全湿透,大夏天到了!突然,几滴汗淌进眼睛,他眨眨眼皮,与此同时,“扑通”一声,孔打穿了,水泥块掉落到铁桶里。

他把铁桶交还给水电工,同时瞥见了远处的湖泊、绿地和树林,脚下一软,站立不稳,他慌乱地舞动双手。那些木匠、漆匠们连忙拉着、抱着,把他从阳台栏杆上拽下来。大家都倒在阳台地上。笑声在半空中回荡。

作者简介

王啸峰,苏州市人,1969 年 12 月出生。中国作协会员,小说列入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曾获第六届和第七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等。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不忆苏州》,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

责任编辑 陆萱37DAB6FE-B559-41FB-96A7-25F1D2F163B0

猜你喜欢

水电工漆匠大汉
大咖的替身
鼓震
中国大汉
极寒之地的水电工
刷漆匠
不做谈匠
大汉情殇
大汉
水电工男人
搞怪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