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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01赵梓淳

青春 2022年6期
关键词:江县兰德安安

安安不喜欢睡觉,是害怕做梦。梦里看见的景物总是摇摇晃晃,整个人在水上沉浮,好像她襁褓中时沿清江下江县去,再也不曾下过船。

快二十年前,坐客运汽车仍是一件大事,到黄昏才打票,路途漫长又漫长。人总是不嫌白昼短的,看到天光一点点暗下来,才会感到时间确实存在,永不停留。祖母抱着安安坐车,沿路指给她看到了哪里。车上的窗户可以推拉,呼啦啦的风灌进来,张开嘴就能吞进去热腾腾的晚间烟火气。

等到四方的客车聚齐在码头,连人带车乘船渡江。咔嗒咔嗒的声响好像从胸腔里传来,人随着船身一并摇晃。安安盯着漆黑江面上激起的水花,要伸出手去摸,咿咿呀呀地叫起来。祖母紧紧拢她在怀里,“安安乖,清江水是摸不得的。”波澜上四散着零碎的月光,安安想俯下身把它们拼凑起来。可是这样的话,祖母就要拽住她,大船又要抓住祖母的脚,于是整个船翻倒过来,大家都呼吸着水了。祖母晃着她,轻轻哼唱“月光光,照地堂——”她努力支起耳朵听,最后还是被困倦压倒。

安安出生时,父母同在平城工作,又还是年轻时爱好玩乐的心性,常常对养育幼儿感到力不从心。于是每在小床上面悬一块花布,盖住安安的视线,放任她睡一天。祖母提着大包小包来看了几回,实在不忍心,于是拍板说,安安平时跟着我去住,小县城里玩什么不比呆睡好。安安只在一旁撕卷纸玩,看几个大人嘟嘟囔囔,好像知道她来到这个世界得并不是时候。

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之后安安在江县招猫逗狗,再被捉进学校念书,俨然成了一个江县小囡囡。她对属于成年人的一切都没有好奇心,也从不询问“我为什么不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这类问题,只是顺从自己被指派的生活轨迹。这条路线在平城和江县之间来回折叠,直到她十岁时再次停留在其中一点。

这个世界是越来越小了,坐短途大巴进入江县地界时,安安这样想。

平城到江县约莫百十来里路。现如今有了跨江桥,不必再走水路,坐车只要一个钟头。沿路方方正正的厂房吐出一片碧油油的田野,偶尔也能看见中间绵延曲折的土路。黄狗远远在路口站着,颇为自矜似的观望,电瓶车从旁边颠簸过去,压出新的辙。

安安坐在昏昏欲睡的乘客间,立起脖子向外瞧,狂奔的灌木丛一茬接一茬地过去。三月的春风一吹,草木的心都躁动起来。其实她几个月后就该是学业考试,不应当浪荡假期的时间,回老家过节更是一种奢侈行为。三月三是江县的大日子,逢闰年尤为最。二月二是龙抬头,九月九要插茱萸,对称的时间一个连一个地念出来,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年周而复始。节日对于人来说是种可怕的执着,好比小孩子见到新式样玩具就钉在地上,再不肯走开。为了这天墙上的日历能露出真容,人们情愿撕下之前一张又一张。揉皱了,撕碎了,终于融化在眼角额前的沟壑里。

虽然说是过节,单拎出来也没有什么大意思,江县过节就是白天上街备菜,晚间吃宴。去水边踏歌的雅興,“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事是没有的。安安回平城念书时,邻居家太太专门问她,听后啧啧地感叹了一句:“江北宁眼孔浅。”好像又顾虑着安安曾在这土气的江北住过似的,停了话头。安安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是什么“宁”。她在江县是“城里来的”,是不能吃肥肉的娇娇小姐,在平城是江北长大的中学生,哪里都是短暂地停留,一颗心在清江上漂漂荡荡。

邻居太太们很精明而又时常尖酸,这是一种城市气质而非个人气质。在平城能喝到新上市的碧螺春,而江县人只喝散称的陈茶叶,且跟喝白开水似的牛饮,从头到尾不是一种风格。然而除了套话之外,太太们待她却都很亲切。她总觉得一条江是分不开两地人的,最初这一片都是沿江平原,广阔田地里长出乡村,又像面剂子似的聚合成一小片城镇来,才有了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和城市人。

江县土气,可是哪个人不是从土里长出来,胃是田,福也是田。俗人爱吃,节日也不过成为一个放松放纵的借口。平时从头到脚一根弦紧绷着,市价涨跌,油醋几两,都得笔笔记好。过节时去肉摊,贩子摆出几根手指,人也就不争了——都要过节的,也不必计较那么清楚。不管怎样,小孩子们的确是很快活,灯下照得满嘴油汪汪的,“蹬蹬”两脚跑出去大呼小叫。女人挤进小厨房里洗碗——其实是闲谈,说着说着尖声笑起来,碗碟碰撞的声音更没有了。

江县的老格局是前街后河,有街必有河。依古书记载,“惟水势至此渐平”,平城与江县原来算作一处。江县靠江,平城只占个平字。参差交错的河道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决定着商铺和住宅的排布。两个巷子当中夹着河道,人们便隔水讲话。水气是很密的,但是街坊之间反而宽敞,家家都能有个小院子。屋前晾的花被单随风鼓起来,小孩子在里面穿梭打闹,红的、黄的颜色跟被单一起蒙到脸上,有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

屋前屋后水还清的时候,常有人顺着石级下去淘米洗衣。衣服浮在水上,像一面面鲜亮的旌旗。小篷船摇过去,船夫跟岸边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天气好唔,今夏鲜菱角好起粉咯。他到拱桥前偏装作看不见,歪着头和人说话,等到各个丢了手上的菜,又急又叫起来,才匆匆矮下身过桥洞去。于是众人都快活地笑起来,回回如此,从不厌烦。

后来家家改通了自来水,水里的绿藻也实在不容许它进入人的生活,河边才安静下来。然而祖母洗菜时总是说这些陈旧的事,以至于拍着大腿笑起来。安安设身处地去想,老人的一天是很无聊的,只是他们往往不能够说明白。清早辰光拍拍打打晾完衣服,就去发愁三顿吃些什么,开灶、洗碗重复几千遍,直到油盐酱醋的味道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到晚才能够长舒一口气——三顿饭都混完了。一看钟,哎呀,晏了,那就睡吧。一天接着一天,就像平直的小水流,偶然有石子激起一点浪花,然后又归于沉寂。于是自然要扳着手指头数节令,好好热闹一下,日子才有些活气的味道在。

平城的老巷子大不相同,挤挤挨挨,堪堪容得两人并排行走。高处悬着晾衣绳,人就从绳下过。仍旧住在里头的阿爷阿妈万事俭省,唯在洗衣上慷慨,潮湿衣物上的肥皂香气凝结在里巷的每个空白角落。有时木门开着,两三人坐在杌子上慢声细气地讲话,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仿佛也淹没进潮气里去了。中学时为抄近路,安安曾经从那里走过几回。但她总是莫名害怕,平城像一个自为一体的陈旧地带,歪歪扭扭的巷子和那些老太太一样,深深地、沉默地看着她狂奔出界。她一面跑一面想:这些屋子里黑洞洞的,会点灯吗?F5D470F4-B06C-4C42-9190-9987ECF4375E

祖母知道安安要回来,特意打电话来说,还用大锅土灶炖红烧肉,小时候你就爱吃的。安安记得那些大块的冰糖贮在饼干盒子里,是光光亮的黄色。祖母拿糖放在灶上,翻炒成浓稠而色彩很深的红色。肉在锅盖下,灶膛里的火映在脸上,忽明忽暗,什么都看不真切。安安其实不爱糖的甜腻,邻居们给她的糖多半变成了玩具,捏在手心,化成黏黏嗒嗒的局部雨。但是兰德嗜甜,安安也常常把糖攒起来,兜在衣摆里去找她。兰德土拨鼠似的一颗颗含在嘴里,糖纸留给安安收藏。等家里人找过来,两个人已经把糖浆糊得满头满脸,爬篱笆弄了一身灰,浑身汗淋淋的。兰德跑不快,总要被她祖父笑着扣下脑袋:“玩儿疯了。”捉住把柄了,就低头塞给她一张票子,小声说:“去打点酒来,别叫你奶奶看见。”安安被提回家抹脸,远远地回头,同兰德眨眼睛。

小孩惯会自己找乐子。江县桥多,石栏杆上常有被人用米粒黏住的红纸。两人不惧旁人听见发笑,到处找来大声念:“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读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这带来极大的满足感,好像自己也是这么个君子,不是曾经哭哭啼啼的娃娃了。

那时候兰德祖父时不时去酒厂打上一斤散酒,能慢慢咂摸好几个晚上。酒是便宜的米糠吊出来的,不是逢年过节兰德父母回家,也舍不得买小超市里对味儿的二锅头。红通通的脸上,眼睛是亮的。他努着嘴拉长声说:“这块肥肉非吃不可喏——”,然后夸张地张开嘴表演咀嚼。喝到脸红耳热,往往就要说起兰德这个名字的来历,提起来,着实很得意。他尽心描述自己在兰德出生后从医院回家,闻见怎样神的香气。明明在腊月里头,一向丢在院子角落里的兰花竟然挂了朵,一副欲开不开的架势。家里人合计起来,传说故事里天降大任,这是个好兆头。兰花香,又不争不抢有德行,怎么看就是怎么好。但是話题往往就此截止,因为这盆错季兰花很快就枯萎了。兰德上小学后懂了事,开始吵着要改名字,终究没能成功。于是,这个名字同样挂在安安嘴上好几年。

祖母去隔间地里拔葱,同安安说:“兰德也在家,有空你们玩玩。”她们确确实实这几年间不曾见过几回,家里人都说她们从没有吵过架,好得穿一条裤子,怎么到现在反倒害怕见面似的。

古人说近乡情更怯,一个“怯”字最要紧。离开时的黄柳丝早已不知所踪,乡的情景时刻在变化。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一如踏出记忆里的地界,才发现自己已经永远不会回来。眼前的一草一木笼罩着记忆的重影,一点酸涩的情感反而成了最真实的东西,支撑和执行着记忆的重演。

安安盯着水面,看到另一张不属于自己的脸,但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神色。兰德的眼睛细长,吃糖的时候会快速地眯成一条缝。她的脸像一张泛黄的旧宣纸,很粗疏地洒上了几点墨。一片叶子轻飘飘地落在水中,晕开了纸墨的波纹。安安突然顾念到成年人的礼貌,冲着水里的这张脸微微笑了一下,没有人着急开口。没说完的话像坠落一地的线头,要逐一拾起来理顺。

阴历二月过后,小学刚刚开课。学校里新安了一排大个头显示器,方正的一块屏幕上有不断变化的彩色图像。小孩子到机房里上课,各个都很快活,弹琴似的敲键盘,人人浑身都裹着汗。安安特地凑到兰德那里去:“我们待会去买冰棒吧?”兰德含糊地点头,手上拨弄着鼠标玩扫雷。她点击一片数字中的空白格子,是一个黑色的炸弹,红的绿的数字铺满屏幕。兰德的声音飘飘忽忽,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爸妈离婚了。”她的眼睛越过安安,好像在看着一个不存在的人。

“离婚是什么意思?”安安盯着她看,隐约感觉这不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情。兰德摇了摇头。春天气候反复无常,阳光里像有暑气在灼烧。她们合吮完一根冰棒,滴落一地的糖水。放在平时,她们必定要跺脚可惜的,当天却各怀心事地回家了。安安不敢去问大人,又隐约觉得这是兰德和自己的秘密,为此惴惴不安了一整天。又过了一个星期,马尾巷的生活轨迹一切如旧,邻居谈天里没有新鲜事,两人照样玩得天翻地覆。

初春天气骤热骤冷,安安忽然安分了下来。午间大人们困倦睡着,她坐在床沿上,睁着眼睛看窗上瓦蓝的玻璃,小小一片天被分成几个方格,一片云也不肯进入。兰德左右张望,小心地进屋来,怀里抱着黑毛小狗,漆黑的小脸上只有黄黄的两道泪沟。安安打起了精神,拉着小狗爪呜呜地逗它,又和兰德分吃了一个橘子。之前读到诗里说“纤手破新橙”,她们是肉爪剥老柑,比起来实在是有意思的。玩了一会儿,隔间的呼噜声有渐小的架势。兰德忽然想到祖母曾明令她不许来闹,抱来小狗崽也未得到大黑狗的许可,又急匆匆溜走了。

之后安安仍旧恹恹的,祖母以为是小风寒,谁知到夜里情况急转直下,安安哭得脸都涨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边的人家聚来看,都说:“是不是往水边去,撞着什么了?”兰德祖母说:“这是急症,一冷一热把小孩儿弄糊涂了,未必真是生病。”偏偏临过节,隔巷的郎中回去乡下老家,药铺落了锁。有腿脚快的骑电三轮,已经下乡去请,安安只能干哭干等。祖母实在心焦,和兰德祖母商议,先带去功德堂拜一拜。看管的老头从行军床上起来开锁,靠着门颠瞌睡。

屋子里只点着两根红蜡烛,人和像的影子映在壁上,大到撑满整个空间,忽然又矮下去。安安突然感到自己变得很轻,像一片羽毛飘浮在金红色的光线之上。祖母抱着她,喁喁地念着什么。

安安知道墙外是流水,一簇簇地冲上岸边石级,经年累月,终于留下一个个坑洼。石质很滑,旮旯里漫出来墨绿的苔藓。水抚摸着石阶,也曾抚摸过她们的手。两个苍老的女人,同神像一般低眉垂眼,看着安安的脸。她们都在想些什么?每个夜晚她沉沉睡去,祖母轻拍着她的肩背,腕上的佛珠一顿一顿。祖母也是在心中念诵吗?

安安说:“奶奶,水。”

祖母听到她细微的声音,把耳朵凑过来。她说:“水。”

兰德祖母立下倒了一碗白开水,安安香甜地喝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大亮。可是之后竟没有人来挑她的话,只有郎中开了药方,乌黑的药汁苦得人直哆嗦。时间长了,安安不由得心生疑惑。莫非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是她无数怪奇梦境中的一个。F5D470F4-B06C-4C42-9190-9987ECF4375E

安安这一次病得古怪,再加上快到小学中年级,在学习上无论如何不能再粗疏下去。父母中年疲倦,突然想到小孩子确实在目光之外飞速长大,难免生出复杂的愧疚情感来。于是两人当即开车过来,接安安回平城读书和养身体。安安从关上车门就开始想念。祖母才不会把她送去上奥数班,她和兰德每天都有新鲜的乐趣可找,过两天香椿芽就在桥口地摊上卖着了,好几十一斤的奢侈品,可以留着三月三炒鸡蛋吃。

她前一晚刚跟兰德说:“我们明天还去功德堂那里玩。”她还说三月三择菜的时候,一定要央求祖母放她们出屋,去搜刮剩下的小人书,到晚上再回家大吃一通。安安其实隐约知道,这次父母过来要带她去平城,很久都不会回来了。但是她不想让兰德伤心,也怯于看见她的眼泪,即使不告而别对小孩子来说,意味着欺骗和背叛。

后来祖母打电话时提过一嘴,说是兰德的父母终于肯回家,见了孩子一面,却都没有表示出要带她到身边去生活的意思。马尾巷里没有秘密,巷头讲话巷尾听见。但针对这种意外事件,大家都保持着无声的默契。高声吵过,兰德抽抽噎噎地哭过,门被来来回回摔过,最后一切又安静了下来。

安安忍不住去想兰德那段时间怎样生活,三月三能没能找到新玩伴,又怎样一个人从石板路上跑去上学。她的凉鞋太大,走起路来哐当哐当地甩,总有一天会飞出去。或许她也在飞速地抽条长高,一如安安几个月前的衣服已经穿不上身。再次相见,她们该不认识了。

其实安安心知肚明,她有无数种方式联系上兰德,同她解释。二十世纪固定电话还很稀罕,一个漆黑的小方盒子里能传出几十里之外的人声,实在令人惊奇。平城里还能看到有人别着BP机,很像港片里的警察接头。兰德祖父心痒,算起来家里有些余钱,于是心一横安了座机。当时兰德撕掉作业本的最后一页,写下来号码给她,声明这是给她独一份的。“你不许和别人好,”她想了想又大度地说,“也行,但不许好过我。”

虽然安安不愿意承认,但是新的生活慢慢蚕食了旧的生活,做个所谓的城里人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城市有浓烈的色彩与气味,身处其中,安安难以想象如何通过电话线传过去失真的同情,也无法速写出一张孤独又迷惑的脸。

再次见到兰德,她们两个人都比想象的更为平静,或许更为宽容。

显了神通的功德堂,其实是早先江县陈秀才的家宅,也是安安和兰德玩耍的去处。宅屋的风水好,方术上叫前横腰带水,后枕纱帽岩,是常见的工字宅屋,南北长东西窄。马尾巷中有一位人称王半仙的,家中行二,看过半本《周易》。据他说这块地确是好地,两水合抱,地势高又敞亮,只是寻常人家是压不住的。秀才过去得叫老爷,能识文断字,这样好的八字,如何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了?天行有常有道,人偏要去做那个“变”,这就不好了。听见的人再说给家里人听,一传十、十传百,竟然也神秘起来了。于是街坊里商议,这块地还是保持原状的好,不用推土机去冒犯它,它也自然不会撒气到人或鸡、猪、狗的身上。

陈秀才的厉害,在他十五岁就成了秀才,不是那些熬到五六十的老头子可以比的。以此推算,他应当小小年纪就入童试,取了生员。因他读书很得法,乡里都说,做举人老爷是迟早的事,未尝不能做大官。但未及乡试的年月,科举自上废止,文章没了用武之处。又过去几年,他求取功名的心思也松弛了,只埋头抄书读经。正屋里挂一块自刻木匾,上书“三归堂”。

据说三归堂里仍办了一段时间私学,兼有族叔教人念书认字,收些米肉束脩度日,也代人写信。只是有一天陈秀才多喝了二两酒,又吃了一斤片好的酱牛肉,睡下之后就再也没能睁眼。兴许是肠胃撑得太满,又加上心中郁闷,两处都不得排遣,人胀得太过了。三归堂很快又冷清下来。秀才娘子刘氏仍旧主持修建完了耳屋,之后一直住到终老。之后宗族里溯到祖上的来历,迁到更南方去了,院屋都留了下来。巷弄黑色和白色的实线条里,它是模糊的灰色。

秀才娘子接续着陈秀才,成为江县的传奇人物。在那时,一丝不苟梳油头的人,是很教人敬畏起来的,同时又让人止不住地好奇:她每天都做些什么,心里想的是哪朝的事?她是小脚还是天足?

人們关心她的行走,是因为秀才娘子很少踏出门槛之外,只有节庆热闹时,才能瞥见她的影子。三月三好天气,那时候祖母还小,趴在太祖父的背上逛集市,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她。“神的,看不出年纪,”祖母用手比画一个圆,“头发稀稀朗朗几根,篦在脑后头。”但是她从不和人讲话。巷子里的住民招呼她,她只是迟缓地微笑摇头,好像仍在梦中。如果要为此刻张板画,马尾巷的凹凸是可以触摸的,而她是平坦而沉默的一团线条。这件不大不小的故事可能出现在县志里,在某个昏暗的小城博物馆里,然后变成一个无关现实的符号。

平城也是古城,安安假期时常混迹在外地来的旅行团里,四处闲逛。有回导游领着一群游客来回穿梭,指着一座房屋说:“这就是三百年前的私人藏书楼。”这和安安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她想象里的藏书楼是高高的通天塔,螺旋的楼梯叫人头晕目眩,触手可及的书拼接成各种各样的色块。书籍反复低语嗡鸣,然后成为共振。木质的楼板吱呀乱响,腾起一阵古旧的灰尘和潮气,裂缝里流进来光的颜色。然而事实总非如此,说是藏书楼,其实与几进几出的宅院没有区别。檐角高高地翘起来,太阳西沉的时候最是好看,也只是好看。

要说特别,还是三归堂特别些。里面的金刚横眉怒目,她们也不怕,背在塑像后面看小人书,背上蹭出来道道灰尘印。陈老头子说勤快也不勤快,把院子里的石砖地扫得光光亮,却不高兴掸屋里的灰尘蛛网。

小书店里卖的书五花八门,有的不知从哪里淘来,有重影,摸了手上脸上都作痒。她们看小人书都要成套的,中间要是有间断,整晚都抓心挠肝地想。一次套书册子里夹了一册《玉堂春》,画上的女子黛眉鸦鬓,实在好看。她们在家裹着被子扮相,捏起兰花指来,正巧被进屋的祖母撞见。学孙猴子、学张飞也就罢了,学妖乔作怪却是大不韪的。祖母为此发了好大一通火,叫她们自己把书扔进河里去,否则就当柴火烧了。安安在水边踌躇多时,终究还是舍不得。她撺掇着兰德一道,把书丢进三归堂院子的枯井里,等有机会再捞上来。丢进水里,那就真的一点不剩,实在可惜。两人把小人书安顿好,拍拍衣襟上的泥印,好不得意。为此,三归堂成了藏宝地,也算得她们半个伙伴同盟。F5D470F4-B06C-4C42-9190-9987ECF4375E

刘氏笃信佛,三归堂里常燃香。烟气填满了墙壁间的罅隙,房屋受着人的滋润。举族迁离时,据她的遗愿,这间宅屋捐作公用。现如今砖瓦年代久远,后来刷上去的白漆也所剩无几,今不今古不古,已经看不出此前的模样。虽然不作别的用处,屋子里也没有空下。有人往里面摆了关公老爷像,自此便有接连不断的人送神进来,左厢里坐观音,右厢里卧财神,逢节点香贡果,云遮雾绕。还有些后来搬进去的泥塑神像,刷了几色漆,手里握住方向盘,传言专司驾照一行。马尾巷里谈起来,统统叫作功德堂。当时搜罗起来有一位老头算是陈家远亲,往上数几代也是一家人,于是公推他来看管,以防黄鼠狼进去偷酒肉吃。

天长日久,房屋须得整修,但终归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活计。今日屋顶漏雨,明日门窗朽坏,钱又要公摊,便成了一件麻烦事。有几家提出来,索性推平重建,好过年年给功德堂打补丁。有人也有疑虑,说起王老二的玄谈来。可如今他中了风,天天只歪在旧藤椅上晒太阳,报纸松松垮垮遮住半张脸,从不说话。他怎么算不到,自己一个人只剩了半个?所以命大抵是算不得的。新的功德堂怎样建,什么时候建,则是另外的事。今年三月三正逢闰年,各家人都要齐全,必定要提起这件公事。热热闹闹一整天,推杯换盏之间,街坊里闻弦歌知雅意。至于翻新和整修的具体事件,却留给之后的岁月和住民慢慢计量。

三月三聚桌吃饭,摆盘的行列里也有讲究。吃食对角排布,一溜青边油碟装腌菜、雪里蕻、炸兰花瓣,海碗贮芋头烧肉带着几大荤,中间汤淋淋一条新鲜河鱼。每个人分一只寿字碗,本是二十年前巷子里吉老太百岁寿辰的纪念,一直沿用下来,图个好彩头。安安记忆里的圆桌好像很大,对面的面孔十分模糊又遥远。她问祖母:“今天摆哪张桌子噢?”祖母从偏屋里拉出折叠木桌来,教安安张开。安安比画下来,好像也只有两三人合抱的大小。

这张桌子是祖父带回来的。前代江县水运兴盛,几十年前河道清淤,曾经挖出来五百斤量度的秤砣。当时有大船载木材石料去其他的港口,短途也送成箱的鱼虾。祖父在船上做事,每每能带回来新鲜的小玩意儿。父亲小时候玩的木偶娃娃和玻璃洋货,同样成了安安的玩具。

家里人都说祖父做船员,安安心里想的却是画报上的海盗,头上裹着红头巾,在闪电骤然出现的白光里露出一只眼罩。她只在相册里看到过祖父年轻时的照片,一头浓密而卷曲的头发,笑起来没有忧愁。

船一上水,就是几个月不回。祖母说,等船是最磨人的,人不知道船什么时候到码头,还是永远不回来。她每每鼓起勇气给镇上的气象台打电话,毫无头绪地问:“今日可下雨吗?明日呢?”为此接线员烦不胜烦。后来又有传闻说一位刘老太太熟诵心经,丈夫心康体健,三个儿子各个都有好前程,祖母也随人开始持诵。安安听说了,就问:“那么她自己呢,也有好前程吗?”祖母不回答,好像抿着嘴专心在想,又好像睡着了。

祖父在船上的日子太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糊涂的醉鬼,也实实在在是个醉鬼——他在陆上的每一天都吵着要喝酒,这是船上带下来的瘾。晚间清江上极冷,赌博的娱乐刺激也不是天天都有,躺在舱里是睡不着的。这时候只有喝一碗烧酒下去,身体里才有火辣辣的热气,可以挨到第二天大亮。但是祖母不肯在桌上摆酒,说这是最坏的东西,于是两人就要吵架。爸爸如果离桌晚了,殃及池鱼,难免屁股上要挨几下。安安想,要是一个人对我脾气这样坏,我肯定再也不理他了。可是祖母从不说祖父坏话,也不说好听话,安安弄不分明。只有一次被她听见,祖母同父亲半是叹息地说:“本来以为,好不容易肯歇歇了,也过个两年安心日子。”

安安心上擂鼓,好像即将戳到一桩隐秘旧事。她小时候四处晃荡,曾见过船员家的女人大闹的,撕着头发骂男人养堂客。旁边人拉着劝,说水上这样的事也正常。祖父也是这样的吗?

她紧着问:“然后呢?”祖母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掸掉桌上灰尘,说:“然后不知道惜福,喝多了酒,菩萨说该收他走了。就埋在家里祖地里,不是年年帶你去吗?这孩子又犯傻愣了。”过了半天,祖母幽幽地叹口气:“清江里有大神灵的,没翻在水里,就倒在岸上。”余下的事也不再提,只留给安安好奇。

堂屋里摆桌子时,姑母已经在厨房里开火。大清早捞出来活蹦乱跳的鱼虾,浓油赤酱地炖煮翻炒。江县人擅吃鱼,鱼是江鲜,越小越有滋味。一边谈笑,一边将细密的刺从嘴角剔出,吃出一股无畏无惧来。聚在一起吃饭是重头戏,内容也就格外考究。不论什么菜,一定要沾锅气。秋分后砂仁炒板栗,焦煳而甜蜜的香气扑鼻,生涩的栗子突然爆开金黄的内里,经历一次大动荡,都是借着锅气的力。汤汤水水凝结成雨,褐色的油珠渗进每个缝隙,钢丝球搓洗得锅底发白,也是锅气。这是一口老锅,能叫各样的食材速老,老而弥香,电磁炉、煤气灶却没有这个本事。

祖母年岁大了,不再是灶上的主力,就在一旁和嬢嬢们做青团。她们总不舍得去街上的点心铺子里买。用榨汁机把艾叶打碎了,艾草汁和起糯米粉,扔给安安一个石杵捣着玩。青团里包花生仁碎,小时候祖母被安安纠缠不过,也包肉馅的。青团的妙处,在草叶若有似无的涩味。人在咀嚼的时候,一边忧心下一口嘴里就要发苦,一边又咬到甜蜜的内容,于是得知绿色的春天确实来到,且要教人苦乐并尝。

马尾巷头多种重阳木,几年前也曾沿河植过一排柳树,三四月絮子乱飞,又被统统移走了。新树要稳重些,名叫重阳,也有秋期,不像柳条枝丫乱颤,路上水里处处影子摇。水波把月亮揉散成了雾,流向这里也流向那里。安安总觉得水有一种强烈的、不属于人类生活诸多酸甜苦辣的气味。这股气味包裹着藻类沉沉浮浮,它躲在青砖的裂纹之后,趁人不备时就扑过来。

安安回来就听见祖母说,三归堂极有可能要改建重修,否则杂草丛生,热气一出,院子里虫蛇都要粉墨登场。想到离吃饭还有些时间,就溜过来逛逛。就算不为别的,到底也为了曾经藏在里头的小人书和小玩意儿。兰德就站在天井里头,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冲她点点头。她们好像头一回见到彼此,又有见过百次的熟稔。小小一条马尾巷里,碰面也不是意外。F5D470F4-B06C-4C42-9190-9987ECF4375E

三归堂里的造像已经褪色,看不出本来面目。她们照样背着坐下,面对剥落的照壁。很小的時候她们也这样坐,身体可以完全被挡住,没有人能看见。一次陈老头从门外上了锁,窗格子外面逐渐看不见光了,两人饿得拿贡桌上的云片糕吃。如果哭喊起来叫人,实在没有面子。安安转来转去,终于瞧见一扇窗户的插销松动,和兰德你推我我拉你,逃出生天去了。

说到这里,安安也笑了:“我们小孩子是天不怕地也不怕的。”

为什么会有这些神仙被供奉呢?大人好像独占一个最精密的世界,每件事都能被妥帖处理。袖口崩开了,母鸡不下蛋了,小人书不见了,祖母一定有办法。假如祖母对此感到为难,那么阿弥陀佛的神仙一定有办法。许多令人难过的伤心事,不是你作弄了我,也不是我作弄了你,只好找一个能够主持公道的所在,问问天和地。

总有个叫“命”的东西在处处捣怪,像裁缝铺里一块粗糙的花布,会在不知不觉间揉皱、有了裂口,又被烟头烫出几个洞来。然而人都很欢欣地做成一件衣裳穿。

安安三五年没回江县过节,三月三的街巷里还是这样沸反盈天。她们像两个真正的大人那样漫无目的地说话,这种感觉十分奇妙。

三归堂花圃里长出的小灌木,她们曾经用一圈碎石头围起来,作出门窗的形状。小时候,属于她们的时间还很少,却希望可以留下一些永久的东西,过去一千年还在那里才好。可就算是十年,在那时也已经不可想象了。当时安安翻箱倒柜,找出来在小孩子里很时兴的瓦楞纸,锃光瓦亮,心想或许能够保存得长久。她们就着纸写将来想做的事,然后把盒子埋进土里。祖母也曾发现之前在工厂食堂的打饭盒子不见了。虽然不是急用,但也能拿来装针线,丢了怪可惜。祖母翻遍各个角落,问安安:“这么长一个盒子没有了,你有头绪吗?”安安缩起脖子摇头,于是就此作罢。祖母也着实纳闷了一段时间。

“我记得,你写的是改名!”这是安安怎么也不会忘记的,兰德一笔一画地写了“我要改名”四个大字,重重地加了三个感叹号,几乎把薄薄一张纸戳出洞来。

“那张纸我撕掉了,重新放了一张白纸进去。”兰德说。

小孩子总想快快长大,感受自己的四肢越来越有力气。兰德也不例外,因为长大就可以改掉这个名字。“等你长到十八岁,”兰德祖父总是说,憋着一股气似的,“那时候谁也管不了你。”祖母听见,从厨房出来,生怕驴脾气互相对上。她攥着袖套,靠在门边嘻嘻地笑:“跟猫崽子一样,大了就跑。”她说的是堂屋里不请自来的一只狸花猫,一点招呼不打,就在塑料水桶里生了一窝小猫。开始小猫眼睛都睁不开,兰德天天跑去看,用自己的旧衣服和毛毯做窝。给猫妈妈喂了一个多月鲜鱼虾,几只小猫能圆滚滚地在屋里跑,兰德高兴得茶饭不想。谁知一觉醒过来,一根猫毛都见不着了,为此兰德还大哭过一场。后来在隔两条河的天街巷里,她和这只狸花猫再次擦肩而过,互相都装作不认识。

等她长到青春期,想要飞得远远的,谁都找不到的时候,祖母已经找不着家了。兰德的祖母记性越来越坏,脾气也越来越暴躁,她的世界只留下自己身体在内的一个圆。给祖母喂饭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役,而开战的先导则是去各个角落劝说祖母回家。

一天晚上,她搓洗完祖母弄脏的围兜,突然站起来,轻轻地说:“我不要待在这个家里了。”这回祖父竟然没有梗起脖子叫嚷。他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兰德祖母歪着头打瞌睡,突然抬眼看过来。她的整个身体深陷在藤椅里,好像正被一股力抽离这个躯壳。她打了个哈欠,又沉沉睡去。从那之后,兰德越发沉默,改名的事也再不提了。

兰德看着薄薄一张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沉默许久,一段对话即将宣告结束。她突然问:“你将来想做什么?”

“想走得远一点,西北最好,看看干燥的地方是什么样子。或者随便去清江下游的城啊镇的,书里写过的地方,哪个都行。”安安从书上看见过伽蓝寺的图纸,山门处宽阔,层层穿过佛殿和转轮藏,最顶头是小小一间方丈屋。佛寺正像一首干涩的诗,开头是花团锦簇的铺张,渐行渐深渐窄,最后无字可写。她另外也还存着一点私心,想看看爷爷做船员时去过的各个地方,是不是真售卖木娃娃和小瓷碗。

兰德听得入神,也说:“我预备晚上跟爷爷说,不再念书了。我也不是这块料,只想快点挣到钱才好。”现下家里两个老人要先照顾好的,他们的身体越来越枯朽,又不肯去医院,只能开点药方吃。

“爷爷兴许不会答应你,他一定想看着你上大学去。”安安说。

兰德不抬眼,手指绞在一起玩。“今天高兴,他可能会喝点酒,说不准呢。”

“等过了这几年,好一点了,我想先去南方看一看,”兰德接着玩笑似的说,“如果挣了大钱,你来找我,少不了一口饭吃。”

额头上突然一凉,安安抹掉,又是一滴水。云层厚重而沉闷,试图隐藏远处滚滚而来的雷声轰鸣。

远处的房屋点起灯,影影绰绰的亮闪。夜晚格外安静,能听见树叶簌簌地响,一提啤酒里的玻璃瓶叮叮咚咚撞在一块儿,灶台上热油翻滚,女人高高低低的谈笑声混着重叠的呼叫:

“吃饭来呦——”

“来呦——”

穿过竹林,飞过石板桥,从马尾巷头路过,影子从水上急匆匆地踏过去,又不断被雨珠打散。

跑。

附录:江县民俗调查研究

三月三

【类型】节日

【收集时间】X年X月X日,农历三月初三,晚间。

【收集地点】江县马尾巷,三归堂前树下。

【讲述环境】记录人十岁后去平城念书,记忆出现模糊,但仍有三月三当天街坊聚众宴饮的印象。再次回江县过节时,于是对三月三的习俗景况作出提问。

【讲述人】兰德,实岁18岁,中学在读,籍贯江县。

【记录人】安安,实岁18岁,中学在读,籍贯平城。

【分析】江县节庆时将吃宴放在首位,“宴”在方言里就有“吃”义,当地饮食为先。究其原因,一是县志曾有记载,祖辈经历灾荒水患,“饿”的感官体验深入,而吃则为福祚;二是当下借节日的契机,街坊邻居互相交谈,方便商议重大事件。譬如今年马尾巷里功德堂改建一事,就是其中之一。同样是三月三,平城的民俗是水边踏青。江县人靠水吃水,对水有敬畏的感情,又有神话传说与民间旧事印证,因而水边游乐与传统观念相违。可以看到,江县的习俗活动都与“吃”紧密联系,而这背后的联系纷纷指向个性化的地域特征与故事。三月三是阳气起始,此后天气转暖,地热上浮,草长花开。自此,春天已至,风和雨都随之而来。

春天是难的。

作者简介

赵梓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花朵奇奇谷》等,发表多篇小说、散文。

见习编辑 张范姝F5D470F4-B06C-4C42-9190-9987ECF4375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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