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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筝

2022-06-01吴泽英

青春 2022年6期
关键词:玉兰花玉兰母亲

一朵白色的花瓣轻吻了她。

花木的馨香丝丝缕缕地侵袭,循着她的衣袂蔓延,亲昵地缠绵住她、诱惑着她。是受到了某种神秘的蛊惑,她睁着一双澄澈如水的大眼睛向上望,只见五月的广玉兰渐次苏醒,星星点点,高傲而隐秘地盛开在一株株碧树的顶端。在绿色铺天盖地的春季,那纯洁雪白的广玉兰,竟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白得近乎纯洁的倩影,那是一株碧树孕育的梦。

她小脸绷得严肃,生怕连一点点笑靥也会摧折了这只白色的蝴蝶,小心翼翼地捧住这朵无力攀附枝条的花瓣,捧住一棵树遗失的美梦。

不知所措。

“它迷路了……”阿筝有点惶惑地将掌心的白嫩花瓣展示给母亲看。牵住她手的女人愣怔了一瞬,看清她手中的玉兰后,女人浅浅笑了一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俯下身轻声道:“那么,她现在属于你啦。”

她哭泣得很小聲,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噎着,细腻湿润的鼻音细碎地铺撒在房间的一隅。

这是一个阴暗潮湿的背光房间,小小的空间里堆放着叠好的衣物,各种细碎的生活用品横七竖八地交错着,铺满一个小小的长霉的矮桌子,毫无光泽的水泥地沉默地支撑起这一切,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空间给人喘息。

这里只有一张床,但是从床上躺过的印记来看,四个梦的重量将叠加在它身上。这个家捉襟见肘:没有孩子嬉戏玩闹的玩具,发霉的阴暗气味如影随形,像一条吐着舌头的蛇冰冷冷地缠绕着谁。倒是她的哭泣,给这个房子去除了些腐朽的味道,不再是青白的冰凉。

在门外忙碌的人,很难察觉到一个女孩安静的哭泣;但一个母亲的敏锐直觉,总是能够做到的。

“怎么啦,阿筝?”穿着一件洗得泛白外套充当围裙的女人,无声地蹲坐到了她的旁边,捧起她沾满泪水的脸蛋。这个女人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眼睛也不亮,粗黑的手指像一个个胖得臃肿的萝卜;水泥房间里并没有风扇,或许是靠近灶火做饭的缘故,她额前的头发湿成一缕一缕的,好像粘了油一样地黏着,若你在路上碰到了这样打扮的人,或许会怀疑她身上是否有酸味、汗臭味等混合的气味。但任谁也能看出她脸上岁月沉淀的温柔,那是生活的坚毅所留下的痕迹。

这个温柔的母亲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而她则很懂事地收住了崩溃的情绪,努力地平复着呼吸,朝着女人伸出了小小的手臂。

“妈妈,”她沾满泪滴的睫毛轻轻扇动着,像一只迷路而无措的小兽,满是可怜地靠在女人柔软的胸脯上,“……我不想做乡巴佬。”

“乡巴佬?”

“弟弟和他的同学今天开我的玩笑。”她轻轻蹭了蹭母亲,用那瘦弱的胳膊紧紧搂住了同样瘦弱的女人,她仿佛在抱着一个快要散落的骨架。

“他们说,我是乡巴佬……以后永远是乡巴佬。”

“我们的阿筝怎么是乡巴佬呢?说不定说出这种话的人,才是真正的乡巴佬呀,阿筝。他们,唔,让我想想……”她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笨拙地面对着老师出给她的难题,想不出优美的字句;但是她所拥有的生活依旧叫她说出这样的话:“他们只看到浅薄的外表,看不见人们身体里面的东西。”女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而后轻轻把一个吻放在了她的发梢。

“可我不知道我身体里面有什么。”她闷闷地回答着。她身上磨到破烂的衣袖,好像是命运送出的某种暗示。

“你呀,你身体里面可是有着很大的力量呢。”母亲悲悯地闭上眼睛,声音却显得轻快,“你美丽,善良,懂事……在妈妈心里是最重要的。”

女人拿过放在床头的玉兰花瓣——那花瓣放得有点久了,不再是洁白无瑕的样子,反而伤痕累累,铺满了黄褐色的斑点条痕。这个聪明的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她这样对女儿说:“你还记得这朵玉兰原来美丽的样子吗?”

“我记得的。它很漂亮。”

“那么,你就像它,很漂亮。那些同学只以为你是枯萎了的、现在有点发黄的玉兰,但你其实是一朵白色的玉兰花。”

“那他们怎么会把我认错成枯萎的玉兰呢?”

“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玉兰。”女人温柔地向她解释。

她觉得自己有一点点开心了,不过有一些悲伤依旧如影随形——她还小,不知道如何去掩饰这样苍凉的悲哀,只好用一些浅薄的话语拼出个大概:“为什么,为什么……是弟弟呢?”

大概是自己也觉得表达不清,她又急忙用已学的话语去补救,拼拼凑凑道:“为什么上学的……是弟弟,可是我的成绩也很好,我是第一呢,弟弟也比不上我……但是不叫我读书了,弟弟都三年级了,可我永远是二年级……爸爸说要好好干活给弟弟挣钱读书,我也想念书……我永远成了二年级了……”

她费力地去表述着自己的困惑,传递着自己的悲伤——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是悲伤。这个穷苦的家庭只教给她如何劳作和照顾别人。曾经妈妈也努力过想让她上学;只是在爷爷奶奶的葬礼后,她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

女人的身躯很瘦弱,但她仍然抱得住她的女儿。这个母亲沉默地听着女儿断断续续、偶尔夹杂着哭噎声的话语,沧桑的眼睛里却淌不出泪水来。

她只是重复着:“没事的,没事的……我的阿筝,没事的……对不起……”

那声音很轻,混在阿筝的絮叨声中,几乎听不见了。

吃完饭,一家人决定去散散步,并赶在凉意裹袭之前回家。弟弟不知在路边看到了什么,大笑着尖叫了一下,甩开父母牵住他的手,眉眼弯弯地来回绕着,一会儿奔向前面,一会儿又跑到后面去,踩了一朵花又跳了起来,像只充满活力的小兽似的发疯。

混杂着烟草难闻气味的父亲牵起了她。她下意识有些瑟缩,一只手轻握着父亲,另一只手抓紧了母亲。但是躲闪过后,本能的对父亲的亲密又裹紧了她。

不要去想那些盘踞在她脑海里的东西,只有眼前的幽长小径——余霞散成一株一株的黄色气流,洋洋洒洒朦胧了整个世界,美丽得像是一幅画卷。3BF5A383-A483-4BF2-A7C3-556E1C681769

她步子迈得很稳,时不时留意着身边妩媚的景象,花草的馨香如烟一般缠绕住她,她心里有一股热烈的宁静。

她心想着,再走一会儿,就能看见那棵缀满玉兰的树了,她要为每个人都捡一朵花瓣。于是,脚步也变得轻盈了,她捏了捏身旁母亲的手心,娇俏地朝那清瘦的女人眨了眨眼睛;而她的母亲,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默契地冲她一笑,往那棵树的方向努了努嘴。

弟弟向母亲伸出手要抱。姐姐在这时候通常不会说话,特别是在小地方里长大的——她们一定要学会的是懂事。但是母亲向弟弟摇了摇头,只说自己近来身体不好,抱不动撒野的他了。

“神经啊!抱一下都不行吗?”父亲脸上又挂上不满与怒气,晚饭后难得的温馨似乎只是一堆泡沫,弟弟也嘟着嘴,学了一句“神经啊!”让阿筝松了一口气的是,父亲只是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于是父亲松开她的手。他往前疾走了几步,一把抱起了弟弟,弟弟脆脆地尖叫了一声,又满是活力地爬上父亲强有力的背脊,指挥着他向一处废弃的空地奔去。大大的鞋子从沾满泥土的小径上踏出,又踏进了一个似乎是随意搭建的小广场,无非是几块木板和废弃的建筑材料,却成了孩子们的伊甸园。

阿筝怔了一瞬,又被母亲轻轻地拉了一下。她抬头,母亲温柔地整理着她额前的碎发,问她:“阿筝想不想去碰碰玉兰花呀?”

“想的。”

然后,她便突然腾空,视线一下子变得更高、更辽阔。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刺激了感官,让她忍不住大笑着尖叫,挥舞着小小的臂膀。她低头,以一种俯视的角度看母亲,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怎么样呀,阿筝!”

“妈妈!”她笑了笑,但是又有点担心,搭上女人瘦弱的肩膀,手底下是劣质衣物的粗糙感,问道:“你还好吗?这样会不会很累呀?你不是抱不动弟弟吗,怎么抱起我来?”

“你呀,整天像个小大人!妈妈不累,你快去看看玉兰花在哪里呢!”

于是她又专心去看树上的玉兰了。躲在树叶之间白玉一般的玉兰呀,你是什么样的琼浆玉露,竟把人们的心儿也撩拨了,几个呼吸之間的缠绵,浮动落清香。她禁不住伸手摸了摸,那肥厚的白色花瓣怯怯地露出自己。

滴蜡一般的触感,好像从手指一直蔓延到了心底,有什么东西光着脚丫在心上跑一样。

阿筝很喜欢,但她只是对母亲说,好啦,我想下去找弟弟玩了——不过她这样的小把戏总是骗不到母亲的,她被甩在空中转了好几圈,又去摘了最心仪的一朵花瓣,浅笑着把它插进母亲的发间。

终于被瘦弱的母亲放下来的瞬间,她听到紊乱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心里禁不住疼了一下。

她回头看了一眼,弟弟在他的伊甸园里撒野,无忧无虑。不过她也知道了一个秘密:母亲的体力只够陪着一个孩子撒欢,所以她留给了阿筝。

而她在母亲的怀抱里,两人都平复着急促的呼吸,交换了一个独属母与女的微笑。

她一点也不喜欢和弟弟玩,弟弟也是。他嫉妒着受到母亲偏爱的姐姐——即使只有一点点的偏爱。比如姐弟俩为一件事争吵、哭泣时,母亲会在父亲冲过来前,下意识地护住姐姐。其实姐姐的膝盖、胳膊和大腿,都曾蹭在水泥地的脏地板上流过血,因一个暴力的男人要发泄所有的不愉快。

不过弟弟从未看见过。他总是企望全部的爱,而不是平等。

所幸他有解决方法,只要他不停地大哭大闹,那么父母会一直围着他一个人转;只是当他这样做的时候,阿筝便会停下来,久久无言地看着这一幕,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但阿筝并不是在伤心。在阿筝的世界里,她并不在意弟弟为了争宠而大发脾气。不过这还是给了她一些安慰,她无法企及的——父爱、学习、身份……都比不过母亲回头担忧的一眼。

这是她和弟弟心照不宣的——即使两人都有气急败坏的时候,也从未想过用自己拥有的,去换对方拥有的。

而这时,母亲总会回过头担忧地看向女儿。女孩儿睁着黑色的、葡萄一般的眼睛,似有所感地旁观着,视线久久凝滞在虚空一处,让人无端想着:她正在静默地凝视着荒诞的命运。

当母女俩总算能够独处时,母亲紧紧抱住了阿筝。

阿筝轻轻地问她:“妈,为什么你最喜欢我呢?”孩子喜欢明知故问。每次总是受父亲打、讨父亲骂的女儿,明白自身价值、意义都比不过弟弟的女儿,总是喜欢被母亲保护与偏爱的感觉。

“你怎么知道妈妈最喜欢你?”母亲有些好笑地打理着女儿的头发。她想的不同: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呢?能懂得存款里的寥寥数字,懂得男人心里的打算,懂得自己的未来有什么在等着吗?一缕缕愁思攀上母亲的眼底,里面闪烁着一个天真的女孩。

“我就是知道的。”阿筝抬头看向母亲,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又补充了一句,“妈妈,我知道的或许比你想象得多呢。”

“你说嘛,妈妈,你为什么最喜欢我呀!”阿筝笑眯眯地倒在母亲的怀抱里,亲昵地环住她的脖子,贪婪地嗅着独属于母亲的馨香。

而她的母亲纵容着女孩儿的撒娇,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

“因为在我所有的奇迹里,你是最棒的那一个。”

“玉兰,你这女儿,出落得越发好啦!”同事凑过来与阿筝那瘦弱的母亲说着话。

“谢谢啦。”母亲害羞地笑了笑,手上的活却是没停。而阿筝坐在一旁,静静地帮妈妈工作——工厂的任务是制作拉链头:把几个金属组装在一起,然后拿一个铁锤重重地锤一下,听到“咔哒”一声便是好了。若是做得不好,会扣工钱,所以阿筝做好后还会掰一下拉链头,以确保做工质量。一天做完这些下来,手指会被染黑,沾染冰冷金属的机械气味;要是常年做,会变得如阿筝母亲一般,十个手指头永远黑黑的,发出一种去不掉的汽油味,好像是从骨头缝隙里钻出来的。

“听说她还识几个字?”女人神神道道地问。

“是呀!只可惜没叫她念完……家里还有个男孩的。”3BF5A383-A483-4BF2-A7C3-556E1C681769

阿筝低着头,静默地制作着手上的拉链。她好像能透过这小小的、泛着一股莫名金属气味的物件,隐隐窥见自己的未来似的。

“识字好些!争点气,生个女儿能钓个金龟婿呢!”那女人笑眯眯地对母女俩说。

阿筝的脑子瞬间懵掉了,她好像听不懂这短短的一句话,有千钧重的字一下子砸在了她的脑子里,弄得她眼花缭乱、头痛欲裂。她无端觉得有些冷,但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依旧温热。

就好像身体背叛了感官,撕裂了整个阿筝。

她又摸了摸自己,还是温热。一种破裂感在蔓延,她的灵魂感受不到自己了。阿筝冷静地想着,是啊,一个金龟婿……这是一个女人的人生中多么需要的东西。

她依旧机械地把所有零件堆叠在桌上,然后握紧手上的铁棒用力地敲一下。闷闷的一声“咔哒”传来,她拎起这个拉链头,使了点劲儿扯了一下,零件却一下子散开来。这时候,阿筝才发现自己刚刚敲的时候没用力气。

但母亲却倏忽间摔开了铁棒。

阿筝下意识把头抬起一些,发现母亲苍白着一张脸,竭力地想要扯出一个礼貌的笑来,但她失败了。于是她只能颤颤地,像一只濒死的动物发出弱小的、血淋淋的嗫嚅:“……你说什么?”

或许母亲不该摔开那根铁棒。它显然拖不住自己沉重的身躯,又闷又重地磕在了地上,像一个男人低哑的吼叫声,暴戾地发出闷雷一般的呵斥。那主管循声赶来,像一个被点响的炮仗,噼里啪啦一下子就炸了,粗着声音破口大骂:“这是你的东西吗?每天就拿这么点钱发什么臭脾气呢,上班时间你们还在这里聊天?干不好就回家去做饭带孩子,女人还来外面干活儿?就你们女人能干好什么?”

阿筝被震住了,但她显然拥有面对这种场面的熟练:她把头垂得很低,好像下巴和脖子本来就该连在一起;但是耳朵是无法闭合的,甚至在这样的大声呵斥下被震得发麻。不过阿筝倒无所谓,因为这时她正在心里默念:别人生气我不气,别人气死我如意。

一遍又一遍,一定要叫心里的声音,盖过耳朵里的声音。这是妈妈交给她的法宝,从来没有一次失灵过。

“……你们发什么神经啊!再不好好干活就通通都给我滚!”

这句话是一个讯号,阿筝判断出来。于是她可以微微直起有点酸涩的脖颈,视线也可以从脚尖那里挪上来一些。阿筝首先看到的是母亲的同事,那女人上了些年纪,但眉眼间却还是能看出风情来。她收了之前那副微笑,沉默地听完主管所有爆发砸落的语句,在听到这句话后,也同样敏捷而迅速地做出反应——那是一个显得俏皮而柔媚的笑。用女人的眼光来看是稍显做作而不和谐的,但是它足以应付一个男人,这样柔弱的、讨好的、娇俏的,像一股温水一样包裹着,他们最喜欢被包裹着。

凭一个女性的直觉,阿筝知道这件事要结束了。

主管是什么时候走的,阿筝已经不记得了。因为这一次,母亲的法宝失灵了。

或许是母亲忘记用她的法宝了?可是在家里,她每次都用它来应对父亲的啊……为什么这一次,她忘记用了呢?她现在一点也不像一个母亲,反而有点像阿筝,低下头默默掉了眼泪,而后又抬起头,眼睛像兔子一样红红的,哭得越来越大声,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委屈得像是全世界都对不起她一样。

那女同事拉了拉被主管扯得有些皱的衣服,脸上显出难过的神情,却还是对母亲说:“不能再哭下去了,要不然今天给扣了钱,又得白干了……”说罢又像是在安慰自己:“其实当个家庭主妇也还不错。”

“家庭主妇!”母亲像是一只已经被钢线扯断一半脖子的动物,血淋淋的,这个词化作了另一股钢线,想要割断她仅剩的半个脖子,她临死前绝望地扯出最后的嘶吼:“他们把我当什么?他的老人小孩都要我照顾着,他们把我当过人吗?我没工作,只能伸手跟男人要钱!柴米油盐哪一样不要钱?现在是个人出门都要钱啊,要吃,要喝,老人小孩一生病更是要钱!他还要玩!流水一样地花钱!”

“一个没本事的男人一个月挣多少钱,啊?他要赌钱!要喝酒!要抽烟!剩下他给你多少?你得求着他给你啊!……”她又哭又叫,眼泪像血一样,流得满脸都是,发疯一样用又小又尖的泣音叫喊着,叫阿筝害怕又难过。

“一家四五口人花着,那么点钱要养活多少人啊,够不够?每一个你都要伺候,他们说你做得不好!还怪你没有给他存下钱……呜啊……每天三頓饭要考虑每个人什么口味,做家务……那么点破地方还那么脏,放了一大堆破烂东西!我难道不知道脏乱?可是没钱!没有钱啊!做的饭不合心意,擦地擦不干净,都要骂骂咧咧地找你问罪!亲戚多,来了也得伺候,我就是这个命!都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我没有收入,我没钱啊!

“等到他爸妈死了,我终于能出来赚钱了!可是我还是一样地受委屈啊,我在家要被他打被他骂,在厂里还要被主管骂,我不是人啊!我还要防着人,一不小心就喝下谁给我下的药!我那天……呜呃……身上痒了整整一天,喝过一瓶臭的水!大家都嫌我是个女人!没力气啊!他们男人还要骂你,骂你出来就是卖,是勾引!”

她哭到最后已经没有力气了,虚弱地说:“我能坚持,我必须得坚持啊……呜啊……”她断断续续地哽咽,“下辈子我不要做女人了,不要做女人了。”

母亲哭了一会儿,又拿起了那根铁棒,好像拿着她的命。

“阿筝会有自己的人生,她要自己决定的。”那是在回答被主管打断前女同事的问题。母亲用哭得亮亮的眼睛看着阿筝,阿筝静默得就像是一个不存在的希望,却好像承载了所有需要坚持的理由,这又使母亲虚弱而坚毅地说:“有我,有我呢……我不会叫她活成我这样的。”

阿筝低下头,她不敢停下手上的动作,这样好像能让她暂时忘记些什么痛苦的东西。她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委屈,整个人动弹不得,只有豆大的眼泪不断从阿筝的眼眶里无意识地滚落,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像一场盛夏永不停歇的暴雨,砸得她很疼、很疼。

那时的阿筝还年轻,却依稀读懂了一个沧桑眼神背后的故事。于是每当下雨的时候,她总能想起母亲的眼神。也是这时候起,她下决心载着母亲的希望,一定要永不疲倦地走向一个被希冀的人生。3BF5A383-A483-4BF2-A7C3-556E1C681769

当天晚上,母亲抱着阿筝入眠。在狭小的一张床上,母亲睁开眼睛,轻轻唤了一声“阿筝”,尽量不去吵醒躺在另一旁打鼾的丈夫与儿子。

一句小小的回应在黑暗中流淌进母亲的耳朵,她无声地笑了笑。

“阿筝。你记得那朵,你最爱的玉兰花吗?”

“……妈妈,我记得的。”哈出的气体包裹着两人的轻声细语。

母亲总是很聪明的,她没有说,阿筝,不要在意那个阿姨说的话,而是说,“阿筝,你以后会是玉兰花的,对不对?”

阿筝听懂了母亲的言外之意,她心中止不住泛起柔情。那一朵洁白的广玉兰,是她深闺里的一枝梦,它的馨香里面好像包裹了所有遥不可及的企望,那不仅仅是一个漂亮宽阔的大房子,还有一个尊重她、给她自由的爱人,一份心满意足的工作,让她能够呵护母亲的能力……

不过阿筝心里记得最清楚的,是那场母亲的失态,是她痛苦半生的眼泪,淅淅沥沥的,依旧落在现在和往后的岁月里,甚至不小心碰到了人,还要被愤愤地咒骂一声,好像沾染到苦难人的一部分,便把厄运也带来了一样。阿筝想,如果他们能够弯下腰平视,又怎么会闻不到我们身上的玉兰香,看不见我们这一生经久不息的哀伤呢?

于是她也对母亲说:“妈妈,你也有自己的玉兰花的。”我以后,会给你一朵玉兰花的。

母亲亲了亲她。

阿筝无数次想要挣脱的那句话,总在如影随形地纠缠她。

终于,在她长到二十多岁的时候,一个男人出现了。

那时候她被调到另一个车间工作,做的是检查的活计。每一天,无数个从母亲手里敲出来的拉链头,都被送往这里;门口那一颗颗因紧张而跳动的心,都牵扯着阿筝的呼吸——多少个像母亲一样的员工,要因为不合格的产品受到责罚呢?

身旁的同事,总会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后来,这个男同事问她:“阿筝,你愿意和我好吗?”

从这句话突破一个男人的嘴巴,随着生活的风吹进女人的耳朵里之后,那个女人,就会恍然大悟了——有一句话,随着出生之际医生宣布性别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宣判给她了。它并不缠绕一个女孩,只是静默地跟在她身后,等待着她成为女人的时机。这样的跟随往往被一些年长的女人发现,她们沧桑的眼神透过一个女孩,往往能看到大多数女人身上的命运或悲剧。

阿筝看了看这个同事——他穿着工装,戴着一块黑色的手表,款款地向她开口。阿筝看那男人的样子,他好像认定了自己会很感动;但其实没有,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是一个以前从未清晰过的自我定义:她不再是母亲怀里的那个女孩了,她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女人。

阿筝这时才有些恍然,原来女人这个定义,是离不开男人、离不开生活的吗?闻着他身上微微的汗臭味,从嘴里带出来的黏腻气流,她越发想念自己的玉兰花,同时又觉得一朵玉兰是多么遥不可及。

“我爸妈都很喜欢你,你老懂事、老会伺候人了!你可不知道你爸在外面怎样夸你,说你在家听话,又乖!骂不还口,打也不还手,错了就改,这是好品质!你可别怕,到了我家,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他显得很高兴,似乎阿筝已然答应了他,未来的美好生活也清晰可触。

她猛然打断了他無限的幻想:“不了,我暂时没想过。”

那男人有点不悦,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从未想过被拒绝。他连说了几个好,有种被拒绝的羞恼,用一种不知名的眼光看了她一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阿筝看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猛然跳了一下。

女人很难参与到男人的事情里面,但是女人总要做出牺牲,仿佛女人生来就是用来交换的——交换到别人家里去,换来嫁妆还能省掉一口饭,正如阿筝很少见到母亲回娘家;还有,她要学会用自己的力气交换一晚上的安眠——这力气用来做家务伺候人,照顾老人小孩,还要经常应对丈夫的打骂怪罪,她成了一个家庭妇女,或者是外面有工作的家庭妇女,像一只永远不知疲惫的耕牛,经常要受到鞭挞,令它再干一点,多干一点。

这一点在父亲回到家沉默地坐在阿筝面前时得到证实。那些男人的事情父亲没和她讲,只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吩咐道:“你已经该嫁人了,这个就很好。”

阿筝也学着用沉默应对,但这对父亲不管用。他突然站起来,像一只恼怒的狮子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低沉地发出警告,面色赤红,哼哧哼哧地吐出粗重的喘息。

下一秒,他突然大力掀翻了桌子,上面零零散散的东西响当当落了一地,而桌子则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砸了阿筝一个激灵;父亲急速转过头,怒火中烧地拉起阿筝,粗暴地扯起她的头发,贴着她的耳朵,流着汗喊道:“你知道咱家和他们家的关系吗?老子就想着他当我的金龟婿呢!”

阿筝被吓傻了,她的眼泪下意识地夺眶而出,所有感觉一下子拉起警报,“滴滴”地在她脑海里吵成一团。她的第一反应是默念:别人生气我不气,别人气死我如意……可这不是一个让心发声的好时机,因为这一次,父亲的暴戾都是冲着她的。

“你知道我现在过的什么日子?”他的眼睛生理性地泛红,口中飘出一股子啤酒的味道,阿筝这才知道原来面色赤红是因为父亲又喝了酒。喝了酒的人是不讲道理的,来不及反应,她的耳朵被扯得发疼,她无意识地大声尖叫,大股大股的眼泪汇聚流至下巴,再一滴滴砸落。烟草味充斥她的鼻腔,酒味和钱臭味一起涌上,撕扯着她最后一根神经。她头脑发蒙,哭泣着、尖叫着点头,疯狂地点头,即使头皮被扯得发麻,好像耳朵血淋淋地被扯掉,也要拼了命点头,凭着直刺生机的直觉。她心里有个模模糊糊的猜想,关于那些男人的事情——麻将桌上,他一定欠了他们家很多钱。

第二天再见男同事,阿筝不再愣怔,她发现自己已经颤抖着回应了这个男人。他显然很高兴,喜悦地将阿筝抱住。一个陌生的、充斥着男人气味的拥抱,阿筝脸色发白,脑海里闪现着父亲对她的叱喝、拿工资后多数交与弟弟的无力……以及母亲那句虚弱而坚毅的“有我呢”。3BF5A383-A483-4BF2-A7C3-556E1C681769

“阿筝!我晓得的,你的筝是风筝的筝,以后,我给你一片天空,你就在里面飞!”那男人不无得意地许诺,絮叨着他听邻里说,阿筝这个女孩怎样的好……

阿筝是多聪明的女孩,她总能抓住这些话的重点:他给的天空,邻里的夸赞。她轻轻地在心里回答着:不是的,你来了,我这只风筝才被线拴住了。现在,我离那一朵玉兰花越来越远了。

内心一片荒芜,寂寞如潮水般涌来,阿筝只是守在那里,感受着命运攀爬过的痕迹,忍耐着心底无尽的哀愁。但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漂亮,显得愈发娇俏动人了。

我只是虚度年华,徒然浪费。她想。

青春年华都葬送给了什么呢。

她只是一只风筝,一如她的名字,被无形的线绳牵着,牵着,牵着……倏忽间,有一个近乎大胆的想法突然袭击了她:母亲为她取的这个小名,到底说的是谁呢?是……母亲自己吗?还是她早就在捧着小小的自己时,隐隐窥见了这个女婴的往后?

她并没有继续想下去,弟弟来了电话。

“阿姐。”那边的声音有些犹犹豫豫的。

阿筝把眉头一皱,心里烦闷得很——母亲的病叫她很是担忧,所幸医院说这次还不是时候。等今天的工作干完了,她就采一朵玉兰花回去,放在母亲的床头,那香味会使母亲的病容也绽放一丝笑意。她不想与弟弟在言语上纠缠过多,直接开口道:“你这次要多少钱?”

“……差不多一千,姐。你也知道的,要是妈的病……事情总得先准备起来……”

是阿筝半个月的工资。

若是往常,她便给了。但“事先准备”这些字眼儿瞬间刺痛了她,面临着未知的深渊,死神或许就在这里凝视着。

敏感的神经就像突发警报似的不断轰鸣着,阿筝脑海中闪过一瞬的空白,疲惫的身体也猛然颤了一下,捏着手机的手猛然缩紧,手指显出用力过度的苍白。她感觉有些晕眩,苍白着一张素净的小脸,有点咄咄逼人地质问:“什么事情,啊?会有什么事情?医院已经说过了不是这次!”

“医院哪次不是说,哎呀不是这一次!”那头的声音可以听出有些不耐烦,急躁地反问着,“钱秀珠你不要老这样任性了!这钱你到底给不给?”

阿筝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怒气不断地撕扯着她的理智,将她的好脾气燃烧着,她有些失态地喊了回去:“你在说什么!医院发的通知你是没眼睛看吗?他们给你发病危通知书了吗,啊?”

电话那头安静了少些时候,就在阿筝想要挂断的时候,弟弟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出现:“你是不是就是不想给钱?”

阿筝愣怔了一瞬,一阵尖锐刺耳的、指甲划过黑板的刺啦声刺入了她的耳朵,如利剑一般贯穿她的脑袋。

下一秒她尖锐地叫了起来,疯了似的扯着喉咙,拼了命地谩骂:“对啊!我就是不想给钱!”她用上了小地方最低俗的骂语,一并把“白眼狼”“黑心肝”“没良心”等脏字眼儿发了狠地朝对方身上砸去,好像那是她最大的敌人。阿筝被气得眼睛红红的,脑袋一空,眼泪也流了下来,胸膛猛烈地起伏着,像一只野兽狰狞着张牙舞爪,怒吼着撕裂什么。

电话那一头也在骂骂咧咧,突然被一只手拿走了。阿筝的对象,满是无奈地抱住了她,安慰道:“没事的,你们姐弟怎么还吵起来了?你车间的同事和我讲了,不就是钱吗?要多少我给!”

阿筝的脑子乱糟糟的,她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声音都朦朦胧胧的,听不真切。她迷迷糊糊地记得,好像要去采一朵玉兰……

她的灵魂应该飘去了某处地方,只剩下一副躯壳在迷茫地问着:“什么钱?”

“你弟弟要借的钱……或者是,你妈妈手术要的钱。”

“什么钱?”阿筝好像没听懂,又怔忪着问了一遍。于是那男人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

阿筝很缓慢地眨了眨眼,迟疑着:“什么钱?为什么要给我钱?”

“因为我是你老公啊!”那个男人自以为浪漫地说着,好像有着怎样的骄傲似的,从那张脸上也可见隐隐的傲气,或者残忍地说——虚荣。

阿筝愣愣的,反复把这句话念叨了几遍,灵魂好像才回归了。她猛然一抖,这时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随着理智的一点点回归,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跌下了深渊,下面有空洞的黑暗,无时不在凝视着她,让她毛骨悚然,本能地打了个寒战。

不对,这样描述不对,不像是深渊;她现在好像掌握着什么权力,可以驱使着他,叫他给钱,叫他听话……这是真实的吗?她一遍遍问自己,这是幸福的感觉吗?她想,作为一个拥有男人的女人,在某种程度上好像是应该有某些权力的,一个男人愿意为女人花钱,这个女人难道不满足吗?

她反复问自己,是的,她是满意的。这笔钱好像给了她一线生机,让她得以喘息,这是她的希望啊。经济上得到了满足感,她好像终于能够被人珍重,拥有支配钱的权力,支配他的权力,从而拥有支配自己人生的权力,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吗?

他把愣愣地发傻的阿筝拥入了怀中,温声安慰道:“不怕,以后我们一起伺候我爹娘,再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叫他们开心。”

公婆……孩子……伺候……钱……什么?记忆中有什么也是一样的吗?为什么好耳熟?

她无意识地喃喃:“不要。”

男人的神情猛然变了,又有点好笑地把这当作小孩的玩笑,故意逗她:“怎么不要?我会是你的老公。你以后要给我生孩子。”

“每个月给你一半工资,好不好?剩下的我抽抽烟,喝点小酒,可不可以?”

她有点被他態度的快速改变吓到了,脸上下意识显出面对暴虐父亲的惊惧;可他描绘的未来又好像充满希望,使她想要微笑——所以阿筝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扭曲的神情,这十分容易使人误会成拒绝。

所以他一下子沉下了脸,阴森森地问她:“不好吗?”

突然,她知道为什么耳熟了——几年前母亲发疯似的哭泣声在她脑海里越发清晰尖锐了:“……我像狗一样求着他给钱啊!”那些话好像在用尖锐的指甲抠着她,发狠地划拉她的思想,划得她血淋淋的,皮肉都要被割下了,无声地尖叫着:那是假的!3BF5A383-A483-4BF2-A7C3-556E1C681769

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向一个深渊,母亲在里面看着她。真的后悔了,真的好害怕……她几乎快哭出来,可是她不能。阿筝已经做不到再扯出一个虚假到近乎完美的笑容了,她颤抖着,觉得前路茫茫,无论哪里都看不真切,仿佛要吃下一个人。那只野兽终于从迷雾中露出来了,他伪装着,深情款款地“爱你”。

他好像捧起她的脸,但是力气好大,疼得她想要求饶、想要发疯。

“好不好!到底好不好!”

他是敌人,不是爱人!她拼命在心里尖叫。她好像一个虚无缥缈的鬼魂,无助地念叨:玉兰花……

“……好。”颤抖的泣音。

应该是感动哭了,男人愉悦地想着。

“妈,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一个男人不停在逼仄阴暗的小房间里徘徊着,地上已经散了一地的烟头,浓厚的廉价尼古丁味道彰显着他的急躁与不耐。他脸上划过一瞬的沉痛,却还是慢慢开口:“我这次请了半个月的假,你也知道大城市的日子不好过,我好不容易才能回来一次。”他兀自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好像把他折磨坏了,连坐着也是弯腰低头,声线颤颤巍巍,“车票要钱,我在外面租房子也得要钱,过生活要钱,讨老婆的钱也得自己赚!你们能给我什么?爸欠姐夫家那些钱,凭着人情一笔勾销,哪里拿得出钱给我娶媳妇?”

他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冲着人发点脾气,生活就能不那么难过了。当弟弟长成了男人,他要承担的或许是两个家庭。这也许是为什么男人都要暴戾地大吼,无能狂怒地发泄。

“姐一个女的能赚多少钱!她要是马上嫁了倒是能帮点忙……自打你病了,不都得依靠儿子掏钱!生病多吃钱啊!我现在欠了一屁股债,还要被医生第三次叫回来,我苦啊,妈!”

“……你能不能走啊。”

这句话好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扇了自己一巴掌,无声地哭了起来。这一巴掌好像是筹码,他有了久违的、孩子一般的任性和委屈,哽咽着,呢喃着:“我受不了了……你什么时候走哇?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不要再活得像一只畜生了,不要每次都被别人瞧不起……呜啊……”

玉兰费了一番力气,才转过头去看这个哭泣的男人。她没有说话,那双沧桑的眼睛浑浊地转动了几下,却没有留下什么。

生活是一场大病,她的孩子们都在挣扎。这个母亲的心里是一片荒凉的凄苦,扎根于此的是大半辈子的浮沉与沦落,她又有什么能指责或告诫的呢?

玉兰温柔地合上了双眼。

她说:“你扶我起来去田里瞧瞧吧……会看见玉兰花吗?”

“妈,田里没有玉兰花。”

阿筝为母亲削好了苹果,随后拿起一把刀,仔细把一个大大的苹果切成小而薄的小块,细心地摆到盘子里,略微擦了擦手之后便端进了房间。

母亲躺在床上,轻轻摆弄着手上的玉兰花。那洁白的花瓣一如既往,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娇娇嫩嫩地攀住了一双粗糙而布满褶皱的手。她的脸上还是挂着一个温温柔柔的笑,只是这苍白的病容愈发衬得她脆弱,所以这笑容也变得单薄了。

“阿筝,我最喜欢玉兰了。”

阿筝笑了笑,她轻轻拨了拨母亲额前细碎而发白的头发,然后用牙签插了一小块苹果,送到母亲的嘴边。阿筝脸上洋溢着纯粹的笑意,柔柔地看向母亲,浅浅地抿嘴笑道:“是呀,李玉兰小姐,玉兰谁不爱呢?”

那病弱的母亲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嗔怪似的瞪了她一眼,随后也挨不住地笑了,宠溺地再看她一眼:“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听你爸说,你很中意你那个对象?是这样的吗,阿筝?”母亲咬下了那一块苹果,声音有些含含糊糊的,眼神还是温柔如水。

阿筝沉默着再为母亲挑了块苹果,轻轻回了声“嗯”。她想起父亲喜悦的神情,一锤定音地为两人敲定了婚姻,还有随着这婚姻一笔勾销的债务。

李玉兰看不清女儿脸上的神情,她病得太久了;而悲伤的故事又被阿筝藏起来了,这个母亲没办法找到。

“要是你中意他,就好好过生活,不要被欺负了,开心才是要紧的……”母亲摸了摸手上已经有些泛黄的玉兰花,轻轻咬住了阿筝递过来的苹果。

“但要是你不喜欢他,只是你爸喜欢,阿筝。”枯老的一只手突然伸出来,把阿筝的手攥住,紧紧的。阿筝下意识抬起头,母亲那双眼睛充满了一直以来的坚毅,下巴微微抬起,有着近乎直觉的敏锐和无比了解女儿的能力,死死地盯住了她,像一朵高傲的玉兰花。

“那你就拒绝,你走吧。”

阿筝这才发现手上被塞了钱。一叠纸币,叫阿筝几乎失声。

“……妈,你哪里来的钱?爸怎么会给你钱呢?”

阿筝只看见李玉兰小姐狡黠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一堆,像一只狡猾又可爱的狐狸。她难得轻快地开口道:“那些药我没买,都省下来啦!”

“要是我病得严重,你爸才懒得给我买药吧……所以我一病下的时候,就向他要了钱说买药。”

“你没吃药……”阿筝发了蒙,鼻头酸酸的,眼泪又不争气地凝聚起来,她好像因这句话受了天大的委屈,发出一阵低低的絮音——“你没吃药啊,你没有吃药……”

母亲打断了她:“阿筝,我现在已经没什么舍不得啦,这辈子就这样吧!我觉得挺好,有个你呢!”她这时的神情像一个调皮活泼的小姑娘,眼睛笑眯眯的,反倒是阿筝的神色,活像个气哭的母亲。

“妈……这钱我留着给你治病!你也别说胡话了。”

母亲摇了摇头,贪恋地看着阿筝,依旧在絮絮叨叨:“要是你留下,这笔钱就自己保管,誰也别给;要是你想走,这笔钱就是你的未来,你爸他不知道,也拦不住……”

许是有些口渴,枯老的手拍了拍阿筝,朝某个地方指了指。“阿筝,给我递杯水,在桌子上。”

阿筝心里乱糟糟的,闻言起身去拿。一些纷杂的画面,有些是对象,有些是母亲,有些是玉兰,在脑海中一一闪现,又全都溜走。她本来是一只受困的小兽,呜咽着舔舐自己的伤疤,早已习惯于自由的消失,蜷缩于逼仄的一隅,无人应答;可是偏偏母亲总是能发现她,救赎她,让她恍然也回到了生活,再也不用做一个迷茫的鬼魂。3BF5A383-A483-4BF2-A7C3-556E1C681769

“阿筝。”母亲把空水杯再递给她,突兀地叫住了她。她有些不明所以地回头看,母亲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又低低地咳了几声。

那好像是一个腐朽鬼魂飘来的呻吟:“我不喜欢你被逼着去做家务,去伺候公婆……整天要把破破烂烂的小地方整理出花儿来,还要做饭,忍着人家给你的打骂。我舍不得。”

“阿筝……你知道吗,你的‘zhēng,是铁骨铮铮的‘铮呀!”她微笑,终于抬起头温柔地看向阿筝,眼睛里面亮亮的。

“那时你还小,我说要给你取小名。你爸他重男轻女,我不服气。我叫玉兰,是你姥姥想要我生得好看,像花一样;可是我当时仔细想你的名字,不应该和我一样,不应该走我的路。我只有一个念头:女儿家的骨头,未必就比男人轻贱……你要好好活。”

阿筝愣愣地走到母亲的床边瘫坐下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她想起对象阴沉着脸说给他生孩子,想起被父亲扯得发红的耳朵,还想起弟弟嫌弃她身为女人赚钱不多;这一切好像是一个女人命里应该承受的,在绝对的暴戾面前,她失去了一切说话的权利,只能握着一些虚无的,告诉自己这已经很值得满意了。

她那双眼睛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就像她心底的悲伤再也兜不住似的,只好化作轻盈的泪滴,流淌出灵魂的爱与悲。

“我……我以为是风筝的‘筝!爸他和我讲是风筝的‘筝,是风筝的‘筝!”她止不住地哽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执着于一个小小的字眼,但她只能抓住这个,向母亲传达心中积蓄多年的痛苦与委屈。

“不是风筝的‘筝,不是!不是的,妈!”她忍不住伏在母亲的身上,像儿时一样环住这个瘦弱妇人的脖颈,抽抽噎噎地重复着这一句话,好像这能带给她莫大的力量。

要铁骨铮铮,一定要活得铁骨铮铮。这会是她新的法宝,成为支撑她摘下梦中那朵玉兰的勇气。

母亲终于淌下了眼泪。她没有文化,不懂得这两个“zhēng”怎么写,可是她艰难地吐息道:“是……呀,不是,不是‘风筝,是……‘铁骨铮铮。”这是每一个遭遇苦难的母亲所希冀女儿的,不要再遭那么多罪了,她可以不漂亮、不丰满、不聪明,但她一定要勇敢,一定要坚定地、活得好好的。

母亲抬起红红的浑浊眼睛,好像在用生命给阿筝一份力量。

“答应我……不开心就要走,好吗?一定要走,就算带着我的一份,好不好啊?”她拼命去抓阿箏的手,死死地攥住了,反反复复道:“答应我,答应我……”直到阿筝拼了命地点头,流着眼泪点头。

她最后一次摸了摸女儿的头,轻轻呢喃:“阿铮,如果我走了,把我忘了就行,要勇敢地往前走,不要回头看。”

十一

那个女人抱着一具尸体,号啕大哭。那朵在尸体上的玉兰花已经泛黄,黏稠的黄色污染了所有的洁白,暗淡无光。

桌上的水杯还残留着些许气味刺鼻的液体,闻上去应该是农药。丧礼办完之后,邻里都知道一个叫“阿筝”的女孩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她最爱的是玉兰,没人知道她其实叫“阿铮”。

从始至终。

作者简介

吴泽英,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3BF5A383-A483-4BF2-A7C3-556E1C6817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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