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英眉没想到，男人八卦起来更加没谱。听他们说到广盈公司的技术部主管一直未婚，英眉忍不住插了一句：“那位夏主任，我正好认识，很优秀的一位女性。”

张经理别过脸，有点尴尬地端起水杯抿了一口。陈总却纹丝未动，他乐呵呵道：“那是，那是，工作搞那么出色，哪有时间嫁人啊。”张经理佩服地扫了他一眼，暗道“笑面虎”果真厉害。

英眉的表情也没变：“陈总，张经理，我们书记刚散会，请你们去他办公室。”

两人刚走，小邵就问英眉：“主任，您跟广盈的夏主任很熟啊？”

英眉把准备好的资料放进档案盒：“名字听说过，人不认识。”

小邵惊奇地从电脑后面探出脑袋：“主任，您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骗人？”

等陈、张二人从书记那离开，英眉也错过了食堂的饭点。她想起很久没吃“柳记酸菜鱼”，打算来一份微辣出出汗。虽是江南女子，英眉喜辣不喜甜。

柳记的店面比较简陋，进门便是两张方桌，都有了客人。右边是收银台，后面是厨房，猛火灶和油烟机呼呼作响，空中一股浓浓的油烟味。英眉点了一份酸菜鱼，一份香菇菜心，踩着左边黑黑窄窄的楼梯上了二楼。

楼上的房间也不大，两块隔板两条门帘，隔出三个单间。隔板接地不接顶，墙顶挂的那台空调，出风可以兼顾全屋。最里面靠窗的干脆连门帘也没有，跟走道连成一个L形，英眉径直走了进去。

这家酸菜鱼味道不错，就是卫生条件一般。坐下前，她抽了两张纸巾，仔细擦了擦凳子和需要使用的桌面。

隔板不隔音，隔壁两个男人在说话。声音不算大，却听得清清楚楚。

“陈队实在是喝多了，什么都不记得。但他发誓双方是自愿的，他们有联系记录，号码尾数是4个8。但是查下来，主人是售楼处销售经理。她的通话记录太复杂，就没再往下查。”这个声音比较浑厚，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

另外一人声音细些：“嘿，查下去没准更有好戏看！”

英眉记得自己点的微辣，还是被辣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桌上积了一堆擦过的餐巾纸。她张着嘴呼气，伸手想再抽一张，结果用力过猛，已经没多少分量的纸袋子被甩进了鱼汤。

她用最后一张纸仔细擦完眼睛、鼻子，把纸袋子捡了出来，看着一桌狼藉，再也没了胃口。

2

周末，英眉在办公室写材料，接到了侄女的电话，说有急事找她。

推開奶茶店的门，侄女坐在最里面那桌，正向她招手。侄女又高又瘦，穿着亮黄色的紧身背心，搭配毛边牛仔短裤，露出并不白皙的纤细四肢，一股浓浓的社会气息。英眉皱了皱眉，替她买了不少正装，可以修饰身材的短板，她偏爱穿自己在网上买的这些。

“姑姑，你上次发给我的号码，是邱总的常用号吗？”英眉才走近，侄女便迫不及待地问。

“什么号码？”英眉坐下，包搁在腿上。她没打算跟侄女长聊，挺直的腰板甚至没有靠向椅背。

“手机啊，185****8888。”侄女一口气报了出来，很是急切。

“你倒是背得熟。”英眉打开包，她不擅长记号码，得看通讯录。

侄女眼神闪烁：“号码好记呗。”

“找他有事？”英眉取出手机，将包放在面前的桌上。

侄女这次没有迟疑：“回访客户啊，大客户不得维护好？”

“投保人是张楠，你打给邱伟干吗？”英眉的语气已有些防备。

“反正最终都是邱总出钱，当然直接搞定邱总啊。”侄女年龄不大，鬼心思不少。

“我买了好几单，也没见你回访，对别人倒是上心。”英眉的语气软了下来。参加工作以后，带侄女吃饭、逛街、买衣服都是她的事，已经习惯了。

“自家人客套什么？大老板才要巴结好，那都是大单子！”侄女两眼放光，然后突然沮丧，带着不甘：“打了好几次都没人听，好不容易通了，却是个女的，吓了我一跳，就把电话挂了，不知道是什么人，嗲声嗲气的……”

英眉急了，屁股从椅子上前移了几分：“既然是回访客户，就大大方方地打电话，万一邱总在开会，秘书接电话不是很正常？你听到女人的声音就挂断，人家会怎么联想？”

“邱总又帅又有钱，你要是肯嫁，他就是我姑父，什么大单做不到？哪要我巴巴地打电话？”侄女冲口而出，见姑姑脸色不好，也不怎么惧怕，睕了她一眼，轻声嘀咕：“好男人不抓住，就知道加班，脑子不好。”说完拿起手边的吸管，撕开包装，用力扎进奶茶杯，连续吸了好几口。“珍珠”钻进吸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英眉气得脸色发白，嘴角哆嗦半天。她四下看看，店里只有她们一桌，压低声音道：“听不懂玩笑话？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人家喜欢？他的女朋友一个比一个年轻，个个肤白貌美。”侄女听得很认真，眼睛突然一亮，紧接着小脸一皱，表情很是精彩，看得英眉眼皮直跳。

真是气糊涂了，怎么能跟侄女说这些，她赶紧道：“我提醒你，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做业务，不然我让王梅销了你的工号！”

侄女低头看看自己，失落地趴在桌上，赌气不吭声。

英眉知道她没听进去，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把声音放柔和：“那不是你能进入的圈子，也不是你能驾驭的生活，还是脚踏实地地好好工作，找个门当户对的人谈恋爱，别做不切实际的梦！”说到最后，突然就泄了气。

这个侄女，她看着长大的，就像是自己的女儿。可是，侄女那天拎着那件礼服：“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在我耳边唠叨，姑姑如何如何优秀，什么都要跟姑姑学，可是，姑姑，你真的开心吗？我可不想跟你一样，我也不喜欢，就像这条裙子，不是我的菜。”

英眉打开手机通讯录，邱伟的号码存了三个，分别是150****8888，130****8888，185****8888，前两个存了好些年了，最后一个是去年存的。邱伟有事找她，好几次都用的这个号，她便顺手存了下来。邱伟长年跟移动和联通有合作，经常拿到好号码，有时自己用，有时送人，也有用着用着被别人看中的，送号码是他的社交手段。7D27A160-5FBA-419B-AA2E-C2A85447AAAB

看来这个号码也送人了，说不定还是位红颜，英眉毫不犹豫地删除了。

3

细细叮嘱了侄女一番，英眉还是不放心，走出奶茶店就给嫂子打了个电话。侄女到了恋爱的年龄，自己也该提醒他们进行正确引导，结果嫂子来了一句：“不是有你吗？交给你，我们放心！哎，等一下，我碰！”说完就挂了电话，她正忙着打麻将。

英眉心情很差，决定去逛逛商场。正好最近专柜有折扣活动。

高琴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在试衣间，从包里掏出手机一看，知道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便将衣服和随身物品都抱了出来。

坐在衣架旁的沙发上，她接通了电话。

照例是婆媳之间那点事，快要挂电话的时候，高琴试探着问英眉：“邱伟家的事，你有没有听说？”

怎么又是邱伟？英眉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没听说。”

“本市爆炸新闻，你都不知道？”

英眉不太热衷道：“你知道我一向消息不灵通，也不爱管闲事。”

“出大事了！”

“怎么？资金链断了？”英眉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冷血。

也难怪，他们这帮同学心态比较奇怪，希望邱伟风生水起，带着自己发财，背后却又幸灾乐祸，预言邱伟随时可能破产，就连英眉也深受影响。

“不是，这次是他老婆。”

“张楠？她能出什么事？”

“全市都传疯了，你真是生活在象牙塔。”

英眉將手机贴在耳边，呆呆出神。

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没有主动联系过邱伟，也没有打听过他的任何事。但是，各色各样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地传到她这里。

他开公司了，他又开公司了。他找女朋友了，他又找女朋友了。

英眉很淡定地挑了两件性价比挺高的衣服结账，效率比以往都高。作为公司高管，每年总要挣几身行头，但她从不买正价的服装。她出身农门，大学毕业分配进了国企，没有任何助力，完全靠自己打拼，工作十几年，买了房，买了车，在城市牢牢地扎了根，成了村里所有人的榜样。只有一样美中不足，她至今没有嫁人。

第二天，英眉刚到办公室坐下，高琴就给她发来一条微信：“看朋友圈了吗？张楠在苏梅岛，估计避风头去了，真替张楠不值！”

最近几年，同学们已经不大聚会，大家都是通过朋友圈了解彼此近况。英眉和高琴都有张楠的微信，这几年，她晒的不是自拍就是聚会，过着有钱又有闲的生活。

邱伟女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张楠从大吵大闹到偃旗息鼓，从正常上班到全职休闲，英眉不知道她是想开了，妥协了，还是麻木了。

听高琴说，邱伟每月给张楠三万块零花钱，张楠还去做了微整，跟以前不一样了。

英眉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张楠，看她发在朋友圈的自拍，还以为用了美颜。去年年底她陪侄女找她签字，才发现的确变化挺大。大约是调整好了心态，人也显得大气婉约。她还跟邱伟在朋友圈频繁互动，一派温馨恩爱的模样，看得英眉云里雾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英眉想起十年前，邱伟找第一个女朋友，张楠跟他大吵了一架，两人闹到要离婚。跟邱伟玩得最好的男同学请英眉去做和事佬，她狠狠骂了邱伟一顿，说他忘恩负义，邱伟竟也没有争辩，承诺每天都会回家。后来听那男同学说，邱伟说到做到，不管在外面玩多迟，一定会回家睡觉。

4

邱伟总说英眉是他的初恋情人，张楠笑他：“你那是暗恋，不是初恋，英眉才看不上你。”这么多女同学，张楠只对英眉和高琴散发善意，因为她俩没事从不联系邱伟。

他们是20世纪70年代末的第一批独生子女，也是学校最风光的一届，后来好些年，老师们还念叨，再也没有遇到一届学生像他们这么优秀。那时候，大家都单纯，只崇拜学霸，他们对班长英眉都很尊敬。英眉也知道，邱伟发迹后，很多同学跟他联系，或远或近地沾点光。英眉却始终保持着友好的距离，或许正因为这样，邱伟对英眉有一份特殊的尊重，张楠也是。

最后一次大型同学聚会，已经过去七八年了。

英眉记得那是个周五，她从省里开完会回来，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她一进包厢就跟三桌人打招呼：“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主桌给她留了座，她也没推辞，赶紧坐下开席。

“你没觉着邱伟的女朋友都是一个类型么？”

“嗯，都年轻，那个小张整整小我一轮。”

“不是，我说的是长相。都是短发波波头，粉擦得雪白，妆化得全差不多，我也分不清小张小李，一个模子出来的。”

“像不像英眉初中的时候？学生头，皮肤白白的……”

高琴猛地一拍桌子：“对，对对对，我就说吧，看她们眼熟。不过，英眉天生就白，从来不化妆。”

这桌，高琴和女同学们聊得正欢，那桌，邱伟已经站起来走向英眉。

“来，敬敬我的初恋情人。”

一般情况下，喝酒的和不喝酒的分开坐，但是英眉是例外，她端起果汁杯，笑盈盈道：“邱总就是会说话，知道我嫁不出去，硬替我撑面子。应该我敬你，谢谢！”

邱伟苦笑：“现在说真话没人信了。”几个男同学起哄：“我们信，我们信。”英眉那天也放松：“你们信他忽悠呢，工作以后，也没见你来找我啊。”

“你是大学生，我才初中毕业，哪敢去找你啊。”邱伟以前从不提学历，事业有成后还去读了MBA。大约是老同学面前不需要装，也可能成功到一定地步不需要学历加持，他说得坦然，目光也坦然，英眉反倒有些紧张，心怦怦直跳，喝了一大口果汁才平息下来。

快散场的时候，邱伟凑到她耳边道：“我在‘湖边小筑买了一幢独栋，只要你点头，就是你的。”英眉的脸立刻就蹿红了，她感觉受到了侮辱，咬牙道：“邱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别误会，是做真正的女主人。”

说不心动是假的。邱伟长相帅气，身材也保持得不错。他和张楠闹了多年，婚姻可能早就名存实亡。只是，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还有勇气走出这一步吗？邱伟真的爱她吗？还是为了圆年少时的一个梦？7D27A160-5FBA-419B-AA2E-C2A85447AAAB

英眉的犹豫只停留了几秒。邱伟生意还要做，河边还要走，红颜还会抱，她绝不会让自己成为第二个张楠。倒不如，永远留着这个遗憾。

英眉知道邱伟喜欢她，初中的时候就知道。但是，她一心想要通过知识改变命运，哪有时间谈情说爱。工作以后，她又忙着在单位站稳脚跟，跟同学们恢复联系的时候，邱伟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他结婚特别早。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张楠不顾家里人反对，义无反顾地跟他跑了。这也是英眉最在意的地方，她不能对不起张楠，邱伟更不能。

英眉不敢错，也不能错。她聪明，她睿智，她正义，她能干，她是所有同学的偶像，她是俗世中的一股清流，她是最后一块净土，她必须端坐在神坛上，谁都不允许她走下来。

邱伟上学那会儿家里富裕，不好好学习，整天调皮捣蛋。没想到父亲经营不善，工厂倒闭了，还欠了一屁股债。邱伟送过快餐，做过服务员，还卖过保险，后来听说有贵人相助，挖到了第一桶金，才开始自己创业。

英眉后来听人意味深长地说，那位贵人是位年长的女企业家，喜欢帅气的小伙子。

5

英眉到保险公司的时候，王梅正在跟客户打电话，对方要退保，她一边沟通，一边给英眉倒了杯红茶，示意她坐会儿。

王梅原本在商场做营业员，因为逻辑和口才出色，被保险公司看中，重点培养了两年。一朝亮剑，大杀四方，她现在已是业界翘楚。好几家保险公司都想挖她，开出了诱人的条件。老东家更是给足了诚意，既给名又给利，王梅投桃报李，没接其他公司的橄榄枝。她已经有一大群信赖她的客户，暂时还不想挪窝。

王梅打完电话，先聊了聊侄女：“你得说说她，让她来上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叫她打考勤，说早上起不来。”侄女所有成交的单子，都是英眉推荐的，说白了就是人情单，侄女自己一个也没谈成。

“人交给你了，怎么管是你的事，我不会插手，更不会包庇。”英眉有强迫症，一边说话一边替王梅整理茶几。她进单位就在公司办公室，现在虽然做了主任，依然保持着随手归档的习惯。她把保单按名字分好，横竖交错叠在一起，还特意把同学的放在最上面。

“同学们都挺支持你呀。”保险大多从熟人开始推销，同学介绍给同事，亲戚介绍给朋友，慢慢辐射、扩散。

王梅扑过来，挽着英眉的手腕：“说起来要感谢你，班长的示范带头作用不可小覷，你带头买比说啥都好使。”

英眉不理她那套，用手指点了点最上面的保单：“这个孟兰有点耳熟。”

“对了，给你看张照片。”王梅收起不正经，打开手机相册，凑到英眉眼前，指着照片里的一个人，“认识吗？”

见英眉迟疑，马上自己回答：“她就是孟兰，小学四年级转来我们镇上的，初二那年他爸调走了，她也跟着转学了。想起来了吗？”

“嗯，有印象。这张照片，你在哪里看到的？”

“蛮长时间了。今年春节，一个客户发在群里显摆，被我看到了。”王梅作为保险公司的高级经理，有许多客户，他们素质良莠不齐，有艰苦奋斗的，也有游戏人间的。她加了很多微信，也入了大量的群，关注客户的动态，了解他们的现状，有助于她针对性地开展工作。

“这是沙城的名媛团，她们整天吃喝玩乐购，今天你带我，明天我带你，‘好东西一起分享。你看，她们全都整过。”

英眉再次看向照片，七八个女人凑在一起的自拍，个个妆容精致。王梅说的孟兰，小时候高高瘦瘦，听说心脏有些问题，常年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现在她的苹果肌不自然地饱满着，粉红锃亮。她身旁的那位，王梅可能不认识，英眉却很熟悉。

张楠，黑黑亮亮的波波头，手托着下巴，以岁月静好的姿势看着镜头。

作者简介

丁玲，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电力作家高研班学员，文章散见于《青春》《脊梁》《泰州晚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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