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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实验(三题)

2022-06-01关山

青春 2022年6期
关键词:镜子

怀抱银杯的人

那场大火着起来的时候,镇子上的人四散奔逃,只有她的丈夫向着火里跑,救出了一群孩子。

当时她正在外地,回到镇子的时候,只见到一片乌黑变形的废墟。丈夫的照片被悬挂在鲜花丛里。他的身体哪去了?那个浓眉大眼活蹦乱跳的身体,那个自己深爱的人,藏身废墟之中。具体是在哪一堆里呢?是黢黑的还是灰白的?是黄褐色满地流淌的液体,还是淡紫色蒸腾在空中的雾气?她木然地看着这些,当时还不知道自己有孕在身。

孩子生下来的时候,镇子上的人轮流来看望,带着小米、鸡蛋和小孩子衣物。他们每家都拿出一枚银币,熔炼成水,浇铸成一个银杯,在孩子满月那天赠送给她,上面雕刻着感谢与赞美之辞。

她原本在镇子上有一份工作,辞掉了。孩子的爷爷偏瘫,奶奶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有一些补助款项,还有一些好心人捐赠,可家里生计仍旧困难。她在带孩子的空里,做做裁剪,挣点零碎花销。她的做工精细,只是太慢,一件衣服要好几个月才能做完。一台老式缝纫机,皮带拉着铁轮子,蹬起来咔嚓咔嚓响,经常坏。熨斗也是老式的,一个铁皮罐,放入烧红去烟的炭火,熨衣服经常抹上灰,或是烫得变形。慢慢地就没了生意。

她背着孩子在田边挖野菜,自己吃,也到集上卖。镇子上的人,不和她讲价,悉数买下。清晨,她家的烟囱是最早冒烟的。她挑着空桶到河边汲水,背着孩子到野地里拔菜。

晚上,她家的灯灭得最晚。银杯被供奉在屋内唯一像样的木桌上。前面摆着一碗当天新汲的井水,一只干瘪的苹果,一把有霉斑的花生。女人把桌子擦得锃亮,把银杯擦得更亮,能映照出她的脸来,仍然年轻着。晚上,她会盯着银杯看一大会儿。关了灯,等孩子睡着,她悄声爬起来,走到桌子跟前,两手伸过去,把银杯揽进怀里,头凑上去,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哭泣,也像是呢喃。

她抱孩子的动作是极轻柔的,仿佛这孩子是一件又脆又薄的玻璃制品。这天,她打了孩子一巴掌。孩子沿着板凳爬上放银杯的木桌,伸手去够。银杯摔到地上,表面凹陷下去一块。她将碎布团成一团,衬在银杯里面,用擀面杖轻轻敲打,试图恢复杯体的圆满,却敲出更多的小坑。孩子在一旁哇哇地哭。她不理不睬。孩子的爷爷在里屋喊,奶奶跑了出来,厉声叫骂。她一声不吭。

镇子上有人去世,她随份子钱,比别人多,有结婚的,生孩子的,也是如此。众人客套一番,赞叹几句,也便习以为常。

老酒家是镇上人们扎堆的去处,人们把酒店的老板也唤作老酒。喜欢借酒助兴或是浇愁的人,脸色酡红,高声叫嚷,有时闹到半夜。这天,有人说到了银杯。

“那是个值钱东西,多沉呀。”

“那个女人怎么样?熬得住吧?”

“听说她晚上搂着银杯睡觉。”

老酒家离她家不太远,喧闹声隐约可闻。她家的窗帘换上加厚层,即使里面亮着灯,也透不出光来。

“黑洞洞的在里面干什么呢?”这天晚上,老酒问众人,脸膛泛着猪肝紫。

他黄绿脸的老婆走出来给大家倒酒,数一数每人喝了几瓶,在账本上仔细记下。她的黄绿脸上常年鲜有表情,像挂了一根干枯的黄瓜,听到这句,撇了一下嘴,说:“干什么,还能干什么!”

“那个女人抱着银杯,想干什么呢?”

七嘴八舌的声音又起,粗野下流的玩笑跟着起来了。闹腾一番,人们四散而去。

不止一双眼睛盯着她家乌黑的窗户,不止一个女人的嘴和耳朵等着捕获那里的消息,不止一个男人扛着随便一件什么用具寻找随便一个什么理由从那里慢慢走过。

老酒家的夜晚越发热闹、无形。老酒黄绿脸的老婆僵尸般的脸上有了一点活泛,每天计量的酒瓶数量都在增加。这些酒瓶在屋后垛成一个锥体,仿佛墓穴。

孩子爷爷过世那天,镇子上的男人们来了,手里拎着厚薄不一的黄表纸。女人们也来了,挽起衣袖,露出紫红的胳膊,准备帮她家操办白事流水席。她站在门口,一身孝服,脸上并没有挂出人们期待的怯弱悲色,而是凌厉决绝。她重复着客气和感谢,但拒绝人们进入院子,也拒绝收下大部分人手里拎的黄表纸。她身材矮小,却像一扇门板,把门堵了个结实。众人的手僵在空中,讷讷半晌。

有一个男人获准进入小院,是镇子上的一位工作人员,给他们家送来了花圈。男人三十左右,高挑斯文,临走时和女人握了握手。女人给他跪了下去,磕了个头。

过了几天,这个男人又来了,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给他们家送来救助款。

在老酒家当天晚上的欢宴中,这个小伙子的形象以及如何进入小院的细节被反复描述。有人想到,小伙子手里拿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的不是钱,而是秘密。他和女人说了些话,当然也是秘密。

“男人女人,还能有什么秘密!”老酒黄绿脸的老婆听到这里,尖着嗓子说,将桌子底下的空酒瓶摆弄得巴拉作响。她的脸色愈加阴暗,就要滴出墨绿的脓汁。

“那个银杯,”有人说,“是我们的敬意,干净的银子,体面的银子。”

另一个人说:“应该将它重新熔炼,再做成银币,还给我们。”

接着一个人说:“这个银杯的价值超过那些银币,还会升值,应该按现值估价之后给我们分。”

有个老人从这里路过,听见他们嚷嚷,走进来。“那场大火,怎么没把你们烧死?”老人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转身就走。几人在背后骂将起来,声音不大。

有一回,一个外庄的媒婆到这里走亲戚,提起她来。

親戚嘘了一声,说:“这事儿你少管。”

媒婆不死心,想到手头上还有一些年纪大的光棍。

亲戚连连摇头,说:“你要是来提亲,只怕没走出这里,就让石头给砸断腿。”

“她不愿意再嫁吗?年纪轻轻的,生计又难。”

“不是她愿不愿意的事儿,她就不应该嫁,别忘了那个银杯啊!”

这天晚上,在擦拭银杯的时候,她发现杯体不再如往常那般灿亮。她用干净毛巾蘸了水擦,色泽越发暗淡,试着蘸肥皂水、酒精、花生油,颜色由灰黑转而呈现出锈红。她将银杯抱在怀里,感觉它热乎乎的,像是抱着婴儿。她的孩子已经长大,到外地上学去了。孩子的奶奶完全丧失了辨识能力,活在混乱的时空中,正在屋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她把银杯抱紧,脸贴上去。突然,感觉它发起烧来,越来越热,直至发烫。她惊叫一声,银杯被她失手摔落在地,发出吱吱的声响,冒出一股烟。EC19FABD-D5F9-49F3-993B-FCDC6CA35696

孩子的奶奶过世之后,老宅的烟囱再也没冒过烟。女人离开镇子,没再回来过。

这年深秋,人们在清理河塘淤泥的时候,当啷一声,铁铲碰到一件硬物,颜色沉暗,捞出来,在浮水里洗了,细看,眼熟。

正是那个银杯。

戴面具的人

早上六点,他起床,在洗脸之前先打开微波炉,里面是昨天晚上放好的馒头片和煎蛋。

六点四十,他赶到小区门口班车停车点。有几个人站在这里,还有人快步向这赶。这些脸都面熟,统一,规范,笑眯眯的。有的互相点点头,多数不打招呼。大家保持着差不多的距离,站定,各自拿出手机翻看。

不超过六点五十,班车到达。旧式中巴,排气管老化,发着突突的声响,冒着呛人的烟。他咳嗽起来。人们有序上车,既不拥挤,也不迟缓,手里仍举着手机,时不时地看上几眼。

坐定,旁边仍是那位年近六十的妇女。他知道她的单位和名字,还知道她家住的楼与自己家隔得不远。这是刚开始坐班车那会儿,两人聊天时得知的。这辆班车已经运行三年,每个人的座位固定。周一至周五,他与这位妇女几乎每天早上和傍晚都会见面。两人第一次坐在一起,说了这些话之后,第二天就说得少了些,以后逐天减少,直至无话。后来碰到了,如果目光正好遇到就含糊不清地支吾一声,或是点下头,两人形成了默契,尽量不让眼神相遇。妇女坐在里边的座位,提前坐好。他到达自己的座位时,她在看窗外的风景,无论下雨刮风或是丽日晴天,都欣赏得津津有味,直到车发动,还没有扭过头来。他对这位妇女相当熟悉,如果她从自己背后走近,也能分辨得出。她散发的气味,是多种材料的混合体。早上是油烟味,傍晚是消毒水味,夏天多些风油精味,有时,还会散发出葱蒜或是咸鱼的味道,掩盖了稀薄的化妆品味。他记不清她的脸,从一开始就没仔细打量过。后来眼睛的余光只瞥到一团影子,没有增加细节。

这天下班时,下起雨来。他提早上了班车,她还没来。他扭头看着开阔的窗玻璃,眼神没向窗外伸展,停留在玻璃上。外面天色阴沉,车内亮着灯,玻璃成了镜面,可以看到车内的场景。他惬意地看着这些闪动的影像,这些规范的脸。公司有要求,穿统一的职装,戴统一的工作标识,还要佩戴统一发放的脸型面具——一种纳米新材料仿真产品,手感舒适,佩戴方便。他第一次佩戴时感觉费劲,还有点不好意思,慢慢就习惯了。

公司引领了一场脸型面具热,现在,佩戴脸型面具已经蔚然成风。大家不愿意承认这是面具,说这是一种职业脸型,大小、形状、表情,样样恰到好处,像其他职业装备一样,是标准、规范、合理的象征物。市面上供应的脸型应有尽有,有些不应有的,像是鬼怪变态那种,也在地下私密场所销售。在女人中最畅销的脸型是女星。这些女星拥有脸型的版权、销售提成,经常参与大型促销活动。在小区北面的体育场,每过几天就有演唱会和走秀,都是促销活动。他的太太兴高采烈地去,回来时就佩戴着一张新的脸型,乍看和某个影星相像,只是眼睛仍是她本人的眼睛,神采也仍是本人的神采。他也到过促销现场,女人们佩戴着和台上女星相同的脸型,拥挤在舞台下面,手里举着荧光棒,狂呼乱叫,将台上女星的声音淹没。女星周围站着一圈彪形大汉,形成一道人墙。如果该女星不小心跌落舞台,他们很难从这些相同的面孔里打捞出她来。以前发生过此类事件,某女星被冲上来献花的人潮席卷而去,失踪了。不过,据太太讲,这些前来促销的女星并非本人,只是找了个替身。如果这个可怜人被冲下台去,那就真的找不回来了。这些替身在参加活动前要签合同,其实就是生死契。

他胡乱想着,看到车内的人陆续落座,多数拿出手机在看,彼此并不交谈。这时,他看到有个女人正在跑动,没打伞,将手提包挡在头上。她身材臃肿,努力甩动双腿,跑不快。他盯着看她向哪里跑。她上了车,径直向他走来,走到他身边。他的眼神无法移到别处,她也盯着他看,原来是她。他感觉这个女人很陌生。她没戴脸型,一张脸看上去苍老疲惫,化的妆被雨淋花了,增加了几分滑稽。这是他第一次仔细打量她的脸。他慌忙站起来,点点头,侧了下身子,让她过去。

她也点了点头,这次没有扭头看外面,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天气。”

他也跟着应了一声。她伸手从包里拿出抽纸,不断地擦头发和衣服。他感觉一股带着泥味和霉味的湿气从身边蒸腾开来,自己靠近她的那半边身体,好像也变得潮乎乎的。他慢慢挪动身子,离她远一些,照例拿出手机,翻看永无尽头的资讯和小视频。

“你,有没有抽纸?”妇女小声问。

他没有应声,从口袋里取出一袋餐巾纸递过去。

“谢谢,唉。”说着,她打了个喷嚏。

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妇女的头发贴在了头皮上,上衣也湿透了。班车要行驶一个多小时,车内开着冷风。

这阵雨来得急且猛,劈头盖脸就下起来。他拉开公文包,拿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她。她略一迟疑,笑了一下,道了谢。他将身体转向过道,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声响。

除了她偶尔的喷嚏,一路上,车内很安静。年轻人多数把脸贴在手机上,耳朵里塞着耳机,年纪大些的把头靠着车座打盹。

车靠近小区门口,开始减速。人们绷直身体,收起手机,整理自己的提包。在車停稳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部换好了回家的装备,将脸上贴着的那一张脸型揭下来,有的露出本来的脸,多数人换上另一张脸型。这些脸型有的是单位发的,有的是从网上买的,还有人自己制作了些。单位发的脸型统一定制,标准化产品,有型号的区别,以标识不同的岗位级别,相同的型号有不同的尺寸。发给他的那张是三型中号,他办公室对面坐着的老张发的是三型小号,隔壁上司发的二型大号,来送报纸的小吴则是五型大号。他熟悉班车上每张脸的型号,多数和他一样,三型,少数四型。到了二型的级别,就不需要坐这种班车了,而五型以下,也没有这资格。他还知道这些人的单位和职务,有的知道名字,有的不知道。除非到了二型以上,否则,记不记名字并不重要。

他从没见这个妇女佩戴脸型。他估计,她可能是在哪个部门打工,占小便宜坐班车,要么就是和司机有亲戚关系。EC19FABD-D5F9-49F3-993B-FCDC6CA35696

这时,妇女打开小镜子,照着被雨淋花的脸,用纸巾擦。他瞥了一眼她的背包,感觉里面除了放些盒饭抽纸化妆品之类,既没有单位发的脸型,也没有标志自己身份的证照和文件之类。他慢慢打开自己的包,再掏出钱包,打开,里面是自己的工作证、进门证、停车证,旁边是今天晚上需要加班撰写的文稿资料,还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脸型。这是太太为他定制的,他们公司一型中号的仿制品。太太喜欢他佩戴着这个款式,回到家中,同时也接受了他为她定制的款式,年轻,热辣,一位当红艳星的仿制品。他得等走到家门口时,才能戴上这张脸型,否则让公司同事撞见,会大惊失色,打个小报告上去,让真正的一型中号的所有者知晓,那自己就麻烦了。

下车,雨已经停了。落日余晖洒在小区上空,温暖得均匀。人们走进光区,四散而去,宛如浮动的光斑。他低着头,拐进一条行人稀少的林荫小路,疾走。这时,他听到背后有人在招呼自己。

她追了上来。他脸上现出烦躁和一丝惊恐。

“还你东西啊。”她大声叫,扬着手里的塑料袋。

“扔掉就是了。”他脚步没停。

“一个脸型。”她说。

看他不解的样子,她呵呵笑了起来,继续说:“我今天是去办退休手续的,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收藏吧。”

她将一团塑料布样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张脸型,早些年的款式,货真价实,一型。她将脸型放进塑料袋,塞给他,转身消失在楼群里。

从此,她再也没来坐过班车。后来,他在公司的档案里看到了关于她的记录,有名字和照片、工作履历和业绩。他能记得那张脸,苍老疲惫,妆容被雨淋花,冲着他笑。

活在镜子里的人

她坐在那里,端详着镜子里的脸蛋。那张脸蛋也直直地望着她。有些厌烦,这么多年了,这张脸蛋没有变老,也没有变年轻,没有变丑,也没有变美,连一丝汗毛一个黑痣也没增加。就好像这些时间从她身上踩过,从她肩膀上跨过,从她头顶上碾过,都是白过似的,什么也没有留下,连记忆也没有。相当于没有经过,时间在此停滞。时间前进的路线可能并不均匀,不都是线性,在有的区域是圆形的,或是方形的,在有的区域会实现折返,在她这里,则是静止。她被时间遗忘在此。

厌烦起时,镜子里的那张脸径自转了过去,给她一个青丝绵绵的后脑勺。她看这个后脑勺也一点没变,连扎头发的那道橡皮绳也是,盘绕了六匝。一根头发没长,一根也没掉,二十三万五千八百六十三根。数过多少次她忘记了,有段时间,一直在数,数完一遍再数一遍。她扯掉几根,扔在地上。发丝没落地,飞了起来,返回断发处,重新长好。

她被困在镜子当中,年轻,貌美,无休无止。

她对着镜子里的那个人说话。那个人也对她说同样的话。她提问,那个人也提问。她叹气,那个人也叹气。有一天,她将镜子推倒。咣当一声,完整的镜面倒在地上,没有碎,连边角也完好。镜面向上,应该呈现出天花板和吊灯来。如果扔到屋外,镜面则会呈现出蓝天白云来。她上去踩了几脚,直到听到足够清脆密集的噼啪声。

一地碎镜子。每一块的形状都不一样,带着不规则的边角。终于不一样了。她看向镜子,里面既没有天花板和吊灯,也没有蓝天白云,仍旧是她,不止一个。每片镜子里都是她,呈现出完整的镜像。为了让镜像完整,不规则的镜面自己调整了距离和角度。她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打破一个边界,这边界形成了无数的边界。

打扫,拿出去丢掉,她进屋时,它们仍旧躺在那里,一地碎镜子。她再扫,再丢,回来时,它们早就等着她了。这回,它们站了起来,拼成打碎前的模样。

晚上,她照旧洗漱。每一片镜子里都充斥着香皂的泡沫,牙膏的泡沫,爽肤水的气味,安眠药的气味。走到床边,扫床,铺被,脱衣,关灯,她知道镜子里的那些人,也在做同样的动作,只是隐匿在暗处,看不清罢了。或者说只是自己不想看到,如果向那里瞥一眼,无论多暗,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个人,微微地发着光。那个人也能看到自己。自己到晚上也会发出微光,便于那个人看到。拉上黑丝遮光窗帘,用厚被蒙住全身,连脸也蒙了,只露出鼻孔呼吸,她知道,这都没用,被子表面会发出光来,镜子里的影像仍然清晰,头发丝丝可数。有几次,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数头发的。

本来那里只有一个人,现在有了許多个。大约是将近一百的样子。她没有细数,隐隐感觉只要数了,就会一遍遍地数下去。每次的数量都不再相同,每新数一次,就会增加一些。自己对自己说数错了,心里知道,是它们又长出来了。

许多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微微舒口气,镜子里面一片轰隆声。她不敢大声说话、叹气、咳嗽,怕声响叠加引起地震来。她换上三层海绵底的拖鞋;取用东西轻拿轻放;喝水用吸管,嘬着小嘴轻吸;吃饭用小勺,送到口腔深处,轻轻吞咽。她发现,这些碎镜子只能加强她和室内器物发出的声音,对室外的那些,比如风声雷声,重型卡车开过的声音,均无动于衷。于是,室内能发出声响的物件,电视、电话、洗衣机、吹风机等电器全部停用。衣服轻易不换,实在脏了,泡在清水里去去汗气。不能用手搓,也不能使劲拧,慢慢捞到盆里到阳台上晾晒,地下铺上一层细沙,避免滴水声。

有回阴雨天,电闪雷鸣。在雷声最大时,她试着叫了一声。镜子里似乎没有呼应。她兴奋起来,每来一声雷,就叫喊一声。有一阵雷,长时间在头顶打滚,她就狠狠地咒骂,将讨厌的人和事,都骂过了。这样的雷后来没再出现过,不过,她也不想再骂什么了。那些恼人的杂碎已经随着唾沫挥发到空中,消散,与自己无关了。

她陷入越来越幽深的安静。安静像是深不可测的水体,表面上波澜不惊是一层,往下沉默停滞是一层,再往下寒冷凝固又是一层。还不止这些,再向下,向下,经过浓重的黑色和彻骨的冰层,豁然开朗,光线温煦,通体沐浴在花香宜人的温柔之中。再向下一层会是什么呢,她想着,大约极致的安静,是极美的所在。

离镜子里的那些人远一些,她们就在周围,化妆台、写字桌、手提包。她走出居室,来到公司或是商店,她们也在。办公桌、购物车、洗手间,她走到哪里,都能碰到不止一个,索性不去看。她们跟着她,发出不明的声音,嗡嗡作响。后来,她们之间开始窃窃私语,用一种她能听到,而别人恰好听不到的方式。EC19FABD-D5F9-49F3-993B-FCDC6CA35696

“苦不苦啊。”

“闷不闷啊。”

“其实,她就是在装。”

她们这些话就是说给她听的。她不聽。

她看到这些人开始在镜子之间穿梭,从一处镜面到另一处,跳来跳去,打打闹闹。她们成了密切的伙伴,亲得像是一个人。本来,她们就是一个人。她们试图与她同样亲密。只要她发出一点声响,她们就停止所有的动作,一起向她这里看,期待她看向镜面。她们用各种语言方式,轮流发出热忱的邀请、通知或是强硬的命令,让她向镜面看。

她们甚至会一起哭起来,哀求她:“来吧,来吧,我们是一个人。”

这些人知道,没有她的注视,她们会慢慢地收缩、虚化,静止成为一个不动的镜像,直至在水银玻璃里完全消失。

四周的声音微弱下去,她们在消失。她心里忽然生出恐慌,想,这些人,就是自己,每一个都是,她们消失之后,自己又将置身何处?是否也会随这些碎片一起,沉身暗处,再也无法摆脱。她想走到镜面跟前,又想到了之前,那些重复与静止,连厌倦也像是一摞成包的A4纸,整齐有序,一模一样,连折痕也没有。

正思量着,这天,响起擂门声,力道大,像是用脚在踹。她从猫眼里看到一个穿着保洁服的女人。她将门拉开一条缝。女人推开门,大步进来,不由分说,挽起衣袖,开始打扫房间,到处尘土飘扬,转瞬间将碎镜子扫成堆,撮进垃圾袋,提上就要走。

“你谁啊?”

“家政公司保洁,你叫我陈姐就行,再年轻点的得叫陈姨。”

“你在干吗?”

“干活啊,今天我第一天上班。”

“我没叫保洁。”

“哦哦,可能,还真是的,走错楼层了。我头天上班,不过没事,我不嫌累。”

“你扫错东西了。”

“扫错?垃圾还能扫错?这个我不爱听,我老陈虽然刚上班,可认得什么是垃圾,要有谁连这个也不认得,那可真是麻烦了。”老陈越说声音越大,气呼呼的,嘴里喷着浓烈的大蒜味,不容争辩,将垃圾袋提在手里,“噔噔噔”地走了。

袋子里面一直静悄悄的,她时时听着,即使在自己大声与老陈理论时,里面也没有一点回应。

她听到老陈将垃圾袋丢进楼下的垃圾桶时沉重的坠落声,仿佛还有更加密集的碎裂声,随后,老陈的脚步向楼上走去。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响。

静待一会儿,她摸摸自己的脸,和从前同样柔嫩光滑,看看手臂,也是如此,走了几步,迅捷有力。她跳了一下,接着,大喊一声,空空的房间内有金属般的回声,半秒钟就又消失。她打开水龙头,洗了个热水澡,给头发吹了个造型,将衣服扔进洗衣机,打开手机听着音乐,放大音量,不知不觉地哼唱起来。跑调,甚至说,不成调,像是在嚎叫或是哭泣。幸好,伴奏音量足够大,可以覆盖自己的声音,这样,楼上正在打扫卫生的老陈就不会跑下来擂门,询问这里正在发生什么。

作者简介

关山(李官珊),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会员,国家注册心理咨询师。在《思南文学选刊》《青春》《山东文学》《当代小说》《大益文学》《杂文选刊》《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十月少年文学》《文学少年》《中国儿童报》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多次获省以上奖项,出版《玉树临风》《城·城》《珍珠贝》《小瓜的秘密岛屿》等九部小说。

见习编辑 张范姝EC19FABD-D5F9-49F3-993B-FCDC6CA35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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