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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记(外两篇)

2022-06-01李柳杨

青春 2022年6期
关键词:女作家香椿

相亲记

从前有一个自视甚高但并不出名的女作家,有一天晚上她睡不着觉,托着下巴,坐在窗前,摆弄着眼前插在花瓶里的一大捧玫瑰花。兴许是出于无聊,她揪起了那些鲜艳欲滴的花瓣。看着如凝脂般美好的花瓣一瓣一瓣地往下掉,她开始回忆起往事,不禁感慨年华易逝,伤心了一番之后,她突发奇想:难道我就不能为这个世界制造出一点点温暖而充满爱意的事情吗?

于是她思前想后,决定制造一点爱情出来。她拿出笔,在纸上罗列了一串她认识的单身人士的名单。她分析了男女双方的家庭状况、性格、学历、样貌等各方面的条件,经过深思熟虑,挑中了一对男女,并挑选了一个黄道吉日,约了双方一起去看电影。经过这位巧舌如簧的女作家的游说,这一对男女见过面以后,也表示相互满意,有进一步发展的打算。但是这位女作家忽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这两个人谁都没有谈过恋爱。于是事情演变成,这个女作家开始手把手教男女双方怎么给对方买礼物、聊天用什么表情包、约看什么样的电影,诸如此类。折腾了一段时间后,忽然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女方告诉这个女作家,她不想和男方交往了。

给别人介绍对象失败以后,女作家深刻地了解到媒婆这个行业是有很强的专业性的,那可不是谁说干就能干的。后来她每次遇见那些热心肠给别人介绍对象而不求回报的人,都多了一份敬意。光想着给别人介绍对象,没过多久女作家自己也遇见了一个给人介绍对象的。那时刚过了年,女作家去她姥姥家所在的那个偏远的湖南山区小村庄采风,想写一些关于现代农村的文章。一日午饭过后,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个串门子的陌生女人。谈话间她因听说女作家已经有29岁的“高龄”还没有找到对象,而感到苦恼异常。

那个女人四十岁出头的样子,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穿着蓝色棉服配着黑皮裤,头发染成了栗色。她一边嗑瓜子一边盯着女作家看,托住下巴,左思右想,不一会儿便把这个解决“剩女”的重任揽到自己身上了。这个女作家自视甚高,很好奇自己在这个乡村妇女的眼中是个什么形象。她想:给我介绍的对象,至少也应该是这个乡的乡长之类的吧!再加上那段给别人介绍对象的经历,她对眼前这个女人是无法拒绝的。

那个女人先是打量了她一会儿,然后就开始问东问西,没想到她第一个问题就把女作家问倒了:“你是做什么的?”

女作家说:“写东西的。”

“写东西的是做什么的?”

女作家想了一想发现竟然没办法解释,便说我也不清楚。

那女人又问:“能挣钱吗?”

“大概不能吧!”

接着那女人问:“你年收入多少?”

女作家算了好一会儿,认真地琢磨了一下自己今年的收支情况,稿费收入十万块,去日本旅游花了五万块,租房子花了三万,再吃吃喝喝,基本没剩下钱,于是她诚实地告诉那个女人:“大于等于零吧!”

只见那女人惊讶地叹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问她:“不会挣钱也行,你有什么特长吗?”

女作家说:“健忘算吗?“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问:“你会种地吗?”

女作家说:“不太会。”

那女人补充道:“你们现在的姑娘,我懂得很,很多上学上傻了,连豌豆苗和豆秧子都分不清。”然后她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又伸过手来捏了捏她的手:“嗯,在家也没干过什么活吧?”

女作家说:“是的。”

接着,那女人又问了一些别的问题,比如说家里的父母健康吗,会做饭吗之类的。见女作家不知道怎么回答,那女人又围着她转了几圈。

哦对,应该补充说明一下此时女作家的衣着打扮。由于南方没有暖气,冻得够呛,小皮鞋、大衣到了那里根本穿不着。天气过于寒冷,她穿上了一件绣有龙凤呈祥印花的长棉袄,嗯,就是她姥姥平时跳广场舞穿的外套,脚踏酷炫时尚带卡通人物熊二的鞋子——她姥爷长达42码的拖鞋,上面还有几块泥巴。再加上她性格疏懒,不爱打扮,也没有梳头、洗脸,那女人对着她连叹了几口气,最后经过再三衡量,考虑到本村的人口、各家各户的条件,最终得出结论,跟女作家说:“像你这种情况,怪不得到现在都没找好婆家。这样吧,我勉强把我侄子的表弟的同学介绍给你。那个小子又勤快又能干。”

他是一个杀猪的,现在家里只缺一个会数钱的女人。

快要下雨了

快要下雨了。

天灰蒙蒙的,像一块又破又旧的船帆布。有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这声音令刘琦感到一阵清凉。他低下头,将嚼得发硬的口香糖吐在旁边的草叢里,然后扶正那个女人给他戴的草帽。刘琦不喜欢下雨,也不喜欢打伞,他觉得男人出去做事还要提溜个伞,不利索。可那个女人总是管着他,每次只要他出门不带伞,她就要跳出来跟他理论。但他还是不喜欢打伞,女人只好给他买了顶大大的草帽,护着他的头。

那个女人叫魏娜,是他的老婆。这顶草帽就是刚才他出门前,魏娜生硬地套在他头上的。想到魏娜,想到她白白的胸脯,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总是拿她没有办法,所谓夫妻就是这样吗?他不知道,于是又只能抬起头朝无际的天空望了望,想一些他可能永远也想不通的问题。天是那样遥远,就像一个陌生、漂亮的女人的裙子,是他掀不开的。

此时刘琦正站在小区门口等另一个女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硬的白T恤衫,戴着一副黑框的眼镜,土黄色短裤,趿着一双塑料拖鞋。这个女人是他的表姑,一个能说会道出了名的女人。他请她来是有事情相求的。在这之前的一天晚上,他和他老婆特意又拎了一箱子酒外加几条烟到他表姑家,求她替他说说情。

好日子是什么样的?他不知道,如果真的有,也恐怕是他出世之前,躺在妈妈肚子里的日子。他一直踏踏实实地做事情,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感到万分后悔,如果当时听表姑的话,给对方十八万块钱就好了。想到这里他又有点埋怨他老婆,可他又对她感到万分怜爱。无论如何他都是爱她的,哪怕她喜欢骂他、喜欢乱花钱,哪怕她给他出的主意都是毒药,他也爱她。他感到她是一只被锁在公园里供人观赏、被食物乱丢乱砸的鸟,需要他这个饲养员的保护。没有她,他现在还有什么呢?D5E22696-D42E-48DC-AA78-FB18A7C9E5DB

几年前,刘琦在外地当包工头时,从老家找了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干活。谁料这个女人在干活的时候从架子上摔了下来,落了个半身不遂。偏偏就那一次,他忘了给工人买保险。女人的家人找到他家叫他赔钱,商讨好了赔十八万。魏娜觉得这女人自己也有责任,再加上心疼钱,便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双方就吵起来了,吵着吵着不知道是谁朝魏娜扔了一块西瓜皮,碰巧砸中了她的胳膊。魏娜本就觉得委屈,便哭了起来。魏娜一哭,刘琦就火了,刘琦一火,场面一乱,双方就打起来了,钱的事情便搁置一边了。

打谁也不能打我的老婆,刘琦因为噎着这一口气而不给钱。他不給钱,对方便要告他。为了防止被告后警察来查封他的财产,刘琦和他姐姐便商量着假装打了一场官司,把他的房产转移到他姐姐的名下了。结果他姐姐做生意失败了,法院要收走他的房子。祸不单行,这个时候那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女人突然死了。对方洒火纸,都快要洒到他家里了,他才了解,人家抱着必死的心来,马上就要告他了。

事已至此,可为什么要这么悲伤呢?大概是还有什么期待吧!他有时候会想如果他从没有出生过就好了,如果他没有出生就不会当包工头,如果不当包工头就不会遇见这么难缠的事,如果不遇见这么难缠的事,就不会如此悲伤了。可如果真是那样,就没办法遇见魏娜了。

这个时候再找表姑商量还有用吗?钱肯定也不只是十八万这么少。他不能倾家荡产去安慰一个死人的家人,他的老婆也不能没有房子而租住在外面。他站在小区门口扭过来扭过去,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他看见一只蚂蚁就想把它碾死,看见一棵漂亮的树就想拿钥匙在上面划几道印子,看见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就想上去踹几脚。他意识到着急也没用,又只能站在那里看路过的女人扭着的屁股,或者就静静地站在那儿假装在掏耳屎。实在等得着急了,他就打开手机刷刷朋友圈,然后关掉。正当他盯着脚底下裂了一点缝的地板砖发呆时,表姑突然给他发来一条短信说:“今天要下雨,天公不作美没法商量,不去了。”他皱了一下眉头:“去他的!横竖不过就是坐几年牢!”

接着他跑到路口给还没起床的老婆买了两盅水饺。一回家,他老婆就问:“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他没吭声,把水饺放进盘子里端到床头柜上,然后瘫倒在床上。魏娜掀开被子,起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水饺吃。他坐起来环抱住她的身体,把脸贴在她的脊背上,轻轻地摩挲着。魏娜捏起一个水饺放在嘴里,刘琦吻了吻她的脖颈。他认真地听着老婆把那一只水饺“咕嘟”一声咽下去的声音,感觉很舒服。他喜欢看着她享用他从这个狰狞的世界为她挣回来的东西。魏娜捏起第二只水饺,他认真地掉了一滴眼泪。眼泪打在魏娜背部粉色丝绸的睡衣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魏娜回头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他还是不作答:“吃你的饺子。”魏娜转过身去又吃了一个,他继续沉迷于那滴眼泪所造成的旋涡。他抱她抱得更紧了,直到她喊疼。魏娜转过身去也抱着他,把他的头按进她的怀里,轻轻地晃动着他身体。她又问他:“今天的事怎么样了?”他仍不作答,只是轻轻地说道:“快要下雨了,快了……”

分家

一个秋天,阿凯家分家了。

爸爸分给他的是3000块钱的债务。

那一年他12岁,我们都在读小学。

那笔钱是阿凯的爸爸为了给他的两个哥哥讨老婆欠的。阿凯的爸爸还给他分了一间小房子,对他说了一句“我实在没有力气养活这么多人了”,就把他和妹妹从家里赶了出来,那间小房子在香椿街后面的树林子里。那间小房子原本是养羊用的,现在留给他和他妹妹小梅。阿凯在那边开了一片小菜地,又养了许多小羊,供他和妹妹生活,爸爸偶尔会来给他们兄妹送点米面。学校里免了他的学杂费,偶尔给他发一些奖学金,仍不够他和妹妹用。到了冬天,阿凯没有毛衣穿,上身只穿一件干皮袄,上面的纽扣缝得歪歪扭扭,就像我写的字。有一条黑线从他的脖子一直延伸到肚脐眼,那是寒风吹的。同学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肚子疼”,他经常冻得肚子疼。

15岁时,阿凯就不上学了,在香椿街学木匠活养活妹妹。生活把他磨炼得极其壮,而且非常能吃。有一次我和他去香椿街馍店买馍,老板跟他打上了赌。老板用一个长凳子,从头到尾摆满了馒头,只要他能吃完,就不要钱。那个老板断定他不可能吃完,但是他吃完了。又有一次,从外乡来了一个做生意的人,可能是想树立自己的威信,他问谁是香椿街最有力气的人。我们的目光一齐看向了阿凯。那时候香椿街的人家里都有几分地,到了收麦子的季节,人们用联合收割机把麦子收到麦场,牵着牛用大石磙压。外地人和阿凯约到麦场打架,赌资是一个全新的石磙。比赛还没有开始,阿凯就像抱起一只母鸡似的,抱起那个几百斤的大石磙,朝外地人砸了过去。那人还没有开始迎战,就吓跑了。

我们骄傲极了,带着他去王琪家的烧烤摊庆祝。可三辉叔说:“你们那样会把他宠坏的。”三辉叔那样说,是因为阿凯做什么事情都没有耐心。他在香椿街学做木匠,干了不到两个月就不干了。有人看他力气大,推荐他去卸水泥,可是他早晨起不来。瓦房中学的校长看他可怜,叫他去学校当保安,结果他打了学生,被开除了。到了冬天,没有菜吃,阿凯给自己想了一个办法。他用一个大石磙压住我们的水井,谁能抱动谁就能喝水。抱不动的就只能给他辛苦费,才能喝到水。最后没有办法了,三辉叔叫街上的人一起凑钱给他过冬。

阿凯十分疼他的妹妹小梅。过年杀猪,我妈总会叫我给阿凯送过去一块。他会从地里拔些白菜一起炖了吃,但是他只吃白菜,肉全部留给小梅。这就是为什么小梅会成为这条街上最胖的女孩。阿凯很早就不读书了,但是对于妹妹小梅的学业特别上心。他时常对我和阿翔说:“我自己不上学是为了挣钱给妹妹读书。”而我和阿翔都知道,一直到中学毕业为止,他也没能搞清楚英语字母到底有24个还是26个。

不过为了力证自己还是个好学的人,阿凯给自己买了一个随身听,每天摇头晃脑地听新闻。我现在闭上眼,还能想起阿凯的口气:“咱虽然出生在这乡土旮旯,但也不是一无所知。”他经常对着家里的那群小羊羔谈论国家大事,什么巴以问题、金融危机……听那种口气就好像他明天就要代表国家去联合国发表演讲了。D5E22696-D42E-48DC-AA78-FB18A7C9E5DB

有一阵子,我们以为他开悟了,明白我们不喜欢听他谈论那些事情,便不再听那种新闻。谁知道那场疫情过去后他迷上了看保健品广告。这件事情可就让人意外了,要说那些老年人痴迷于保健品也就算了,结实得像一头小牛犊似的阿凯也迷上了。我妈说:“无论年老还是年轻,人们对于生命的流逝是有同等的忧虑的。”

他迷也就算了,竟然真的打算去买一些回来尝尝。198元,买三盒送一盒。七盒一个疗程,够吃一个礼拜。我不明白,有那么多钱干什么不好,便问阿凯:“那些保健品真能保健吗?”

他像背台词一样对我说:“能抑菌、消炎、止血、止痛、止痒、细胞修复、治疗胃痛……壮阳。”

我说:“那就是什么用处都没有咯?”

阿凯生气了,他说:“怎么会没有用?人家电视上都说了,还能有假!”

这是他第一次上电视的当。那些保健品买回来之后,只有一个功能,可以引发腹泻。偶尔我爸便秘,会问他要上几颗。后来有一个温州来的开发商,在我们市的电视台推销房产——交两千块,一年之后可以抵两万,自己不买房的可以卖给别人。广告宣传得十分到位,香椿街有不少人都交了钱。一时间,街边、路灯上的广告牌都写满了这样的话:

只需两千块

城里安个家

那一阵子,他刚好在学校当门卫,存了一些钱。他带我到市区看过那些房子,当时那里几乎还是一片平地,被他们用印满高楼大厦的广告牌圈住。广告牌后面有几栋正在建的小楼,建那些房子的钢筋比婴儿的小手指还细。已经盖好的房子只有售楼处的那个样板房。样板房的装修十分豪华,房子中间安放着一排用大玻璃罩着的精致楼房模型。一个售楼小姐向我们介绍:“这里将来会成为市中心。”

到了第二年,开发房产的人跑了。人们发了疯似的涌进售楼处闹,还打伤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有一些认购了五六处房产的人,得到了一些补偿。

阿凯的钱打了水漂,从此再也不相信电视节目了。那会子互联网正兴起,香椿街上的每个人都忙着加对方的QQ号,阿凯说:“真搞不懂,这些每天都见面的人加什么QQ号,就好像真的用得着似的。”阿凯在网上找了一个女朋友。虽然他们在网上已经私订终身,但是私底下阿凯并未想过要同她见面。那段时间,我们要是想见阿凯都得去网吧。

后来有一天,阿凯突然消失了,等我们意识到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人人都知道待在香椿街挣不着钱,便开始有传闻说他去了上海或广州,也有传闻说他被骗去搞传销了。刀哥说:“不可能的!要是由着阿凯,他能把传销组织吃垮。”后来得知,是小梅想去瓦房中学读书,阿凯跟亲戚去浙江的一个小饰品加工厂打工挣钱去了。我想象着阿凯歪着憨憨的脑袋,用粗壮的手指,捏着几只小巧耳坠的景象,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三辉叔感慨:“阿凯的青春期过去了,他知道努力挣钱了。”

阿凯外出的时期,别的孩子们抢占了我们的篮球板。我的脸上冒起了痘痘,我妈也不再拿着擀面杖追着我打了,夏天开始变得无聊起来。至于他的女朋友,后来因为阿凯没有钱给她充会员,就分手了。小梅很争气,她认认真真刻苦学习了12年,最后靠摇骰子蒙对了最关键的几道英语选择题,考上大学,离开了香椿街。

随着阿凯的离开,我也长大了,有了喉结以后,觉得很多事情都变了。香椿街的街道,在我的眼睛里竟然变得那样窄小。原本认为永远吃不腻的格拉条,也有被嫌弃的一天。我不再喜欢跟着朋友们满大街闲逛,以前以为快乐的事情,渐渐变得无聊。我学习成绩很差,跟着朋友去超市当了一个月的收银员,又决定还是回来读书,后来读了一个专科學校,离开了这里。

作者简介

李柳杨,90后作家,模特,著有小说集《对着天空散漫射击》,主编诗集《正在写诗的年轻人》。

责任编辑 菡萏D5E22696-D42E-48DC-AA78-FB18A7C9E5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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