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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之死

2022-06-01马蹄

青春 2022年6期
关键词:赵云吕布将军

农历八月十五晩上,我坐在正定街心的一个花坛旁边,右手拿着肯德基九珍果汁,没加冰,往右看是正定县政府的停车场;左手拿着鸡腿堡,还热乎,往左看是常山西路,白天烟尘飞扬,天一黑不怎么显了。停车场后面是县委办公楼,窗户都黑着;常山西路对面是子龙广场,一尊高大的石雕挺立在夜幕之下,石头枪尖儿和石头盔缨指向天顶的圆月。它脚下,一群大爷大妈随着音乐扭腰迈步子,曲声穿过常山西路,穿过我这花坛和停车场,大概能穿入办公楼的每扇窗里。

我三五口嚼完晚饭,把空的纸杯和纸盒放回塑料袋,起身走到马路边,垃圾桶几乎满了,“可回收”的洞口勉强能塞进去,顺便遥望一下老人家们收队了没有,难道今晚不用在家吃月饼?我想等那边安静之后挪过去坐,可他们舞步正酣,像吃完月饼才出来的,一时没有去意,看看表,等著吧。

我给圆娃发了条中秋祝福,白天几次想给她传些照片,都作罢了。她跟双亲、公婆、丈夫以及两个小娃娃在一起,所有节日她总跟他们在一起,无论除夕、上元、端午、重阳、圣诞还是新年,冬至还是春节,她的大家庭一个人也不会少,硬要说少,就少我——我是她那对金童玉女的干妈。中秋祝福必要也多余,她差不多每天“阖家团圆”。

她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外边。她说她知道我在外边,外边是哪边儿。没等我回,她又问,跟谁呢?我想了想,两问并一答:常山赵。

大学那会儿,我俩总摽在一起,不知道是摽一起让我们越来越相似,还是因为相似才摽得到一起。我们俩都不爱穿裙子、不留长头发。我是眉上齐刘海儿的短发,耳后到脖颈子推成青茬,头发纯黑皮肤纯白,毫无立体感。她是毛寸抹发蜡,深目高鼻,脸上永远罩着层昏暗青幽的滤镜。我俩并肩从远处晃来,对面同学会觉得自己一只眼在看漫画,一只眼在看电影。

我俩都平胸,并以此为傲,据说走台的模特也得平胸,越自信的女孩越敢平,我们算相当自信了。两人之间还比,我说我这是战斗机跑道,她说她那是楼顶画“H”的两片区域,谁也不服谁,约洗澡房里脱了看,非分出个“纯平”和“超平”的高下。一脱,我拜倒认输了,跟她比,我还算有杯的。

我们白天一起听课、吃饭和跑步,晚上一起上自习或打游戏,睡前常常集合到一张床上,蒙被子里聊。“有人问我,咱俩这种女汉子,是不是不近男色。” “想近啊,是他们不敢近咱们。”“嘿,我也这么说的。”不是不近,是身边的“男色”太少,大多有“色”没“男”。圆娃宽厚,说不怪他们,怪年景,早生个千八百年,纯爷们儿就丰富了。于是两人聊到半夜都打不住。

我是北京人,圆娃河北人,我俩常挂嘴边儿一句“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燕赵”是我们共同的燕赵,我们爱它的风水,古时候北邻蛮虏强兵,南仰中原教化,生长在这儿,逼也逼出个弓马纯熟,熏也熏成个六艺粗通。所以这地方出个把将军武士的,那味道自是与西凉的不同,与山东的不同,与云贵川的不同,与吴越的更是不同。当然哈,各有千秋,我们不提倡横着比。

生于燕赵的爷们儿里,我俩最喜欢赵云。有一晚她问我:“你说咱俩为什么都喜欢赵云呢?”我不善于回答这种拷问灵魂的问题,也不善于提出。

“白?干净?”我感觉她在拿眼斜我,只得补充,“帅?”

“没吕布帅吧?”她问。

“好像是。”

“吕布,白送你,要吗?”圆娃问。我们之间,这类问题绝无半点玩笑,既问了,必须坦诚以对,得当作吕布此时干干净净就在门外等着来设想。

“……不……吧,除非……”我不看她,“连马一块儿送。”

圆娃说:“你能不能把自己当个女的来回答?”

“干吗当啊,我就是女的。”我反问,“你呢?”

她说她不要,白给十个吕布她也不要,那马,别说日行千里,时速千里也不要,再搭画戟也不行,金镶钻的附魔的都不要,反正死活不要。她脸上那股厌恶的劲头儿,好像吕布是“二师兄”变的。

“不要不要吧嘞,何必动这么大气,又没人逼你要。”我用小折扇给她扇,“就算有人逼你,我给你挡。”

后来我们正正经经分析一番,达成了共识——不要。因为吕布成熟度不够。

不单吕布,关张马黄全算上,他们的雷达图都会呈现或一个尖锐的凸角或几条短小的边。而赵云的图,是近乎规则的多边形,像只海星,或一朵盛开的美丽喇叭花,他均衡强大地隐匿在“四号人物”的位置上。我跟圆娃说,“四”是个低调的数字,有完备内敛、包容平顺、稳定持久的特性。圆娃跟我说,她在家族同辈里排行老四,在外面打比赛通常拿第四名。我捏捏她投标枪的手:“就是既不给奏歌也不给升旗、没奖牌也不露面的那个名次吧?”她点点头,她的手干瘦如枯骨却力大无穷。我又问:“从没多扎一分少扎一寸?每次都扎在第四上?”她再次点头。我用尽温柔拍拍那手:“可也真不容易。”这是她爱赵云的一个原因,她说。

有一回,我们评选赵云最高光的时刻,圆娃丝毫没犹疑:“长坂坡呀!”

是是是,怎么能不是。“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古来冲阵扶危主,只有常山赵子龙。”还不用取我们花痴女的视角,就从一个姓曹的老头儿眼里看去:只见一白衣虎将,白盔白甲白旗靠,坐下白龙马手使亮银枪,单人独骑闯入曹营,砍倒大纛两杆,夺槊三条,马落陷坑竟一跃而出。曹操看傻了,旁边不献计的徐庶不献计则已,一献就是执行难度奇高的计:“收他!收他!收他!”曹操赶忙擦擦嘴角的一挂口水,挥起杏黄旗:“令出山摇动,三军听分明,我要活赵云,不要死子龙,倘有一兵一将伤损赵将军之性命,八十三万人马五十一员战将与他一人抵命!”对,这恰是我质疑的地方,我提醒圆娃注意。

让人家曹营诸将怎么操作?

“不能杀不能伤不能放冷箭?”马延问张顗。

“咋整?”张顗问焦触。

“Mission impossible①。”焦触低语张南。

“他和咱们都要活的,只能用巧计。”张南看文聘。CA3E1CE6-D75E-4DDF-BAF2-9A2417BDDD0D

要说还得是大将文聘,当场给出一计:“放丫过去吧。”

赵云神勇是实,曹操下令之前已然杀退大批军将,银枪到处威不可当。可曹操的严令多少起了保护作用,才能有怀揣幼主直突重围的戏剧性结果。

“对有本事的人,更得高标准要求。”我说,“这场不能算。”

“不算就不算。”圆娃也同意了,“那你说,哪儿最高光?”

我闭眼酝酿半天,圆娃大概以为我睡着了。

“你倒是说呀!”声如霹雷,赶上张飞那一嗓子。

我说,这个高光时刻发生在赵云老迈年高的时期。

“老迈年高”这词我从小印象深刻,归因于苏文茂的《批三国》。他根据京戏《天水关》收姜维一出里姜维那段流水板,考证得赵云是“卖年糕”出身。姜维唱:“这一代五虎将俱都丧了,只剩下赵子龙他老迈年高。”苏文茂批,“老”当“总”字儿讲,就是一贯地卖年糕,没卖过别的。捧哏说,对对,连驴打滚儿都没卖过。那是诸葛武侯北伐中原的时候,赵云七十上下,再往前,我说的是七擒孟获那会儿,赵云不到六十。

南王孟获不是有个金刚芭比一样的夫人么,红衣红马,相传乃火神祝融之后,比孟获还猛。夫君丢的脸,她要给挣回来,竟跑去西蜀营前叫阵,还着实活捉了两位不知是被授意还是交战时想入非非的龙套,让人一时忘却了她的性别属性。而后,一把年纪的四将军提枪上阵,并没在前三板拿下,也没过多交谈,分寸合宜地凑够十几回合,二马错蹬时,扭身一把将夫人给抓了起来。

孟夫人顿觉四脚腾空,小红马渐远大白马渐近,可除了地心引力(以及与之反向的一个得体的抓力)并无其他蛮横粗暴加诸身上。那其实是飞的感觉。

“这员将怎么这么威武,这么强大,这么绅士,这么让人浮想联翩……”真对不住夫人,是我们替她浮想联翩,怎么能不浮想联翩?她,整个儿体重被赵云抓在手里,一路低空飞行似的奔向蜀营。燥热的灰土扑到脸上,而非闺阁中的香粉,她可谓得其所哉。可惜这个姿势看不见发力的那只手,除了玉龙驹脖颈与前胸的肌肉线条在铿锵变换,马蹄交替踏起的尘烟和自己秀美的刺着火焰纹的双手,什么都看不见。如果扭转脑袋向上斜视一下呢,实在难为情也。孟夫人此刻就想问一个问题:“这位老将军年轻的时候,得什么样儿啊?”她平日里从头红到脚,唯有脸儿是健康的小麦色,这会儿连脸也跟赵云他二哥一个色儿了。勇武的火女瞬间恢复女性身份,无论什么女的,汉子到什么程度,遇见赵云都忙着站回了女队。

来到蜀营,四将军把夫人轻轻放落地面,使她趔趄都没打一个,好像自己散步来的。夫人赶紧扭头看,有个背影迅速缩小,白得晃眼。

“这是从女人眼里折射出的高光吧?”圆娃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

“嗯,什么爷们儿都不放眼里的女人的眼里。”我说,“好比语文课上讲的‘侧面描写。”

“算!”

就像这样,我们用无数个夜晚复述和点评,演绎加发挥,见于正史的,载于别传的,合理推测的,道听途说的,也有随心捏造的,聊啊聊,聊不够,聊得赵子龙虽远在时间彼方,却越来越清晰和真切。聊得我们虽日益认识到话题的幼稚,可也发现观念在往豁达和成熟里长进。慢慢地,我俩也敢于聊起赵云的悲哀了。

“你说,他最大的悲哀在哪里呢?”毕业前的某个晚上,我们并排躺着,圆娃问我。

“七进七出,救了个‘乐不思蜀。”我说,他、姜维和诸葛亮都算上,最大的悲哀是自身强大,舞台狭小。“你说呢?”

圆娃好久不投标枪的手摸着自己的脸,那双手细嫩了不少。她毕业后就要结婚,去别的城市,不打算念研究生,也就不用靠拿第四的体育特长加分了。

“没得好死。”她说。

“啥?”我记得赵云是寿终正寝呀。

“那么一位将军,老死在家里,多悲哀。”

室友轻柔的鼾声总像个好心的幽灵催我们早睡。我看上去酷似睡了,实则刚刚被惊醒。我默默点头,开始思忖接下来的问题。我猜圆娃也在回放历史,精心地假设着,四将军该在哪一场战役里马革裹尸而归才圆满。我们带着这个问题毕了业。

若干年后再见圆娃,她的手竟然比我的还嫩白光滑,上面敷着一层透明的油脂,她非说是经常往手背上滴奶试温度的原因。再进洗澡房较量的话,估计我就稳赢了。问及标枪,她眼珠儿挪到眼角,好像尽力回忆一个曾经熟悉的人名,才说:“那都哪辈子的事儿了。”不过,她告诉我现在仍旧保持第四名的习惯,无论吃饭、睡觉、娱乐还是购物预算,永远排第四。她语声轻柔,边说边笑,头发留长了,带孩子的时候扎着,单独见我时披散过肩,每隔十来分钟往耳后一拢,露出健康红润的脸颊,笑肌丰满,撑出了高光。

霾灰色的空气后面,月亮始终清澈。即便在四将军的老家,我也未必跟他踩过同一块土地,一千八百多年了,哪儿说得准。可他那时看到的月亮,跟我所见绝对是同一个天体,也就差一千八百多年。

“正定什么样?”过了好一阵,圆娃问。

“这么近,你自己来看看呗。”

“离北京近,我在上海啊。”

我打了一行字,又删掉,然后跟她说,小县城条件不怎么好,赵云在这儿有个庙,有个广场,仅此而已,他的出生地反倒是靠佛寺石碑、梁思成和林徽因出的名。“你不会喜欢的,不来也罢。”

“大中秋,你跑那儿去干什么?”

大爷大妈们说散就散了。我过马路挪到广场边去坐着,中秋的月亮仍然没法让我看清石像的脸。“给你拍张四将军的照片?”

她用表情回了“OK”。“你比我死忠啊。”又說,“要不要看看干儿子干闺女?”

我也用表情回“OK”。

然后我看到干儿子双肘撑着桌边,冲镜头龇牙,干闺女像小动物似的坐在姥姥怀里,他们面前,橘黄色螃蟹盖散落一桌,几经颠覆革新又回归传统的月饼,每块都被切成八小瓣,他们身后的花架上有盆鹤望兰,艳丽得跟假花儿一样,但无疑是真的,还在边角处找到了戴眼镜、头发自来卷的圆姐夫,比他们刚认识时略微胖些,没有圆娃说的那么夸张。听完干儿子咬字不清的问候语音(干女儿还不会说话),我们的小窗沉默了下来。

外套没带,坐着有点儿冷,我站起来拍拍裤子,最后仰头看了眼定格在年轻时的四将军。还要穿过两三条嘈杂破败的街巷,吸入不少隐形于夜晚的尘土才能回到快捷酒店。明天别起太晚,早饭得吃饱,步行二里地去坐164路公共汽车,所幸一个来钟头能直达石家庄北站,十一点有趟动车,回北京。

快走出广场时,圆娃发来文字的消息。

“到底什么时候战死最好,你想出来没?”

我专心过了马路,正好走到垃圾桶旁边,看见中秋晚饭的空餐盒还塞在最上面。“没。你呢?”

作者简介

马蹄,女,北京人,教育专业毕业,现在宿写作中心的线上长期班学习写小说。

责任编辑 菡萏

①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CA3E1CE6-D75E-4DDF-BAF2-9A2417BDDD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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