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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昏之巅

2022-06-01李蔷薇

青春 2022年6期
关键词:小男孩男孩

在连续打了三支水光针、健身三个月、体重减了三分之一之后,她喷了祖·玛珑,头披褐色大波浪进了“一条鱼的爵士”酒吧。现在是早春傍晚,天气阴寒,街上的男人弓着腰,将脑袋缩进嘴边的高衣领,像一个个黑白动画里走出的人偶。她哆嗦着从大衣兜里掏出一瓶威士忌,穿过昏暗如中世纪的大堂,找了个靠窗座位“吱啦”一声坐下。她从来听不到椅子脚或拖鞋根在地板上摩擦发出的声音,就像她从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对她反感。她是女人之中最优秀的“那一撮”,不是吗?年纪轻轻就年薪七位数——没靠任何男人!她刚坐稳,就看见吧台内有个人影一闪,是穿工装裤、扎丸子头的小妹。上个月接连三次,她喝多了,像根面条挂在她身上,她开她的卡宴把她送回家。

她是来找B的,她知道他最近常来这里。当然,要是能碰见A就更好。可她觉得A不太可能来。如果丸子头小妹主动过来就好了,她可以问问她。可这会儿她显然在忙,洗碟子、擦拭酒杯、从库房拿来各式真假混杂的洋酒,还有最重要的—— “得把台面弄得像面光洁如新的昂贵镜子”。上次酒吧老板——一个常年在头顶扎许多脏辫的尖脸男人,当着很多人的面这样训斥,因为看见她和客人聊天时抱着手。

“嗨——”威士忌还剩下一层浅黄色的泡沫时,一个矮男人觍着脸向她凑近,“一起喝一杯?”他端了杯如马尿般冒泡的啤酒,准备往她的威士忌上碰。

她厌恶地挑了挑眉。

“一个人,不寂寞吗?”男人孩子似的挠头,露出短而肥的手。

“没有你寂寞!”她站起身,准备带着威士忌去吧台。

一直以来,在她眼里,矮个子男人都不算男人——顶多算一半。

“这么刻薄,是因为缺男人吗?”男人抖着腿,杯子里的啤酒如潮水般晃动。

她默默盯着他足有十秒。

“是啊,可惜你不是!”她说。

“你以为你是谁?胖田鸡!”

男人一举手,马尿从她的刘海上淌了下来,像一阵暗黄的硫酸雨。她知道,在男人眼里,不管她怎么瘦,总还是肚子大、没脖子,所以他们恶毒地叫她短蛤蟆、胖田鸡。

她没有叫,但拿起手里的威士忌瓶子往他头上敲,见他摇晃,又跑到他身后,跳起来打他的后脑勺。后来,还是丸子头小妹跑过来将他拉开。她这才注意到,男人的嘴角有发白的泡沫印,原来早就喝多了。怎么會和醉鬼计较?她皱了皱眉,为了掩饰,又掏出一瓶威士忌,喝了一大口。

她从三星期前开始喝整箱的威士忌——B留下来的。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也是这样的黄昏,他们围着“一条鱼”的吧台逗丸子头小妹——B的某个粉丝男孩对她颇感兴趣。一个身上披件白色棉布裙的年轻女人,细长眼睛,平板脸,竹竿样的身材,低着头从他们屁股后面经过。如果不是B目不转睛,她几乎没注意到。怎么说呢,即使灯光昏暗,还是能看出她的干瘪,几乎可以用枯槁来形容。可后来B却承认,“一种脆弱、纤细、让人战栗的少女美”,让他“油然而生一种保护欲”。她简直无法相信!然而事实明摆着——从那天开始,B对她愈加冷淡,即便来了也在沙发里挨到很晚。后来还是丸子头小妹告诉她,B只是跟在C屁股后面的男人之一。“说到底,男人都是小孩子,不常见的、没玩过的都是好的!”她边说边露出闪闪烁烁的微笑,拍她的手——这动作简直让她恼火。

B没什么对不起她的,他给过她很多温暖。如果说他真有什么错的话,那该是从未指出这一点——她索求太多。她的第一任丈夫说过,她就像一条冰冷又难缠的蛇——自己冷血,所以死命往人怀里钻!是爱吗?未必,不过是想吸取一份温热和精血。只有真正爱你的人,才会心甘情愿被你缠,他说。而她只是笑,算是默认。他们都没说破,有人愿意被缠,其实不过是寂寞。一旦他们找到了别的乐子,就会毫不留恋地挣脱。就像现在B所做的。可是有一点,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就是她用了“黏功”,挂在他身上不放。

“你随时可以回来。我东郊的别墅有8个房间。”她说,盯着他收拾行李的背影,觉得他真是矮小又强悍。

“也许有一天,我会买你的画,匿名神秘买主。”她说,肥硕的短腿绕过他的膝头,翘在沙发的扶手上。

而他只是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即便是和男人,你也从没这样敞开心扉过?”她呜咽着,抱起脚边的小猫,躲进书房。她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她其实已没有了眼泪。

他没有追上来。但快天亮时,他在黑暗中坐起身,用他的脚尖蹭她的脚背。“你的脚肉乎乎的,比猫爪还猫爪”,他的幽默像雨后蘑菇,总是顽固地在任何可能冒出的地方冒出来。可这次却没能让她惊喜。“我可以介绍朋友A给你,他比我高,也比我画得好。”他不看她,对着天花板说。

她没表现出任何不悦,只觉得心里有个什么地方在碎裂——像一块竭力保持完整的玉石,终究还是碎了。

可那依然不能被称为“爱”,只是心痛带来的幻觉。她告诉自己。

“如果是你,你怎么办?”丸子头小妹过来荐酒时,她问。她也许什么都不如她,美貌、阅历、财富,可她有她无法比拟的东西——肉嘟嘟的圆脸、不用涂口红就艳丽滋润的红唇、青春酷女孩才有的一份凶猛“蛮力”。和自己相比,她该离男人们更近。更重要的是,她不仅认识C,而且见过C和B在一起。最让她兴奋的,是她还对A有印象,很久以前(她在“一条鱼”认识B之前),有那么一阵子,B和A每晚围着吧台谈论布罗茨基,直到周围的人都对他们侧目。“长得不错,比B要高,不过年纪有点儿大。”她皱着眉,略带遗憾的语气,妩媚的笑窝像盛了两只快活的蝌蚪。

“听说他很有名,上周有幅画卖了七位数。”她说,其实B告诉她时说的是六位数。不过她觉得两者之间并无绝对的鸿沟。

“罗圈腿,好像还缺了颗牙。”她翘着肉嘟嘟的嘴巴,一副天真的神气。

“他出身很高。听B说,圈子里很多人都买他的账。”

“不知道。看他的样子,风度不错。”

“我身边从来不乏有钱、有权的男人,但有文化、有内涵的少。我就‘好这一口。”E6320411-3A62-419B-94FD-12E21C5B30DB

“不过从没见过他带女人,要么和B一起,要么一个人!”

“他妻子去世三年了。他用情很深。”

“啊——难怪!”

“他和B不一样,你知道,B有时很荒唐——”

“看得出来。”

“不过他们关系很好,老铁的那种,事实上,B很多重要的事情都指望他——”

说完这一句,她突然安静了下来,而她也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摆弄着手边的打火机。

“你觉得C——多久会离开?她以前也是这样的吗?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过了会儿,还是她打破了沉默。

“你,爱他吗?我说的是B。”

“我不知道。爱——也许有吧,不过爱的是爱情,不一定是他。你能理解吗?”

“嗯。我觉得,也许,C是爱他的。”

“我知道,B告诉我了,他们可能要结婚。”

“那你——”

“我加了C的微信,请她好好照顾B。B是个天才,虽然现在还画得不怎么样。我希望她支持他,就像我一样。”

“你这样做——”

“所以B要离开了,彻底回到她那边去。我们只能做朋友,他是这么说的。而且要过一阵子,等到C不再怀疑之后。”

“其实你不必这样做。”

“你不明白。我不甘心。我不愛他,可情意总在那儿。再说凭什么?他本来和我在一起。我要在他们中间种下一粒种子。”

“一粒种子?”

“嗯,一粒猜疑的种子。总有一天,他后悔时,会回到我这儿。虽然到时我根本不会再要他。”

女孩不说话了,用打火机点起一根香烟,叼住,深深地吸了一口。

快七点了,B还是没有出现,还有C。当然,还有消失的A。喝醉的矮个男人已经清醒了过来,就坐在和她隔两张桌子的地方,手里重新端起了一杯啤酒,跟着爵士乐的节奏得意地摇晃。他没再看她。她却不停地朝他的方向张望。他大概是个新客。丸子头为了安慰他,送了他一扎啤酒,又陪他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弓着腰离开了。她已经放弃了再找她倾诉的计划——距离上次又过去了一周,她很想知道那边的情况——B、C,甚至还有A,而她是唯一可能知道的人。

她觉得她的屁股快在沙发上生根了。她的鞋跟在地板上磨得嘎嘎响。不过,因为台上喧闹的架子鼓,她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她喝了太多的生啤、威士忌,还有说不出名字的洋酒,都是那个梳脏辫的酒吧老板送来的。从她打破矮男人的头,丸子头就再没露面。后来她吐在了桌上,周围面目模糊的男男女女掩住了嘴巴,朝她摇头。她不理他们,隔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白色雾帘,朝他们竖中指、痴笑、打嗝。

“只有一个问题,”丸子头坐下时说,“你怎么做到的?既然明知B这样做的目的——既摆脱了你,又顺便巴结了A。简直是恶劣的皮条客!”

她停下,默默看着她。

“而且你应该知道,他们会互通消息——你和A的一切,B都会很快知道。你根本没有选择!”

她提起手中的酒瓶,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然后,持续不断地喝下去。

“你说话呀!你那么聪明,在职场打败了那么多男人,几乎什么都想到了,怎么还会做这样的事?我想不通。既然你一定要来问我,我就要问你。”

她望着女孩清澈的眼睛,突然像看见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扑哧一笑——

“凡事都有理由吗?如果一定要有,怀孕算不算?”

说完,她不顾女孩诧异的眼神,拎起桌上的威士忌,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台风什么时候来,就像不知道下一轮咳嗽何时发作一样。雨季来了,滔滔海浪像邪恶的信使,一圈圈撞入他的瞳孔。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住在这里仅仅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四季温和湿润,草木葳蕤,永远不用担心被冻死或饿死。至于风景,这些海浪、草木,甚至人,对他来说就像来自另一个纷繁虚假的世界,像一幅画或一本书。

他拎着铺盖卷(里面夹着一床毛毯、一把牙刷和一台笔记本),从温暖又宽敞的天桥肚子底下钻出。两天前,他正伸着胳膊在旁边的垃圾桶里翻搅,忽然看见一个牵孩子的女人,扭着腰肢一摇一摆地走近。碰上她的目光,她又朝他笑了一下,他几乎吓得当场晕倒——太像了,尤其是吊梢眼和尖下巴。还有那男孩,也是圆脸、浓发,和他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完了,终于被捉住了,他听见有个声音说,同时脑海里浮现出一幅老鹰捉小鸡的图景。他,就是那只弱鸡。这么久了,难道她还没放弃?他想起她说过的,即便化成了厉鬼,也要缠着他不放。直到那女人牵着孩子走远,他还站在原地打着寒噤。第二天一早,一件更蹊跷的事发生了——他在天桥洞口发现了两张簇新的一百块钞票——新得像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用一块小小的石头压在沙子里。这是绝无道理的。就算有人施舍,也是一张。两张,太像是对老朋友或穷亲戚见不得人的救济。

同情是他最承受不了的东西。他清晰地记得,那天早上的雨像断了线的珍珠,她先说他像栀子花一样娇弱,后来又指责他连一根羽毛都不肯背负。他没说话,甚至还忍不住笑了一下。可后来她哭了,怎么劝都劝不住,到最后,连窗外的天空都被哭烦了——雨止住了,露出灰白冷漠的天空。他悲哀地起身,说出去透口气,便出了门。直到现在。

走到一里路远的垃圾站时,天已蒙蒙亮,黑咕隆咚的旧门房前,有人边喊边将充作门板的烂木头敲得咚咚响:“老板,下雨了,快开门!开门!”他走过去,发现是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家伙,络腮胡子,青紫脸膛,长卷发里夹着银色发丝。“会开的!”他对着他的后背说,“老板脾气不好,可人不坏。”络腮胡子不说话,只继续 “笃笃笃”地敲着。门终于开了,蓬着头的黑脸老板抖抖索索地穿着衣服,嘴里骂骂咧咧:“真是‘活久见,早干吗去了?早这么勤快,李嘉诚都输给你!”说着一把抢过那人手里的湿纸盒,看了一眼,往地上一摔——

“六斤!”

络腮胡子睁大了眼睛,争辩着:“八斤!刚在朋友那儿称过!”E6320411-3A62-419B-94FD-12E21C5B30DB

“六斤!不信看秤!”

一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旧式木秤,魔术棒似的出现在老板的手里,外加一块陨石般的秤砣——它落地的速度简直和闪电一样快。

“骗子!黑良心!”络腮胡子撸起袖子。

“这话说得,我骗谁也不能骗你们!”

“你不骗我们还能骗谁?”络腮胡子喊叫着,几乎落下泪来。

“就你?还值得我骗?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几根骨头还剩几两?”

“几两怎么了?几两也比你的硬!不信你动了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动?”

“你动啊!”

“来啊!”

“来——”

“来——”

眼看两人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就要扭打在一起,他忙跨前一步,从两只鼻尖的缝隙挤了过去。“来来来,消消气,先称我的,我的量大!”说着扔下怀里的铺盖卷,刚刚他已将牙刷抽出来,别在上衣的内口袋。

络腮胡子“嘁”了一声,不屑地将头转到一边。老板翻了翻黄浊的眼白。

“这玩意儿也卖?”黑脸老板蹲下身,从里面掏出那台泛着油光的笔记本(担心被偷,他常枕着它睡觉),“在我这儿卖它可不划算!往右转五百米,坐101路公交,到南塘寺站有个电子一条街——”

“想多了。”他笑着说,“卖它之前,得先卖了自个儿!”

他说着弯下腰,一把将笔记本抽出来,抱入怀中。他说的都是实话。现在,游戏就是他的真实世界,没了它,他一刻都活不下去。

“那还卖啥子卖?这一堆破衣烂衫——”

“一口价!三十块,全归你!” 他说。

他沿着海滨大道一路徐行,手里捧一罐看不出颜色的啤酒,脚上一双捡来的耐克已被海风和灰尘“熏染”成了脏黄色,码数大了一码,穿着正舒适。真不想离开啊,他想,总有捡不完的东西——衣服、鞋子、泡面、蛋糕、烧烤,成排没打开的奥古特。就算台风过境,将沙滩冲刷得干干净净,还有路边的木屋小卖部。里面的啤酒只要两块钱,在下雨的日子里,每天五瓶或八瓶,足够他在天黑前喝到微醺,斜阳下,呆呆地望着过往行人,脑子被酒意洗劫一空,无喜也无悲。

他已经习惯不回忆过往。时间,被雨水冲刷得稀薄、模糊。

“喂——那个男的,过来——”一排高得晃眼的红绿灯下面,一个“大洋马”(在他的家乡,他们是这样形容的,又高又大,而且俊俏、丰满)朝他招手。他骇了一跳,转身拼命往前跑。他刚刚做什么了?他问自己,逆行?闯红灯?好像都没有啊!难道是手里的奥古特?那不是人家丢弃的?他们把他当小偷了?还是她报了警,他们从指甲和发丝里的DNA找到了他的行踪?他可是连血都不敢卖啊,他知道那玩意儿会暴露自己。他跑得太快了,以至于没看清向上的台阶,一个扑棱磕在了自己的两颗门牙上。来不及呼痛,爬起来的瞬间,他听见有人在风中跑动的声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没必要这样。这里可不是中西部小城。她顶多能让他罚点儿款,而他早已身无分文。

“你在这一片多久了?我认得你!”“大洋马”跑过他身边,又折回来,仿佛她真是头庞然大物,需要调整庞大的惯性。

他唯唯诺诺,无非是解释“也没多久”“之前一直有工作”“都是暂时的”之类。“大洋马”高颧骨,有张满月似的脸,他知道这样的女人大多渴望别人的认同,最好是赞美。

“这片要整修,那天桥,看见了吧?马上要施工。用你们的话怎么说的?赶紧上岸?对,赶緊回家吧,过一会儿有收容车,你就在这儿等着。”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却不看他,似乎担心他会难堪。

他不说话,只兀自打量她。她其实长得挺漂亮,皮肤柔白细腻,牙齿闪着贝母似的光,最重要的是,每一颗,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

“怎么?有问题吗?”她困惑地笑,露出两颗深且圆的笑窝。

他有刹那间的失神,上次见到女人这样笑,还是在小时候,来自他的母亲,那时她还很年轻。

“您——你们需要人养马吗?我会养马。我以前在马厩工作过。”他回答说。

“什么?”她似乎很吃惊,侧过身来,似乎想听得更清楚点。

“马——我听说,很多漂亮的海滨城市会让女交警坐在白马上巡逻。那种高高的,威风凛凛的骏马,在新疆,我喂过正宗的汗血宝马——”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事实上,如果不是年前一次“深度草原游”,他连马的影子都没见过。

“不,我没听说过。而且我也不是交警。”她说。

他怔住了,好一会儿,脑回路才恢复正常。原来真是来捉他的。可他怎么能回去呢?他回不去了。于他而言,妻儿已经比史前世纪的恐龙还要恐怖遥远。他妻子说的对又不对,他不是什么栀子花,他之所以连一根羽毛也不肯背负,是因为他是浮沫——大海中的一滴浮沫,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在海浪中颠簸、漂荡……

“您有孩子吗?我可以做家教,我有学历,我保证把孩子教好。我还会开车、游泳、打网球……我可以兼职司机、警卫……我不要工钱,给口饭吃就行——如果实在要给,日结、周结都行。我没有不良嗜好,除了心情不好时喝点小酒……”

女人默默看着他,直到他哽咽着说完,眼角泛出自怜的光。有那么一会,他意识到自己喝醉了——他在干吗?乞求一个女人的怜悯?即便她是一个警察。然而突然间,他听到一阵呜咽似的呼啸声,一辆缓缓刹住的白色面包车在他们面前停住,上面已黑压压地坐满了人。

“身份证——”

那女人问,不过不是对他,而是对身旁一个穿着军大衣、背着铺盖卷的跛脚的人。他正拖着根竹杖,一步一顿向高不可攀的车门迈进。他突然意识到她是故意的,她想放他一马。于是他悄悄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开了。

赶紧上岸?可岸在哪里?是不知驶往何处的收容车,还是变动不居的人心?他在心里朝她发问,还有,和涨潮的大海比起来,深不可测的“人海”难道不更狂暴乖戾?E6320411-3A62-419B-94FD-12E21C5B30DB

日落时分,他在街角发现一家酒吧。破落的红砖墙,木质门窗,檐角吊着一百年前流行的老马灯——然而并没有点亮,屋内透出廉价的LED灯光。他绕着墙角走了两圈,找到WiFi的同时,还意外地碰见了早上的络腮胡子。他半倚在马灯下,戴着一顶让人吃惊的黑礼帽,下耷的嘴角显得阴郁、颓废,好像在为黎明的雨伤心哭泣。

“为了女人?”他坐下来,挨着马灯的另一侧墙。

“你才为了女人!”络腮胡子回敬。

“那就好!”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瓶奥古特,递过去,“喝吧,喝多了什么都不想!”

络腮胡子喝了一口:“可一样不快乐!”

他点点头:“那也比痛苦强。”

“那你呢,准备躲到什么时候?”络腮胡子指指他手里的电脑,“听说现在有DNA检测,就算你在海水里泡烂了,一样会落到她们手里。”

“嘿——”他笑了笑,“确实。每次都是如此,开始总是美妙,后来越来越糟糕,最后只能落荒而逃。可奇怪的是,又不能不招惹她们。”

“的确。为什么一定要招惹她们?”

“空虚?世界这么大,也没什么新鲜的。”

“今天还是新的,明天就变成旧的。剩下的就是新旧交替。”

“只有她们,似乎永远新鲜。就算某一个旧了,总还有新的。

“你说得有点意思,不过还是老生常谈,是旧的。”

“嗯,我就是个普通人,没啥新意。”

“你从哪里来?”

“很远的地方,你呢?”

“我一直在这里。”

“你是本地人?”

“不,我说的是心。我喜欢无拘无束的大海,喜欢在这一带晃荡。”

“我是没办法,对自己没办法。”

“嗯,对你来说,这里不错,没有女人。”

“是不错,不过,为什么没有?”

“那还用说?让她们吃剩的,不洗澡,还不如让她们去死。不过有一个可能,就是发疯。不过如果她们疯了,八成是因为孩子。”

“你很了解她们。”

“所以也得躲着。”

“你爱她们?”

“问题不在这儿——在我根本扛不动,我想扛,可从来没成功过。”

“扛什么?”

“她们。她们总想飞起来,离开地面。”

“永恒的女性?”

“引领我们飞升!”

他有点想笑,但竭力忍住了。短暂的空蒙中,他听见马灯的玻璃罩在空气中微微战栗的声音。

“不过,我觉得——你是不是把她们想得太高了一点?”他又喝了一口,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有时候,她们真的很烦,烦得人要发疯。而且和她们说不通,她们不讲道理,零逻辑。”

“那你呢?你觉得你有逻辑?”

他默想了一会儿。

“你要这样说,我无话可说。不过你怎么不找个轻一点儿的?她们也不是每个都这么较真。”

“可我较真啊!”

“哈——”他笑了起来,“原来是情圣,失敬!”

络腮胡子也笑了:“你才是!”

两只酒瓶碰在一起,发出让人心碎的爆破音。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他们眼前一条陡峭的下坡路,在四周树影的掩映下,正发出湿漉漉的微光。

“不过现在这样挺好的。”络腮胡子说。

“是不错。”他说,“可要是她们在就更好了。”

“你这么喜欢她们,为什么不回去?”

“告诉过你了,怕。”

“你让她们怀孕了?”

“有時候,我总觉得孩子肯定不是我的。因为——”

“我每次都希望是我的。”

“我俩正好相反!”

“不,其实是一样。”

他想了一会,再次用酒瓶碰了碰他的,“对,你说得对,其实都一样,都是可怜的懦夫。”

三天后的傍晚,他离开酒吧的墙角。“下次还来吗?X战警?”最后一刻,换成性感修女装的“翎”这样问。刚过去的三天三夜,他将挖到的所有比特币都送给了这个虚拟主播,还有最后的30块(作为最后一笔打赏)。“再见!让一个loser①回到本来的位置!”他在她深蓝色的美瞳上敲出这行字,然后果断起身,关机。

他扔掉笔记本,走回明亮耀眼的大马路。络腮胡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如“大洋马”告诫过他的,天桥不见了,海滨大道被海水洗涤一新,整条街空空荡荡。所有人,不,是整个人类,似乎被台风刮向了太空。

她牵着小男孩的手,不,准确说,是小男孩牵着她的手,颤巍巍走进了这家乡村酒吧。没错。敞亮的舞台上立着架子鼓,歪歪扭扭的木窗边挂着一幅黯淡的水粉画。画中,一位浓眉少女端坐在摇曳的小舟之上,水面涟漪荡漾——虽是张模糊的脸,可还是能辨认出,黑亮的眼睛、倔强的嘴角和女儿有几分相似。不过也不一定,美丽的少女看上去都差不多。而且时间过去这么久,谁也不知道,酒吧有没有几易其主,原来的店主死了、结婚了,还是被海浪冲到了境外?要知道,开酒吧的男人可都是浪子中的浪子。

“还没到营业时间!”看见他们,一个留着飞机头的男孩从吧台里探出头。他有一张形状模糊的脸,刘海低垂着,试图遮住额前难看的痘印。“歇歇脚,下午走了好远的路。”她对他笑笑,又用食指点桌子上的酒单,“等你们营业了再点!”男孩看了小男孩一眼,没作声。她走到木窗前,放下手里的包裹,替小男孩脱了外套。“我们怎么不走了?在这儿做什么?”小男孩问。她不作声。“我想出去。”小男孩又说。她伸手将小男孩搂住,“坐下休息会儿。”她说。小男孩挣脱她,转头看向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嗡嗡的低语声惊醒。

吊灯被打开了,灯光像张嫩黄的毯子,将一切罩上不真实的色彩。她看见了更多的画——燃烧的晚霞、深邃的旋涡、风中的沙丘,还有更多或倚或躺、体色莹白的裸女。几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像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又像不谙世事的文青,正坐在离舞台不远的桌子旁,喝着酒,吐着烟圈,高谈阔论。吧台一角,几个穿大裤衩的男人正围住一个短发姑娘。她正踮着脚,抖动肩膀,调制一种介于粉色与芥黄之间的鸡尾酒。她有一对散发出温柔气息的灰眼睛。E6320411-3A62-419B-94FD-12E21C5B30DB

“你们老板在吗?我找他有点事。”趁姑娘来送柠檬水,她微微一笑,对着那双灰眼睛。

“要到八九点。如果没有例外,他会上台打鼓。不过也不一定,要是他有事,就不来了。”姑娘说。

“你们几点打烊?”

“凌晨两点。”

“可以帮我打个电话吗?就说有人找他。”

“他的电话很难打,尤其是这个点,一般在睡觉。”姑娘看了看手上的腕表。

“他住在镇上吗?”

“这个真不知道。没人知道他住哪儿。”

“好的,谢谢你!”她掏出一张五十块放在桌上,“麻烦来瓶矿泉水。我有糖尿病,这柠檬水有点甜。”

姑娘转过脸,迅速瞥了眼四周:“您没必要在这买,对面有个杂货店,矿泉水只要两块钱。”

“我腿疼,走不动。”

“不好意思,”姑娘顿了顿,“我们有规定,不允许给客人上白开水。”

“没关系,来瓶矿泉水吧!”

“抱歉,”姑娘垂下眼睛,“如果不点别的,我们也不卖这个!”

她怔住了,目光有点犹疑。

“我想喝橙汁,没有的话可乐也行。”小男孩突然从窗边回过头说,“刚刚吧台里面那个大哥哥喝的,他后面冷藏柜里有。”

“那就橙汁吧!”她说。

“好的。”姑娘笑了,舒了口气,伸手想摸小男孩的头,被他躲开了。

姑娘走开了。她喝了一口柠檬水,又赶紧吐了出来。男孩不无担忧地望着她。

灰眼睛说得没错,八点半左右,一个穿花衬衫、紧身裤,扎满头脏辫的男人,被几个同样装扮的人簇拥着进了门。白衬衫们欢呼起来,发出尖锐的口哨音。还有角落里穿大裤衩的男人,高高地朝他们举起杯子。她睁大眼睛,想从他脸上找到某种熟悉的特征,然而灯光太暗了,看不清。但她很快看清了走在他旁边的女人,细长身材,媚眼如丝——正是当下流行的“白、瘦、幼”。她贴着他的胳膊,像副膏药。“就知道会这样!”她嘀咕着。男孩看了她一眼,再次转过头,不过这次不是向着窗外,而是有架子鼓的舞台。

她没听清他在演奏前说了什么,老烟嗓让他的鼻后音听起来浓重如淤泥,还有疯狂的鼓声,一下又一下,直击她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她看见灰眼睛和他咬耳朵,然后他站起身,找到她所在的方向,走过来了。

“请问,有何贵干?”他摊开手脚,在她对面的沙发坐下。趴在桌上的小男孩抬起下巴,睁大了眼睛。

“这幅画,听说出自您的手笔。”

她瞄一眼窗边的水粉,朝他点头。那浓眉少女还坐在船上,蹙着眉——似乎对眼前的这幅场景不太满意。

他不出声,只警惕地看了她一眼。

“这画上的女孩,是您的恋人、妻子,还是某个不太重要的朋友?”

他继续警惕地盯着她。

“您和这女孩还有联系吗,她现在在哪?”

她紧盯着他,发现他的眉毛动了一下。

“您不会已经忘了她吧?如果她此刻出现,您还能认出她吗?”

她看见他的眉心开始打结。

“请您回答我,就当是帮个忙。我走了很远的路,还带着这个小家伙。”她说着指了指身边的小男孩,他明显对眼前的谈话失去了兴趣,正低头咬自己的小拇指指甲。

“我想我没必要回答您的问题!”

他终于开了口,瞪着她,一只手握住桌上的一团纸巾:“我都不知道您是谁,您想干吗?”

“我是她母亲。”她说。

“哦?”他的眉毛彻底扬上去,“所以,您找我——”

“我家里有您的画——我说的不是同一幅,但是同一类型的——都是画的她。不过我要说的是另一样——她临走前交代,如果我不想要了,可以送还给你。我可以送来吗?我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带着不方便。”

他沉吟着,握住纸巾的拳头放开了,脸上布满犹疑的阴云。换谁也无法一下子明白她的意图,她想。可接下来怎么办?正在踌躇,小男孩突然惊诧地仰起头,“你要去哪儿?”他说,“我要和你一起去。”她怔住了,半晌,勉强说了句:“乖,先自己玩一会儿。”男孩顺从地垂下眼睛。

空气异常沉重,似乎里面藏着某个巨大的不明飞行物。

“他很懂事。幼儿园的老师说他很聪明。”她说。

男人沉默着,目光从她扫到男孩,又从男孩扫开去。

“您可以销毁,那些画,都是习作,不值钱。”他说。

“但是,那都是她最宝贵的,她不会允许,还有——”

她匆匆说下去,完全没注意那女人正在一堆白襯衫中间朝他挥手,直到他站起来。男孩忙拉住她一只手——因为紧张,它一直在桌下落叶般簌簌发抖。

“对不起,失陪!”他起身离开。她哆嗦了一下,感觉整件事都失败了,因为她的愚笨。可不知为何,她也感到一丝轻松。无论如何,她试过了。她对得起任何一个人。

她本来已经走了,如果不是痘印男孩送来一盘三明治、鸡肉卷和那杯橙汁。“有点凉。”他将绘着小天使的马克杯放在小男孩的面前。她注意到他有浓黑的长睫毛,还有肉肉的圆下巴,和小男孩一模一样。

“对不起,可以帮我临时照看一下孩子吗?我要到对面的杂货铺买点水。”她对痘印男孩说。

男孩迟疑了一会儿,甩了甩长长的刘海:“不好意思,我们不帮看小孩的。这里人多混杂,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好的,谢谢。”她只能说。

男孩走了。她呆呆地看着小男孩。他肯定饿了,像碎纸机一样吞下眼前的食物,一个眼神也顾不上给她。

“妈妈,你怎么了?”等男孩发现她口齿打战、靠在椅背上摇摇欲坠时,忙不迭地将马克杯端到她唇边,喂她喝了口橙汁。

“别喊我妈妈,”她说,“别在有人的时候喊。而且我真的不是你妈妈。”

男孩再次垂下眼睛:“对不起。”E6320411-3A62-419B-94FD-12E21C5B30DB

“以后,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你妈妈在很远的地方,记住了吗?”

男孩点头,又摇头:“可我不要你去很远的地方。”

“我也不想去,可我得去治病,那里不接待小孩。如果你不想和别人一起,就得一个人留在家里。你愿意一个人吗?”

“一个人?”

“对!一个人。会不会害怕?”

“我困了,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我想回家。”

“你喜欢这里吗?这里有这么多画,你说过你喜欢画画。”

“我们不回家吗?明天我还要上学。我和米兰约好的,明天要带竹蜻蜓给她。”

“刚刚那个叔叔,你喜欢吗?还有那个大哥哥。”

“我喜欢刚才的三明治。”

“看见那边那个架子鼓了吗?想不想学?”

“不想。我长大了要做医生。”

“你以前还说要做宇航员、歌星。”

“我现在想好了,我要做医生。我要为你发明一种药——吃了腿就不疼了,眼睛也能变好。”

她转过头,用手掌遮掩着揉眼睛——假装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架子鼓手突然站起来,找到她的方向,走近——她的心脏再次鼓噪起来,如架子鼓面怦怦直跳。然而走不到两步,他又突然停住了,从口袋里掏出电话。看来他真的很忙,不停地有人找。

“没有用的。妈妈老了,不可能永远陪着你。”她说。

“不,妈妈永远都不会老,也不会死。”

“怎么会呢,每个人都会老,都会死。”

“等我发明出那种药,就不会了。”

“来不及了,太晚了。”

“那我陪你——”

“别胡说——”

她一把捂住他的小嘴,砰砰乱跳的心脏像被割开了一个长口子。多么熟悉啊,他真正的妈妈——她唯一的女儿,似乎也说过这样的痴话。怪谁呢?她迎来了天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飞走。她现在在哪,还像以前那样恨她吗?是的,她有理由恨她,如果不是她,她就不会离家出走,和架子鼓手生下他。现在,她知道她要把她的儿子送还给他吗?如果知道了,会怎么做?会给他打电话吗?此刻给他打电话的会是她吗?她不相信那会是她。她已经多久没消息了?三年?五年?事实上,自从把男孩交给她,她就没再出现过。她说过,如果她一直没回来,就说明她过得不错,别找她。

可他接完电话,却没再朝她走近,而是看了她一眼,转身和灰眼睛耳语。没等她弄清楚怎么回事,灰眼睛已朝她走来。她手里没有托盘,也没有纸条,但很奇怪,每个人都能看得出,她的眼睛里携带了非同寻常的讯息。

“他说他很忙,走不开。那些画您可以自行处理。这个男孩——”她咳嗽了一下,以示强调,“如果您愿意,可以留下。他说会尽到责任。”

她怔住了。男孩抬起头,像株渴望阳光的向日葵仰望着她。

“不,不用了。”她几乎没有犹豫就回答,并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男孩的头,“至少现在不用了。他困了,我要带他回家。”

她拉着男孩的手出门,从两侧的窗玻璃看見了男人的眼睛——和她的小男孩一样,黑漆漆的,又大又圆,像两颗遥远又神秘的星。她的腿疼得更厉害了,还有眼睛,几乎看不清。就在她从口袋掏出止痛片,扔进嘴里的瞬间,一颗漂亮的流星在她眼前一划而过。多美啊,这亿万年前的光晕,她想,就像并不遥远的大爆炸时代,那些既重又冷的大型粒子,会在湮灭前的最后一刻,转变成能量,加热那些微小的粒子,直至它逐渐死去,消失在宇宙深处。

作者简介

李蔷薇,1979年10月生,江苏江都人,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文学硕士。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作家》《山花》《上海文学》《西湖》《青春》等刊,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6年中篇小说排行榜》。有合著长篇小说《荆州杀》。

责任编辑 菡萏

① 失败者。E6320411-3A62-419B-94FD-12E21C5B30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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