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子

职场菜鸟马宇晨为了省钱给爷爷治病，租了独居妈妈周秀琴的一间房，两个各有所图的人住到同一屋檐下，深夜，奇怪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午夜惊魂：职场菜鸟住进“凶宅”

2020年7月的一天正午，阳光炙烤着大地，趁着午休时间，马宇晨跟着隔壁店的房屋中介李哥来到小区2号楼看房。

这是一栋六层楼的楼梯房，新旧不一的雨阳棚，乱七八糟的电线，以及厨房窗户下油腻腻的污渍，无一不彰显着小区的年代感。别看小区房子老旧，但因为地段好，连租个单间也要七八百。马宇晨问过李哥，他说全小区再也找不到比这个价格更低的，“一个月只要五百，就看你和这间房有没有缘了。”

马宇晨跟着李哥上楼，在四楼左手边停了下来。李哥敲门，一个个头不高、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开了门。李哥叫了声“周阿姨”，她表情冷漠地说：“进来。”这是一套两居室，北面客厅连着餐厅，主卧和客卧在南面。餐厅一角拉着个布帘，十分显眼。周秀琴出租的是客卧，这间房面积不大，但家具一应俱全，光线也充足，加上价格便宜，马宇晨很中意，说：“现在就签合同。”

自从马宇晨进屋，周秀琴就一直盯着他。马宇晨这才注意到她那张脸，苍白得不正常，黑眼圈很重，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李哥掏出合同，三下五除二就搞定这单生意。签完字，李哥笑着说：“小马，你运气真好！”运气好？马宇晨苦笑着摇摇头。

马宇晨从小父母离异，他们各自重组家庭。他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多余鬼，是爷爷独自将他养大的。就在他即将大学毕业时，一向身体硬朗的爷爷查出胃癌。爸爸出了5万元手术费后，再也不肯出钱。为了筹措爷爷后续的化疗费用，马宇晨慌忙开始找工作，应聘到一家保健品公司，培训一周后被派到这个小区的门店做业务员。

晚上，马宇晨拎着行李来到周秀琴家。门口摆着一双崭新的男士拖鞋，屋里飘着饭菜香，恍惚间有种回家的感觉。“饿了吧？快来吃饭。”马宇晨怀疑自己进错了房间，周秀琴的热情和白天的冷漠判若两人。尽管和陌生人吃饭有些别扭，但付完押一付三的房租和中介费，马宇晨口袋里只剩三百元了，房东的免费餐，不蹭白不蹭。

吃完饭，刚才还让马宇晨把这里当自己家的周秀琴变了脸，她指着餐厅角落的布帘说：“那个帘子，你不要靠近，更不许打开。”她说这话时，目光透着股寒气。这个房东变脸比翻书还快，马宇晨心想，还是离她远点为妙。

初入职场的马宇晨，很快就体会到了生活的残酷。作为职场菜鸟，他没有客户，只能做最基础的工作，发传单，打电话，端茶送水，打扫卫生，一个月下来，只弄到了几个小单子，提成少得可怜。店长建议他从身边人入手，可他在这座城市根本没有亲戚朋友，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房东周秀琴，可一想到她的古怪行为，马宇晨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工作不顺，回到家也不得清净。周秀琴每天很早就起床做卫生，弄得到处响，害得马宇晨睡不好。如果他想多睡会儿，周秀琴干脆直接敲门叫他起床。晚上马宇晨习惯熬夜玩手机，但周秀琴只要看到他的门缝里透着灯光，一定会敲门要他睡觉。

到了周末，周秀琴要马宇晨陪她吃饭，正准备点外卖的他求之不得，又省了一餐饭钱。吃饭时，周秀琴把糖醋鱼夹到马宇晨碗里，说这是他最爱吃的菜，搞得他莫名其妙。

摊上这么个古怪又管得宽的房东，马宇晨找李哥诉苦。李哥迟疑一下说：“当初这间房挂了三个月都没租出去，就是因为周秀琴很奇怪，她说租客必须要她看着有眼缘才行，否则宁愿空着也不出租。”旁边一个李哥的同事插嘴说：“听说，她家半夜经常会发出哭声，还有人说里面死过人。”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马宇晨锁上门，关了灯，躺在床上追剧。他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到门外有动静，接着就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马宇晨猛地想起李哥同事说的話，头皮一阵发麻。幸好他反锁了房门，外面很快没了动静。不一会儿，外面隐约传来说话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谁聊天。马宇晨有些害怕，关了手机，蒙头睡觉。就在他快睡着时，一阵哭声传入耳朵，吓得他一激灵，顿时清醒过来。黑暗中，那哭声格外瘆人。马宇晨吓得身子蜷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出，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马宇晨很晚才醒，家里很安静。他走出房间，那个紧闭的帘子正好落入眼帘。马宇晨望向周秀琴的房门，房门关着。他大着胆子，轻手轻脚走向帘子，缓缓撩开，一个半人高的几案出现在眼前。案上放有一鼎香炉，香炉里落满了香灰。几案上方挂着一张黑白照片。还没等他看清照片上的脸，就听到开门声，他赶紧撒手，跑进卫生间。

因为昨夜没睡好，一上午马宇晨都哈欠连天，下午实在困，就主动申请出去发传单，好让自己清醒清醒。晚上回到家，马宇晨累得毫无胃口，早早就睡下了。半夜，他被雷声惊醒，睁开眼，就看见黑暗中，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吓得一声惊叫。“下大雨了，我进来关窗。”是周秀琴。马宇晨不解，明明反锁了房门，她怎么进来的？窗外倾盆大雨，他再也睡不着了。连续两天“午夜惊魂”，让马宇晨既疲惫又害怕，思来想去，决定退租。

第二天早上，听说马宇晨要退租，周秀琴脸色骤变，“剩余的房租和押金我可不退，你想清楚。”马宇晨一下子就泄了气。爷爷还等着他的钱治病，他只能硬着头皮住下去。马宇晨开始天天加班，尽量晚回家；晚上睡觉，不仅会反锁房门，还会拿椅子抵住。他安慰自己，再忍忍，等挣够了钱就搬走。

卖保健品：那个奇葩房东甘愿“入坑”

一周后的一天上午，马宇晨拎着一袋店里准备的慰问品来到2号楼二楼的空巢夫妻王伯伯家。

然而，这天的慰问并没能推销出去产品，他无计可施，只得先维护好关系，“我就住你们楼上，以后搬个东西跑个腿啥的，只管给我打电话。”王阿姨乐呵呵地说：“那敢情好，你住几楼？”“四楼，跟你们一头。”王阿姨瞪大了眼睛，问：“那不是周秀琴家吗？”马宇晨来了精神，说：“王阿姨，您给说说，我这个房东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啊，是个可怜人。当初她老公出轨和她离婚，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儿子。她老公还算有点良心，把这房子给了他们娘俩。她好不容易才养大儿子，儿子刚大学毕业就出意外死了。以前，她和我们关系很好，自从她儿子死后，她就变了，跟我们也疏远了。”

告别王伯伯他们，马宇晨飞奔上楼。周秀琴不在，他径直拉开帘子，来到几案前，抬头仔细看那张黑白照片。马宇晨心想：“难道周秀琴说的有眼缘，是觉得我跟她儿子长得像？”他找来一面镜子，左看右看，觉得一点也不像。他摇了摇头，管他像不像，只要周秀琴觉得像，那就是像，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以她为突破口，提高销售业绩。

从那天起，马宇晨开始刻意接近周秀琴，想方设法和周秀琴套近乎，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很快摸清了她的情况。周秀琴时年53岁，国企职工，三年前，因为儿子意外去世她就得了一场病，提前病退，每个月有三四千的退休工资。在这个世上，她已经没有直系亲人了。

据马宇晨观察，只要夜晚有动静或有哭声，第二天周秀琴准头疼。他忽悠周秀琴，经常头疼是心脑血管堵塞造成的，如果吃他们的降脂产品，可以有效缓解症状。周秀琴半信半疑，买了一个疗程，说先试试。

一天，马宇晨和周秀琴正在吃晚饭，爷爷打来电话，说他收到钱，准备去医院化疗了，马宇晨嘱咐爷爷一番后挂了电话。周秀琴关心地问：“你爷爷怎么了？”他立刻意识到机会来了。

他把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说到爷爷的病情，几滴眼泪流了下来。“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我的业绩永远是最后一名。”周秀琴红了眼眶，说：“小马，你别急，我帮你。”

第二天，周秀琴果然来店里，又买了上千元的产品。店长叮嘱马宇晨一定要抓住这条大鱼。之后，店里有体检、讲座、一日游等活动，马宇晨都不忘叫上周秀琴。几个月下来，在他的推销下，周秀琴买了不少产品。但时间不等人，马宇晨的收入不足以支付爷爷后续的化疗费用，他只好用信用卡透支了3万元，以后每个月再分期还款。

年底，周秀琴因为子宫肌瘤需要住院做一个微创手术。店长嘱咐马宇晨，一定要去医院照顾周秀琴，把她当成自己的妈妈。周秀琴住院期间，马宇晨一直守在医院。手术头一天，护士来病房交代手术前的注意事项，递给马宇晨一份手术同意书说：“家属签个字。”他连忙说自己不是家属。护士说：“没有家属吗？那病人自己签吧。”

护士刚说完，周秀琴崩溃大哭起来。马宇晨以为她是害怕做手术，安慰她这只是个小手术，不想，她哭得更加厉害了。过了好久，周秀琴终于平静下来，喃喃自语：“我再也没有家属了。”

周秀琴出院后，夜晚，瘆人的哭声出现的频率更高了。还有几次，她半夜试图推开马宇晨用椅子抵住的房门，椅子挪动的声音惊醒了马宇晨。他很害怕，变得神经紧绷，甚至考虑房租到期后换房。

马宇晨找到李哥，让他帮忙留意便宜的单间。李哥得知原因后说：“绝对没有这么便宜的单间了。要我说，周秀琴也挺可怜的，你就暂时住着，既省了钱又做了善事，何乐而不为？总好过天天骗那些老人吧。”这话马宇晨可不爱听，“我光明正大地推销，怎么成骗老人了？再说，我接触到的老人大部分都说他们吃了有效果，公司说有用，老人也说有用，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李哥摇摇头，说：“也就你们这些刚大学毕业的小年轻好骗。公司说有用是为了给你们洗脑，反正保健品也吃不死人；老人说有用是为了面子，难道他们自己承认自己傻吗？”马宇晨不以为然，产品效果好不好本来就因人而异，自己只管推销，又没有强迫顾客买，生活不易，想多挣点钱有什么错。

一天，店里一个同事突然发烧，店长要他赶紧回家自我隔离。但同事有一个约好的客户马上要来店里，店长就安排马宇晨接待。因为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准备，对客户又不了解，所以在和客户交流时有些紧张，没能很好地解答问题。客户不太满意，什么也没买就走了。

马宇晨送走客户，站在店外自责，店长跟了出来，阴沉着脸训斥他：“你知不知道你的不专业，毁了店里的一单生意，也拖累了整个店的销售业绩。”“对不起，店长，时间太紧了，我没准备……”“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你参加了公司的培训，也在门店工作了好几个月，还要怎么准备？每个月都是最后一名，你怎么就这么心安理得呢？”马宇晨低下头，盯着脚边的小石子儿，觉得自己就和它们一样，只能任人碾压。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小马，上次你推荐我买的那个产品效果不错，我头疼好多了，家里的存货快吃完了，想再买一些。”是周秀琴。店长一秒变脸，满脸堆笑招呼她进店，还小声叮嘱马宇晨，想办法多卖点，将功赎罪。这一次，周秀琴不仅又买了两个疗程的降脂产品，还在马宇晨的推销下，买了一款新产品。

晚上回到家，马宇晨感谢周秀琴，她却摆摆手，说：“不用谢，我也是正好路过，看到你被人数落，那还不得拔刀相助。我心里早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了，见不得有人欺负你。”马宇晨觉得心中惭愧。

相互治愈：读懂独居妈妈的眼泪

2021年元旦刚过，门店被人举报，因为涉嫌售卖假冒伪劣产品以及针对老年人的欺骗行为，门店被封，所有人都被带去公安局问询调查。

那是马宇晨人生第一次坐警车，还是带栏杆的那种。到了公安局，登记身份信息，采集指纹，拍照，做笔录，他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个犯人，内心无比恐慌，雙手止不住地颤抖。

担惊受怕大半天后，警察把他带到一间屋子里，周秀琴竟然也在。警察告诉马宇晨，经过调查，他入职时间最短，销售额也最少，而在他的销售记录中，周秀琴是金额最大的，所以请她来协助调查。马宇晨心里“咯噔”一声，糟了，如果周秀琴把他跟她推销说的那些话都说出来，就完了。没想到，警察说：“你签个字，可以走了。”

当走出公安局的那一刻，马宇晨腿一软，靠着墙蹲了下来。“孩子，没事了。我跟警察说了，我是你干妈，那些保健品都是我自己找你买的，每次买，你也跟我强调了，是保健品，不是药品。”原来周秀琴什么都知道。

“劫后逃生”的马宇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说谢谢。他内心除了感谢，更多的是庆幸，幸好周秀琴把他当成她儿子，只有自己的儿子遇到如此困境，她才会这么做吧。

晚上，马宇晨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次虽然没惹上官司，但工作没了，口袋里的钱所剩无几，过段时间恐怕连吃饭都成问题了。幸好爷爷的化疗已经全部完成，身体也在逐步恢复中，暂时不用担心他。但他猛然想起，爷爷化疗的钱是从信用卡透支的，每个月还有信用卡的分期还款要还。他赶紧爬起来给银行打电话，咨询能否申请延期还款。

第二天吃饭时，周秀琴递给他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3万元，要他拿去还信用卡，以后找到工作再慢慢还。马宇晨推辞不要，周秀琴说：“我都跟警察说了，是你干妈，我总不能骗人吧。孩子，遇到困难就说出来，不要一个人扛着。”马宇晨狠狠地扒了几口饭，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

接下来的两天，马宇晨宅在家上网投简历，想尽快找一份工作。窗外阳光正好，他一时心血来潮，想把书桌移到窗户前。当他移开书桌时，背后露出一本落满灰尘的笔记本。

那是周秀琴兒子的工作笔记，里面记录了一个年轻人初入职场的点点滴滴。笔记本只用了三分之一，在靠后的一页上写着这样几句话：“等拿到今年的年终奖，我要带妈妈去海南旅游。她一直说想去看大海，却舍不得花钱。从小到大，妈妈总是这样，在我身上花钱很大方，对自己却很小气。现在，我工作挣钱了，我可以帮妈妈实现愿望了。”

这些话一下子击中了马宇晨，他一冲动，订了两张去海南省三亚市的机票。

在三亚的海边，周秀琴面朝大海大哭了一场。那天，她终于敞开心扉。“有半年吧，我每个星期都去墓地看儿子。我在那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哪怕什么也不做，我就是想陪着他。除了去看儿子，我不愿出门，每天只知道哭，什么也做不了。半年后，我开始思考，除了悲伤我还能为儿子做点什么，我甚至想是不是该早点走，这样就能早点看到儿子了。当时，有一个社工负责我，她每周上门一次。她大概是发现了，那段时间，她每天都来，不停地跟我说话。其实她说什么我根本没听进去，但有个人不停地跟我说话，至少我就不会老去想走不走了。”

马宇晨曾上网查过，我国类似的家庭至少有上百万个，这其中，超过60%的父母存在心理问题，其中有自杀倾向的高达38%。原来周秀琴曾经也是那38%，他心里一阵后怕。

“不瞒你说，我把房间租给你的确有私心，因为你和我儿子有点像，我想自己骗自己，就当儿子还活着。直到那次住院，我才意识到，我根本没有家属了，即使你跟我儿子长得再像，你终究不是他，也代替不了他。”“那后来你为什么还一直帮我？”

“因为，你来了，有人陪我吃饭了，有人会弄乱房间需要我整理了，有人早上不起晚上不睡需要我监督了。我觉得自己被需要了，我又有家了。”

其实，周秀琴对马宇晨的照顾，又何尝不是弥补了他缺失已久的亲情？马宇晨眼睛酸涩地说：“谢谢，谢谢你也给了我一个家。”

从海南回来后，马宇晨重新找了份工作。工作之余，他想方设法帮助周秀琴。他知道，要缓解周秀琴的伤痛，最好的方法就是多参加社交活动和户外活动。他让邻居王阿姨经常来家里走动，让她带着周秀琴回到广场上，和老姐妹们一起跳广场舞。他还帮周秀琴在老年大学报了唱歌班，让她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虽然，夜晚的哭声有时还是会传入马宇晨的耳朵，但他不再害怕，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妈妈对儿子的思念。他也不再用椅子抵门了，如果周秀琴想她儿子了，看看自己可以让她缓解思念之苦，他愿意承受偶尔的惊吓。

三个月后，马宇晨和周秀琴一起撤掉了餐厅的那个帘子，坦然面对是治愈的第一步。渐渐地，夜晚那些奇奇怪怪的声音越来越少。

也许，周秀琴的失子之痛永远无法彻底治愈，但至少现在的她，可以心平气和地与之和平共处了。

编辑/刘诗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