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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没有童年”的契诃夫一起看《草原》

2022-05-30管含

博览群书 2022年6期
关键词:戈尔契诃夫车夫

管含

契诃夫自陈,写作《草原》的过程就像是“美食家品尝一只山鹬”(亨利·特罗亚《契诃夫传》),创作《草原》对他而言是一次特别的经历。在此之前,他已经以“契诃里昂”的笔名在幽默刊物上发表了诸多小说与小品文,但这些文章多为补贴家用而作,内容上受报刊要求限制颇多,艺术水平上也受指摘。19世纪80年代中期,契诃夫赴朋友约前往圣彼得堡旅居,在那里以作家身份受到热烈欢迎,这激励他对自己的文学创作提出更高要求。

1888年,契诃夫动笔写作《草原》,这篇小说不再以情节的突变、幽默的讽刺吸引读者注意,而是着重刻画场景与人物对话。他试图以这篇小说回应文坛前辈的鼓励。小说主要讲述了9岁的叶戈尔穿过草原,进城上学的故事。商人、神甫、赶路的车队、形形色色的俄罗斯农民,尤其是盛夏的草原景色都在这篇小说中得到了细致的刻画,这些人物与景色借鉴了许多契诃夫幼年听闻的故事,其中也包括自己童年與母亲兄弟横跨草原前往爷爷家的场景。《草原》刊登在《北方通讯》,如契诃夫本人期待的那样,它的发表获得了评论界的肯定,更有评论家称一流的作家在俄罗斯出现。这都标志着这部作品在其创作中的独特位置。

儿童的本真鲜活

《草原》的主角叶戈尔在进城的马车上亮相。一想到要远离家乡和母亲进城上学,他便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恨不得要大哭一场。但小说随即就用亮色的景象驱散了这种苦闷:马车驶过监狱,他和母亲到监狱教堂参加守护神节典礼的记忆便浮现在眼前,那些节日的面包、馅饼、鸡蛋,犯人们赠给的手工礼物明亮而温馨;马车经过墓园,洁白的十字架点缀在苍翠的樱桃树间,这里长眠着他的祖母。

叶戈尔对于祖母的回忆很有儿童的特色。小说中写道:

在她去世以前,她是活着的,常从市场上买回松软的面包,上面撒着罂粟籽。现在呢,她睡了,睡了。(《契诃夫小说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下文选段均出自此版。)

“去世以前,她是活着的”,哪个人死前不是活着的?“去世以前”造成的追忆口吻,却接了“活着的”这一句平平淡淡的陈述。接下来又用面包与罂粟壳佐证着死者曾经的生活,它具象而明丽,丝毫不可怖。在彻底社会化之前,孩子们倾向于用自己的词汇表达感受,死亡在孩子那里并没有得到更深的解释,剔除了许多成年人给死亡额外附加的绝望之感,而是更加本真,回复到了死亡本身的特性,即“消失”“暂停”——一种睡眠的形式,儿童的表达达到了一种本雅明的“命名语言”的境界。

除了对事物的新奇感受,孩子的情绪也比大人更不易揣度、更加流动:

叶戈鲁什卡好不容易才在座位上坐稳,他眼望着狗的眼睛和牙齿,心里明白:他万一摔下去,它们马上就会把他咬得粉碎。可是他并不觉得害怕,他跟杰尼斯卡一样幸灾乐祸地瞧着它们,惋惜自己手里没有一根鞭子。

刚从恋家的悲伤情绪中回转过来,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又强烈地渴望参与到危险中去,并为此感到振奋。成年人式的想法行为更固化,做或不做,想或不想,即便是感性愿望与理性判断相矛盾,都始终有一派占据主导。但在叶戈尔这里,两种情绪相反相成,互相成为动力。角色对于生命、活动的关注,使整个观察互动的过程生气勃勃。不只是人,连作为对象的物也被这种情绪流所裹挟。

当然,即使是孩子也是自诞生就被规划进社会已成的秩序之中。叶戈尔因为富商舅舅,而被接触的大人当作小少爷看待,在沿途的旅店与车队里都格外受优待。但他又恰恰是这个阶级里最弱小单纯的一环。旅馆老板对商人与神甫的到来感到荣幸以至战战兢兢,但却能悄悄拉着叶戈尔的衣角,以看一头吓人的小熊的玩笑话逗引他来到自己的房间,带他见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在孩子面前,唯唯诺诺担任奴役角色的旅店老板,突然又成为了一个嘘寒问暖的长辈。发霉与油污的气味里,老板的孩子从被子里一个个探出头,像小怪物似的和叶戈尔见面,高大而披散着头发的犹太女人感叹他进城上学是多么可怜,给了他一块蜜饼。

在叶戈尔眼里,成年世界的贫富还没有明白的解释。他所能感受到的是舅舅虽然告诉他钱很重要,在马车下的阴影得枕着钱才能睡觉;车夫要故作忙碌,等待主人饭后才能去选一根不那么好吃的黄瓜;神甫穿着不合规矩的裤子和短上衣,看起来像是鲁滨逊·克鲁索。他对阶层的感觉远未成型,只有在他这一角空隙里,平常被人凌辱戏谑的人,才重新有了施予的权利,才还原为一个普通人。这也就是叶戈尔与他们亲近感的来源,也是他把车夫杰尔尼卡比作“一只愿意亲近小狗的大狗”的原因。

草原的丰富广阔

现代小说的特色已在众多理论家那里得到了阐述。从公认的现代小说开创者福楼拜开始,大量描写出现在小说之中,它们游离于叙事,也就客观上挣脱了叙事的束缚。批评家朗西埃认为,这是一种对于既定秩序的打破,无论被打破是作者的权威,还是情节的既定逻辑,这都表明一种平等,一种对于物而言的解放。那些被描述的对象,彰显出自身的能量。《草原》或许存在着两个主角,一个是叶戈尔,另一个就是草原本身。

草原是如此丰富,在视觉上,“太阳晒着的群山,现出一片墨绿色,远远看去呈浅紫色,带着影子一样的宁静情调”;在听觉上,“吹哨声,搔爬声,草原的低音、中音、高音,合成一种不断的、单调的闹声,在那种闹声里默想往事,忧郁悲伤,反而很舒服”;在嗅觉上,“禾秸、枯草、迟开的花的香气,可是那香气浓重,甜腻,温柔。”孩子在草原之中玩乐,但草原却远不是这一行为的背景:

叶戈鲁什卡没有事可干,就在青草里捉住一只蟋蟀,把它放在空拳头里,送到耳朵旁边,听那东西奏它的乐器,听了很久。等到听腻它的音乐,他就去追一群黄蝴蝶,那群蝴蝶往薹草中间牲畜饮水的地方飞去。他追啊追的,自己也没有留意又回到马车旁边来了。他舅舅和赫利斯托福尔神甫睡得正酣,他们一定还要睡两三个钟头,等马休息过来为止……他怎样打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呢?他上哪儿去躲一躲炎热呢?真是个难题……叶戈鲁什卡不由自主地把嘴凑到水管口上接那流出来的水;他的嘴里一阵清凉,并且有鼠芹的味道。起初,他起劲地喝,后来就勉强了,他一直喝到一股尖锐的清凉感觉从他的嘴里散布到全身,水浇湿了他的衬衫才罢休。

追蝴蝶、听蟋蟀唱歌本不足为奇,但值得注意的是人物的行动并不是这些段落的中心,人对物没有占据感。孩子玩弄蟋蟀,但并不关心鸣叫声的细节,听不出其中的音乐情绪,只将其当作对草原乏味下午的点缀;他追逐蝴蝶,但不在乎蝴蝶飞舞的姿态如何,动向如何,只是在有了一个新事物之后便“追啊追啊”地自我消遣,甚至是“自己也没有留意又回到马车旁边来了”;他要喝水并不是因为口渴,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游戏是为了排解草原的乏味,但此时行动本身也渐渐融入了这种乏味。

人物处于环境之中时,那些本可以决定叙述前进的、武断的行动被搁置了。草原的燥热与广阔占据台前,叶戈尔解渴解热的行动目的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解热后仍要起劲地喝,尖锐的清凉散布全身的感受。这里的所有行动,从惯常的目的色彩中挣脱出来。草原才是占主导的一方,孩子被动地感知草原,而并非与之互动。

草原不断地施予孩子。名叫瓦夏的车夫能看到荒凉草原里充满的生命和内容,他会在凝望草原流露出与车夫身份不符的感性与诗意,他会用“爱抚的、含泪的声调”描述动物所过的家庭生活。小说之中,唯有瓦夏对叶戈尔的出现有着直接的反应,一见到后者就表现出衷心的欢迎。此后的草蛇事件中,他们更是站在同一邊,对无故虐待杀害动物的德莫夫感到愤慨。瓦夏将草原的丰富与甜美象征性地传递给叶戈尔,他那种对事物没有成见,对草原敞开心怀的态度缓慢地改变着叶戈尔。

在叶戈尔的角度看,对草原的发现也伴随着他的成长。被舅舅托付给车队,是他正式地离开亲人,被“抛”进一个没有亲人的世界之开始。小说前半部营造的燥热氛围,最后终于孕育出一场暴风雨,草原的瞬息万变让人恐惧。雷雨之前,草原神秘森森,闪电不间断地在远处闪亮,车队里也弥漫着一种压抑的紧张气氛,叶戈尔忍不住思念舅舅和妈妈,害怕他们忘记自己。雷雨来临,闪电使天空喷火,雷电声震耳欲聋,摧毁一切的力量震慑着叶戈尔,使他开始向神祈祷。

这场雷雨带有仪式的意味,是草原为叶戈尔举行的象征性的洗礼。在雷雨中,世界变得异常清晰,所有车夫的面容,甚至是衣着的细节都比往常更锐利清楚。叶戈尔呼唤车夫们,可没有人回应。草原上的电光照射一切,这是草原对人彻底的征服、对人完全的胜利。在雷雨之中,孩子更明确地感知到那不可战胜之物的力量,这种对自身限度的意识,此时以更具身化的感受显现出来。此世的孤立状态第一次叩击孩子的心灵,这是他走向成人世界的第一步。这一次,他冻得发僵,彻底放弃了祈祷,相信暴风雨永远不会完结。

草原给人带来的一切

契诃夫曾评价自己“我在童年时代没有童年”。契诃夫的父亲是家庭里的暴君,打骂妻儿是家常便饭,他本人在小学时代就要边做作业便看顾杂货店,在下层酒鬼们的旁边听着粗俗的玩笑,目睹那些因为穷困而形成的愚昧与残酷。他对童年并没有什么鲜艳活泼的回忆,就像雷雨过后,叶戈尔哀哭时,摸到口袋里的蜜饼已经变成一团烂泥一样,契诃夫很早就对人生的失却与苦闷有所领会。

叶戈尔同行的车夫们虽然有捉鱼嬉闹,玩乐如孩童的一面,却都有着各种不如意的生活经历:老车夫潘捷列年轻时靠走商队赚钱,有了铁路之后收入一落千丈,妻子儿女都被大火烧死了,晚年却在篝火边杜撰以自己为主角,遭强盗劫掠虎口脱险的故事;叶美里杨爱好唱诗以此为业,但后来嗓子失灵,只能当农民为亲哥哥打工;总是恶作剧戏弄别人的德莫夫从优裕的家庭中被赶出,瓦夏、基留哈也各有烦闷之处。

在故事里,“沉闷”“烦闷”“闷”的形容词出现近40次,“闷”是压抑、苦恼、无从解脱,它是人无法摆脱的生存之网。幸福对于他们来说,是无法承受的。但新婚的康斯坦丁来到人群中,叶戈尔却觉得他“幸福到了痛苦的地步”,他似乎根本承受不起他的幸福。“看到这个幸福的人,大家都觉得烦闷”。俄罗斯文学的长廊里,被侮辱者和被损害者是最常被书写的主题。草原之行,叶戈尔遇到了太多这种人。穷困的旅店老板与年迈妇人们将这个“小少爷”作为弱者看顾,他们基于自己的生活经验将他叫作“小可怜的”,即使孩子本身并不这么想;车夫们更是生活苦闷,只有在围坐谈起过去时,才会流露出一丝喜悦。契诃夫说,俄罗斯人喜欢回忆,却不喜欢生活。

虽然叶戈尔也默认自己也是这个车队的一员,但实际上,这些车夫们在性格、身份、人生境况上都和他截然不同。连车队里最刻薄刁钻、连条路过的草蛇也不放过的德莫夫,也会在雷雨来临之际红着眼睛诉苦“我心里好闷哟”,这都处处佐证着,车夫们所属的那个侠盗世界,白日抓鱼、热心如大狗那样的世界,根本就是世界上悲剧中的一环。这使叶戈尔刚对车队产生的归属感显得可笑,它从根本上完全被架空了。他终于感到,“这些人是多么沉闷,多么叫人受不了,多么惹人厌烦啊!”

“烦”是人的一种生存状态,它是人意识到自身的自由与责任的表现,而这正是草原给予叶戈尔的成长。叶戈尔的烦闷,是猛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些生活中所处于的位置,他尚未是、但必将成长为人世之中烦闷之中的一环。这是他走向成人世界的又一步。而生活究竟为何会发生这种变化,其实质是什么,生活的意义在哪里,对这些问题。草原不会给出明确的答案。

凝望广阔的草原景色,叶戈尔不再注意其间的活物,或是景色的明丽磅礴:

他想象他的奶奶躺在漆黑狭窄的棺材里,孤苦伶仃,没人照应。他的想象画出奶奶怎样忽然醒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就敲打棺材盖子,喊救命,到头来害怕得衰弱不堪,又死了。他想象母亲死了,赫利斯托福尔神甫死了,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死了,索罗蒙死了。可是,不管他怎样极力想象自己离家很远,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死僵僵地睡在黑暗的坟墓里,却总也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情形。

奶奶不再如故事开头时那样,与生命相连,而是在重复死亡的焦灼之中;与自己共同生活过的舅舅、神甫,路上遇见的伯爵小姐、旅馆伙计,也都处在死亡边缘。一个人在草原中寻找生活的意义的时候,“那种在坟墓里等着我们每个人的孤独,就来到人的心头”,即使对于孩子也是如此。叶戈尔必须直面草原的压迫,承领草原,才能思索自己的人生。

当然,草原并不是暴君,也不是一种等人去接受的悲剧命运。这一路旅途已经证明,草原上不只有暴风雨,也有万千生命。草原上有着无数叶戈尔的生活,无数人的生活——甚至可以换一个说法,草原就是生活本身。它是五感上的大丰富,是生活的加倍延展,它会唤起“美的胜利、青春的朝气、力量的壮大和求生的热望”。人们丰富的情绪,幸福、焦灼、紧张、悲凉,充斥着草原。草原在有灵心的人那里激起灵感,使他们在草原之中感到双倍乃至多倍的人生。

草原上,叶戈尔认为,那些终极境遇远不会到来:

就他个人来说,他不承认自己有死的可能,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死……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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