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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锅强

2022-05-30黄康生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铝锅打谷场风箱

黄康生

小雨初晴的清晨,我还在睡梦里,就听到了“补——锅——嘞,补——锅——嘞”的吆喝声。那吆喝声拖着长长的腔调,飘荡在村子的上空。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打谷场。

补锅强早已在打谷场支起风箱,架好炉子,生起炭火。“补锅啰,生铁补锅!”补锅强抡起铁榔头,噼里啪啦一阵乱打,将生铁片砸碎,然后把碎片嵌进如小碗般大小的坩埚里……

突然,一条土狗从打谷场的草垛里蹿出来,盯着补锅强龇牙狂吠。补锅强弯腰下蹲,拾起火钳。土狗急促转头,一溜烟逃远了。

“汪、汪、汪……”孩子们踩着土狗的叫声从村头村尾聚拢过来看热闹看稀奇。几个顽皮捣蛋的小家伙围着补锅强打转起哄:“补锅嘞,补锅嘞,补你爹的耳朵嘞!”

补锅强板起脸,一脸严肃,浓黑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但这些捣蛋鬼仍不知趣地向补锅强扮着鬼脸。补锅强不由心头火起,抓起火钳啪啪乱舞。几个捣蛋鬼哄的一声,吓得四处逃散。

“新锅没有旧锅光,扔了旧锅菜不香。”大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提起穿孔、开裂、烂洞的铁锅来到打谷场。很快,打谷场便堆满了大小不一的锈疮铁锅。

村民们围着补锅强打哈哈,讲价钱,谈家长里短,生活琐事。

村民们说,过日子离不开一口铁锅,铁锅炖煮着村子的酸甜苦辣,也暗藏着村子的生活密码。

那年月,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大铁锅。村民如自立烟火,再穷也会买口新铁锅。铁锅通常用生铁铸成,用久了,锅底就氧化生锈,一层层脱落,最后烧成破洞。然而,就算是烧出破洞,村民仍舍不得扔掉,也不忍心扔掉。那时,村里曾流传一首顺口溜:“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闲来围观的男女老幼渐渐多了起来,打谷场已变得空前热闹。

我缩着身子钻进人群,见到补锅强手持火鉗从火堆里夹出一块火炭,凑到烟嘴上,给村长黄华庚把烟点燃。然后,将一口无耳烂锅举在手里,眯着眼,对着破裂的锅底瞅来瞅去。接着将烂锅翻转倒扣在木桩上,再用小铁锤敲打漏点边缘,錾出一个梅花形的锔眼。

“嘿嘿,”我憨笑着把手伸到炉口烤一烤,“强叔,我来给你拉风箱?!”

补锅强将风箱拉杆递给我,示意短程抽拉风箱。

我蹲下身子,使劲地拉着风箱。风箱忽哒忽哒地把风送进炉膛,炉火越烧越旺,腾起半尺高的火苗。

趁生铁片尚未融化,补锅强用锉刀清除铁锅上的烟渍污垢。

“呼哧、呼哧”坩埚里生铁片逐渐熔化,熔化成一团蠕动的火焰。

“得食!”眯缝着双眼观察火候的华庚村长忽地站起身来,发出一声低吼。

话音未落,补锅强舀出滚烫的铁水,飞快摊在黑黢黢的布块上,然后,对准錾好的锔眼,用力一压,另一只饱蘸石灰浆的手则从锔眼的背面用力一顶,只听“吱啦”一声,红彤彤的铁水迅速凝固成豌豆大小的疤痕。

紧接着,补锅强徒手抓粗砂轮打磨凸起的补疤。

之后,他又从水桶里舀一瓢水倒入锅内,试水检漏。

敲敲、挤挤、压压、锉锉……补锅强一直忙到太阳偏西,才收拾火炉离开村子。

补锅强挑起箩筐,迎着夕阳走了。他肩上那副箩筐,扁扁的,装满了风箱、板锉、凿子、坩埚等工具,看上去沉甸甸的。“蒸谷为饭,烹谷为粥。”相传,铁器时代就出现了补锅匠,可以说,补锅匠是一个非常非常古老的行当。补锅强从小对补锅就很好奇,12 岁时就跟着高雷补锅匠肖亚铁学补锅锔盆,16 岁时便独自挑着扁担,走村串户,吆喝补锅,工价常以“照火”来计算,每点一粒铁水就叫“一照火”,补锅强究竟一天能点多少“照火”,他从来不与人说,邻居背后猜测约十“照火”左右。补锅强每天傍晚都要喝二三两乡下米酒,说是解乏,但从不喝醉,生活过得既平淡又充实。后来,村里人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什么高压锅、电饭锅、电磁锅、不粘锅、搪瓷锅、不锈钢锅等纷纷“飞”入寻常百姓家,而各家之“锅”用坏了便扔,扔了再买,如此这般,补锅的生意便逐渐冷清起来。曾经沿街沿村吆喝的补锅师傅们,大多不见了踪影。然而,补锅强却舍不得丢弃这门手艺,毅然决然地选择坚守。

离开乡村后,我遇见补锅强的次数便渐渐少了。

后来,有村民告诉我,补锅强已跑到镇里搭起了一间补锅铺。不管逢墟闲墟,乡亲们总能看到他在铺里敲敲打打,修修补补。

那天,我莫名地想起一些往事,于是,带上一口烧破底的铝锅去拜会补锅强,追忆一下曾经过往的岁月。

斜阳下,补锅强蹲在地下画线、裁切、配底。他身后是一间逼仄的补锅铺,铺子里堆满锅碗瓢盆等杂品。铺子很窄,窄到连一只脚都插不进去,干活时,只能把脚挪到门口。然而,就是在这间逼仄的铺子里,他却不知补了多少口锅。

叮叮当当声中,补锅强已接到4 口铝锅。只见他拿起一口铝锅,左右瞄上几眼,斟酌一番后,便用大剪刀将漏了的锅底剪掉,接着用羊角锤内外敲打,新锅底跟原先的锅身就在一次次的敲打声中融为一体。

“补锅底最讲究巧劲,每次剪、敲、扣、贴都要出巧力。”补锅强边说边压缝。半杆烟的工夫,铝锅就补好了。透过炉火,我发现他的脚板弯曲变形了。但他说,脚板弯曲变形算不了什么,最让他揪心的是,找不到手艺传承人,他先后带过6 个徒弟,可没干多久就跑了。

“只要还有人来补锅,我就会支起火炉!”他语气喃喃,浑浊的眼里噙满了泪花。看着他眼里的泪花,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前些日子,新冠肺炎疫情多点散发,局部暴发。茂建安公司的建筑工地闻风而动,全员核酸检测、全员一线抗疫。正当战疫正酣之时,工地里那口能煮出“千碗”面条的八印大铁锅突然裂开一条缝,“滴答滴答”地漏个不停。

“此铁锅非彼铁锅!”补锅强猛地挑起箩筐,便匆匆地赶往工地。

“嘭——嘭——嘭——”补锅强一进入工地,就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

补锅强光着膀子冲进厨房,发现半月形的灶台上安放着两口锅,一口大铁锅,一口小砂锅,此时,小砂锅里的油已经全部着火,蹿起来的火苗有一米多高。肥婆厨娘被吓得脸色苍白,嘴唇哆哆嗦嗦颤个不停。“泼水救火!”不知谁在背后泼了一盆冷水,奈何弄巧成拙,火势越烧越旺。灶台上的杂物霎时被引燃,现场浓烟滚滚。

补锅强没有迟疑,徒手端起着火的砂锅就往外跑。滚烫的油火四处乱溅,“噼里啪啦”地溅落在他的手上,他忍住剧痛,一路狂奔,最后因砂锅的锅柄太烫,补锅强只好将锅丢在地下,然后一脚把砂锅踢飞到三米开外的沙地上……

然而,砂锅之火刚扑灭,一则关于“补锅佬补锅引发火灾”的消息就在网络上不胫而走,补锅强用衣袖擦把汗,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这年头,究竟谁在补锅?谁在甩锅?”

“甩得了锅,但抹不了黑!”补锅强相信真相终究会见到阳光。他二话不说,就把八印大锅架到“三脚马”上,然后用夹钳将补丁敲好,紧接着使劲拉动风箱,风箱“哗啦啦”拉得山响,坩埚里的小铁块在炉火里逐渐熔化,化成了绯红的铁水。补锅强用泥匙舀起铁水,沿着裂缝一点点地补上,下面用泥槽托着,每补一下,锅底就冒出一缕青烟。补锅强极其专注,眼睛死死地盯着破损处,一照火一照火地补,整个过程没有使用任何胶粘和焊接,全凭手工完成。

炉火越烧越旺,熊熊炉火映红了补锅强黑黝黝的脸。他额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一点点坠落在炉子里,发出“扑哧、扑哧”的脆响……补锅强告诉我,这也许是他“职业生涯”里补的最后一口锅了。补锅强用锉刀一刀一刀地锉去锅上的毛刺,眼里露出一丝不舍。是的,补锅强半个世纪的坚守所诠释的,就是自己对这门老手艺的热爱和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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