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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讷河边的狐狸

2022-05-30王清海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母狐楚楚笼子

王清海

新兵班的时候,他和我铺挨着铺,白天大家都还一样,晚上脱掉衣服后,他身上一股闷臭扑鼻而来。

战友间经常会打闹几下,他也不例外。他变本加厉,一次比一次玩闹得厉害。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说,秦志刚,你身上的味都能把人熏死了。他沉默了很久,小声跟我说,他在家是养狐狸的,经常跟那些臊气腾腾的动物打交道,身上难免会沾上些味道。

我没有养过狐狸,也没有见过狐狸,我的老家在河南的平原地区。我对狐狸的印象就是那些妖仙之类的神秘传说。这些传说听多了,让我觉得秦志刚神秘起来。我想听他讲些狐狸的故事。他跟我说,他家狐狸没故事,但是养狐狸很有意思。还说退伍后我可以跟他去学养狐狸。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留队考军校一类的宏伟蓝图,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只想离他身上的味道远点。

还好,很快就习惯了。鼻子嘛,只要习惯了一种味道,就不会再闻到那种味道了。那种味道也成为服役期间,我们一直关系特别好的秘密。

两年后,我们心有不甘地退伍了。我跟他一起背着内务,去了他家的养殖场。

养殖场本来是他的父亲和叔叔守着,他一退伍,他俩就回城了,留下了我们两个。本来天高地又阔,想想当兵两年,那么雄心壮志,最后却来到这里学习养狐狸,我总觉得心里堵得慌。秦志刚不去爬山,我就自己爬,一遍接一遍地爬。

秦志刚让我自己挑两只母狐,然后这两只母狐当年产的崽都给我带回去当狐苗。假如下五个,给我带五个,下五十个,给我带五十个。假如下得太少了,就把两只母狐也给我。

当一群银狐在眼前晃动,让我仔细挑的时候,我就仔细看每只狐狸。我凭着感觉找了两只自认为漂亮的,被秦志刚一顿嘲笑,说我挑的两只母狐又瘦又小,饲料里不添药都不一定会发情,太没有眼光了。

他帮我挑了两只肥硕的,说屁股大腰圆,肯定下崽多。

他还帮我选了一只雄狐,教我观察三只狐狸的生殖器,告诉我发育到哪种程度时适合交配。现在当然只是做准备,还不到配种的季节。

有一只母狐很温驯,秦志刚领着我观察了它几次,还把它从圈里抓出来,让我自己看过。那只狐就觉出了什么,每次我一走近它,它不管正在干什么,都会停下来,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尾巴扬起来,轻微颤动着。我若对它视而不见,它会一直盯着我;我若对它挥挥手,它便垂下头,若无其事地在圈中晃来晃去,而这悠闲地散逛,却又似群舞中的主角,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它走。

狐狸的叫声“嗷嗷”的,很难听。可它们从没有当着我的面叫过。那只狐若是个人,一定也是整天笑不露齿的温婉淑女。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楚楚。

有一次圈里几个狐狸咬架,楚楚的身上被咬破了几处,我给它买了一支百多邦软膏,涂药膏的时候它轻微地顫抖着,没有反抗。它的柔软和温热让我忍不住对秦志刚说了个愿望,我回河南的时候,想把楚楚带走。

楚楚?楚楚是谁?他睁大了眼睛。

这只狐狸啊,我不要它下的崽,我要它,我要带回去做宠物狐狸。我说。

你疯了吧。我是带你赚钱的,不是给你找宠物的。他说。

你还给他起了名字,我的天,你不会是动情了吧,跟一只狐狸?好可笑。你知道这样会是什么结果吗?你会对每一只狐狸都下不了手,你舍不得摔死它们,舍不得剥下它们身上的皮,那你赚不来钱。他哈哈笑起来。

我就养这一只,别的都用来杀。我说。

醒醒吧,老铁,我们得挣钱的,你看这河边,一共六家狐狸养殖场,你明天挨家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给狐狸起名字,有没有人从养殖场里选宠物,它们只有编号,等着剥皮的编号。他说。

晚上吃饭的时候,平时不怎么喝酒的他,一再给我倒酒,说是给我赔罪,他真不是舍不得那只狐狸,他是为我好。我和他都喝醉了,搭着脖子,脸贴着脸,一起唱起歌:“我的老班长,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过得怎么样——”

第二天,他酒醒了,就叫来个收狐狸的,卖了三十只,其中就有楚楚。楚楚被扔进笼子的时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一直走了很远,我依然能感受到那直勾勾的目光。

在楚楚被卖掉后的好多天,我在圈中喂食的时候,都还能看见它的影子。

天开始凉的时候,诺讷河边的颜色多起来,红的黄的绿的白的,层层叠叠,人跑在里面,跟跑在画里一样。我忙完养殖场的活儿,就去跑步,跑到矮山上,去看人家放羊。

秦志刚也不再躺床上玩手机,开始躺在河边玩手机。我去跑步的时候,他开始玩,等我跑步回来,我们再一起回养殖场。

明天跟我一起跑步吧。我说。

不。他说。

这两天有个美女在那边放羊,你不用去看看?我说。

放羊的连个老奶奶都没有,还美女?他说。

要是没有,我包一个月的杂活。我说。

说得好听,到时候你又耍赖。他说。

他嘴里不信,第二天下午,还是跟我一起去跑步了。在部队时,他的五公里越野成绩一直比我好,考核时经常会照顾我,拉着我跑。退伍后,脱了军装,又跟他并排跑在一起,找到了时光倒回的感觉,跑得很是轻松畅快。他虽然不锻炼,越野的底子还在,跑过矮山,仍是面不改色,气不发喘。

在哪儿呢?骗子。他说。

眼瞎啊,看不到?我说。

我还真没有骗他,起伏的草丛中,洁白的羊群里,一个梳两条辫子的姑娘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托着腮,看着蔚蓝的天空。一阵风吹来,她捂着嘴咳嗽起来,她咳嗽的样子,让我无端地想起了楚楚。

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我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我能看出他的高兴,他高兴了我也觉得高兴。

好无耻。他说。

那我们回去吧。我说。

要不你上去跟她打个招呼?他说。

你太无耻。我说着,推掉他搭上我肩头的手。

然后我们就原路返回了。回去的时候,发现养殖场的门锁不是原来的样子,像是被人碰过了,吓得我们两个赶紧把狐狸清点了一遍,没有丢。

我们商量,以后不能再一起出去跑步了,场子里得留一个人,万一被贼惦记上了,等我们跑回来的时候,狐狸都让人偷走了。

我爸会把我腿打断的,他已经说过很多次,准备打断我的腿。他说。

你是他亲儿子,打断了腿他还得养你。我说。

他还有个儿子,养殖场的活儿一天都没有干过,偶尔来,是来参观的,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打过他,那是他的亲儿子。我不是,他说打就打,打起来就往死里打。他说。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比平时更用心地四处检查一遍才睡。半夜里又起来两次,一次是换内裤。我们住一个屋子,虽然是两张床,但是离得很近,他轻手轻脚的,我还是知道了他为什么换内裤。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没想到第二天他告诉了我这件事,说,觉得自己体能下降得太快了,昨天跑马,醒来头发晕,这还没结婚呢,得加强锻炼。

是啊,得多锻炼。我说。

那这段时间你多在养殖场待会儿,我去跑步。他说。

河边有好几家狐狸养殖场,我没事的时候,也会去别的养殖场看看。有两家大点的养殖场人手比较多,他们的狐狸不是整只卖的,而是加工好卖皮毛,一只狐狸能多卖一百多元。不过,取皮的过程也很复杂,有一家是摔死的,其实也没有摔死,摔得半死不活的,用刀子割开腿上的皮,露出腿上的肉,用铁钩钩住倒挂起来,半死的狐狸就拼命抖动着。唉,它们已经没命了,也无所谓拼不拼了。那种抖动,不过是痛苦的痉挛。工人一刀刀将皮与肉分离,有的时候皮都剥掉了,狐狸还在颤抖着哀鸣。

另一家是把狐狸电死的,狐狸被电棍击中头部后,马上就晕过去了,没有挣扎和哀鸣,整个剥皮过程都很顺从,我能坚持着看到最后。我给那里的工人买了几条好烟,他们留了我的电话,取皮的时候就叫上了我,我拉着秦志刚去看他们如何挑档、剥皮、刮油、洗皮、修剪、上楦板、风干皮子。

不用学全套,会养就行了,取皮太麻烦。他说。

也不麻烦,不过,我下不了手。我说。

为了钱,你会下手的。他说。

我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卖掉楚楚。养殖场的狐狸是用来赚钱,不是用来做朋友的,他怕我对狐狸有了莫名的“朋友感”,会下不了狠手。

唉,究竟是用来谋生的狐狸可怜,还是需要谋生的人可怜。我想。

这期间战友们也都互相联系着,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大家心里满满装着友情,各有了各的归宿。知道我们两个在这里养狐狸,都喊着要来看我们,终究一个也没有来。我们也理解,各有各的事情,不比在部队天天在一起,烦了谁也还得天天见。

家里很支持我回去创业,父亲把养狐狸的地方都选好了,着手准备建养殖场的材料。我也没有再挑狐狸,准备随便带走两窝崽就行。但是家里人替我规划出来的蓝图,让我觉得,两窝崽远远满足不了他们一下子准备发家致富的迫切。

秦志剛没有答应我再多送我几窝,估计余下的,我就要跟他买了。我们天天在一起,晚上冷的时候还挤在一个被窝里,这两年多形影不离,我觉得我们两个什么都是共同的,连思维和口头语都要一样了,不知道再多要几窝小狐狸,他会怎么跟我算钱。但他一定会跟我算钱的,我也不好意思不给他钱。唉,钱啊钱,怎么一说到钱就生分了呢。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跟他提起父亲预计的规模。

他说,挺好啊,回去还有人帮你,你看我爸,跟我不是他亲生的一样。

他爸每半个月会来一次,给狐狸送饲料,给我们带点吃的,怕我在这里不适应,每次还特意给我带些河南的面食。

秦志刚那天和我一起跑过矮山后,就经常开始跑步,让我留在养殖场看门。偶尔也会换一下,让我跑,他看门。

诺讷河边开始枯黄了。矮山那边放羊的也少了,羊开始陆续被卖掉、被宰杀或者被关起来。那个漂亮姑娘还在那儿放羊,她的羊也越来越少,她把它们赶上了矮山,坐在山脚下看着它们。

你也是在那边养狐狸的?她坐在那里,看我跑过她身边,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停了下来。

身上有股味。她说。

我的心里一咯噔,脸都红了。

开玩笑的,这里的外地人,都是在这儿养狐狸的。这边天气冷,狐狸毛长又密,能卖个好价钱,很多人都来收狐狸,诺讷河边的狐狸,有名气。她说。

她这么一说,我的心里又咯噔了一下,看来我带回去的狐狸,是养不了这么好的,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问题呢?

我是给战友帮忙的,学学技术就回去了,还不一定养不养呢。我说。

嗯,知道,你跟秦志刚一起的。她说。

看来她跟秦志刚已经很熟了,熟得都聊起过我,而秦志刚从来没有跟我聊起过她。这让我在跑回去的路上,心头一阵不痛快。

回去后我告诉他,今天我跑过矮山,又碰见了那个女孩,见她和一个男人在聊天,不知道是不是快结婚了。

他笑了,说,老铁,那个男人就是你吧,我知道,莲莲都给我发短信了。

莲莲?你给她起的名字?

不是啊,她父母给起的名字。

我是不是成灯泡了?

是啊,探照灯。

他见我已经知道了,就不再瞒我了,隔了几天,就把莲莲领到了养殖场。莲莲在养殖场里转了两圈,和秦志刚一起进了屋子。我当然知道他们在屋子里干什么,我又不想当探照灯,从那以后,他们一进屋子,我就躺到河边看手机。

河边的风越来越大了,河边的颜色也越来越少了。我在河边看手机会觉得冷了,就继续跑步。天气冷的时候,跑得浑身发热更有感觉。

我跑步总是跑过矮山就停了,从没有跑进村子里。战友交了女朋友,我觉得应该表示一下,可在这偏僻的地方,我想请吃饭都找不到地方。我就跑进了村子,想找个小卖部买点东西,不管吃的喝的,只要有一点心意,总是能快速拉近距离。

在村子里也是嘴欠,我随口问了一下黄莲莲,小卖部的大妈就滔滔不绝地跟我讲了起来,说莲莲是在外面做那种行业的,染了病,听说下面都烂了,才回村子里养病的,养病也不安分,听说跟养殖场的小伙们又勾搭上了,村里人平时都离她很远,怕被臊气给染上。听得我大惊失色,往回跑的时候,直冒汗。

晚上,我把听来的讲给秦志刚,劝他断了这心思。他睁大了眼睛,五雷轰顶一般问我,是真的?不是村里人瞎掰的吧?

无风不起浪,不是真事,谁敢对一个陌生人乱说。

我不信。他说。

他嘴里不信,人马上起了床,烧了缸热水,使劲地洗。半夜里又爬起来洗一次,哗哗的水声把我吵醒了,我冲他喊,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第二天他跟我说,他跟黄莲莲打电话了,事情是真的,她在外面还真的染过病。

很光彩吗?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我说。

嗯,是不光彩,不过,她说做那行业是为了挣钱给她妈治病,现在她妈也没有了,她不会再去做那行业了。她的病也好了,不会传染给我。他说。

你这就原谅她了?我说。

我本来就没有怪她啊!她没说,是因为我没问啊,老铁,什么年代了,我们要的是以后的好日子。他说。

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以后她再来找你,我替你赶走。我说。

他笑了笑,没有接话。

黄莲莲也许是害羞了,好长时间没有来。每天跑步的人换成了我,秦志刚躺在床上玩手机。我逆着诺讷河的方向跑,虽然那个方向有好几个养殖场,我顶着难闻的狐狸臊味跑,也不再往矮山方向跑。

安静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又在养殖场见到了黄莲莲和秦志刚,他们在一起有说有笑,他们和我有说有笑,他们给我做饭吃,他们还把我的衣服也洗了。

就当他们是交个朋友,说不定秦志刚给她了些钱,好一段时间就分开了呢。我想。

一场大雪过后,诺讷河边被换了一个样子,除了白还是白。银狐开始长出浓密的毛抵御寒冬。秦志刚挑出了六只雄狐,它们这几天很不安分,总想爬在母狐身上。发情的母狐,生殖器官也能观察出来。动物嘛,到了年龄,到了季节,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是有些毛色不纯的雄狐,再怎么打转,也还是没有得到交配的机会。

我们找到发情的母狐,就和一只雄狐关在笼子里,躲起来看着它们。它们在笼子里互相拱头、温存,交配完成,立刻就把雄狐带出来。

我想要这几只雄狐的皮,给黄莲莲做皮大衣,她都跟我要了好几次了,这是我最满意的几只狐狸。他说。

你下得了手?我说。

我能,不过,一个人剥皮太慢,你得帮我。他说。

不行,我下不了手。我说。

你跟我是战友不?你跟我是兄弟不?这点忙都不帮?他说。

我知道他也是说说。一只鸟迷途掉到养殖场,他都捧手心去放飞的人,怎么会一刀一刀去剥皮?

这应该是六只狐狸生命中最为快乐的时光,它们成年了,它们享受到了动物本能的快乐,我不会再给它们起名字,也不看它们的眼睛。我虽然喂着它们,我同时也在躲着它们。

银狐毛的根部和尖部或灰或黑,只有中间才是银白的,有一只雄狐,却浑身都是银白的。它的眼睛一直眯着,在和母狐交配的时候,不停地舔母狐耳朵、拱它的头,温存上好久才会去骑跨。那几只都是半个小时就完成任务了,它得花上一个小时。要不是它的皮毛漂亮,早就被淘汰了。上午我去河边看雪了,秦志刚把这只雄狐和一只母狐关在笼子里,他抱着手机和黄莲莲聊天去了,聊得太投入,把它们两个给忘了。等我中午喂食的时候,发现笼子上血迹斑斑,它们不知道怎么咬开了笼子上的锁扣,逃走了。

我和秦志刚沿着白雪上的血迹和足印寻去。两串狐狸足印一会儿是分开的,一会儿又在一起,一会儿折回来,一会儿又向前走,不知道这两只逃亡的狐狸带着怎样复杂的心情,才留下了这纷乱的足印。

在这茫茫雪地里,它们终究无法掩盖自己的足印。

我们顺着足印一直追去,在河边,见到了那只皮毛光亮的银狐,摇着一条大尾巴,竖着两只尖耳朵,身子貼着雪地,快速地行进着,本来是往矮山方向跑的,看见了我们,扭头就往另一个方向逃窜。

养殖的狐狸,为了多些皮毛,喂食了大量含脂肪的肉类,生下来就关在笼子里,能走路是天性使然,但怎么能跑得过人呢?

它还是尽力地跑,头也不回地跑,见我们快追上了,就向河中间跑,跑一阵,跳起一次,用嘴朝地上拱。可是它生来都没有见过洞穴,这无边的雪地里,更是没有它可以逃亡的洞穴,它那尖尖的嘴巴在地上怎么用力拱,也只是一个坑。

诺讷河边,这只狐狸,才像真正的狐狸。抓住后,秦志刚一屁股坐到雪地上,喘着气说,今天就摔死算了,莲莲早看上它的皮毛了。

不是一起跑了两只吗?我说。

是啊,那只呢?他说。

我们猛地明白了什么,找到刚才发现它的地方,果然有另一串足印,向着矮山方向逃去,足印已经很远了,山虽然小,有很多洞,山还连着山,我们两个追这只雄狐,已经筋疲力尽,不能再去追那一只了。

这只雄狐,在无法逃脱的时候,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母狐在我们去追雄狐后,带着肚子里的希望,逃向另一个方向。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回头张望引开了我们的雄狐,我只知道我们追得晕头转向。

回去后,秦志刚也没有舍得把雄狐摔死,他想等它再配几只母狐后再说。

大雪天,爬山不方便,黄莲莲还是翻过山,来到养殖场。她跟秦志刚说,父亲催她结婚,让秦志刚也给他父亲说一声,双方家长见一下面。她走后,我见秦志刚的黑脸上结了冰一样。

这是好事啊,怎么愁眉苦脸的?我问他。

她弟弟结婚,女方要彩礼,她父亲让她找我借点钱。什么叫借啊,这不也是要彩礼吗?他说。

多少钱?

十万。

我笑了,十万啊,对穷人家算回事,在你家,不算啥吧?

他说,是不算啥,可是我没有,得问我爸要,我怕我爸反对。

我说,你如果决定和黄莲莲结婚,你爸早晚也得知道啊。

秦志刚一个晚上都在床上来回翻身,不住声地喊我,让我给他拿主意。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啊,还需要拿什么主意,我就回他一句话,问你爸要。显然他等的不是这个,我说了后,他还继续问我,一直问到天亮,才让我安静地睡一会儿。

睡醒的时候,他坐在床上披着被子看着我。圈里的狐狸在嗷嗷叫。

你没有喂?我说。

心里烦,不想喂。他说。我就骂了一声“懒蛋”,起床去准备。

我给我爸打电话说了。他说。

应该说啊,十万元钱连你爸车上的一个轮子都不够,没事的,他不会在意的。我说。

我不是怕他在意钱,我是怕他在意黄莲莲,他一定会托人打听她的,只要一打听,就会反对我们在一起。他说。他反对也没有用,我们还是要在一起。他又说。他这一整天都在重复这一句话,用来坚定自己的信心。

我的战友,我从来没有见他如此焦虑,我无法安慰,只好一个人把活儿干了,任由他在一旁发呆。他也觉得这是我应该干的,只管自己发呆,不看我干活。到了下午,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他,家里如果反对的话,你愿意,黄莲莲愿意吗?她可是来向你要彩礼了。

她也喜欢我。他说。

要不你跟她确定一下?我说。

秦志刚还真就这事给黄莲莲打了电话。黄莲莲从矮山那边翻了过来,秦志刚失魂落魄地跑到山脚下去接她,去了好久都没有回来,我打电话也不接。我急忙锁好门去找他。

山脚下,白茫茫的雪地上,两个人紧紧地拥抱着。平时他们在我面前也眉来眼去的,但过分点的举动还是避开了我。而这次,却是在天地之中,什么也不避了,大有向世人宣言的架势。

你爸还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呢,瞧你俩这生离死别的样子。我说。

我什么都不要,我们在一起就行。她说。

晚了,不要也不行了,我爸已经知道这事了。他说。

秦志刚还是了解他爸的,第二天,他真的怒气冲冲地跑来了,路上有雪,他的车下不了大路,他是从大路那边跑过来的,虽然不远,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进养殖场,就找了根竹棍,让秦志刚跪下,秦志刚很听话地就跪下了。他爸就开始用竹棍打他,他跪在那儿一声不吭。

我跑过去拉,他爸就停了下来。秦志刚从地上爬了起来,就和他吵。父子俩直着脖子吵了一个上午,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如果秦志刚执意要娶一个做过那行业的人,那就不要认他这个爸爸,有多远他们走多远,他爸死了,都不要他们回来,他们死了,也不用通知他爸。

这是挺狠的话了,大意就是一辈子再不相见。

他爸走后,秦志刚哭了很久。我问他,打算怎么办?

昨天都说了啊,我和莲莲要在一起,谁都拦不住。他说。

主意都拿定了,那你还哭什么?我说。

我和莲莲准备出去打工,我哭我没有钱,给不了她一个好的生活。他说。

晚上他钻到我的被窝里,给我讲了他们即将到来的美好新生活,他们要去南方,有一个战友在那里当保安,他去找他,莲莲可以去工厂,他们挣到足够的钱,就回来自己建一个养殖场,养各种颜色的狐狸。

天亮的时候,他又改了主意,说,我爸这会儿说得凶,等他老了,我还是得管他,我不管就成了我不孝,还不如现在把家给分了,这个养殖场最少得有我一半,我把这里的狐狸卖掉一半,就够我和莲莲出去安家了。他说。

隔了一个多小时,他又说,我算了算,钱不够,这些狐狸只能自己动手了,这样在狐狸皮上能多赚点,肉上也能再賺点。

你,你是要自己动手剥吗?我问。

是啊,莲莲想要件狐狸皮大衣,这附近养殖场这么多,她随便跟哪一个好了都能要得上的,她是我的女人,我不能亏了她。他说。

我有些战栗,开始害怕即将到来的血腥场面,我当时就有想逃跑的冲动。

咱们两个手艺不熟,杀起来太麻烦,不如卖了吧,多卖些狐狸,钱不就出来了。我说。

不行,我只要一半,另一半给他的那个儿子,这是我做人的底线。他说。

可是我做人的底线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本就是为了学养狐狸而来,这些狐狸本就是为了剥皮而养,卖了剥和自己剥都是剥,那我的底线就是眼不见就好了吗?这是很多人的懦弱,我想突破这种懦弱,我想对秦志刚说不。可我又能怎么说,这是人家的狐狸,我告诉他要放生吗?那诺讷河边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是神经病。我是个正常人,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有病,我只能对自己说,明天就走,离开这里,到别处去谋生,绝对不养狐狸。

他说,我仔细看了别人怎么杀的,放心吧,很容易。

他怕他爸起了戒心来养殖场盯着他,当天就动起手来。他拿着一根沉重的木棍,从笼子里往外拉狐狸,拉出一只,砸晕一只,然后就开始剥皮,狐狸的血溅在他身上,一朵一朵,如同春天河边的一丛一丛茂盛的野花。

狐狸一声接一声哀嚎,一只接一只倒下。院子里,皮一堆,肉一堆,被分成两堆。两个堆不断堆高。我战战兢兢地帮他挂狐狸,帮他除油,每动一下手,都觉得心里有刀在扎。他是我的好兄弟,为了情谊,为了他的爱情,我只能帮他,我没有不帮他的理由。

那只逃跑又被抓回的雄狐,淡淡地看着这一切,用嘴舔着自己身上的污垢,舌头过处,皮毛分外白亮。它没有看我,它都不打算看我,那眯着的眼睛满是高傲的不屑,我趁着秦志刚不注意,慢慢靠近笼子,伸手扭开了锁,将笼门拉开一条缝。

已经逼近的夜色里,它蹿了出去,如一道白色的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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