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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漩涡犹如那一处哀伤的息壤

2022-05-30张建建

山花 2022年9期
关键词:丘克皱褶太古

张建建

波兰是欧洲的十字路口。

波兰是产生伟大的作家、诗人、音乐家、宗教家的国度。

波兰也是充满了民间信仰与女巫的国度:波兰的文化具有东方的特征,民间社会依然存在着神话、预言、通灵的生活方式。

托卡尔丘克被称为“文学女巫”,大概也是因为她的小说写作融入了这一类知识,同时也在以诗意的方式把女巫们与天地神鬼交往的状态予以了充分的实践。

1、托卡尔丘克的时间:皱褶化叙事

托卡尔丘克自己说:“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痴迷于那些相互连接的结构,着迷于我们所忽视的却又偶然发现的互文,以意外的巧合或命运的交汇。从本质上说,我相信作家的头脑应是整合的头脑,它顽强地把所有微小的碎片收集起来试图把它们再次粘合在一起,创造出一个完整的宇宙。”因此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一部小说这里,84块碎片及其内部的巧妙连接,被作家整合成“太古”这样一个世界。

《太古》的文本是由84篇短小叙事组成,每一篇文本的样式或许是一个人物的简约故事,或许是某一个场景的描述,又或许是某一段说明式的议论文体,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事件的简述。这些章节的内容相互之间没有明显的连续性,就像用不同内容的图片拼贴起来的画幅,或者说,就像一块巨大的、跨越了几乎一个世纪的画幅,不过它是被作者揉搓之后堆放在我们面前的一堆布满皱褶的纸团或者布团,我们看到的只能是皱褶被凸显出来的那个部分。这些凸显的皱褶的色彩和图像,大部分是与其他皱褶没有关联的,只有少部分皱褶像是从一个大块图片那里折叠起来并且凸显出来的,因此它们之间有某种相似性。

如果把这些皱褶展开铺平的话,或许可以看到画幅的全部讲述或者它们之间的逻辑。不过,作者为了在有限的篇幅里为读者生产出巨大的阅读空间,她确实没有把84个皱褶给理顺出来。我们看到皱褶的突出部分,就像是每一篇文本才刚刚开始叙事就结束了。

但是,我们感觉到了其中蕴含着的那个巨大无比的底面的、撑平了的叙事世界。

这些皱褶大约由人物、神鬼、植物、动物、天气、文本、事件,以及场景等等构建起来。说是皱褶,是因为每一个凸起来的皱褶都不是单独纯粹的突起物,而是可以为读者赋予想象的诸多意义的空间。因为在每一个短章之中,作者又设置了太多的内容,它们有时是描述,有时是议论,有时又是现实与梦幻的交织,有时又是事件与玄想的并置,等等。每一个皱褶里面可以铺陈开来的内容为整个小说作品设置了太多的阅读陷阱。

这就是当代法国哲学家德勒兹所说的“皱褶”的意义架构的典型范本。

研究者这样描述德勒兹“皱褶”概念的:皱褶是无止境的来回运动,那里不只是从一个到另一个的皱褶,而且还会以此作为启动点再次继续。就语言形态而言,皱褶理论,是由问题带着,在破碎、离散,且含混、抽象的状态中发展着。它处于中间和止于中间,完成也不打算完成。

从小说写作的角度来说,皱褶论,就是卡尔维诺说的“一种刚刚开始就结束的小说”,它的语言姿态的未完成性质为阅读与写作提供了无尽的遐想空间。

另外,我以为托卡尔丘克受到过哲学家德勒兹的影响的具体举证是全书中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菌丝体的时间》这一个短章,虽然在《太古》全篇中只出现了一次且篇幅只有两页,但是与德勒兹描述意义世界构成的意象“块茎”是如此的相似,它们都描述出了意义世界在表面凸显内容之下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太古》这里,“菌丝体”这一章处在小说中部,凸显出作家以其丰富而深刻的想象展开了她對于乡土中的生命体的最为感性的、最为富有诗意的哲学沉思。

拼贴式文本的主要特征,是在时间性与非时间性叙事之间的游弋不定,在事件性与非事件性之间的游动,现实与想象或者幻梦之间的交织,角色之间的变换不定以及交叉出场,主观视角与客观视角之间的迅速转换,诗意的语言与直白的语言之间的犹豫不决,等等。最为重要的是,这种文本形式决定性地移除了单一秩序的、故事唯一性的叙事逻辑,让语言处在情绪状态之下,或者处在日常应用中的“前言不搭后语”状态之下的样式,赋予了小说写作以本体论的价值。由此,当代思想所说的“非同质化语言”得以呈现。

这是阅读《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乃至《云游》这一类小说文本时需要特别提出来的,因为它们的这种皱褶式结构里面具有内容的巨大蕴藏。我们的阅读,是要在看似断续和拼贴的皱褶堆积当中寻找到那个平面展开出来的时刻。阅读的快意,大约也出现在这样的时刻。

就一部小说写作所需要的思想时间以及想象时间,以及作家安排的叙事空间的本质来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个文本,本身就是作者或者写作者托卡尔丘克自己的时间;而我们阅读这部小说,是在阅读者的时间之中,我们通过阅读而同时在思考、感受、评价着作者的文学时间,我们通过细读这个文本,也是在感受托卡尔丘克所努力营造与建构的一个世界,一个世界的生存或者死亡的进程。在这个意义上,《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自然包括了作家托卡尔丘克的时间,这个拥有通灵者称号的文学女巫的世界时间。文学,其魅力就在于此,它可以制造时间。

2、 历史的时间:太古的故事之一

太古,大概是意译,它的英文词是nowhere,无处、任何地方,无名之所、无名之地的意思。因此,太古,它是这个无名之地的几个家庭的百年兴衰的故事,也是乡村男女喜怒哀乐、男欢女爱、耕种劳作乃至鸡鸣狗跳的故事,当然,它们的故事也与国家民族的历史大事件共同处在一个时间的系列之中,因此,这些乡村男女由此而具有了历史的宿命式的生活与命运。也因此作者在一些篇章中以重复出现的人物揭开了历史的连续性描述。

“太古是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在作家的价值观里面,太古的无名特征,是与城镇有很大的区别的:“小镇是可怕的,因为它会产生占有和被占有的热望”。因此,在作者的规划图这里,南面的“太古与小镇接界的方向由天使长加百列守护”。而太古的北面是喧嚣的公路,它是不安宁的,被天使长拉斐尔守护着;太古村的西面是骄奢华丽的,因为这里有地主庄园和牧师的居住房屋与财产,所以需要由天使长米迦勒守护着;太古的东面是湿地、灌木丛,以及延伸出去的原始森林,在作者看来,这是愚昧以及危险的方向,因此也需要由天使长乌列尔守护。从开篇,作者就把一个无名之地的文明边界及其即将面对的危险揭示了出来。这是一个安静的无名之所,是一个无染无垢的洁净的世界,作为宇宙中心,作者大概传达出某种乌托邦意义上的愿景,可是这里又是充满着危险的挑战的地方,欲望、愚昧、骄奢与喧嚣,人类的内心世界以及外部世界的俗世力量从来就是虎视眈眈地压迫着这个所谓无染无垢的宇宙中心。人心,就是世界。

所以我们将在小说的讲述当中观看到悲喜的戏剧在太古村中的展开。

大约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或者是20世纪初的苏波战争期间,农户米哈乌家、博斯基家,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家,“野人、疯女人”麦穗儿,以及太古村的所有我们可以称为“太古一代”的居民们,还都是在波兰农村的自然并且充满生命的欲望与热情的生活之中,虽然一样有嫉妒、有猜疑、有酗酒打闹,但是同时也是有天使护佑着的,是咖啡飘香的,花果富饶的,有勤劳生活的、努力生育的人群的劳作与忧伤,他们的“二代”出生时亦获得天使们的加持与护佑。这是太古村的自然生命状态的故事,虽然忧伤可是却温暖而平静的生命历史。这是一个“不知有晋无论魏汉”的地方,就像中国人故事里面的桃花源。

在小说的一个短章《米霞的小咖啡磨的时间》里面,作者这样描述小咖啡磨的情形:米霞从长凳上观察世界,而小咖啡磨转动着,磨着空空如也的时间。在小咖啡磨的工作中蕴藏着那么多的庄重,以至于现在谁也不敢让它停下来。研磨成了它崇高的使命。因此,作家在这里如此说:“甚至有可能,米霞的这个唯一的小咖啡磨是太古的支柱”。如果用小说特别在意的“时间”概念描述这样的状态的话,那么,这是太古村自古以来的自然生存的时间,从抽象并且由抽象所获得的概括性来说的话,这也是人类自古以来的自然生命状态的时间段落。这是一种停滞的时间。小咖啡磨被抽象成为了某种宇宙运动的象征。

到这个时候,太古,仍然还是一个无名之地,我以为这是作家在强调这样一种感受:人们的生命以及自然的生活形态,确实是不需要命名的。

故事的第二阶段,应该是进入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太古村的历史阶段。因为在一个短章里面,出现了1939年的字样。这是一个极为暴力以及残酷的时间。通过标题重复的几个短章的描述,我们看到了作者简约且有力地描述出德国军队的暴行以及接踵而来的俄国军队的轻快却隐含着的另外一种类型的残酷。

“他看到的不是这一场,而是那一场战争”,在小说以“米哈乌的时间”命名的短章中,参加过“苏波战争”的米哈乌又看到了这另外一场战争,因此,“他眼前重新浮现出大片土地,曾几何时他走过的那一片土地。这一定是梦,因为只有在梦里,一切才会像诗歌的叠句那样重复出现”。历史的叙事,特别是关于战争的叙事,在文学作品里,我以为这是令人惊异的一次描述,血腥的战争,暴力的场景,如诗句一般被人们用悲伤书写出来。如果是诗学意义上的描述,或者如时代久远的歌谣所吟唱的那样,一场战争就是所有的战争,在作家的眼里,这一场战争,它就是历史上在波兰土地上发生过的所有的战争。

在这一段时间当中,太古村二代们出生并且长大,这是米霞、博韦乌、伊齐哈尔、鲁塔、斯塔霞等人物遭遇到了混乱与暴虐的命运的故事。太古村的“一代”和“二代”们以及逃到太古村的犹太人、波兰人们,他们的身体以及生活被饥饿与生存、爱情与剥夺,信仰与背叛,逃离与躲避所驱使,在枪击、死亡、谄媚、抵抗、剥夺、愤怒、凶残之中。此刻,时间停止了,天际间乌云沉甸甸地压缩在了太古的中心。“夜里她常梦见天空是个金属盖子,谁也没有能力举起它”,这是疯女人麦穗儿在战争开始时的不祥的预感。这是一个悲剧时刻,接着她的女儿鲁塔被人强奸了:“鲁塔躺在沃拉路上,那条路已成了德国人和俄国人之间的边界”。注意这里的描写:被强奸的女人在作家的笔下成为了“路”,成为敌对军人之间的边界。战争或者暴虐以凌辱女人为开端或终结,或者说,战争是以女人的身体被碾压而展开的。

当世界进入了暴力与血腥的时间,人们逃进了森林,神秘女巫似的麦穗儿则逃进了世界中心的一个更加隐秘的中心韦德玛奇,这是原始森林的内部区域,是森林恶人活动的地方,也是极为野性的空间象征。痛苦的麦穗儿就在这个神秘的宇宙中心实施了野性并且暴虐的性的交合。

小说的这些章节虽然还是以“时间”命名,但是通过作者插入的诸多关于“世界”构成的解说,通过溺死鬼的故事,通过森林恶人的故事,通过一个每天都在渴望回家的德国军官却被埋在太古土地的故事……我们意识到,所有这些叠加、重复、堆砌、性质接近的故事与场景,呈现出来的是时间的空间化。这是太古之外的势力对于太古人身体暴虐式的交合与凌辱,它是充满毁灭性快感的、一段暴力血腥的时间与历史。因此,在作家看来,时间停滞了,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正在发生并且不可取消的“现在”的时间。在作者这里,世界的某一个层面也是由这样的状态构成起来的,因此它也是一个“当下”的时间。托卡尔丘克的历史观以一种毁灭性状态的样式而被呈现出来。

接下来就是驯服与空虚的时间以及部分太古二代和太古三代们逃离历史。

俗世的来临,让不可逾越的太古村边界被狂热的女孩鲁塔突破了,而她的恋人伊齐哈尔却死在了不可突破的天使长们建立起来的太古村边界之内。早就逃离太古村米霞的大女儿阿德卡尔返回了太古村,她看到了太古村荒芜坍塌的景象,她知道了太古村一代的人们大都已死亡,她的母亲米霞和舅舅伊齊哈尔也已经逝去。在爷爷米哈乌疯狂的小提琴声中,她带着外祖母的小咖啡磨再次离开了太古。此时,太古村另外一个“太古三代”男孩雅内克也在临离开太古时,还是遵循母亲的叮嘱,在太古的宇宙中心韦德玛奇那里的一块石头之下的泥土上,印下了自己的手印。

3、 非历史的时间:太古的故事之二

皱褶化叙事,就是在连续性的叙事中,同时也在进行着庞大的非连续性叙事。与这一种叙事方式相适应的,大约是一些非历史性的事件、观念、场景、物件,乃至神话、寓言、精怪、鬼神,以及梦幻、呓语、议论、知识,以及动物植物、山川河流、雾雨雷电、四季物产等等。作为叙事的对象,这些事物应该在小说讲述之中承担起的不仅仅是辅助故事的讲述以及衬托气氛表达情感的作用,不过,在当代叙事作品这里,它们与故事具有着同样的功能,即推动讲述,促进情节的展开,深化观念的表达乃至成为叙事的主体并且对写作本身呈现出真正有价值的创造。

《太古》的文本里面,每一个篇章都是用“时间”来命名,譬如“米霞的时间”“帕韦乌的时间”“鲁塔的时间”“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这一种人物的活动与事件的描述;还有一些是一类介于人类与非人类的活动的描述,譬如“恶人的时间”“溺死鬼的时间”;另外就是一类非人类以及事物的时间,譬如“上帝的时间”“游戏的时间”,乃至动物植物的时间,譬如“椴树的时间”“洋娃娃的时间”(洋娃娃是一条狗的名字),等等。时间,是一个存在物的名称,也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人类的知识之中,它不仅仅是对连续性的描述,也是对记忆的隐喻,同时也是哲学研究中重要的抽象概念,所以当我们谈论时间的时候,它可能意味着逝去、记忆、懊悔、焦虑、运动、速度,以及连续性的空间形态,等等。当《太古和其他的时间》里面84个短章都被赋以了时间性定义的时候,我们就会意识到,在作家这里,所有的描述都可能是记忆,是过程,是运动,是命运,是时间之外的什么东西,等等。这个时候,我们明白,作家是在用时间去命名,或者去描述乃至去定义在小说里面出现的所有事物。这个时刻,时间这个概念,就成为了小说里面最为重要的叙事策略之一,它是一种观念化叙事的策略。

当我们阅读小说里每一个章节的时候,不可忽视的是,作者或许是在对眼下这个章节里面的人、物、神、怪、事,等等,都进行着某种观念化或者说抽象化的进程。当我们读到“小咖啡磨的时间”的时候,不仅读到了格洛韦法的农妇的生活时间,同时也看到作者从小咖啡磨的转动过程中体现的一种“世界安宁”的亘古而缓慢的存在状态,也可以同时演绎出作家对于存在永恒,乡土长存的一种情感;所以在小说结尾,当格洛韦法的孙女阿德尔卡离开太古村时,她带走了她外婆的那个小咖啡磨,在出走的汽车上,“她拿出咖啡磨,她开始慢慢转动小把手,而司机则通过后视镜向她投去惊诧的一瞥”。小说结束在“阿德尔卡的时间”这一章,阿德尔卡的时间,把所有的时间联系了起来,同时,也把“小咖啡磨的时间”联系了起来。皱褶式的叙事,通过时间这个既具象又抽象的事物,把故事深处的思想和感情逻辑接续起来,因此成为了这一部小说的重要的叙事推动力量。

在“洋娃娃的时间”这一节,作者主要讨论了“狗”的时间观,她的结论是,狗的时间永远是现在时,即所谓的“当下”。这是更加有意思的观念,忠诚、爱,焦虑、消逝与出现,是狗的时间的深刻内涵,也是忠诚、爱、焦虑这一类人类行为与情志的深刻内涵。虽然作家此时在描述的是自然形态的时间,但是她通过非人类行为的描述而强化了对于这一类情感与行为的再定义。这是与人的时间大相径庭的形态。停滞,或者一切都在天地之中,具有同样的特征,作家通过狗的时间与人的时间的比较,表达出对一个自然并且辽阔的安宁的世界的憧憬。就像小说一开始对于太古村的描述那样,那是太古村人的世界中心,每一个乡村对于居住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来说,就是世界,并且亘古永恒。

在乡土观念里,世界本来是有边界的,但是人类的活动,战争、商业,以及欲望,疯狂、暴力、激情、绝望,等等,最后把边界突破了,世界从此不再安宁,正如在太古这个世界里不再鸣响起米哈乌最后奏响的那小提琴的乐音。

在“游戏的时间”这些章节,游戏里描述的世界是由八个世界的圈层组织起来的,每一次这个时间的出现,就是对已经发生在太古村的悲喜事件或者悲喜事物的一種说明书式的概括,似乎这是早有此的定论,隐喻的却是万古不变的命运。在小说接近结束的篇章,当太古村像“一具兽尸”没落的时候,最后一节“游戏的时间”紧接着就描述了游戏中第八世界的景象,它像是一个咒语:“上帝老了。在第八世界里,上帝已经是垂暮之年。他的思想愈来愈缺乏活力,且漏洞百出。他的道变得含糊不清,难以理解”。这时,就像是一曲久远苍凉的民间歌谣突然被故事的讲述者吟唱出来那样,每一层世界中的训诫、教诲和预言,似乎都在为已经发生的悲伤事物而吟唱着一曲哀歌。虽然这一些“游戏的时间”似乎只是一些民间神话传说,但是安排在这样的位置,它们就成为了故事再次推动的动力,通过阅读,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波兰的民间文化的知识,而更是一曲亘古的哀歌,就像我们围坐火炉边聆听乡野那些哀伤的歌咏与讲述一样。

托卡尔丘克的这些知识,应该是来自她的波兰传统,譬如果园里面有苹果树有梨树,那么就有苹果树年和梨树年,因此而有了植物的时间,根据果树生长的时间对四季进行再次划分,或许,也因此启发了作家对于所有事物的时间的发现与挖掘。

这些都是亘古未变的非历史叙事对象,在《太古》这个文本这里,非历史事物还有心理幻觉、梦、精神病意义上的想象,等等。作者曾经做过心理医生,精神病意义上的想象在小说中的运用比比皆是。麦穗儿,疯疯癫癫的女巫一样的女人,在作家的讲述里,她被赋予了自然野性的非人式的人物特征,同时也成为村民们的欲望、残暴、野蛮、非人化行为的表演舞台,她是似人非人,似梦似幻的原野森林中厚重且苦难的生命形态的象征。在小说中各种历史事件的讲述当中,一切与暴力、野蛮、修复、疗愈、命运等等相关联的事件发生之时与发生之后,都有她的身影出现,她会与大自然产生一种亲密的身体关系,成为原野的一个部分,成为一种隐喻,以此而逃脱俗世的暴力与血腥。我以为,这往往是作家最为愤怒与痛苦的时刻和表达,同时也成为强悍生命力的一种表征。所以我们看到,在太古村的故事最后,太古一代只有疯女人麦穗儿还活着,她的女儿鲁塔则以其苦难与复仇的激情突破了太古村的空间边界,出离了这令人悲伤的土地与森林。一切天使长的守护乃至一切神祗的严厉惩罚,都遏制不住这个苦难女人突破的冲动。

野物一般的生命是突破人间种种禁锢的唯一路径,托卡尔丘克不仅仅是在憧憬一种自然生命的乌托邦状态,这些章节就像歌剧里面那些最为辉煌的乃至最为神圣的宣叙调一样,女作家沉浸在对于女性自然生命的最为强悍的宣示之中。

4、 托卡尔丘克的时间:作者在场的叙事

整部小说,托卡尔丘克以其丰富的知识,洞察人间万象的智慧以及对于自然生命的饱满的憧憬完成了她自己的时间的构建,也就是说,她的书写塑造了我前面说到的“托卡尔丘克的时间”。

正如作家在获奖演说里说到的那样:“我也梦想着有一种新的叙事者——一个‘第四人称的叙述者,他自然不会只是语法结构的搭建者,而是能够成功囊括每个角色的视角,并且有能力跨越每个角色的视野,看得更多,视野更广,忘却时间概念。我认为这样的叙述者是可能存在的。”在我看来,“托卡尔丘克的时间”也就是作家所期待的这样一个“第四人称”的书写者。

小说中几乎每一个短章当中的语言以及与语言相关的描述,插入的神话、梦幻、臆想,乃至评价性的语言,我们都可以视为是作家托卡尔丘克自己的时间。因此,我们获得了各种各样的时间:这里是作家的时间,也是历史事件的时间,既是人类的时间,还是亡灵的时间,还是植物的时间,动物的时间,梦幻的时间,哲学家的时间,民间寓言的时间,欲望的时间以及爱的时间,自然还包括了通过语言、篇章、叙事、象征、隐喻、对话、描述、场景等等,所实现出来的诗意的时间。时间在这里,被赋予了生长、情感、历史以及诗意的内容,它们交织起来,相互呼应,相互印证,相互衬托,乃至相互对峙,形成了一个各种类型的时间交织起来的漩涡,它也是一个情感表达与思想呈现的漩涡,它也如红楼梦那样,通过“大观园”这样一个孤立的空间意象,将人世间种种悲喜放置在宇宙的某一个位置,由此而实现了一个观念鲜明的空间叙事。

以此我们将再次意识到,《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蕴含着一个富饶并且复杂的作家的主观时间的世界:

“托卡尔丘克的时间”是一种母性的时间,正如她在小说中描述几代女性的生育场景时那样,每一次生育,都有天使长的护佑与在场;也像她在获奖词中所说:“我母亲会说,她悲伤是因为我还没有出生,可是她已经想我了”。由此我们也可以懂得,作家在建构如此一个息壤一般的世界之时,她已经是满怀母性之情在想念她这个世界的诞生了。“我的母亲——给了我一个曾经被称为灵魂的东西,从而为我提供了世界上最伟大、最温柔的叙述者”。

“托卡尔丘克的时间”也是一种神话与寓言的时间,作家在这个时刻就是波兰民间社会任何一个乡村的故事讲述者,她不仅讲述一些发生着的现实故事,同时她也在讲述着她的文明里那些流传久远的神话与寓言,因此她也像波兰仍然活跃着的女巫那样,不仅为人们营造着一个乌托邦样式的世界以此治愈着喧嚣的世界,也把人类文明的某些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文明事象保留了下来。通过小说写作,托卡尔丘克在碎片化的阅读时代之中,不仅实现着作家的使命,也把传统的神话和寓言的写作以另外的形式进行了有效的实践。

“托卡尔丘克的时间”也是一种诗意的时间。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里,这是通过温柔的讲述而呈现出来的某一种宇宙位置(无名之地)的空间描述,虽然是哀伤的,但是也是一个具有像麦穗儿那样顽强而丰沛的生命力的宇宙。我以为,在作家这里,麦穗儿象征着生生不息的女性的柔情与炽热的生命。《山海经》有故事说,“息壤者,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红水。红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红水”;如果我们把息壤移作人间的比喻,那么在托卡尔丘克这里,这一块息壤就是作家眼前的这些哀伤故事里面的女性,作家赋予女性以息壤一样的生长的神秘力量。通过写作《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作家建构了一处哀伤的息壤,它以诗意的力量将希望注入到这一块坚实的世界,我们已经看到了它如息壤那样,在静悄悄地扩展,静悄悄地生长。这是文学家们再次为我们现在这个喧嚣世界所作的诗意的承诺。

“托卡尔丘克的时间”还是哲学沉思的时间。小说中最为重要的宇宙描述,我以为可以用“菌丝体”“小咖啡磨”“游戏”“四重性”以及“时间”描述出作家的哲学沉思。“菌丝体”是世界内部的意象,它是突破历史与地域的生命体的象征;小咖啡磨,如作者说的那样,“物品总是坚持着保持在一种状态……大凡是物质统统都有这种能力——留住那种轻飘飘的、转瞬即逝的思想的能力”;游戏,通过神话叙事而实现的非理性逻辑,由此而获得了一种对于苦难的接受与理解,即“命运”;“四重性”是一种非自然的哲学命题,一种压迫人以至于疯狂的理性主义分类学,米霞的兄弟、怪人伊齐哈尔的死亡之因;另外就是“时间”,托卡尔丘克的时间观是多样时间观,是一种多棱反射世界乃至心灵的“时间水晶”,她以此与波兰女巫们强调的灵魂世界达成了某种共鸣。

皱褶式文体,我们碾平了来看,大约会涵盖如此多样的蕴含结果。

一部小说,由于其多样性拼贴的写作方式使得文本呈现为蕴含富饶的思想与情感的仓库,也因为它的詩意写作的姿态而建构起了一个富有想象与沉思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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