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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山车

2022-05-30庞羽

山花 2022年9期
关键词:过山车母亲

庞羽

刘珍空手走出大卖场。阳光透过卖场上方的横幅,“清仓价”三个字如横竖不一的骸骨。她穿过了玻璃门,身后的影子被门截成了两半。热浪涌来,她听见提包里的塑料袋咯吱作响的声音。她应该买两袋牛奶,光明牌的。夏日正浓的时候,母亲会把光明牛奶在冰箱里冻一晚,剪开捣碎,放点蜂蜜泡过的红豆,浇上一勺炼奶。她咬一口棒冰,让它在舌尖上融化。到了三伏天,母亲会买些莲蓬,坐在木凳上剥莲子,炉子上放着凹凸不平的铝锅,加上百合,加一把葡萄干。葡萄干是新疆的,母亲用木夹封好,摆在碗柜深处。巷子里的小伙伴来时,她会匀一点葡萄干给他们,还像模像样地卷一卷封口,用木夹夹住。公交车站牌在阳光下站着,与它的影子构成了一个夹子。来回的车辆宛如失去弹性的弹簧,她艰难地绕过去。身后大卖场的喇叭声小了,火焰中的灰烬向内蜷曲。

刘珍伸出指头,按下了按钮。上次来这家自助银行时,是和范明来存份子钱。他们清点了一夜,总是辨不清人和份额。范明打着哈欠说明天再收拾,她说明天得出发去度蜜月呢。那晚他们睡了三四个小时,起早来这家自助银行存钱。高铁上玻璃蒙上了一层雾,她擦了擦,画了个图案,又抹掉了,像毛线球。范明举着胳膊将行李箱放上隔板。她看见他T恤袖子里的腋毛,噗嗤一声笑了,氣体透过口罩,眼镜上蒙了一层雾气。范明摘下她的眼镜,抽出面巾纸帮她擦去。她看见他侧面的睫毛从幽深的眼窝里探出。她仿佛听到了银行存款机里刷刷的声音。范明打开眼镜,帮她戴上。他有两三根睫毛是卷的,像透明的水面上映着芦苇的倒影。透过镜片,是范明棕黑色的瞳孔。她看见了自己,以及高铁玻璃上逐渐暗淡的手指印。她想起了婚礼当天的那晚,她一笔笔记下来客的姓名与份子钱。范明拆开一盒喜糖,巧克力已经融化了,留下螺旋状的指纹。

卡上还剩一万多元。范明教过她如何查询手机银行,后来她手机被他摔坏了,重买了一个,没下那个软件。她在自助银行里吹了会冷风,隔壁是家花鸟店,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时而有个男人捧着一两束红玫瑰穿过马路。她看了看胸口的汗渍,一绺细细的盐白边。十多岁时,母亲在的电视台组织员工旅游,她站在沙滩上,问母亲大海为什么是黄色的。母亲抽出一叠卷边的人民币给人家,她套着救生衣坐上摩托,海风吹得她裙子整个被掀起,她瞥了瞥反射镜,开海上摩托的小哥墨镜上,只有一片辽阔的大海。摩托绕过了一块礁石,海浪扑向她,她捂住脸,裙子又被掀翻起来。母亲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是大海,咸的,没错。第二天一早,母亲带她去拜佛,山上人很多,她听得见海浪拍打他们脚趾的声音。母亲把三支香插在香炉上,她看着母亲的背影渐渐蓝了起来。太阳从云层中出来了,人们把刚摘下的帽子又戴了起来。过了一会,飘了一阵雨,下山时,她在一汪积水里看见了金色的佛手,下了一个台阶,灰色云朵闪了过去,随后猛地一亮,她到了下下个台阶。母亲橘红的丝巾柔软地披在肩上,向晚泛金的河流温柔地怀抱着船只,母亲的头发飘摇如时高时低的酒家彩幡。她想象着等她长大了,穿着蓝白色的旗袍,端起一只透明的高脚杯的模样,拂面飘来了几滴雨点。

范明喜欢刘珍那身白领蝴蝶结扣的天青色旗袍。她初见他时就这么穿的,梳着一侧的麻花辫,戴着黑金色边框的眼镜。那副黑金色边框的眼镜,在上次搬家时丢了,她模模糊糊地找了家眼镜店。范明还在加班,回家时,并未发现她脸上有何不同。她给他煮了一碗汤面,打了个荷包蛋。他给她讲他们单位的事,讲着讲着,他们俩同时陷入了沉默。因为插座不够而高高吊起的节能灯,照出范明拿汤匙的模样,他像个手持手术刀的医师似的。她躺在了沙发上,她以为他会过来看看她的肩胛骨,大动脉,或者胃黏膜什么的。卫生间响起了水声。她打开了窗户,听着汽笛响。夜晚的黑淹没了汽车的黑,像水波遮住了鱼皮的褶皱。她抽身离开了屋子。走廊上披洒着半片月辉,梧桐树顶的叶子横斜着,像一架架飞去又旋回的飞机。刘珍喜欢在巷子口看他们扔飞机,蓝的,白的,还有用褐色瓦楞纸组装的。炊烟升了起来,孩子们捧起米饭,有的拿着五毛一块去买卤煮。那些蓝的白的飞机已经飞皱了,一两架埋进了青色的屋顶瓦片中。冬天时,瓦檐垂下冰凌,偶见蓝的白的碎屑在里面。福联飘了起来,沾在冰凌上,太阳一出来,福联又渐渐剥离出来,红色流苏往下滴水。等雪化得差不多了,窗外的炮仗声响起来,他们套上胶鞋,出去捡没点燃的炮仗头。有个胖小子噗地躺在了雪地里,将炮仗头点燃扔上天,啪啪,炮仗空壳弹到了他的面颊上,他哈哈笑了起来,晕起两团红晕。夜空飘过几朵云。她双臂撑在走廊的窗台上,楼房的灯盏明明暗暗。不知哪里传来了钢琴声,很青涩,断断续续。她摊开了手掌,月光在掌纹里闪烁,流动起来。它们向前奋力游着,水泡鼓起宛如雪地里膨胀的面颊。

风吹凉了她的脚脖子。刘珍打开了自助银行的门,热浪袭来,人影晃动着。她在梧桐树下倚了一会,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海平面上涌出炙热的浪。一对情侣牵着手走过去,他们的影子穿过了她的身体。她想起了范明,他的手指穿过她的手指,给她戴上钻戒。这是水钻,婚礼道具,白色的灯光打在上面,她看见范明的脸变蓝了,又变得无限接近于透明。她浮了起来,银色的碗碟,白色的桌布,蓝色的彩条,粉色的花簇,以及穿着短袖睡衣的人形玩偶们。她摸到了柔软的睡帽,毛茸茸的触感,像平滑的肌肤包裹着青紫色温热的血脉。她顺着血脉逶迤,围了一层纱的白细胞跳跃,消匿。她涌入了她自己的怀抱,指甲生长如花簇垂下瓣蕊。她再次睁开眼睛,那对情侣像是被强光吞噬的癌细胞。

一辆自行车经过了她。她听见了磨刀剪子铰碎了一条街的声响。从东海那边回来后,母亲用针线缝好了她衣服上的所有洞。有个洞在手肘外侧,做作业时老是漏出来。期末考试她后排的那个男生没考好,却笑个不停,他说刘珍的补丁像个王八。她把他写给班花的信全改了,说班花压秤,班花一个学期都没理他。蚯蚓似的缝线很快肥出了油,冷风往里面灌,她套了件毛线衫,孔又大,她把贴花纸贴在手肘上了。后排的那男生偏说刘珍是个被封印了的王八。她攒了几天的校供早餐奶,替换了他抽屉里的,整个教室都知道他昨晚吃的是皮蛋拌豆腐了。运动会时,她50米跑了8秒8,回来擦汗,一脸的油。那男生起身去小卖部买水,摔了一嘴泥,她在他脚下倒了洗手池旁的肥皂水。那届运动会挺难忘的,有个学生被奖牌磕坏了牙,他们看着他把磕下的牙扔上小卖部的屋顶,老板娘在里面看韩剧《人鱼小姐》,哭得稀里哗啦的,他们买光了所有的小浣熊方便面,老板娘一边收钱一边抹眼泪。前些日子她回小城换驾照,路过了那所中学,中学正在扩建,有个男人戴着安全帽,用卷起来的报纸指上指下的。他长得挺像后排的那男孩,宽下颌,小眼睛。她叹了口气。她有很多年看不见报纸了。

刘珍去星巴克买了杯香草拿铁。她第一次面试就在星巴克,那是家新媒体公司。那时她很想留在南京,底薪她也没讲究。在新媒体干了三个月,老板说他要出国深造了,商量着转手,没转成,她季度奖都没拿到。晃悠了一个多月,她跟着人家干起了培训辅导,挨个打电话,询问人家有没有孩子、孩子多大了,干得好的那几个月,她经常去夫子庙吃夜宵,离得近,有次从栏椅上醒来,手里的酸辣粉流到了地上,裤子上洇了一片。有个远房的婶婆家在南京,母亲托她给刘珍介绍对象。基本都是吃了两顿饭,就没下文了。婶婆问人家原因,人家都说还行,当个朋友处处看。她也回过一个男孩,真实原因是他有点矮,她就说那段时间太忙了,顾不上,没缘分。范明是她考上教师后,教导主任给她介绍的。她经常在语文课上想起她的外婆,在她年幼的时候,外婆总是带几个学生回来朗读课文。小镇上人都认识,到了饭点传句话,很快学生就回家了。有两个渔船上的孩子朗读得很好,外婆常把他们留下来吃晚饭,母亲会切点香肠、咸鱼什么的,那两个孩子也客气,一人抱了一条鱼来,说下个学期就不来读书了。那个女孩长得很秀气,作文写得也好,随父母去别的镇了。听说男孩贩鱼去了,盖了栋房子娶了媳妇,结果有一年冬天鱼苗都冻死了,长大成男人的男孩也消失了。外婆退休后,喜欢用收音机听京剧,外公出去打麻将,一打一宿。离开小镇后,外婆给他们寄过咸鱼,还用层层报纸裹着几本书,都是《论语》《边城》《红楼梦》之类的。外婆过世后,有个曾经是她学生的外地教授来拜访过,外公把他送的梦之蓝酒喝掉了两瓶。她在讲台坐下来,让学生们自己朗读课文。她还留着新媒体老板的微信,他做起了代购,她跟他买了个打折的名牌皮包。先前那个她觉得矮的相亲对象,还问过她要不要办银行信用卡,有箱包送。前排那个宽牙缝的男孩朗读起来响亮又漏风。她想起外婆坐在窗边,小心地把那些多音字标注出来的情景。光顺着窗棂淌进来,收音机发出嗞嗞的卡壳声。

星巴克的门叮铃叮铃响,上面挂了串风铃,刘珍看向那个正在冲奶沫的戴猫耳朵发箍的女店员。哔哔响的收银台旁的男店员,时不时偷瞄她一眼,然后清清喉咙,喊某某的冰美式好了。男店员转过身去,她看见他裤子侧边的耐克标志,勾上多了一个点。刚开始认识范明的时候,他的衣服总是比他的人大一号,宽大的袖子能瞧得见腋毛。教导主任说他俩是校友,他是体育特招的。她看见他穿着李宁的T恤,阿迪达斯的短裤,耐克标志的鞋子,他坐在飯桌边问她是不是叫刘珍。他李宁T恤的背后,还有一道蓝色的颜料渍。订婚的时候,他和她提及,韧带受伤后,他爱上了绘画和可乐。拿了结婚证,她给他买了几件贴身的衣服。搬到这个小区,他总是在楼下费力地跑着,小道弯弯曲曲,他的脚有时踩到了草地上,到了雨天,就汪出个小水坑。年前她收拾东西,收拾出了好几幅油画,都是一个女孩,那个抱着猫的半裸女孩画像还被裱了起来。刘珍本来准备把它们放在柜子里,但柜子里塞满了衣服,于是她把它们放在了阳台上的烘干机后面。南京冬天湿冷,她还买了一台“美的”除湿机。过了个新年后,那些油画被放在了书橱下面的格挡里,她的书在电脑桌上摞得高高的。她打开书橱,又关上了,躺在沙发上看书。高高吊起的节能灯照着墙上刚挂起的红灯笼,延长出的灰黑色影子盖住了贴在墙上的红“囍”字。她顶着因为躺在沙发上而混乱的短发,不觉自己的身影被投在了电视机黑色屏幕上。那个抱着猫的女孩很丰润,眼角微微上吊,嘴唇饱满,胳膊像是玉藕似的,猫蜷在她的大腿上,膝盖透过白色的猫毛微微露出来,像海浪褪去,留下亮晶晶的贝螺。她的头发像湿漉漉的水草般,她感到了,她和一群水母一起浮出水面,脸蛋被近旁的水母蜇得像过年用的大馒头。刘珍四处搜寻着遥控器,打开抽屉时感到一阵疲惫。刘珍躺在沙发上,书本叉开摊在茶几上,没合上的抽屉像个石头台阶。婚礼那会,范明背着她上了五层楼,下来时,她被为接亲准备的红色长裙绊倒,差点滑下台阶。伴娘扶住了她,楼道里人很多,长长短短的摄像机遮住了范明的背影。粉色红色的气球绕满了栏杆,晃晃悠悠的,看得人发晕,光照在气球皮上,她看见了她被拉伸放大的半个身子,每下一级台阶,就有一个气球皮上闪过她扁圆的脑袋。她的敬酒服是旗袍样式的,透明的高脚杯均匀地摆在酒店喜宴的桌台上,蓝色的彩条被酒店的空调吹得飞起来,洒满金粉的手捧花已经约好抛给伴娘了。她张口想喊出范明的名字,微弱的声音被淹没了,他转过拐角的楼梯,像过山车悠远而漫长地滑过第一个弧度。

她离开了星巴克。不少人走向这个商场,带着燥热黏稠的身体。热气在她的眼镜片上蒙起一层雾,悄然捋平了这座城市的褶皱。母亲坐在岸边,小心地将餐布顺平,她抓着三明治在吃,江风吹得三明治的塑料包装纸咯吱咯吱响。母亲喜欢带刘珍去水边玩,讲外婆教小时候的母亲学游泳的往事,她喝了好多口河水后,学会了戴着泳圈漂流。父亲调离小镇后,母亲不再碰水,刘珍长大了些,母亲常常带她来长江边看看。江轮拉长了笛声漂过去,水鸟扑腾着飞起,礁石间的蟛蜞爬上岸,又被浪花卷走。刘珍看见江面泛起波浪,粼粼的有光亮,像是丝绸的褶子。她做作业的时候,母亲捧着从小镇带来的铝锅喝粥,底下剩了点,母亲昂起头,仔细地将粥刮进嘴里,嚓嗤嚓嗤。洗净铝锅后,母亲会辅导她做语文阅读理解,衬托了什么,对比了什么;父亲去朋友家打牌了,她闻着屋子西南角佛龛上隐约的檀香。母亲很少煮莲子百合粥了,小城没有莲蓬卖,她去超市买了些真空包装的红豆薏米,摸起来像小颗粒的念珠。她拨弄母亲的毛线球玩,一个不小心,毛线球掉在地上,拖出几道弯曲的轨迹,她又一卷一卷地捻起来,放回柜子里。母亲给她织了不少毛衣,手指头磨出了茧子,那些好看的螺纹、簸箕纹被撑大了,像是过山车的轨道被高高架起来。刘珍走出了商场的高大阴影,从藤条包扣的提包里抽出阳伞。她短发的剪影被伞覆盖住了。

刘珍想起这条街背后,有个快要废弃了的小游乐场。范明带她去过,那时候他们才认识不到两个月。范明穿了件不合身的蓝色夹克衫,她穿了一条紧身牛仔裤。他举着两个冰淇淋在红砖墙边等她,墙边缘爬满了绿色的藤萝,有几朵橙黄的花。这一带的建筑已经无人居住了,因为一些原因,没拆得掉,那个八九十年代建的小游乐场也拖着,还对外营业。她舔了舔冰淇淋,是香草味的,还有些榛子颗粒。他们坐了有铁锈的小型过山车,到顶时,她听得见范明的呼吸声,她没有尖叫,他也没有。下来后,他们去喝了杯咖啡,范明问她工作忙不忙,她说还行,他们一来一回讲了两小时,有时候空白一会,她喝口拿铁,他看会手机。范明说请她吃日料,她说那太费钱了,就在咖啡馆点了份松饼,四大块,很蓬松。范明又和她讲了讲他单位的事,什么饮水机喷热水,打印机烧坏了之类的,他讲饿了,去点了两份三明治,她的那份被她带回去了,当作第二天的早餐。那晚她睡得挺好,梦见了外婆家的小巷子,一架飞机从巷子口起飞,坐满了那些小伙伴们。

婚后,她将以前买的那些耳钉发卡都送人了。耳洞是母亲带她打的,母亲总说,女性总是要有些能让人嫉妒的东西,哪怕是自己买的。耳洞长好后,她买了不少合金的耳坠,水钻亮晶晶的,价格不贵,也算不上便宜。范明和她租了房子,搬家前,她送走了那些合金的耳坠,留下了一些珍珠的,还有两对金针的耳钉。发卡她也买了一堆,铜丝绕珍珠的发卡、镶珐琅的发卡、银线刺绣的发卡,有的送给了同事,有的送给了前来借宿的朋友,同事还在努力考编,那个朋友去西藏穷游了,到现在还没音讯。她剪掉了她留了近十年的一侧麻花辫,那些素色的旗袍也整齐地叠放在了箱子里。她喜欢去文院楼听讲座,有现代文学,也有讲《红楼梦》的,有时她能找到座位,有时她得坐在台阶上,台阶不高,她得侧着腿端坐,旗袍遮住膝盖。听着听着,腰背部松懈下来,她又怕走光,膝盖与小腿就搁在了下一级台阶上。教授讲得很生动,她把笔记本摊在腿上记录。那些笔记本还在书橱里,她很少翻阅了。短发长得快,她去修了两三次,后来懒得去了,等刘海扎眼睛时再去。听完讲座后,她会小心地解开麻花辫,用梳齿上下理顺,洗个热水澡,用水汰干净旗袍,在晾衣架上将旗袍一折两半,晚风吹过学生宿舍,旗袍洒落一点柠檬香的水珠。她留下了那对棉花珍珠耳钉,上面有七彩光晕。范明并未留意她那些首饰的去向,下班后,她煮一碗面,或者炒个饭,做个卷饼,他吃饱后,躺在沙发上玩游戏。韧带又开始疼后,他的衣服又显得紧了,她给他买的两双耐克的专业跑鞋,鞋底一侧已经磨光滑了。

母亲给她的皮鞋钉过掌。那双鞋她很喜欢,穿了三个季节。母亲来南京时带给了她,还带了些腌好的咸鱼,鱼是江水里捞捕的,格外鲜。她带母亲去商场吃了几顿,母亲打包带回了一些寿司、饼干,就连牛肉块被吃干净的青咖喱酱,还被小心地刮进打包盒。母亲临走前,把打包盒带走了,说回家还能种点小葱。她下午有课,就将母亲送到了地铁站。母亲像一个两面凹陷的红细胞消失于血管中。

她到了游乐场前。那个露出红砖的灰色墙面下,写了个很大的“拆”字,热浪涌来,她感觉它会像冰淇淋一般融化掉。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还在运转,放着“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等转了一轮,她才看见彩色马鞍上的那个小男孩。轨道花车已经停运了,米老鼠的一只耳朵斑驳掉漆,露出了灰黑色的铁皮,边缘滚了花边似的长出一圈锈。她似乎听见了碰碰车呼啦响的声音,她和范明坐过,他一辆,她一辆,还有另外游客的三辆车。她很久不摸方向盘了,有点生涩,另外三辆车不断撞击着她的车,她踩着油门往前,迎面是范明的那辆车,她一紧张,松开了方向盘,等着他撞上来。劈面的那一刻,范明猛地一转胳膊,他的车滑了过去,他俩边都没碰着。范明朝她笑了笑,她反而有种失落,他要是撞上来了,她倒还开心些。另外一辆车又撞上了她的,嘀嘀嘀的警报声中,轮胎又柔软地弹开了。

游乐场看门人还是那个聋哑人,听说他待在这里很多年了,游乐场旁边的居民楼原本有个垃圾堆,人走得差不多后,他清理了垃圾,填平了那些坑口,拉来一些砖头水泥,搭了个铁皮棚。上次来他们路过那里,门口还铺了条鹅卵石小路,门里传来岳云鹏不断说话的声音。她扫了二维码,将支付结果给看门人看。他打开栅栏让她进去了。她感觉他在她背后,他有话想对她说。她想起她做过的一个梦,外婆家在的小巷子成了一个过山车,小伙伴们都坐在上面,过山车开了起来,那个胖小子说他长大后要去北京,过山车陡然落下来,他们掉到了长城上面,长城也成了一个过山车,她在梦里无休止地起起落落,怎么喊也喊不出来。在旋转木马上坐了一会,她想起了她和范明的蜜月时光。他们在外滩玩了一晚上,坐着轮渡看黄浦江江景,东方明珠闪烁光芒,一群无人机飞上天空。船一波一晃的,轮渡上人很多,他们并排站在窗前,玻璃隐约映出了他们的轮廓,他们的边际线快贴合在一起了。她想到了日落,橘红色的光芒模糊了地平线,像条柔软的丝巾铺陈开来,他们宛若小小的船只任由漂流。范明问她明天想去哪里,她说要不去逛逛街吧,还是去迪士尼看看?范明没答她话,手搭在不锈钢扶手上,对岸越来越近,霓虹照在了他的脸上,她看见了一些字母垂在他的眼窝下,像闪亮的空中轨道的齿轮。

花车的门没锁,一推就推开了,刘珍坐在了米老鼠那个座位上。范明花了二百元找了个向导,他带着他们排队,省了不少时间。她和向导聊了聊,他家在苏北,老婆刚生了个小二子,想着出来挣点奶粉钱。向导问他们有没有要孩子的计划,她想起上个月被她叫请家长的那个小孩,家里刚拆迁了四套房子。她说早呢,再等等。结婚花了不少钱,为了省点费用,他们定了去上海度蜜月,说好将来再补。躺在大红色的被褥上,范明问她以后想去哪里,她说新疆,西藏,敦煌,要是有机会,去巴黎圣母院瞧一瞧。范明打起了呼噜,她掐醒他,让他和她一起清点份子钱。数着数着出了错,范明有点急,扯掉了胸口的花,她也有些热,将红裙背后的拉链往下拉了一些。除去这些费用,加上那些开销……她想起以前除夕夜,外婆数着一截截香肠的场景,还有母亲,小心地将大额、小额钞票分成几叠,码放在针脚细密的编织钱包里,硬币都在布袋子里,甩一甩,乒乒乓乓响,她有时会偷拿几个去买小浣熊方便面。米老鼠花车叫了一声,她抬头看了看,原来是她的重量压得它滑动了几厘米。她离开了花车,在游乐场漫无目的地转着,过山车还停在下面。

范明看今年的奥运会,说某某队员的起跑姿势不太好。她听不懂多少,只是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起来。水流哗哗地冲洗着,她听不清电视的声音了,冰箱里的冰开始变多了,这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情。她用锅铲铲了一些,又使上了菜刀。冰在地上融化成了水,她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个胖小子,炮仗空壳弹落在他红扑扑的面颊上,她的菜刀下迸溅着冰疙瘩。冰箱下汪了一摊水,她起身去拿拖把。范明还在客厅看着女排比赛,他喜欢那个扎辫子的大眼睛队员。拖把在地上划了一划,没融化的冰疙瘩滑出一道曲线,她感觉她在掷冰壶,二号队员刘珍是个实力选手,她优美地转了个圈,身姿好似白色天鹅,那冰壶沿着透明的弧线滚动,得分了!她扔掉了拖把,朝冰箱鞠了一躬。

坐在旋转木马上的小男孩喊了起来,过山车在慢慢地朝前,刘珍没看见上面有人。在迪士尼,他们玩了不少项目,有极速飞车,也有漂流,范明的球鞋里浸满了水。他将湿润的袜子脱下来,扔进了垃圾桶,她说扔了干吗,他坐在凳子上,双手抱头。回来之后,他们将婚礼欠的6万元还给了人家。她一个人去坐了过山车,到顶时,她没能听见范明的呼吸声。范明坐在过山车下面的纪念品商店里,看着来往的孩子们举起米老鼠和唐老鸭。他们又去坐了海盗船,吃了米奇套餐,两个小饭团拼着一个大饭团,盖上一点青椒肉丝浇头。她吃了一半,剩下一半给范明吃了。米饭沾在了他的嘴角,他突然笑了起来。她掏出面纸,帮他擦了擦。迪士尼城堡的塔尖披着晚霞,宛如一颗丝巾扣。

过山车还在往前。太阳已经迫近过山车的第二道弯了,看过去,轨道像手指头上的一道簸箕纹路。她提起包,准备找个地方,撕毁那份草拟的离婚协议书。小男孩跳下了旋转木马,指着过山车,她看见了那个哑巴,他站在过山车的第一排,挥舞着手臂像个舵手。她不确定他会不会坐下来,如果他此刻坐下来,圆圆的太阳就是一个画押。过山车低吼著到达了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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