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亭

一家电热毯生产工厂内，员工在检查电热毯成品。

从中国海关总署的出口数据来看，出口欧洲的电热毯数量确实有所增长。

2020年以前，中国出口欧洲的电热毯规模大约是年均400万条，但2022年前8个月就实现了这个数字，同比也有60%的增幅。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出口欧洲的电热毯规模在2021年已经达到了654.2万条，相比往年400万条的规模已有显著增长。今年接下来的4个月能否突破2021年的增长量，还待观察。

阿里巴巴国际站消费品行业运营负责人关秀红告诉《第一财经》杂志，自今年4月至5月起，平台上电热毯的订单开始增长。同时，9月前后还有往年没有的返单，也就是客户在上次订货的基础上加订单。

零售商出现增长的节点要晚些。“通常要到10月中下才能看到很好的增长，今年9月已经很明显地看到增长了。”出海品牌尚佰环球旗下的出海家纺品牌Bedsure的品牌负责人范萍告诉《第一财经》杂志。目前，Bedsure部分电热毯产品在欧洲市场出现断货情况。

创立于2016年的Bedsure主要通过亚马逊等跨境电商渠道销售床品家纺，包括毯子、四件套等。美国市场占据了Bedsure品牌大约80%的营收，剩下的是欧洲市场。从2020年开始，Bedsure在欧洲试水电热毯产品，但真正起步是2021年。

2022年8月，Bedsure在欧洲开卖电热毯产品，截至10月的销售额已经与2021年整个电热毯的销售季相当—2021年8月至2022年2月，Bedsure在欧洲的电热毯销量超过5万条，根据预估，Bedsure今年在欧洲的销量将是它的2至3倍，也就是10万至15万条。

对于欧洲电热毯市场而言，天然气和电价格高涨，以及冬季气候变化是影响销售的最直接因素。根据一位旅居意大利的华人提供给《第一财经》杂志的数据，对比2021年2月，2022年8月意大利的电力价格大约是当时的10倍，天然气价格大约是当时的9倍。

中国电热毯出口欧洲数量

数据来源：海关统计数据在线查询平台

即便上半年欧洲市场惨淡，但Bedsure在年初根据两个因素对2022年的欧洲市场电热毯库存做了储备，一方面是基于去年销量的趋势分析，今年下半年会有“自然增长量”；另一方面，今年的极端寒流天气在上半年就有预警，异常寒冷可能会为电热毯带来好的销路。

阿里速卖通欧洲标品行业负责人马宇航也有相似的反馈，“在今年特别的气候因素之下，我们可以看到电热毯增速更加明显，我们收到的反馈是，一些商家很早就基于天气变化提前备了货。”

由于销售快于预期，Bedsure已经将12月的库存调整至10月销售，同时加紧后续的货运节奏。

看上去2022年电热毯在欧洲的增长趋势已经基本确定，但大公司似乎在这轮欧洲电热毯热潮中没有受益。宁波康虹电器创始人方迪锋告诉《第一财经》杂志，他们今年照例收到了数家规模较大的欧洲老客户的返单，但是“像网上说的什么工人连夜20小时工作，我们公司没体验到”。康虹是中国最大的电热毯生产商之一，每年销往欧洲市场的产品约100万条。

他补充说，过去的一个多月里，询价的客户有很多，但是没有实际的成交。据方迪锋观察，货币贬值，欧洲消费者购买力下降，包括中资公司奥佳华旗下德国子公司Medisana在内的部分大客户的订单量在下降。尽管康虹电器收到的新客户的订单弥补了这部分下滑，工厂生产总量没有缩减，但工厂并没有体会到显著的生产压力。

同样的，上市公司成都彩虹电器9月底在回复深交所关注函时表示，公司产品以国内销售为主，出口业务处于前期的起步探索阶段，目前获得了一些电热毯订单，量小金额低，未对公司营业收入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中国热泵出口量

数据来源：海关统计数据在线查询平台

多位居住在欧洲的华人向《第一财经》杂志表示，他们周围没有大量消费者购买电热毯。一位目前居住在奥地利维也纳的华人表示，他周围没有关于电热毯的讨论，只注意到有位韩国人购买了电热毯。对于大部分欧洲人来说，天然气和电费涨价尚不足以改变他们冬天取暖的生活方式。

这个市场的不确定性还在于，中国海关总署目前只披露了截至8月的数据，而剩下数月的数据才可能真正影响市场对于2023年行情的判断。通常，电热毯的销售季从当年的7月至8月开始，在次年的2月前后结束。其中，零售渠道年底的销售季可能是关键。马宇航在10月21日接受采访时提及，目前欧洲已经开始降温，但尚未进入冬天，根据速卖通历史数据来看，每年11月、12月才是电热毯等取暖商品的销售高峰，这两个月的销售表现能更准确地反映消费者的行为。

此外，要把一種基于中国本土生活的取暖产品卖到欧洲去，需要花费不少功夫。据范萍介绍，相比床品家纺，在设计款式外，Bedsure近年售卖的电热毯还涉及到控制器、发热电线等部件，生产周期长，开发和测试周期也相对更长。这季的电热毯的开发周期通常超过一年，主要是为满足欧美国家的安全等认证需求。Bedsure需要提前确定与生产工厂的合作以及相应的订单规模，“如果临时要加（订单）的话，因为电子备件备料时间长，周期也会比较长。”

对于跨境电商而言，商品的运输周期是重要的环节。Bedsure在制定生产策略时，考虑到了货物运输的时间周期，所生产的电热毯分批到货后再仓储。宁波康虹电器创始人方迪锋给出了更具体的细节，康虹销往海外的电热毯发货通常在每年的7月至9月，随后花费大约两个月时间从宁波港发到欧洲港口，再进入后续的仓储。但在新冠疫情、地缘冲突等多种因素下，跨境物流的运力、价格以及时效都失去了确定性。

此外，进入欧洲市场销售的电热毯产品需要取得CE认证。根据第三方机构GIG华标检测的说法，电热毯的CE认证过程通常需要4到6周完成—具体时间根据产品测试结果等情况调整—而储备了CE认证的中国厂商并不多。据阿里巴巴国际站家电行业运营负责人张全印估计，全国拥有CE认证的商家不超过100家，这或许直接限制了大部分电热毯的出口。

在海运之外，阿里速卖通的商家有更快的选择。随着速卖通物流合作方菜鸟对国际物流的投资落地，欧洲消费者收到商品的时效提升。在2022年推出的“暖冬关怀专场”，欧洲消费者的订单金额满足条件后，速卖通提供免费升级物流选择，保障跨境商品在大部分欧洲地区都可以在10日至15日内到达消费者手中。

Bedsure出口欧洲的电热毯产品。

速卖通在2022年推出的“暖冬关怀专场”。

即便物流环节大幅改善，从外贸出口市场的角度看，美国才是更重要的市场。相对于美国市场而言，中国出口欧洲的电热毯体量并不大，今年前8个月的总量只相当于同时期出口美国的1/2左右。

想要临时转换赛道也并不容易，商家需要时间学习。阿里巴巴国际站家电行业运营负责人张全印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大部分在国际站卖电热毯的商家做的是美规的产品，可能工厂里没有备欧规的材料。另外，不少商家在站内的投放策略也倾向于美国市场，欧洲的买家未必能找到他们。最后，张全印形容国内的电热毯生产是“夕阳行业”，近年的供应量降幅明显，商家们承接需求的能力不一定充足。

以上进入欧洲市场的门槛，才是商家们决定是否入局电热毯出口产业的关键要素。而在2022年这轮看似“热闹”的声势中，欧洲市场的增长幅度有多大，又有多少商家受益，是判断它是否是一个长期市场的重要标准。

比如，除了电热毯，取暖家电的增长就较为平稳。根据美的提供的数据，美的生活电器取暖类产品外销出口的有暖风机、油汀、欧式快热炉、远红外取暖器等，截至2022年10月初，美的取暖器在欧洲主要国家德国、法国、英国的销售同比增幅都在20%左右。这与海尔智家给到《第一财经》杂志的数据相近，海尔智家家用空调2022年截至目前在欧洲的销售增幅在30%以上，与去年相同。

对比之下，采暖热泵出口涨幅更高。海关总署数据显示，中国热泵出口在2021年迎来了高增长，数量相当于2020年的两倍。大公司也取得了大幅增长，截至2022年10月，海爾热泵出口欧洲同比增长200%以上。根据中国家电制冷行业信息服务提供商产业在线的数据，2022年前7个月，美的热泵出口金额同比增长215%。由于需求增长过快，美的热泵目前按以产定销的方式生产。

不过，一些下游的批发商并没有感受到“中国取暖产品解救欧洲人过冬”这类见诸报端的叙事带来的影响。10月12日，在义乌国际商贸城小家电片区内，一位做小家电批发生意的批发商已经接受过多轮记者采访，“你刚才来的时候，我就和我儿子说了，你不是来找货的，你就是来关注这个事的。”她对《第一财经》杂志说。

由于合作的上游厂家数量减少，今年这名批发商手中的取暖电器订单反而比以前还少。他们在2004年就搬来了义乌国际商贸城，夏天卖风扇，冬天卖暖风机、油汀。根据她的说法，与他们合作的工厂已经有超过1/3关闭，现在他们手中的上游供货工厂还有几十家。少有的变化是，海外客户询价的数量增加了。“询价的倒是蛮多。但是他现在询价，我发过去，他也来不及了。”她认为，明年欧洲的供暖情况就会好转，她也不准备批发更多的取暖电器。

在这个能源费用高涨的冬季，低功耗的电热毯、暖风机，更像是应急的省钱手段。在2022年欧洲所有热门的采暖产品中，大公司们真正愿意长期投资的是采暖热泵。

美的楼宇科技事业部海外营销总经理程林告诉《第一财经》杂志，美的采暖热泵在过去数年增长稳定，“（欧洲）整体的市场空间以及未来近10年的发展趋势是相对明确的，这是我们看好欧洲采暖热泵的非常重要的依据。”

采暖热泵，主要指空气源热泵。这种产品运行的原理是利用空气热能，依靠少量电能驱动压缩机，通过可替代燃气等能源制热。空气源热泵主要用于建筑供暖和热水两种场景。

转化效率高且低污染，是空气源热泵主要的特点。根据中国节能协会的报告，空气源热泵通过电驱动热泵吸收空气中的热量实现更高的能效，消耗1度电产生的热能等同于普通电热水器消耗3到4度电产生的热能。

意大利东北部城市费尔特雷，美的楼宇在海外投资的首个热泵生产基地设在此处。

中国公司将其视为未来产业。对于美的、海尔等家电公司而言，部分基于空调产品的成熟技术可以复用。热泵主要包含压缩机、阀件（膨胀阀、截止阀等）、热交换器、控制器、水泵（屏蔽泵、离心泵、循环泵）等，与空调有较多相同的零部件和技术。

对中国消费者而言，空气源热泵似乎是个有点陌生的产品。但2017年，国务院在《“十三五”节能减排综合工作方案》中提出，“推广高效烟气除尘和余热回收一体化、高效热泵、半导体照明、废弃物循环利用等成熟适用技术”。随后，发展改革委、能源局等十部委联合发布《北方地区冬季清洁取暖规划（2017～2021年）》，计划用5年时间提升北方地区冬季取暖时所用清洁能源的比例，减少燃煤带来的污染。空气源热泵技术在同年入选了《国家重点节能低碳技术推广目录》，政府也提供了设备和电价补贴。问题在于，空气源热泵产品的价格高昂，通常一套系统在2万元左右，目前的使用区域集中在北方地区，场景主要用于工程采暖。

产品价格高昂、“煤改电”项目遇阻、不稳定的补贴政策，延缓了空气源热泵在普通消费者中的渗透。根据信达证券的测算，假设初始设备投入为2万元，无补贴的回本周期是11.3年，这个时间是有补贴时的两倍多。对于空气源热泵这种高价采暖产品，补贴政策对于普及有极大的影响。而欧洲推进的环保政策，加上2022年的能源危机和极端气候，成了中国热泵出口的新机遇。

为了减少对于天然气的使用，欧盟加大了推广热泵的安装力度。2022年5月，欧盟委员会提出能源转型方案“REPowerEU”，计划在2030年前投资3000亿欧元，以达成欧洲能源不再依赖俄罗斯和绿色转型。方案中明确了热泵普及的目标：在2030年，全欧盟热泵累计安装量达到6000万台—2021年，欧洲热泵累计安装量仅1698万台。

各国政府也在近年陆续推出补贴政策，扶持热泵。最显著的是意大利推出的“超级补贴”：意大利人在购买热泵或其他绿色能源时，可以通过5年的税收减免，获得共110%的供暖系统购买费用的退回。在荷兰，消费者可获得1000至2500欧元的家用热泵采购补 贴。除了政府扶持政策，户式热泵在欧洲的主要替代对象是化石燃料锅炉，这块市场空间也不小。根据欧洲热泵协会的数据，欧洲市场包括壁挂炉等在内的供暖设备每年销量约600万台。

当前，欧洲当地制造业产能受到快速上升的能源费用冲击。根据标普全球公布的数据，欧元区9月制造业PMI终值跌至48.4，创2020年6月以来新低。标普全球市场财智首席商业经济学家Chris Williamson在一份报告中表示，“成本上升和需求下滑同时出现也推动了企业在9月对未来一年的预期再次大幅下降，进而导致企业减少投入，就业增长放緩。”

在欧洲本土制造业产能不足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中国公司得到了一个扩张的时间窗口。程林告诉《第一财经》杂志，“中国企业今年可以更多享受到市场增长的红利，重要的原因是，中国企业在产能和供应链上的反应速度远快于欧洲本土企业。”根据程林的预估，欧洲从2021年开始披露的与本地热泵相关的产能和研发的投资超过40亿欧元，这部分投资可能在2024年下半年或2025年逐步体现。

但这个时间窗口持续的时间很可能较短。随着清洁能源的转型需求加紧，以及转向非洲寻求天然气支援，当欧洲快速调整能源供应，制造业的产能恢复可能会很快。能源价格看上去已经在下降了。10月20日，荷兰最主要的天然气交易中心TTF即月交付的天然气期货收盘价为128.25欧元/兆瓦时，相较8月26日的最高点回落了62%。

美的希望抓住时机，通过海外投资扩大当地生产。10月14日，美的楼宇在意大利东北部费尔特雷的生产研发基地开工奠基，投资额6000万欧元，包括热泵生产中心与研发中心。新基地主要生产户式热泵，预计热泵年产能30万台，将在2024年第二季度投产。加上美的楼宇在顺德、合肥的生产基地，这家公司的热泵年产量有望达到百万台。

这也是美的楼宇在海外投资的首个热泵生产基地。在“当地供当地”的策略下，美的楼宇借助这次投资将热泵的研发、制造以及销售都在欧洲落地，以便应对当前的经济形势、物流费用以及交付周期的不确定性。此前，美的楼宇通过收购意大利的商用空调品牌CLIVET获得了在当地的商用和工业热泵的产能，以及CLIVET品牌的销售渠道资源。这些销售资源包括CLIVET在意大利的销售办事处，在英国、法国、德国以及东南欧开设的分公司等。

在海外的新投资，是美的楼宇对于营商环境变化、欧洲能源政策的反应，敢于扩充产能，增加当地制造投入，也是其看重热泵这一长期市场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