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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作家的老幺们

2022-05-30刘世芬

书屋 2022年11期
关键词:老幺虹影毛姆

刘世芬

日籍华人女作家黑孩的许多作品以及她的某些创作谈中都曾提及童年家事:家中六个孩子,她是那个老幺:大姐出生于1949年,二姐、三姐和四姐都曾“上山下乡”,哥哥是工农兵大学生,黑孩则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考入一所师范大学。

若论生活体验,她成长的那个年代,“关于童年的记忆灰蓬蓬的”,“一生中最无法忘却的是学费的事”——某些时候黑孩就把这当作自己写作的出发点:爸爸的工资本来就很低,却都用来喝酒抽烟。妈妈白班晚班地打各种零工,赚来的钱依然不足以支撑全家生活。每次交学费之前,妈妈都要让最小的黑孩去邻居家借钱。妈妈之所以选定不满十岁的她,就是利用了人们的怜幼心理:难以拒绝一位小孩子的请求。妈妈这样教她:“你去借钱的时候,就说爸爸22号发工资,22号那天肯定还钱。”

从此,22号成为黑孩永远无法忘却的极其伤感的一个日子,连数字本身都浸透着哀伤。

面对“把孩子们当猪养”的妈妈,幼小的黑孩发誓:妈妈,长大后,我要把你受的苦都写出来,让全世界都知道你。

成年后的黑孩成为作家,兑现了这个诺言。她的目光漫过前面那五个兄姐,遍览他们生存的艰辛、痛苦的挣扎以及命运的无常,生命的悲喜带来的难言的况味,激活了心性中的敏感、多思,而这些在酝酿、发酵后偏偏最易发生文学反应,她真的“写了出来”。

为什么成为作家的不是她兄姐中的某一个?

某天,蓦然发现,身边远远近近发誓“写出来”的,竟然多为黑孩这样的“老幺”。

英籍华人女作家虹影自称是“母亲的一个特殊孩子”。母亲怀过八个孩子,两个夭折,活着的四女二男,虹影是“幺女”。她自记事起就感觉到自己的“特殊”:不是因为最小,“她(母亲)的态度我没法说清,从不宠爱,绝不纵容,管束极紧,关照却特别周到,好像我是别人家的孩子来串门,出了差错不好交代”。

心思细密的虹影很快发现了独属于大姐与母亲的秘密,“我总有个感觉,这个家里,母亲和大姐分享着一些其他子女不知道、知道了也觉得无关的拐拐弯弯的肚里事”。

原来,母亲当年从乡下逃婚到重庆的纱厂做工时年轻貌美,被一个袍哥头(工头,相当于流氓恶霸头子)看中,生下了大姐,袍哥头重男轻女,对母亲打骂之余频繁带别的女人回家,母亲带着大姐逃离,嫁给了曾被虹影认为是生父的第二任丈夫,他们生下二男二女。这个养父长年在嘉陵江跑船,长期饥饿,营养不良,从船上落水受伤,被送进医院。母亲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绝望之余,一度以为他已離开人世。

为了养活五个孩子,母亲像男人一样去挑沙子。被人欺负时,一个做工的年轻男子站出来帮助她,并把自己的口粮分给她,而母亲自己不吃,都留给孩子们。尽管两人相差十岁,他们依然相爱了。从此,母亲虽然生活艰难,但心里照进一束光,因为这光,她敢于怀孕,生下这个“私生女”,虹影成为“六六”。

于是,这个特殊的家庭,两端的两个女儿,分别属于两个不同的男人,中间的二男二女则来自母亲真正的丈夫。在虹影读书的学校,她的生父经常偷偷地在门口等她放学,只为看她一眼,有时也情不自禁地跟踪……那时她当然不知,这样的幼年心路,正悄悄地为她做着文学的准备。

《饥饿的女儿》被虹影称为自传,虹影的童年和少年永远留在嘉陵江南岸那个糟乱贫瘠的“六号院子”,狭窄的两个房间挤下父母和六个孩子。孩子们长大了,下乡插队的姐姐哥哥只是偶尔回家,但知青返城后,他们开始长住家中。到1980年,那个小家“快挤破了,像个猪圈,简直没站脚的地方”。

体现重庆嘉陵江岸边贫民生活的不仅仅是《饥饿的女儿》,虹影的长篇作品《罗马》中也有相当的篇幅。幼时的虹影就有了阅读的渴望,但那样的生存环境何谈阅读?复杂的家庭背景加上“私生女”的身份,让虹影觉得前路无光。如果留在原地必定承受一辈子的耻辱,随便嫁一个男人,重复母亲的生活。

“绝不要这样的生活,必须改变,我决定离家出走,成为一个作家。”十八岁的虹影离开重庆,走向北上广,走向英国、意大利。尽管她的脚步丈量着全世界,但嘉陵江边的那个蜗居,那里的父母和五个兄姐成为她的文学起点。

在虹影看来,大姐比她更适合当一个小说家。有一次大姐对朋友说:“命运不帮忙,要是能让我做个作家,我的经历足够写成好多部精彩的小说。”虹影替大姐惋惜,所幸的是她这个幺女替大姐得偿所愿。

1828年,托尔斯泰出生于一个与作家无缘的家庭。他是家里五个孩子中的老幺,上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然而母亲在他两岁时就去世了,九岁时父亲也离世。五个孩子先是被姑妈塔吉雅娜·亚历山大罗芙娜抚养,姑妈去世后,孩子们的直系亲人只剩下远在喀山的小姑妈彼拉盖娅,已经读大学的大哥尼古拉请求小姑妈抚养他的弟妹们,但小姑妈要求孩子们都到喀山去。那年冬天,托尔斯泰和兄姐们都到了喀山。

托尔斯泰先是跟随家庭教师学习,后又前往喀山联邦大学深造,最后又去了圣彼得堡国立大学。这位不走运的学生在两所大学都未取得学位,但凭借贵族出身,他先后进入喀山、圣彼得堡以及莫斯科的社交圈子,沉浸于上流社会的纸醉金迷之中。

意外的是,父亲为家里留下大量藏书,这或为托尔斯泰日后成为文豪提供了某种可能。事实确是,兄姐们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留下皇皇巨著的偏偏是他这个老幺。

与托翁境况相近的,还有毛姆。

毛姆的外祖父和外祖母一直生活在印度,外祖父故世后,外祖母带着两个女儿到法国定居,并且从事儿童读物的写作。毛姆本人是老幺,再加上外祖母的文学传承,作家毛姆得天独厚。

毛姆出生前,母亲已经生过四胎男孩,其中三个健在,最小的哥哥比他大六岁。他三岁时,哥哥们都回英国上学去了,他的幼年享有母亲的专爱。然而,他在八岁时丧母,十岁丧父,由法国辗转英国,由叔叔婶婶抚养成人。在他笔下,叔叔是一个自私吝啬且古怪成性的人,自传体小说《人性的枷锁》中,他对叔叔只有遗产继承的渴盼而无丝毫亲人间的温情。他与三个哥哥之间也乏善可陈,他的三哥哈利三十六岁时喝硝酸自杀,他毫无触动;他的二哥弗雷德尽管被张伯伦首相任命为大法官,在他眼里却是个“可憎的人”。

事实上,毛姆一直挣扎于孤儿的凄惶,同时享受着孤儿的自由。这或许又成为他作为老幺的人生“特权”,助他日后成为作家。

维克多·雨果也有个不幸的家庭,他上面有两个哥哥阿贝尔和欧仁。雨果出生不久,父母之间已龃龉不断。母亲索菲热心政治,作为军人的父亲只能在军队里带着三个孩子。童年的雨果,跟随父亲的军队颠沛流离,终于在西班牙过上了宫殿生活,可是这时父亲早与一个“托马斯姑娘”同居。雨果七岁时,三个孩子跟母亲回到巴黎,租住在斐扬底纳胡同十二号,大哥阿贝尔已读中学,胖乎乎的二哥欧仁是个抑郁寡淡的孩子,当然,每当大哥回到家中,三兄弟也在花园小径上奔跑玩耍。当欧仁和雨果都上学后,兄弟三人的学费让他们颇伤脑筋,经常是最小的雨果给父亲写信要钱。

当欧仁和雨果成年后,二人竟同时爱上了邻居的美丽女孩阿黛尔。兄弟二人甚至为她大打出手,当然最后阿黛尔选择了才华横溢的雨果。就在他们婚礼的晚宴上,欧仁言语失常,精神病发作,不久郁郁而终。然而二哥的死并没触动雨果,他被那空前迸发的诗情攫住,火热的文学事业让他没为这事耽搁一分钟。

前辈女作家叶广芩在她的《采桑子》家族历史小说中自称“七格格”,不过现实的排行中,大家庭七男七女的兄弟姐妹,她排第十三,后面还有一个妹妹叶广荃,两人相差不大,同父异母的大哥比她和妹妹大了近四十岁。于是,我们看到的叶广芩的作品,她往往把自己与妹妹“合并同类项”,“六格格”变成“七格格”。

在《颐和园的寂寞》中,叶广芩写到离家赴陕西插队时妹妹的送别,“1968年的一个早晨,我要离家了”。母亲在1967年被确诊为绝症,来日无多,而此时哥哥的地质队在江西,随着自己赴陕插队,全家的重担一下子压在妹妹叶广荃身上……车站送行时的生离死别,人生的熙来攘往,特别是到陕西插队后离开了北京,与原乡拉开距离思考人生,竟让她走上文学之路。而叶广荃也开始写些文章,她在《走出叶广芩》中开头就说:“我的同事隔三岔五会对我说,我看到你姐姐又写了篇什么什么,或是电视里在演你姐姐的戏……”

成年后的兄姐们有的成为建筑专家、陶瓷专家,有的精通书法、绘画,有的痴迷古玩鉴赏,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爱好——唱京剧。而成为作家的叶广芩习惯于在作品中把自己“约等于”老幺,是否缘于那种站在兄姐身后览遍人生的沧桑感?兄姐们经历的人生百味和世态炎凉,触发了灵魂深处那根文学神经,于是,兄妹十四人中唯有她用笔记下了家族兴衰,历史云烟。

与叶广芩相似的还有麦家。《非虚构的我》告诉我们,现实中的麦家在四个孩子中倒数第二,上有一姐一兄,下有一弟,但在《人生海海》中,他却把自己“约等于”了老幺,“我有三兄弟,一个姐姐,姐姐最大,已出嫁,逢年过节才回来;大哥大我七岁,已是正劳力,每天和父亲一起出工,参加生产队劳动……二哥比我大五岁,在镇上学漆匠,平日不在家……”

——老幺的视角,更适于作家吗?

莫言上面有两个哥哥,只有他成为作家。大哥管谟贤师范出身,从教后曾任高密一中副校长。二哥管谟欣生没参加高考,进入农业机械厂当了一名工人。老幺管谟业,就是莫言了。

河北作家刘江滨也生长在多子女家庭中,上面有五个兄姐,他最小。父亲曾是文教局局长。按理,六個孩子受到的应是相似的教育,有着相近的情怀,但最终只有刘江滨成为作家。

显然,并非所有老幺都能成为作家,然而作家中的众多老幺有何“玄机”?

老幺与兄姐们往往分处于不同的生存状态。正因为兄姐位于“排头”,背负着更多的生活载重,因而极易活得匆忙、粗陋,狼吞虎咽,无暇咀嚼,疲于奔命,浮光掠影……老幺们却得以消化、沉淀甚至任性,可以在兄姐的怀里看蚂蚁搬家,关心虫臂鼠肝,得到了更多生命自由的同时,更具有了淡定、从容和含英咀华般的生命观照。说老幺们善感多思,那是因为他们有那个资格呵——所谓的举重若轻、恬淡如水,不过有人为你负重前行。特别是目睹了兄姐们的人生风雨,同时又目送着他们一个个走向成年,成年人的世界以及况味丛生就成为素材储备库和文学发生器。这一路,有兄姐们无私地供应着文学的阳光、水分和空气,老幺们一经长大,即使还在少年,却已身在通往文学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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