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昭

对厌食症的治疗其实很有难度，原因有二：一是它就如同上瘾一般，戒掉的过程非常痛苦、煎熬，所以很难坚持；二是无意识层面做出的诠释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也就是说，即便我们找出厌食症背后的心理成因，往往也难改变厌食的现状。

所以厌食症的治疗方式注定是“兼容”的，它需要多种流派与方法的共同努力。比如对节食的理性认知；健康营养方面的咨询；必要时的强制进食或静脉注射喂食在内的住院治疗；以及当患者的功能恢复后，系统和长期的心理动力学的干预。只有这一切都做好准备，才能帮助一个罹患厌食症，尤其是沉迷其中难以自拔的患者，使其有彻底痊愈的可能。

增加食量和减肥能并存吗？

上篇我们谈到，小婉来找我，目的是既能继续减肥、实现自己“80斤理想体重”，同时又做到医生告诫她的“增加食量、不然身体会过分虚弱”，那么这能够实现吗？

她给我提了一个难题。

难点在于：从现实讲，她希望两者兼备，而这本身就是矛盾的。小婉的理性尚在，对医生的建议有所顾忌就说明了这一点。但同时，她的欲望又远远大于理性，因为她来咨询的目的是“两者兼备”，而非“我是否过度節食了”。

所以我犯难了。到底是要满足来访者的愿望，还是实现对她来说真正正确的目标？我想这一点不该只由我决定，并且如果能澄清这部分，可能会成为转折的关键。于是我将这些理解和盘托出，而小婉听到这些后，她的情绪从焦灼不安、烦躁异常开始慢慢平静下来。我知道，她在试图理解自己的处境了。

在冲突中寻找出路

心理咨询帮助来访者做出切实改变，并非是咨询师直接给出建议，甚至动手帮助来访者制订计划、监督执行，而是给出看起来没什么实际用处的东西：真实的反馈。但这一点，恰恰最为关键，因为它意味着两个层面：一是通过“还原真相”去一点点拨开混乱、复杂和纠结，将清晰还给来访者，这样他就知道如何走下一步了；二是可以将来访者当成一个能为自己负责的成年人。这样也让来访者能够相信自己，从更积极的角度去解决自己的问题。

而这两部分，在此刻小婉的咨询中都得到了充分体现。因为当她沉思片刻后，就以一种坚定的语气对我说：“我明白我的关键点了，我两个都想要，可实际上，这是在掩盖我就是想要继续减肥的欲望，但那又会伤害我。所以我有一个想法，能否在中间找到一个平衡呢？比如制订适合的计划去让自己‘既能好看一点，也能健康一点。”

听到小婉的话，我知道这件事终于有了转机。因为真正的转机永远不在外力上，而在一个人的心里、动力上，在她的自我可以为自己想办法调和冲突的时刻。于是我们都打起精神来，开始制订一系列的计划，看看怎么能让她的身心实现真正的健康。

而接下来的条目，就是我们在共同商讨下达成的。它们包括：为保证健康程度，暂时停留在90斤的体重不下降；对饮食的关注点从“不吃、少吃”转变为具体吃什么能够保证身体基本所需；增加运动项目，减少单纯关注饮食的心理负担；少吃多餐、细嚼慢咽，体会吃东西的乐趣。

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向家人和朋友告知自己目前的情况，寻求支持。而这一点也是小婉主动提出的，因为她坚信身边的人都关心自己，他们能够理解她，并且会提供实际有效的帮助。

走出“被迫完美的生活”

认知行为疗法和精神动力学流派的治疗重点是不同

的：认知行为帮助一个人“向外”，从认知和做法上促进改变；而精神动力学则“向内”，去探索自己为何如此的心理原因。对于某些来访者来说，根据自己的倾向和症状程度，单单选择其中一个即可。但对另一部分特殊的来访者，两者缺一不可，因为“做”能帮助一个人在现实中推进，可没有内在情结的打通，终究还是容易重蹈覆辙。

小婉就是后者。于是我们在制订计划的同时，也对她的厌食症根源进行更深入的探索。而这也让小婉与父母之间的信息从一个更广阔、更细致、更全面的视角展现了出来：

“其实想一想，我的父母也不容易。我记得父亲说过他是在农村长大的，我的爷爷奶奶都是朴实的农民。他们对生活的要求非常低，但因为孩子多，生活还是非常辛苦。而那种辛苦，父亲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他可能不是对我不满意，而是始终对自己不满意，觉得自己需要更拼才行，心里一直很焦灼。

而我的母亲虽然出身于一个小康家庭，但父母一直对她非常严苛。其实我知道母亲因为练习舞蹈，背后不知哭过多少次，可她始终都不敢让自己放松。

所以他们都活在对自己不满、但又很难挣脱的生活里。那不是完美的生活，而是被迫完美的生活。”

小婉说到这，她叹了口气。这一刻她完全进入了父母的心境，也体会到了他们的难处。

“原来，他们也不是完美的。”沉吟片刻，我打破了沉默：“是的，他们只是在被迫完成‘完美。”“我懂了。”小婉的眼睛亮了起来，她继续说道：“所以我不是他们的瑕疵，他们自己才是。因为他们都背负着负担，那个必须要让自己的父母感到满意和欣慰的任务……”当这句话说出后，小婉终于呼出了一口长气，她将后背靠在椅子上，整个人真正放松了下来。

结语：

心理学中有个术语叫“投射性认同”，是指：一个人将自己的感受放在他人身上，如果对方也认同这一点，那两个人就实现了某种契合。尽管这种契合未必是美好和令人愉快的。而小婉正是这样。当父母将自己“完美”的愿望投放到了她身上，爱着父母、渴望完成父母愿望的女儿便“接住”了，于是双方达成了无意识的契合。

但当有一天，小婉能跳出这个漩涡，意识到自己和父母就是不同的人，自己没必要为他们的焦灼买单，这个无意识的局就被打破了。而这才可能让她自此拿回控制权，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相信她，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