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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孤独幻想

2022-05-27王沛

星火 2022年5期

○王沛

1

对于郑毅来说,没有目标的生活是痛苦的,而一旦拥有了具象化目标,痛苦则如同被置于显微镜下。他也曾拥抱过此类被放大的痛苦,并享受随之而来的驱动力与紧迫感—那还是大学期间,但他逐渐发现这种自欺欺人的痛苦是毫无意义的,于是便索性投身于另一种更绵长、更温和的痛苦之中。

眼下,他似乎习惯了闲逸的温床,以考公务员为借口,栖身于父母在成都给他买的公寓里,过着优哉游哉的快活日子。

“舒服倒算不上,勉强活下去罢了。”他盯着酒吧里抱着吉他的女孩说道,女孩正在弹唱《成都》。

“至少无需早起挤地铁,”我啜了口威士忌苏打,“也不用操心房租。”

“还在当寄生虫啊。”

“半斤八两。”

他略一沉吟:“要不我先去找份工作?”

“也不是不行。”

“算了,找不到什么好工作,还是专心备考吧。”

“三天两头出来喝酒,怕是难啊。”

“是啊,得努点力了。”他将杯底大约两厘米高的杜松子酒一饮而尽,抿了抿嘴,“你现在的公司怎么样?”

“跟废品回收站没什么区别,利润可能更低一些。”

“干吗不换一家?”

“才去两周呢,好歹先熬过实习期。”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空杯子,招手叫来侍者又点了两杯酒。

这家酒吧是我们大学时代常来的地方。如今刚毕业半个月,再来到这里,竟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陌生感,连酒的味道似乎都变了。自不待言,喝酒时怀有的心情也同从前有着天渊之别,心脏的质量仿佛增加了,每跳一下就发出干涩的砰砰声。

仅仅毕业半个月……

每晚这里都有许多身段苗条的妙龄女子来来去去,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饶有兴味地观察她们,碰上中意的独身前来的女子,通常会邀请她们喝上一杯。偶尔也被拒绝,但大多数时候她们都欣然接受。老实说,我只是想和年龄相当的陌生女子闲聊(尤其是她们还很漂亮),说什么都行,重点在于开口交谈,这对我孤独的心灵有着奇妙的抚慰作用。有时候,话题开始了便没法终止,你能从她们的言语和行为中感受到她们的态度,你没有机会抽身逃离,反而成了她们的猎物,毕竟是你开始这一切的。

可现在我再也没有心情去看她们,更别提与她们搭讪了。我一门心思喝酒,不时跟着音乐哼上两句,想着喝得微醺后回我那逼仄的小房间一个人好好睡一觉。大多数情况下,一个人睡觉总是最安稳的。当然,长夜无边,想要与人相拥而眠的时候也是有,但这强求不得。

“喏,那女孩不错。”

我朝郑毅的视线方向望去,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子正走向吧台。她穿着白色吊带背心和高腰牛仔短裤,身材高挑而健美。

“是很不错。”我点点头,“想和她喝一杯?”

“算了吧,最近没什么心情。”

“算了”成了他的新口头禅,今晚已经说了七次。

走出酒吧,手机显示十一点三十二分,早得不可思议。地面的余热仍未散去,仿佛从冷库踏进了蒸笼。街上零零星星地散布着红男绿女,炫目的霓虹灯招牌将天空映得面目全非,像是浓妆艳抹的妓女的脸。

“下周末再出来。”郑毅说。

“好好看书。”

“嗯……”

2

认识郑毅是在大学的足球场。大一军训结束不久,我和他在学校举办的“新生杯”足球比赛中打了起来。具体原因已经忘了,只记得他们队穿马德里竞技的球衣,我们穿多特蒙德的。

场面一度十分激烈,双方球衣的领口都扯得变了形,最后被各自的队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裁判向我们分别出示了黄牌。比赛结束后,秉承着“友谊第一”的精神,我们在众人的劝说下相互道歉,握手言和了。

此后经常在球场上遇见他,一起踢几次球后便熟悉起来。他和我竟来自同一个地方—距成都四小时车程的川东小镇,高中还是校友,于是聊的话题多了起来,渐渐地,他成了我大学时代为数不多的朋友。

暑假我们从十陵客运站乘大巴回家,大肆挥霍怎么用都用不完的时间。睡到中午起床,下午去以前就读的高中踢球,或是去网吧上网,晚上在江边闲逛,深夜喝啤酒吃烧烤,再回家睡觉。如此日复一日。

“想去学校了。”郑毅说。

我们趴在滨江路的栏杆上,望着在火红的夕阳下垂钓的两个中年男子。

“哪里都差不多嘛。”

“在家什么都做不了。”

“在学校呢?”

“能按自己的节奏来。”

我就此思索一番,发现我的生活没有节奏可言。

“以后暑假不回来了。”他喟叹一声。

他果真暑假再没回来过。大二的暑假,他找了一份兼职,在奶茶店做收银员。我不知他为何要做暑假工,因为他家境殷实,每个月的生活费比我高出一倍多,即使缺钱,只要向父母开口便手到擒来。可他说那是他度过的最充实的假期,对此我不置可否。暑假里我读了六本小说,在江边看了九次日落,并不认为他比我过得更有意义。直到他用赚来的工资请我吃了一顿丰盛的火锅后,我的看法才稍微有所改观。

大三暑假,他留在学校备战考研,我去了一家会计事务所实习,做的尽是些整理数据报表的无聊工作。若不是办公室里有冷气十足的中央空调和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我大概很难熬过那枯燥漫长的两个月。每天早上八点,我从学校骑半小时自行车去事务所,到那儿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空调下吹几分钟冷风,让湿漉漉的短袖衫和汗津津的身体慢慢分开。这时她总会从旁掣肘,告诫我小心感冒,而我则是一笑置之。她喜欢喝咖啡,隔三差五地请我们喝。午休后我们一边喝咖啡一边谈笑风生,这时死气沉沉的办公室才有了一丝生机。她的笑容极具感染力,能驱走睡意,使人忘却疲劳,恢复精力,甚至能轻轻抚去蒙在心上的灰尘。

八月初的一个傍晚,我下班走出事务所大门,正好撞见她男朋友来接她。那家伙高高瘦瘦的,一头长发,长着一张不讨喜的脸,尖嘴猴腮,给人尖酸刻薄的印象。她仰面看着他,咧开嘴笑得很灿烂,唯有这次那笑容让我黯然神伤,仿佛支持的球队在欧冠比赛中被淘汰出局。而后成都连着下了几天暴雨,正如我的心情。

郑毅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每天在宿舍、食堂和图书馆之间往返。周末我约他踢球或上网他都一口回绝,说是要全身心地投入备考之中,一旦打破了井井有条的复习计划,节奏就一下全乱了,需要花费更多的额外时间才能赶上应有的学习进度。

“不管怎样,放松是少不得的,劳逸结合学习效率才能更高吧。”晚上十点多我去他的宿舍找他时,他正在背英语单词。

“可是我每天都没学够啊。”他辩解似的说道,“丝毫没感觉累。”

“看来是势在必得啊。”

“也不是说非上不可,只是尽力而为罢了,不管结果如何,问心无愧,不留遗憾就好。”

“考不上也不要紧?”

“还能跳楼不成?”

可是当录取名单公布时,郑毅还是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之中。他的初试分数很高,复试成绩却拖了后腿,最终无缘四川大学。当晚我们去了酒吧,喝的啤酒能灌满一辆洒水车。第二天醒来,我们如张开的圆规一样躺在学校的足球场上,至于怎么到的那里,谁都想不起来了。

“终于结束了。”郑毅吁了口气,不无释然地说。

“往后有什么打算呢?”

“毕业再说。”

在学校的最后两个多月,我们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白天大睡特睡,夜晚去酒吧喝酒,邂逅女孩,周中和周末通常去网吧上网,一边玩游戏一边等待欧冠或五大联赛的比赛。大二曾有一段时间也是如此度过,结果那学期我们都有几门课考试不及格,被辅导员叫去办公室以留级警告。而到了大四,再没有人来约束我们了。

3

昨晚睡前忘记拉上窗帘,早上八点我就被炙热的阳光烤醒了。我蹬一脚窗帘,勉强使其遮住窗户。房间暗下来,只剩一道细长的亮斑留在床对面的墙上。

我闭眼躺着,头晕乎乎的,但睡意已杳无踪迹,于是起床烧水,简单地洗漱完后,冲一袋速溶咖啡喝了。到书桌—严格说来,是堆满杂物的简易折叠桌—前坐下,打开读了三分之一的《漫长的告白》,正欲继续往下看,那堵晃动着光斑的墙后又传出女人喘息声。对此我已司空见惯,但一大早听到这种声音难免让人心神不宁。我合上书,蹑手蹑脚地走出公寓,乘电梯下了楼。

这间三室一厅的出租屋里住着四个人—一对情侣,一个女孩,我。他们和我年纪相仿,大概都是毕业不久的大学生。那对情侣周一至周四每晚十点准时做爱,女孩的呻吟声极具学院派风格,最初我还以为他们在看日本的情色电影。另一个女孩在客厅碰到过两次,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头,秀发光可鉴人。点头之交,没说过话。平日下班回来,每个人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直到睡前再去卫生间洗漱。她通常十一点左右洗澡,半小时后听到她关门回房间的声音我再出来。那对情侣住的主卧带有卫生间,每个月的租金比我们贵两百,对他们来说也是相当划算的。

天气晴和,没有一丝风,在户外走一阵我便浑身湿透了。来到附近的万达广场,我找了家咖啡厅,在一个凉飕飕的位置落座,要了杯摩卡和熏鸡三明治。咖啡厅刚营业不久,没有其他客人,店员还在拖地,但空调的冷气已经弥漫到了店里的每个角落。我喜欢这充满凉意的地方,即使咖啡没那么可口,为这环境付一点钱也是值得的。我后悔没有把书带过来,只得一边慢悠悠地喝咖啡一边透过玻璃橱窗扫视街道。阳光暴射在钢化玻璃上,隐约能看见映在上面的我的虚像。我举起咖啡杯,他也抬起胳臂,我晃了晃杯子对他轻声说,周末愉快。

喝完咖啡,我又要了杯红茶。店里顾客渐增,音响里流出贝多芬的钢琴曲《致爱丽丝》,熟悉的旋律让我想起小时候玩的音乐盒。我冥思苦想怎么打发今天剩余的时间,本想给郑毅打电话,但他已经说了下周末再见,便作罢。我遽然想起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去过电影院了,上一次去电影院是什么时候来着?大概一年前吧,和前女友,看的什么全然没有印象了。林林总总的回忆在漫长岁月的侵蚀下变得惝恍迷离,美好的,哀怨的,深刻的,平淡的,如梦如幻的,如诉如泣的,凡此种种,全如被雨水猛烈冲刷后的油画,唯剩干巴巴、黏糊糊的模糊色块留在斑驳的记忆画布上。

我就着红茶吃三明治,计划吃完去楼上的电影院,看一下有没有想看的影片,但我并不抱什么期望—正如对大多数事一样。若是将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不断退步的事物排名的话,电影名列榜首也不为过。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入咖啡厅,是与我合租的那个女孩。她穿一条米色连衣裙,脚踏白色帆布鞋,肩上挎着小巧的黑色漆皮包,金属链条闪闪发亮。我们目光碰在一起,她略一犹豫,然后朝着我的位置走来。

“早啊。”我向她打招呼。

“早。”

她点了拿铁和巧克力慕斯。

“你也是被他们吵醒的吗?”她带着愤懑的语调问。

“那倒不是,不过出门跟他们有点关系。”

“伤脑筋啊,一大早就干那种事。”

“忍一忍就过去了。”

“醒了就睡不着了。”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啜了口刚端上来的咖啡,“想去找他们谈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谈也没用,这种事很难控制吧。”

“怎么会!”她惊讶地看着我。

我低头啃三明治,不再言语。吃完后,我说打算去电影院看看,问她是否一起,她歪着头想了想,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去看看也无妨。

上午的电影院空空荡荡,显得宽阔无比。我们在宣传栏前驻足良久,这些上映的影片无论是名字还是海报画风,都让我兴味索然。我让她挑自己喜欢的,她选了部国产的爱情片。

电影一塌糊涂。剧情完全照搬彼得·西格尔的《初恋50次》,演员演技浮夸,逻辑漏洞百出,简直是把观众当蠢货。这种电影是专门为了欺骗相识不久的少男少女而存在的,因为谁都不好意思观影到一半便撇下对方扬长而去,只得硬着头皮熬下去。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在电影结尾时流泪了。我问她怎么了,她一边用纸巾擦眼睛一边说,你不觉得很感人吗?我点点头,表示确实感人肺腑,只是我没那么容易哭而已。

走出影院,我长舒一口气,心想往后可能再也不会来这里了,除非和心仪的女孩,但这比再拍出《罗马假日》那样的影片概率还小。她似乎还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中,我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路。

“谢谢你请我看电影,午饭就由我请吧。”下自动扶梯时她开口道,“你想吃什么?”

“随便。我不饿。”

“三楼有小吃城,去看看?”

“想回去睡觉。”我打了个哈欠。

“先吃点东西好吗,一会我也回去。”

“那好吧。”

“但愿他们午后不干那事。”

“完全有可能干。”

4

我第一次干那事是在十九岁的那年春天,和我的第一任女友。很难称之为初恋,因为我发现她不怎么爱我,以至于我也很快不再喜欢她。即便如此,我们仍然一起度过了两个月勉强称得上快乐的时光。

曾在某处看到一项报告,我国青少年发生初次性行为的平均年龄为15.9岁。我不知这是如何统计的,且对此结论持怀疑态度,但我还是意识到自己已远远落后于时代。

因此,在初次云雨之后发现她不是处女时,我并未深深地陷入悲哀的泥潭之中。我只是躺在那儿,双手垫着后脑勺,头脑空空如也。她蜷着身子,脸枕在我的胳臂上,呼吸轻微而均匀,像一只狡黠的猫。

在此之前,我是怀有“处女情结”这种被时代所遗弃的东西的。我始终认为只有两人都是第一次交合的情况下,才会产生某种纽带将双方永恒地连结在一起—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灵上,使得彼此更加心有灵犀,更加密不可分,往后的人生也势必更为幸福完整。但在那个失去贞操的春雨溟濛的夜晚之后,这一观念如同冰块一般在我脑中渐渐融化,最终荡然一空。归根结底,我已丧失了怀有这种情愫的资格。

“我想我们还是分手吧,这样对我们都好。”五月一个温情脉脉的黄昏,在图书馆前的槐树下,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

“嗳,听你的好了。”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不想知道为什么?”

“你不喜欢我。”

“你太自以为是了。”她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嫌恶。

“或许。”

“你这人身上缺乏现实感。”

“不明白。”

“再也不想见到你。”

“抱歉。”

她扭头走进苍茫的暮色中,随后消失在小径尽头的杂木林里。我凝视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浮出诚挚的歉意,大概是我并不爱她,却和她睡过很多次的缘故。

5

这周成都的天空始终阴云密布,一次也未曾见过太阳。天气闷热潮湿,空气中荡漾着雨水味儿,但一滴雨也没见落下。

隔壁房间的情侣安静了下来,不用说,定是女孩的经期到了。和另一个女孩在客厅碰上两次,我们点头示意,嘴角都露出往日没有的浅笑。

周五下午四点刚过,郑毅便给我打来电话。

“喂,出来喝点东西,老地方。”

“不是说周末吗?”

“周五晚上不就是周末?”

“现在还在公司,可能要晚点。”

“八点?”

“没问题。”

财务经理给我留了一堆工作,自己则早早离开了公司。做完最后一份报表,外面已经夜幕降临。我揉了揉眼睛,关掉电脑,给桌上的一小盆绿萝浇了点水。走的时候,有四位同事依然在伏案工作。

酒吧里人头攒动,我侧着身子磕磕绊绊地朝里钻,在墙角处的卡座上找到了郑毅。桌上整齐地排着六瓶啤酒,一个瓶子已经空了。

“今天怎么想喝啤酒?”我抓起桌上的玉米脆饼塞进嘴里。

“好久没喝了,再说夏天怎么能少得了啤酒。”

他打开一瓶啤酒递给我,瓶身挂满了水珠,握在手里一阵冰冷传遍全身。

“明天有事吗?”郑毅问道。

“没有。”

“今晚去网吧包夜如何?”

“都行。”我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柔滑沁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入胃中,浑身的细胞在颤栗。“有一段时间没去过了。”

“去我公寓楼下那家。”

我曾无可救药地喜欢网吧,大学有一半时间泡在里面。在那喧豗混乱的环境中,戴上耳机,视线倾注于宽广的液晶显示屏上,飘悠悠坠入自己的极乐世界。买一大瓶冰镇饮料,饿了泡上一碗方便面,就可以在里面待到地老天荒。许多失意和孤寂的时刻,我颓然歪倒在沙发椅上,玩单机游戏,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电影或足球比赛,就这样送走了海浪一般一波又一波的青春时期难以排遣的苦闷。

郑毅带我去的是一家网咖,店面宽敞,环境清幽,天花板上泛出幽蓝的荧光,装潢风格颇具未来感。我们去吧台刷身份证时,女网管对他嫣然一笑。她很年轻,像是高中毕业打暑假工的学生,体型纤瘦,扎着单马尾,脸庞清秀,漆黑的明眸聪颖而机敏,嘴唇如同夏日清晨微微盛开的玫瑰。郑毅向她要了两瓶红牛一包香烟,夸她今天格外漂亮,她俏皮地回应说每天都是如此。

“你们认识?”我们在靠墙的位置坐下,郑毅点燃一支烟后,我问道。

“刚认识不久。最近我每天都来这里。”

“因为她?”

“可以这么说。”

“喜欢她?”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仰头靠在沙发靠背上,沉吟片时。

“你觉得她怎么样?”他问我。

“配你绰绰有余。”

他嗤嗤地笑了,伸手在烟灰缸里磕了磕烟灰,随后面色凝重地说:“她就像含苞吐萼的茉莉,娇柔清新,强烈地吸引着我。你知道的,自从和冰冰分手后,我还没有动过心。我的心上覆盖着坚硬的冰层,而她的气息使它们开始融化了。”

“不是只想和她睡觉?”

“不,全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对真正中意的女孩,是不会起这种心思的。”

“唔,那……慢慢来吧。”

我们玩CSGO直到凌晨一点,然后我开始看电影,伍迪·艾伦的《解构爱情狂》。郑毅独自玩了一会实况足球,之后消失了很长时间。当我看到《低俗小说》中文森和马沙的妻子在舞池里共舞的时候,他回来了,手里端着两碗泡好的方便面。只有在网吧和火车站,泡面才是美味的。

“有进展吗?”我接过泡面问道。

“缓慢推进。”他露出笑容。

“好事。”

早上七点,乘出租车回到公寓。身体疲惫不堪,脸上如同抹了一层油,大脑像喝醉了酒一样晕晕乎乎。我草草冲完热水浴,四肢张开摊在床上。外面雷声大作,章鱼触手般的闪电伸向瓦灰色天空,少顷,积蓄已久的雨水如泄洪般涌向大地。我在雨声中酣眠。

6

大学期间,郑毅交往过两个女孩,我交往过三个。

在我看来,他的两个女友都很爱他,而我不曾在我的女友们那里感受到此类温情。她们俨然丢垃圾一般将各式各样的言语与情绪揉成一团,漫不经心地扔在我的世界里,随后不声不响地离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三人皆是如此,想必是我的问题。可悲的是,时至今日,我也未能从我自身追根溯源,而徒然在春花秋月下顾影自怜,睥睨爱情。

在尚未踏足爱情的沼泽之前,人人都怀有赤子之心,我亦如此。我尽力对恋人坦诚相待,最大限度上相信她们—一次又一次,可最终只落得悲戚和失望,而我却成了她们口中没有现实感,对一切事物麻木不仁的人。

当然这是我的原因,即使一切重来结局也始终如一。

“命运是奈何不得的。”读完《1973年的弹子球》,这句话如天使的光环一般在我头顶盘旋。

7

醒来时已是下午两点。打开窗户,清凉的风挤进房间,甚至能感受到一丝秋意。淅淅沥沥的小雨温情脉脉地抚摸城市的每一寸肌肤,力图彻底驱除其体内的余热。

在这种程度的雨中漫步很是惬意。我出门吃了一碗炒饭,沿着人工渠朝下游走去。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散步了。我越来越不明白为何留在这座城市,不知还要在此待上多久。诚然,这是一座了不起的城市,有各式各样的美食,引人入胜的自然人文风光,随处可见楚楚动人的女孩,这些都曾让我心荡神迷,但这里没有我的安身之地,我不属于这里。这不是城市的问题,也不是时代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我的问题。

细雨无声地融入水面,泛起阵阵涟漪,一圈圈的水波略微扩散后很快便湮灭不见,宛若消失在时间长河中的微不足道的人生。堤上一排枝繁叶茂的榕树苍翠欲滴,几只白头翁在枝头欢呼雀跃,纵情享受久违的琼浆玉液。久居都市,许久没看见如此广袤的绿色了。两岸河堤斜坡上的草坪向远方绵延,望不见尽头,仿佛两条飘扬的绿色丝带。饱含紫薇花与百合芬芳的微风夹杂着雨丝轻柔地拍在我的脸上。我顺着水渠一直往下走,雨渐渐停了,潮乎乎的头发和T恤也慢慢被风吹干,当我感觉到累了时,才发觉天已黑了下来。

我从堤岸的石阶上到人行道,街灯闪烁,周围是一片陌生的街市。回望来时的方向,已不见熟悉的风景。街对面是一个商业中心,我去麦当劳吃了汉堡薯条,喝了一杯三分之二都是冰块的可乐。店里熙熙攘攘,有情侣,有三口之家,有穿蓝白色校服的高中生,加之明晃晃的橘色灯光,四处飘散的炸鸡香味,洋溢出温馨幸福的家庭气氛。我叼着薯条环顾四周,凝视他们的笑容,看他们兴致勃勃地交谈,蓦然感觉我是个可有可无的局外人,于是低头狼吞虎咽,吃完食物匆匆离开了。不远处有一家装修雅致的书店,我进去逛了一圈,买了两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

雨后的城市焕然一新,街道一尘不染,仅有一些被风吹下的树叶粘在地面。人工渠旁边的人行道上触目皆是饭后散步的老人,我调整步伐,慢慢悠悠地走在他们中间。霎时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与他们年龄相当,过着与他们别无二致的生活。

回到房间,我没有开灯,躺在床上任凭黑暗将我吞噬。有人在敲门。我拉开门,是上次一同看电影的女孩。

“怎么不开灯?”

“省电。”我按下门边的开关。

这时我看清了她的脸,鼻子红红的,眼眶有些肿,眼球布满了血丝。

“有酒吗?”

“酒?”

“嗯。”

“没有。楼下的连锁超市里有。”

“能帮我下去买一些吗?我这样不太想出门。”

“唔,啤酒吗?”

“随便,是酒就行。”

我提着一打啤酒回来,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色憔悴,似乎在我下楼的时间里又哭了一会。我将酒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谢谢。多少钱?”她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酒这种东西,谁买的就谁请客。”

她默然不语。我拉开自己的房门,一只脚踏了进去。

“一起喝好吗?”她在我身后说道。

我回头觑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去我房间吧。”她说。

她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贴满了薄荷绿墙纸,床头挂着一幅梵高的《星月夜》油画,空气中飘荡着洗衣液与柑橘味香水混杂在一起的气味。我坐在旋转椅上,她坐在床沿,各自手握一罐啤酒喝着。

我觉得该说点什么,但语言仿佛被啤酒融化掉了,况且随意安慰他人是一种极其下流的行为。

我们缄口不言,闷头喝啤酒。外面又下起了蒙蒙细雨,玻璃窗仿佛在流泪。透过飘窗可以看见天空中膨胀的乌云,城市的点点灯光像是亮闪闪的柠檬片。

“分手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

“常有的事。”我嗟叹道。

“你可失恋过?”

我思忖半晌道:“或许。”

“不难过?”

“难过也没用啊。”

“是异地恋吗?”

“不是。”

“没想过找她重归于好?”

“风吹过某处便不再返回,唯有等下一阵风。”

她眯着眼睛看着我,嘟囔道:“胡说八道。”

我耸了耸肩,将啤酒举在她面前:“敬自由。”

她抓起易拉罐和我轻轻一碰,猛喝了一口,喃喃道:“自由即孤独。”

六罐啤酒很快被我们一扫而光。我将空易拉罐塞进垃圾袋里,打包好提在手上准备离去。她的脸红扑扑的,但眼中并没有醉意。

“还没喝够。”她说。

“下次再喝。”

“再去买一打好吗?”她央求似的说。

“下次吧,不早了。”

“明天又不上班!你不去我自己去。”说着她站了起来。

“嗳,我去吧。”

我买了一打啤酒、几瓶酸奶和一些下酒的坚果。她笑着说你还挺贴心,知道买酸奶解酒。

我只是担心你半夜起床呕吐把我吵醒,我对她说。

她的话多了起来。每喝一口啤酒,便要喋喋不休老半天。她讲她异地的男友,追忆他们的往昔时光,又谈起今天早上他是如何在电话中突如其来地提出分手的。我边喝啤酒边听她说,偶尔点点头或是附和一声。善于倾听或许是我最大的美德,我安静而耐心地凝神谛听她的讲述,一如聆听晚风、流水以及佛堂里的诵经声。

十点刚过,对面房间的情侣开始做爱。那是一场酷烈的游戏,各种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此起彼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高亢。

女孩霍地立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我也站了起来。

“去……给他们点建议。”她口齿不清,似乎有几分醉了。

“算了吧,很快就结束了。”我挡在她和房门之间。

“你……让……开,今天……我……一定得去。”

“你醉了,先坐会吧,喝点酸奶。”

她僵立在原地,眼神空洞地瞪视我,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我一时不知所措,茫然地看着她的脸,澄莹的泪水滑过她绯红的脸颊,留下两行玻璃栈道般的泪痕。她垂下头,额头抵在我肩膀上,低声啜泣。我将一只手搭在她背上,像找什么东西似的缓缓抚摸。几分钟后她平静下来,扬起脸,撩了撩被泪水打湿的头发。

她用手背抹去眼泪,向后退了一步。“抱歉。想起了往事,心里难受。”

“我能理解。”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睡一觉试试。”

“睡不着的,心情不好的时候老是失眠。”

“躺着就好。无论什么样的回忆闯入脑中,任凭它们在里面翻江倒海便是。只要闭眼躺下,总能睡着的。”

“我试试看。”她点点头,“谢谢你今晚陪我喝酒聊天。”

“晚安。”

“晚安。”

8

和第三任女友分手时,我的心平静得如同注入过量麻醉剂的小白鼠。

那是四月一个令人心荡神迷的夜晚,为了看凌晨的欧冠比赛,我早早上床睡觉了。十点半左右,手机响了,女友叫我去宿舍楼下见她。我不大情愿地下了楼,还没等我开口,她就以朗读不理解具体含义的古文的口吻宣告我们这段关系的结束。她从书包里取出几本我送她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精装版小说,连同一张泰勒·斯威夫特的专辑CD塞给我,说了一句祝你好运之类的话,便像赶去和新欢约会一样仓促跑开了。我很感激她把书送回来,因为其中有两本我还未读过。

回到宿舍,我在脑海中推演最近一段时间和她见面时的光景,怎么也想不出有何异样。罢了,即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也未曾注意吧。我向来如此,脑子里考虑的都是自己的东西。很快我便不再想她,取而代之的是更为重要的问题—皇家马德里能否打进本赛季的欧冠四强。一想到凌晨的比赛,我的心就像掉在冬天的针叶松上,被坚硬的针叶扎得又痛又痒。

我赶在宿舍关门前溜了出去。出门时我去叫了郑毅,他明天有事要早起,看不了今晚的比赛。我到便利店买了一些零食和饮料,在学校附近的网吧里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离比赛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但伯纳乌球场的空气中已经弥漫着大战一触即发的紧张激奋的气息,连九千多公里外的我也被笼罩在其中。我仿佛看见挂在更衣室里没有一丝褶皱的纯白色球衣,嗅到绿茵场上青草与泥土的清香,听见球迷们山呼海啸的歌声。

为了打发时间,我浏览了一遍球迷论坛。虽然第一回合皇马客场零比二输球,但七成球迷都认为他们能在主场完成逆转。我亦深信不疑。若是对我的人生怀有这般信心,我想多少会过得更加积极地道一点,问题是满怀信心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自信逐渐被时间之蚁一口一口—毫无察觉地—啮噬。

终于,视频中出现了前方的直播画面。

“跟随镜头我们来到了伯纳乌球场!15/16赛季欧洲冠军联赛四分之一决赛第二回合的比赛—皇家马德里坐镇主场迎战沃尔夫斯堡,现在正式为您呈现。我是本场比赛的解说员……随着裁判的一声哨响,比赛开始!身穿白色主场球衣的皇马从屏幕的左侧向右侧进攻。先来看一下皇马的首发阵容。门将是纳瓦斯,后卫线上卡瓦哈尔与马塞洛分居左右,佩佩、拉莫斯搭档中后卫,三个中场分别是莫德里奇、卡塞米罗以及托尼·克罗斯,锋线上左边贝尔,右边C罗,顶在最前面的是本泽马。沃尔夫斯堡这边排出的是4231阵型……”

视频上方飘过密密匝匝的弹幕,宛若在风中滑向天边的流云。

J罗为什么没有首发/皇马加油/拉莫斯好帅/皇马今晚悬了/给点作用啊克罗斯/Hala Madrid/许尔勒在干嘛/C罗帽子戏法/沃尔夫斯堡守住/这场大球还是小球啊/皇马让1.5球/我去看曼城了/C罗进一个/这场五比零/解说能不能专业点/齐达内下课/世间五彩,我持纯白/欧冠是皇马的

我从未发过一条弹幕,只是全神贯注地观看比赛,甚至不甚理解发弹幕的意义何在,恰如不理解母螳螂在交配之后为何非吃掉公螳螂不可。

最终皇马三比零获胜,我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晨光熹微,走在草坪中露水染湿的石板小径上,我感到心里蒙着一层薄纱般的阴翳,遂恍然想起已和女友分手之事。但悲戚还未浮出水面,沉甸甸的睡意便先行降临。

9

“和她睡了。”郑毅轻描淡写地说。

我们坐在大排档的露天餐桌旁,服务员捧来一大扎鲜啤。

“比预想中快很多嘛。”

“睡一起了,但是没干。”

“为什么?”

“她还是处女。”

我剥开一颗煮花生扔进嘴里,咸味恰到好处。“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顺其自然吧。”

“真喜欢她?”

“那还用说。”

“可是要对人家负责的哦。”

郑毅啜了一口啤酒,服务员端来一盘凉拌猪耳朵。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在桌旁眼巴巴地盯着餐盘,前脚轻快地跺蹬,尾巴摇摆的频率简直能与几米外的强力风扇匹敌。郑毅夹起两片猪耳朵扔在流浪狗面前,它凑上去伸出舌头一卷,没嚼就吞下了。

“所以才没干嘛,要是坚持一下,保准可以的。”

我默然点头。

“对了,不考公务员了。”郑毅说,“下个月我舅舅承包的项目开工了,在新都区。我妈让我过去帮忙。”

“不赖啊。”

他露出苦涩的笑容,“还是在变相啃老啊。”

“算不上啃老,又不是躺着什么都不做向他们伸手要钱。再说了,从某种意义上讲,人的一生都在啃老。”

郑毅喟叹一声,闷头喝酒。他曾经雄心勃勃,想着靠自己闯出一片天地,如今到这一步,心里难免会有失落感。不过我想他很快就会走出这种情绪,投入到绚烂的新生活中。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他应酬完后醉醺醺地回到家中,躺在意大利进口的磨砂皮沙发上,抽出一只“软中华”衔在嘴上点燃,在徐徐升起的烟雾中愕然看见从前的自己,嘴角会浮出讥笑,将他当作一个不可理喻的彻头彻尾的傻瓜。

“最近想出去散散心。”他往自己杯中倒酒,又将我的酒杯添满。“可能的话把她也带上。”

“也好。工作之后这种机会就不多了。”

“你也一起吧。我租辆车,下周五傍晚出发,周日晚上回来。去川西转转。”

“我是没问题,但怎么都觉得你们俩去更合适。”

“不影响的,以前不也这样吗?”

大学时我们有过好几次三人或四人约会—大概是我交第二任女友那段时期。要么我和女友加上郑毅,要么他和女友加我,或者各自带着女友。我们一起看电影,去酒吧喝酒,逛动物园,国庆节到云南旅游。那真是令人怀恋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能真切地感受到当时眼前的景致,风中的气息,女友手心的触感以及怡然自得的心情。好景不长,约会几次后郑毅和女友分开了,原因不得而知。他们分手三天后,女友也向我提出分手。奇妙的是,分手后两个女孩竟成了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

“就这么定了。我这两天先问问她的意见,再规划一下出游路线,决定了给你打电话。”他将满满的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又倒上一杯。涌出杯口的泡沫如绽开的白色月季。

10

讨厌新的东西。新衣、新鞋、新背包、新手机、新电脑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书除外。

想到簇新的物品在使用过程中逐渐粘附污渍,失去光泽,遭受不同程度的磨损,一股无力感便不由分说地侵入我的体内,仿佛有人拿砂纸使劲摩擦我的心脏。每每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买来新什物,我都想方设法使其尽可能变旧。唯有这般,才能物尽其用,乖戾感才不至于凶猛到扭曲我的世界。

迄今为止我还穿着高中时代的安踏T恤,背着那时候的阿迪达斯双肩包,脚踩两侧布满水黾腿一样又细又黑的裂纹的皮质运动鞋。这不可避免地给人以省吃俭用的印象,一毛不拔也未可知,但这纯属管中窥豹,侧重点不同罢了。

正因如此,我也曾遭受非议,被人排挤和嫌弃,而我全然不以为意。衣物固然洗得泛白褪色,但并未缩水,衣领也没塌下,穿上很贴身,给我以类似安全感的感觉。鞋子在雨天也不进水,每周清洗一次,不存在异味。袜子倒经常换新的,脚趾和脚底磨出破洞不得不换。归根结底,在物件功能性未受到严重损毁的情况下,我更钟情于旧物。若是由于这点而使他人嗤之以鼻,实在算不得我的问题。

穿着与人民公园里下象棋的六十岁老人无异,第二任女友如此评价。她不含任何恶意,仅仅陈述她所见的事实。

交往半个月后她把我拖去商场,在优衣库店里折腾了两小时,试了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服饰。我感觉自己成了芭比娃娃一样的玩偶。最终她给我搭配了三套衣服,到柜台结账时她执意付钱,说是领了优惠券。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却并未形之于色。

往后见她的日子,我便换着穿这几套衣物,并特地买了一双新鞋。刚开始觉得自己的灵魂被生拉硬拽到了别的躯壳中,但她的笑容使这种剥离感逐渐冰消瓦解。

“这样好看多了嘛。”她笑着从头到脚打量我,“把之前那几件衣服扔了吧。”

“不穿就是了。”

“怎么样,现在感觉不错吧?”

“好极了。”我撒谎道。

“以后你的衣服都由我来挑。”

“那要麻烦你了。”

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我想象和她的未来,脑中却没有画面显现,如同无信号的电视显示屏,唯有一片嗞嗞作响的雪花。

大二刚开学,我在常去的那家酒吧第一次遇见她。她刚和男友分手,一个人在那儿喝闷酒。我前去搭讪,聊天中发现我们是校友,后来机缘巧合地和她走在了一起。她开朗率真,亭亭玉立,从小就是交际花类型的女孩。一米七的身高配上修长笔直的腿,染成金色的头发发梢微微卷起,懂得搭配衣服,化妆也很在行,走在路上使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从与她交往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我们很快会分开,可能明天,可能后天,也可能就在下一秒。说不清为什么,但我对此深信不疑。

相安无事地度过两个月后,我们自然而然地分手了,像约定好似的—秋天快结束了,也该分开了吧。我长松一口气—委实如释重负,身上无形的桎梏也同时消失。我时常望风怀想那些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却并不希望重来一次。

11

I never had a dream come true

Till the day that I found you

Even though I pretend that I’ve moved on

You’ll always be my baby

…………

手机响了,铃声在狭小的房间里异乎寻常地大。

我将书签扔在书页上,抓起手机,大拇指滑动接听键,举至耳边。电话是郑毅打来的,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周五下午出发,晚上在磨西镇落脚,周六去贡嘎山徒步,周日泡温泉逛古镇,随后返回成都。他讲得井井有条,需要带些什么,有什么注意事项全都囊括在内,像是常年奔波于这条旅游路线的轻车熟路的导游。我对他的这种能力钦佩有加,而我习惯了走一步看一步,这大概也是我的前女友们不怎么中意我的原因。

挂了电话,我趴在桌上想我的第二任女友。分手之后曾在学校的图书馆遇见过她一次。我在三楼的护栏边看见二楼走廊上的她,身旁是一个比她高出一头的男生,同样打扮时髦。他们并肩而行,简直像偶像剧里的场景。不知道现在他们怎么样了,或许毕业后天各一方,或许已开始谈婚论嫁,怎么都无所谓,终究都要在鸡零狗碎的生活中磨损变旧。人人如此。

“橐,橐,橐”地响起有节奏的敲门声。我打开门,对面房间的女孩站在我面前。她穿一身奶油色百褶雪纺连衣裙,气色比上次好了很多。

“在干吗呢?”

“看小说。”

“吃晚饭了吗?”

“吃完才回来的。”

“要出去走走吗?下班就待在房间里,闷得慌。”

“正有此意。”

我换衣穿鞋,她在客厅等我。我们下了电梯,走出小区,在暮色四合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踱步。华灯初上,晚风挟着热气迎面吹来,街边的栾树摇曳着枝条,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正值晚高峰时期,汽车七零八落地堵在大街上,像古老河床中的巨型卵石。黑压压的人潮如同一群倾巢而出的蚂蚁,向着一块微小的香气四溢的酥嫩面包屑—地铁站—爬去。互联网公司的写字楼中陆陆续续涌出几波刚下班的白领。他们攒眉蹙额,脸上刻满一天的疲惫与焦躁,大步流星地向前赶路。与之相反,附近大学结束了一天课程的青年男女们迈着活泼轻快的步伐,给灰沉沉的街景抹上一笔绚丽的色调。他们或三五成群,谈话间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或与恋人手挽手卿卿我我,沉浸在甜腻腻的二人世界里;或独自一人,戴着耳机,将自己置身于音乐海洋中。前面高架桥下就是流光溢彩的商业广场,他们要去那儿揭开夜生活的帷幕。

“心情好些了吗?”我问道。

“时好时坏的。工作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下班后经常萎靡不振,吃饭也没胃口,一坐下就莫名其妙地发呆好长时间。不过心里没有那种钻心剜骨的痛了,顶多像小动物用爪子挠来挠去。我想伤口正在愈合吧,过一阵子就痊愈了。”她将腰间的裙带缠在左手食指上,又慢慢松开。

“失恋综合征。”

她放下手中的裙带,侧过脸来看着我。“这么了解,你也患过吧?”

“多多少少。还没到你这个地步。”

“我想听听。”

“明天可能会下雨呀。”我抬头望着天空。

“噢。”她赌气似的应道。“还不知道你名字呢,这也不能说?”

我告之以姓名,她也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喻佳,二十三岁,湖北宜昌人,一家外贸公司的翻译。本以为话题就此止住,但她接着絮絮不休地说了下去。六月份从成都某大学毕业后就留在这儿工作,男友是大学同学,交往三年,毕业后去了广州。往下就是上次喝酒时说过的一些往事,她可能忘记已经对我说过一遍了。她闭口不言时显得娴静文雅,絮叨起来却像是祥林嫂。但我并不反感,甚至觉得她有些可爱。

“我是不是很傻?”她低声细语地问道。

“为情所困,算不得傻。”

“我感觉傻透了。”

“读过狄更斯的《双城记》吗?”

“没有。”

“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没有。”

“《了不起的盖茨比》?”

“也没有。”她摇摇头,两束马尾在脑后晃晃悠悠,像在手心转动的小拨浪鼓。

“哈利·波特总知道吧?”

“这个知道,看过电影。”她像中奖似的答道。

“你怎么看斯内普,觉得他傻吗?”

她歪头思考了一会。“是那个头发长长的老师吗?”

“是的。”

“他很伟大啊。”

“或许你们是同一类人。”

“嗳,我怎么能和他比呢。”

“总之我的意思是,深陷失恋的悲伤与绝望的沼泽之中,或为此做出别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事,都不可用愚蠢来形容。这是直面业已失去的百分百爱情时在所难免的一部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无私地去爱,而不能无私地爱,便算不上真正的爱情。”

“可是我也做不到绝对无私的爱呀。照你的说法,爱情在这个时代已经绝迹了?那什么才是重要的东西?”

“光和盐。”

沉默如山一般横亘在我们之间。她又抓起裙带在手指上绕圈。十字路口亮起绿灯,河床中的巨石缓缓滚动。我们如飞蛾一般不由自主地朝着灯火通明的商业广场方向移动。

路过一家奶茶店门口,她邀请我喝奶茶。我要了一杯金桔柠檬汁,她喝法式奶霜茗茶。我们手持一次性纸杯信步而行,偶尔交谈两句,无话可说时便低头啜几口饮品。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像在和她约会。

“周末想出城逛逛吗?”我随口问道,“曼彻斯特大学一项研究表明失恋后出门旅游是安抚受伤的心灵最有效的途径。”

“你是在约我吗?”她露出伤感的笑容。

“正好要去旅行。”我把郑毅的计划讲给她听。

她咬着吸管想了一会,继而淡然一笑,“那我也去吧,免得你影响别人谈情说爱。”

“那倒不会。”我也笑了,“一会我打电话告诉他。”

12

小学时代的每个暑假,表弟一家都会带着我外出旅游一周左右(通常是报旅行团)。以至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始终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漂泊。我喜欢去遥远的地方,喜欢居无定所的生活,喜欢看各式各样的景色和行色匆匆的路人。那时曾天真地想象未来的生活,在一座城市定居工作一年后,再换下一座城市,如此周而复始,直至七十岁重返故乡—如果能活到那个岁数的话。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我把去过的省份和城市记在一本暗绿色软皮笔记本上—七省十三市。望着墙上被长年累月的阳光夺去最初的色彩且蒙着一层薄灰的地图,我如淘金者在沙中筛金一样选出了八座城市,用指肚在地图上抹出八个五角硬币大小的圆圈,把芝麻一样大的城市名一一写下,作为大学时的旅游计划。遗憾的是,进入大学后我对远方心驰神往的情思莫名其妙地化为乌有,消失的方式也令人摸不着头脑。不是清晰的蓝图渐次模糊,最后彻底隐灭,而是如魔术师手中的扑克牌一般“唰”的一声瞬间无影无踪。

因此八座城市中我只去过广州,是和第一任女友分手后前往的。那是我第一次独自旅游,逃了三天课,加上周末,在那儿待了五天。

我去天河体育中心看了广州恒大与贵州人和的中超比赛,其余时间几乎都在街上东游西荡。白天随意乘一路公交车,坐在靠窗的位置观览幻灯片一样的城市街景,到景致不错的地方便下车步行,吃一些当地的小吃,累了找一家咖啡厅或奶茶店喝点东西。南方明明赫赫的五月阳光势不可当地席卷大地,到处都亮堂堂的,能清楚地看见街对面商店招牌上最小的彩色字体,唯有枝叶扶疏的高山榕俨然巨大遮阳伞一般将就五月来说过于毒辣的阳光挡得严严实实,撒下一片巨大的阴影供路人歇脚。眼望异乡风光,耳畔不时传来几句粤语,仿佛置身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中。晚上在宾馆附近的酒吧自斟自酌,看衣着性感的女孩跳艳舞,头开始发晕便返回宾馆大睡特睡。

如此度过了轻松至极的五天,回学校后竟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我惶惶不可终日,盼着暑假到来好去下一座城市,而暑假来临时我才突然发现我对旅游也没什么兴趣可言了。

13

汽车在绕城高速上如蚯蚓般蠕动半小时后,终于驶上了京昆高速。天边金光流溢,车窗外触目皆是令人惬意的柔和夕晖,万物仿佛浸透了橘子汁。

郑毅猛踩一脚油门,汽车像野牛一样往前拱,将旁边的白色雷克萨斯远远地甩在身后。广播电台中主持人正滔滔不绝地讲述如何合理搭配减肥餐,坐在副驾驶上的韩鑫芸—郑毅的新女友—换了频道,音响中随即流出蕾恩卡的《Trouble is a friend》。喻佳腰挺得笔直,侧着脸望向窗外,夕阳将她的脸分为半明半暗两部分。我倚着靠背,出神地盯视她阴翳的侧脸。堵车的时间里,我们四人东拉西扯地讲了许久,常规性话题聊得差不多了,车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晚上十点多到达宾馆的停车场。这里气温比成都低了将近二十度,一下车便能感受到一股砭人肌骨的寒意。我们披上外套,从后备箱取出行李,各自回房间收拾了一下。郑毅和女友一起住二楼,我和喻佳的房间都在三楼。我们约定好十五分钟后在宾馆门口碰面,然后到镇上去吃点东西。

古朴的老街灯火辉煌,还有不少游客在街上闲逛。凉津津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薄荷香味,吸入肺腑格外提神。我们让韩鑫芸挑一家店吃夜宵,因为她年龄最小。她显得有些害羞,笑着说她不挑食,吃什么都可以。郑毅说他在旅游攻略上看到有人推荐牦牛菌汤锅,问我们是否想吃。大家欣然接受。我一向不喜欢做决定,用当下世道的话来说是无主见之人,但确实许许多多的事对我来说怎么都无所谓。若是一个人的话,一切都简单得多。

我们围在热气腾腾的砂锅边,不一会身子就变得热乎乎的。老板是一个晒得黝黑的藏族人,三十五岁上下,披一件质感厚重的黄色藏袍,留着寸头,看上去精神抖擞。他声音浑厚,热情爽朗,给我们端上来的一盘盘菌菇堆得高高的,像是丰收时的谷堆。我和郑毅开了几瓶啤酒,两位女孩则喝温过的豆奶。

“味道还行吧?”郑毅用漏勺在锅里来回搅动,防止糊锅,然后舀了满满一勺菜在韩鑫芸碗里。

“好香。”喻佳夹起一片牛肉放在嘴里,连连点头,“筋道十足。”

“跟着他走不会错的。”我用筷子指了指郑毅。

“小芸以后有福了呀。”喻佳朝韩鑫芸莞尔一笑。

“那是当然,这小子很会照顾人的哦。”我说。

“你要是能学到郑毅的三成本事,早就交到女朋友了吧。”喻佳咯咯直笑。

“多吃菜,少说话。”我舀起一勺菜塞在她碗里。

第二天一早,我们开始登山。山脚下郁郁芊芊的林海汇集了世上各式各样的绿色,有的深得发黑,有的浅得发黄,有的如闪闪发光的翡翠,有的像柔顺如水的丝绸,连绵不绝的不同浓淡的绿相互拼接、镶嵌。透过半山腰拔地而起的粗大树干之间的间隙以及森林上空缭绕的烟雾,能够望见远方巍峨的冰川。雪白的山脉如一顶顶巨大的帐篷,其间隐匿着神秘的生灵与古老的传说。耳旁流水淙淙,山泉撞击岩石迸发出清心悦耳的音符,在树叶间欢快地跃动。

我们一行四人沿着陡峭的石梯攀登。郑毅在前,我断后。喻佳在我前面。她扎着单马尾,戴一顶浅粉色棒球帽,身穿白色防晒服和带三道白杠的黑色棉布运动裤,浑身上下散发着新鲜的活力。她呼吸平缓,脚步轻盈,远比我想象中更有耐力。最终我们到达一处开阔的观景台上,歇息了半小时,拍了一些照片,随后乘缆车下山。缆车下是黑乎乎的冰川,冰川尽头的山谷间冰川瀑布飞流直下,如同被冻住的火山岩浆。山谷那边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吓得韩鑫芸紧紧抱住郑毅的胳臂。

回到镇上天色尚早,我们筋疲力尽,决定回宾馆休息一阵。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时房间一片昏暗。手机屏幕显示七点四十三分。一小时前郑毅发了一条消息给我,说是和女友出去逛街了,让我们吃晚饭不用等他们。我去敲了敲喻佳的房门,她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似乎是被我吵醒的。房里亮着一盏床头灯,灯光从门缝中探出头来。

“去吃饭吗?”我问她,“他们已经出去了。”

“好,你等我一会。”她关上门,五分钟后又打开门。

街上一辆仿古摆摊车前围了许多游客,于是我也在那儿排队买了些青稞糌粑、拔丝糕点和新鲜的牦牛酸奶。我们在微凉的晚风中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就穿过了热闹的主街,到了小镇的边沿。石板路左侧的草坪中有一棵连香树,树下有一条长石凳,我们走过去坐下,仿佛坐在了冰块上。眼前是一片黑黝黝的荒野,远处山的阴影俨然沉睡的巨兽。这时我们才注意到头顶星月交辉的夜空。

“哇,好美呀。”喻佳惊叹道,“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星星。”

“是呀,城市里几乎看不见。”

“有的话也没人注意到,现在谁还会抬头看星星呢。”

“月亮也更亮了。”

“被星光照亮的。”

一弯月牙悬在西天,仿佛被繁星织成的网给捉住了。它皎洁透亮—亮得如同白炽灯,饱含柔情的光芒挣扎着越过黑暗和我的躯壳,落在我的心上。我们仰头遥望夜空,喻佳极为自然地将头靠在我肩膀上。夏虫在黑暗中啾啾唧唧鸣叫不止。

“你找到北斗七星了吗?”喻佳问道。

“很明显嘛。”我指给她看,然后手指向左移动一小段距离,“那是北极星。”

我略微侧过脸,正好瞥见她的眼睛,她也在看着我。我们对视了一会,具体多久我把握不准。时间已然停滞,星斗屏住呼吸,风儿也停下脚步,唯独四下虫鸣依旧。我的目光始终无法从她脸上移开,仿佛一旦将脸转向别处,就有人在不远处“啪”地合上场记板,大喊一声“cut”。她那精妙、小巧的嘴唇微微张开,又很快合拢,呼出甜蜜的幻梦,我差一点就要吻上去了。她扬了扬脸,咧开嘴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然后轻轻地将脸从我肩上挪开。我也朝她微笑,那笑容从我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浮上嘴角。

草丛中窜出几只萤火虫,跌跌撞撞地朝天空飞去。任凭它们如何奋力扇动翅膀,也无法接近那发出柔和白光的象牙般的残月。它们在空中一圈又一圈地打着旋,呈螺旋状缓慢上升,直到淡出我们视野,与满天星辰融为一体。

14

我和郑毅披着浴巾并排躺在帆布椅上,望着在碧绿的温泉池中嬉戏的两个女孩。她们游至水池中央,停下来互相往对方身上泼水,激起一阵升腾的水汽。

“昨晚你们去哪了?”郑毅问道。

“在镇上随便逛了逛。”

“就只逛街吗?”

“是呀,还能干吗?”

郑毅犹疑片刻,开口道:“看起来她倒是个不错的女孩,我还以为你喜欢她。”

我本想说我并不喜欢她,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我们只是朋友,”我说。“刚认识不久的朋友。再说我现在哪有心思谈恋爱,很多事情处理不了。”

“错过了以后可能会遗憾哦。”

我放平躺椅靠背,仰天躺下,怔怔地盯着寥廓的长空。前女友们的身影接二连三地浮现在天蓝色幕布上,她们洋溢着少有的甜馨笑容,勾勒出旧日残梦的轮廓。于是我闭上眼睛,将浴巾盖在脸上,在明媚的阳光中重温旧梦。我突然很想知道她们此时在做什么,甚至想给她们打电话,但这未免太过唐突,指不定被大骂一通—即使恋爱期间我们也很少通电话。

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做了个以前似乎做过的梦。风雪交加的夜晚,我站在一座古老宫殿的斜屋顶上,檐廊边等距排开的许多盆口一样粗大的朱红色廊柱将屋顶高高撑起。琉璃瓦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每挪一步就发出沙沙的声响。雪越下越大,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我冷得牙齿咯咯打颤,佝偻着身子,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心里局蹐不安。我在等着什么,潜意识告诉我有什么东西会带我下去。以前好像也有过这种情况,有一次是袋鼠带我下去的(我缩在它的口袋里),有一次是趴在一个会飞的人背上……但这次等得异乎寻常地久,大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你们下来呀,在上边不冷吗?”喻佳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山巅传来。

“马上就来。”郑毅声如洪钟,将我的梦境震得粉碎。“再下去泡会?”他降低音量问我。

我掀开浴巾,眯着眼睛直起身子,走到温泉边滑入水中,朝她们游去。喻佳穿一件黑色连体裙式泳衣,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你们上去喝点水吧,泡太久容易头晕。”我对她说。

她们喝完水回到温泉旁,坐在岸边,将腿泡在水中,折射出的虚像随着荡漾的水波摇摆不定,如同美人鱼的尾巴。郑毅把韩鑫芸拉下水游走了,留下我趴在喻佳身旁。

我们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也下到池中,掉转身体,和我一样双手趴在岸边。空气中飘荡着刺鼻的硫黄味,使我想起高中的化学实验课。我们一动不动地耷拉着脑袋,凝视远处苍翠的山峦,仿佛那儿什么都没有似的。

像一对大理石石雕,后来郑毅在更衣室里对我说。

15

九月是一个鼓舞人心的月份,意味着崭新学年的开始。在中国横跨五个时区的辽阔疆域上的每一所学校里—从小学到大学,都充满了重燃凌云之志的莘莘学子。接下来的十个月,他们可以通过自身孜孜不辍的努力或一扫颓势,或持盈守成,或竿头日上。道路只此一条,目标始终如一,所有的汗水与进步都是肉眼可见的,都能够量化为实质性成果—考试分数,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了。而注意到那段燃情岁月的熠熠光辉时,一切已与我擦肩而过,消失在斑驳的旧时光中。

在这朝气蓬勃的九月,我坐在具有神奇催眠功能的办公室中,对着令人厌恶的发光块体一丝不苟地重复着毫无意义却又不得不做的工作。午后困意袭来,我撕开一袋速溶咖啡倒在杯子里,起身去接热水,然后端着咖啡走到窗边。外面秋高气爽,凉风习习,一群麻雀从窗前飞过,消失在行道树的枝叶间,连过往汽车的鸣笛声都带着温情。

上次旅行回来后,我对喻佳产生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这使我十分苦恼。下班后我们时常一起吃晚饭,在街头散步,当发现这种感情在滋长后,我便以加班为由独自吃晚饭。但我一个人吃饭时总是无端想起她,仿佛她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她还没有完全从失恋的困境中走出来,不能独自面对许多人早已习以为常的孤独,于是我成了她手中对抗孤独的长剑。作为朋友这是理所当然的,问题是,即使我的心的外壳已经足够坚硬,也并不能像兵器一样冷冷冰冰—我一度认为这很简单,我不愿再陷入没有结果的感情中,不愿再向难以共度余生之人分享所剩无几的爱意。

为了摆脱她的影响,我又开始去酒吧。在这个年龄段,长时间既没有爱也没有性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是违背自然规律的。一旦如此,生活就会变得混乱不堪,各方面都会出问题。

我一连去了三天酒吧,没有遇到合适的对象,酒却喝了不少。第四天也无功而返。十二点过后回到公寓,喻佳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见我进屋,用困惑的眼神看着我。

“喝酒去了?”她有些不快。

“公司应酬,没办法。”我撒谎道。

“每天都应酬吗?”

“最近新客户比较多。”

“难受吗?”

“还好。”

“我去给你倒杯水。”她说着从茶几抽屉里翻出一次性纸杯。

“不用了,不早了,快去睡觉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冷不丁地问道。

“没有,最近太累了。”

“明晚一起吃饭?”

我点点头。只能点头,别无选择。

翌日下午,一到下班时间我就离开了公司。到公寓时喻佳还没回来,我在自己房间看了一会书。快七点时喻佳打来电话,说领导突然派给她一件急务,刚处理完,让我现在去一家火锅店见面。

二十分钟后我到了店里,进门便看见喻佳坐在靠里的一张方桌旁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坐在她侧面,喝了口她倒好的苦荞茶。她递过菜单,上面已经勾选了很多菜品,我象征性地加了份牛肉。

“饿了吧?”她难为情地说,“今天让你等这么久,这顿我请吧。”

“不用,平时加班也是这个点吃饭。”

“下次你请不就得了,怎么这么死板。”

我在心底叹息一声,端起茶杯喝水。“你分手之前,下班后都干些什么?”

“和他打视频电话呀。”

“每天都打?”

“对呀。怎么了嘛?”

“没事。”我将羊肉卷下入锅中,漫不经心地答道。

吃完饭她要去逛商场。秋天到了,该买些秋装了,她说。我无可奈何,只得陪她前往。她试了几套衣服,每次从试衣间出来就先问我意见,我给出的回答都如出一辙—漂亮至极。走出商场时她看上去闷闷不乐,也不再和我说话了。

“你怎么了?”我心虚地问。

“你是不是觉得我挺麻烦啊。”她提高嗓门,声音变得尖细。

“没有的事。”

“那为什么一直心不在焉的?”

“可能昨天没睡好。”

“回去吧。”她沉着脸说,加快脚步把我甩在身后。

到公寓后她径直走向自己房间,门后传来拧动反锁旋钮的声音。我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一会,那台从未打开过的液晶电视的黑色显示屏里映出我的脸,那张脸陌生而扭曲,仿佛不是长在我的脖子上。我垂下眼睑,闭目良久,而后走到喻佳房门前敲了三下。没有回应。

“今天的事我很抱歉。”我站在门外,语气诚恳地说,“我总是思考自己的事而忽视身边人,很久以前就是如此。如果让你不舒服,请不要往心里去,那并非我的本意。”

沉默淹没四周。

“我不擅长与人相处,总是让人失望,所以也没几个要好的朋友。”我接着说,“但这并不意味着……”

门开了,她安详地看着我,“你在说些什么啊?”

“抱歉,我……”

“不用跟我道歉,谁都会有这样的时候。我只不过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下次不会这样了,如果有下次的话。”

她会心一笑,“去休息吧。今天的事就翻篇了。”

回到房间,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夜空中几颗星辰忽明忽暗。我举起左手,用大拇指和中指捏成一条缝,将一颗星星夹在缝中,微光在指尖闪烁不定,仿佛丘比特正向着人间眨眼。我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渐渐被唤醒。

16

快下班时,办公桌上的手机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颤抖起来。我以为是喻佳打来了电话,结果却是郑毅。

七点多,我们坐在酒吧里,圆形舞台旁的音响中响起热狗的《九局下半》前奏。

“上周和亲戚吃饭,我妈让舅舅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你不是和韩鑫芸在恋爱吗?”

“他们不知道啊。”

我也想宣布独立

我握着笔 但是父母亲不肯签订

说我这项条约还没到期

“你没告诉他们吗?”

“不知道怎么说。她高中毕业就出来打工,家境也不好,我倒是不在意这些,但我妈肯定介意。”

“试试吧。”

“没用的。已经和那个女孩见过面了。”

好想改变一切 只是没有银子更没有办法

人生的关卡 我被不停冲刷 到属于这人生棒球场

上场 我和游戏规则一起成长

“韩鑫芸知道吗?”

“不知道,开不了口。”

“唔,对她不太公平啊。你们睡了?”

“嗯。”

但是我向青春借贷款 可是利息太高

利滚利 滚来滚去滚出一堆烦恼

原来我是投手 被自己strike out

“打算和她分手?”

“我再想想吧。”

“那个女孩怎么样?”

“挺好。”

就在青春的九局下半 转啊转

我把帽子反戴 还会不会有大逆转

人生是一场棒球比赛 九局打完

还会不会有延长加赛

“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

“我是爱她的,你知道的。”

“你妈就一定不会同意?”

“百分之百。我了解她。”

“仿佛回到了恩格斯说的古代。”

“什么古代?”

“婚姻的缔结都是由父母包办,当事人则安心顺从的时代。”

“嗳,或许是我们的时代太过超前。”

绕了一圈我又回到本垒

一个新的起点 回头看不到教练的喜悦

反而变脸 暗号 你会不会遵守

不是没有想过 成为现实生活的王牌投手

“可能吧。那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

“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选爱的人。”

青春的梦 望着遥远的计分板

分数太少 失误太多 裁判 提醒我

这是九局下半 两人出局 满垒 两好三坏

“觉得我懦弱?”

“各有各的活法。”

“换作以前的我,结局大概不一样。”

“连酒的配方都在变。”

二十三岁的九局下半 我应该反省觉悟

还是当它只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以后会遭报应的。”

“很久没考虑过以后的事了。”

“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不知道。”

“超然物外。”

“纯属表象。”

二十三岁的九局下半 怎么走给我一支烟 吞云吐雾间

如果所有失误 烦恼 疲累 全都能够过往如云烟

浪子回头的路 实在太遥远

棒球 飞向前 转啊转啊转 转啊转啊转

“算了,不想了。就这样吧。”

“喝酒。”

17

九月中旬,我被公司派往上海出差一周。每天上午下午各培训两小时,晚上再花一小时写培训报告,其余时间自由安排。这比上班轻松不少。住的是铺有印花混纺地毯的宾馆大床房,卫生间都比我那寒碜的出租屋敞亮。培训时只需要人到会议室就万事大吉,至于坐在那里想些什么,听没听讲,没有人在乎。闲暇时间要么躺在能并排睡下五个成年人的大床上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要么在陌生的上海街头散步,但更多的时间我在想喻佳。

出差前约好回去请她吃海底捞,周末再叫上郑毅一起去欢乐谷玩。我还没告诉她郑毅可能已经与韩鑫芸分手了,不知道她会怎么想。不过当务之急是我该怎么向她表露心迹,一想到这事我就惴惴不安,如同怀抱青花瓷花瓶在雾蒙蒙的夜路挪蹭。再不停下脚步,那瑰丽的幻梦迟早会变成锋利的碎片散落在黑暗之中,划伤自己和无辜的行人。

晚上在外滩游荡,熙来攘往的街市使我倍感孤独,仿佛被世界遗弃。为了显得不那么落寞,我买了个冰激凌边走边吃,效果却适得其反,孤独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在心中涌动。在人潮中我定下心来,回到成都就向喻佳吐露真情,如果她也有意,我就再真正地爱一次。若是她婉言拒绝,我便得以重返正常的生活,不再与她来往。无论哪种结果,都比现在的状况好上百倍。

剩下几天的时光仿佛被拉长了,时间怎么都花不完。我看完了《罪与罚》,走遍了宾馆附近的街巷,躺在床上眼望高高的天花板消磨时间,恨不得立刻飞回成都,到喻佳面前告白,迫切地想知道她的态度。我再度迷失在幽暗的爱情森林里,一如懵懂的大学时期。我起床用冷水洗脸,冷静下来,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然后下楼打包了两盒烧烤和几罐啤酒回来,边吃边看《阿甘正传》。这部电影看了不下五遍,每次看都让人兴味盎然。

最后一天培训结束后,我去城隍庙买了一些特产,吃了些味道不怎么样价格却很贵的小吃,于是愈发想念成都的生活。回到宾馆早早躺在床上,但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明天可能出现的种种结果在我脑中循环播放,每种结果引起的蝴蝶效应又无限延展开来,使得脑细胞始终处于活跃状态。一整夜我都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第一缕灰色的天光渗入房间时,我起床淋热水浴,将如汗渍般粘在周身的困倦和忐忑统统冲进了下水道。随后乘电梯到二楼餐厅喝了两杯咖啡,吃了煎蛋和烤面包片,再回房间拿行李退房。

去机场的路上下起了小雨,雨点啪啪地打在出租车车窗上,单调沉闷的声响让人昏昏欲睡。我心力交瘁,头痛欲裂,胃里泛起胃酸,早上吃的食物堵在胸口,随时可能一吐而出。我把头抵在副驾驶靠背上,紧闭双眼,与恶心感展开殊死搏斗,终于撑到了下车。在飞机上我睡得很香,睁开眼飞机已经在双流机场的跑道上滑行了。

下午四点多回到公寓,屋里一片昏暗,静悄悄的,甚是冷寂,像是长时间无人居住的危房。打开卧室房门,地板上有什么东西与门擦出沙沙声。是一张对折两次的粉色信纸,差不多银行卡大小。我拾起纸张打开,上面用黑色中性笔写着一段话,开头没有称呼,结尾也没有署名和日期。

我辞职了,准备离开这座城市。一切顺利的话,现在已经在广州了。前男友打电话给我想和我重归于好,并希望我和他一起在广州打拼。我答应了他,这是我就各方面问题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我想当时告诉你的话你一定也会支持吧。你说过真正的爱是绝对无私的,我想再努力一次,无论什么结果都不后悔。接通电话时,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快哭了,我还是很爱他,放不下他,心里一直保留着他的位置。没有他的这段时间我很煎熬,不过很幸运有你在身边安慰我,陪我度过了许多茫然失措的日子,让我重新走上生活的正轨。客厅沙发左侧放着一个白色收纳箱,是我留给你的,里面有很多不方便带走的生活用品,希望对你有用。很遗憾没来得及和你告别,现在写下这段话真让人伤感,可离别与悲伤总是贯穿人生,不是吗?我相信未来我们还会再见面,不要忘了你还欠我一顿火锅哦。

PS:早日找到属于你的女孩,并祝平安喜乐。

PPS:她一定会很幸福,我会嫉妒她的。

我颓然坐在床沿,反复读了十来遍这段话,然后将信纸折在手中,盯着它发愣。这张薛涛笺一样的小纸片是我始料未及的结果,它对我编织的幻梦付之一哂,继而随着时光流水飘向我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许久之后我回过神来,将信纸扔在床上,走出房间看了一眼沙发旁的收纳箱,又敲了几下喻佳的房门。“橐橐橐”的敲门声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久久回响。我茫然环顾四周,一时竟分不清我身处现实世界还是梦境中。

无力感在我体内急速扩张,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虚弱。折回房间,我双脚搭在床沿,身体猛地后仰,头一碰到床单意识就变得模糊不清。

隔壁情侣肆无忌惮的呻吟声把我吵醒。睁开眼,街市微弱的灯光从窗外洒进屋里,天空黑沉沉的,看不见月亮和星星。久久凝视夜幕下的城市,再次真切地感受到这里没有属于我的场所。我打开手机,十点一十七分,打算叫郑毅去酒吧随便喝点,但我不太想和人交谈什么,于是独自去了。

第三杯威士忌下肚,苦闷的心情似乎淡了许多。想必她的离开是最好的结果。我一边喝第四杯威士忌,一边扫视酒吧,目光停在吧台前高脚凳上一个粉色短发女孩的背影上。我咽下一大口冰凉的威士忌,起身走向那朵粉红的蘑菇。

18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悄然流逝,很快公寓里就搬进了新租客。天高气清的星期天上午,一个和喻佳年龄相仿的女孩背着吉他,拖着两个行李箱搬了进来。她进门时我正要出去,我们对视一眼后擦肩而过。下班后总能听见她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拨弦声,声音干巴巴的,听不出什么旋律,显然是初学者。九点过后吉他声戛然而止,这时我往往在看书或看电影。有几次我们简单地寒暄过两句,但也仅限于此。隔壁情侣的做爱频率低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偶尔的争吵与啜泣,这使得他们更像夫妻。

时不时一个人去酒吧喝酒,偶尔也和郑毅一起。他换了新女友,两人已经开始同居。每次他都早早回家,喝酒的方式也和从前截然不同。明年打算结婚,他说。当下他正在慢慢蜕变,变为以家庭和事业为主的真正的男人。

每逢晴好的傍晚,我便沿着人工渠散步。一来消磨漫长的夜晚,二来也算锻炼身体。离开大学后再也没有过称得上运动的锻炼,整日坐在办公室中,能明显地感受到身体机能的下降。熬夜看球的时间越来越少,十二点后开球的比赛几乎不看。周中的欧冠更是无暇顾及,第二天起床第一时间打开手机查看结果,然后在拥挤的地铁上观看一卡一顿的比赛集锦视频。

独自去过两次电影院,影片一如既往的无聊,放映厅里却充满欢声笑语。越是无聊的片段,他们笑得越开心。要是喻佳在旁边笑的话,我想我也会跟着她一起笑。

从电影院出来,我想,这样的生活是应该变一变了,因为没有人可以在孤独的幻想里一直沉溺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