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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铿锵

2022-05-27彭文斌

星火 2022年5期
关键词:杨斌动车火车

○彭文斌

2014年9月16日,南昌西站彩旗猎猎,洋溢着节日一般的气氛。老区人民翘首以盼的高铁真的昂首到来了。从今天开始,赣鄱大地正式挺进高铁时代。由南昌西开往北京西站的G489次列车被欢乐的人群包围,参加首发仪式的记者们争先恐后地在站台上、车厢里寻找采访对象,记录着这历史性的时刻。

驾驶室里,南昌机务段的值乘司机杨斌专注地盯着前方,等待发车指令。耳边,传来一阵阵锣鼓声和欢笑声。他下意识地再次端详着操作平台上的显示器、手柄、风压表。杨斌忽然想,它们,就是今后朝夕相处的亲密战友,自己并非“孤军奋战”。

这时候,有记者找上门来,对方抛出一个并不刁钻的问题:第一次独自驾驶江西大地上始发的第一趟高铁动车,是一种什么心情?

“激动,骄傲,光荣。”杨斌的回答一如其行事风格,简洁,明快,从不拖泥带水。

是的,激动、骄傲、光荣,的确是这位四十四岁的优秀司机此时此刻的心情写照。往事,仿佛电石火花,闪耀而至。

杨斌是在铁路边长大的孩子,那个叫向塘的小镇留着其童年的斑斓光影。每次呆呆地看着威风凛凛的蒸汽机轰然过去,杨斌总是心生羡慕,他是多么渴望能亲手开上火车啊。1988年6月,当时的上海铁路局南昌铁路分局面向社会招工,满脑子只有钢轨和火车头的杨斌毫不犹豫地报名应聘了。他成了九江机务段的一名司炉。

1989年3月,桃红柳绿,春意盎然。第一次上岗的杨斌抑制不住兴奋,特意早早来到站场,围着那台“建设8258”蒸汽机车左瞧瞧,右看看。新奇,忐忑,憧憬,青葱的梦想在绽放。这台庞然大物上的工作人员一共三人,除了司炉,还有一名司机、一名副司机,用行话说,是一个司机带俩伙计。杨斌他们那天担当的是3180次零担车,值乘区间是九江至南昌。

汽笛一声长啸,轮对开始进入圆周运动。从投入工作的那一刻起,杨斌的理想国瞬间化为齑粉。所谓工作,就是司机在机车左侧负责操作和瞭望,副司机、司炉负责加煤和右侧的瞭望,技术活与体力活得一块儿上。不管春夏秋冬、日晒雨淋,瞭望时得探出半个身子,久之,开蒸汽机的师傅们落下了职业病,司机患的是左肩周炎,副司机、司炉患的是右肩周炎。最难熬的是冬季,一边是寒风呼呼地灌进来,一边是炉膛里熊熊的烈焰奔腾而出,人夹在冰火两重天之间,那种煎熬非想象力所能及。

第一回,杨斌便饱尝了蒸汽机车司机的辛酸滋味。他学着师傅的样子,将鸭舌状的工作帽往后反戴,以防被风刮跑。杨斌挥着铁锹铲起煤块,不断投往炉膛,汗水从头上、脸上流淌到了肚子,手掌里冒起了血泡,两臂酸麻无力,渐渐变得机械起来。从烟囱里飘出的粉尘直扑过来,打得眼睛都睁不开。杨斌那副俊秀的面孔,很快成了煤灰色。一站一站停靠,一猫就是一两个小时,不过一百多公里的路程,竟然开了九个钟头,杨斌体会到了啥叫“老牛拉破车”,心掉到了冰点。车到南昌站,低头一看,皮带上全是盐花。

三条汉子脚踩棉花一般,头重脚轻地进了行车公寓,刚一推开门,他们訇然倒在地板上,只想四仰八叉地静静躺一阵儿。枕头,是脸盆和腰子形铝皮饭盒。身上太脏,他们实在不忍心弄脏雪白的卧具。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他们这才起身去洗澡,换洗衣服。

戏剧性的是,当杨斌成为一名蒸汽机车司机后,这一天,在向塘机务段架修车间,他与父亲不期而遇。都是一身脏兮兮“油包衣”、一张包公般黑脸的父子俩相视一笑。父亲是一位修理蒸汽机车的老工人,负责大型配件的处理,他抚摸着儿子驾驶的蒸汽机车,目光里跳跃着小火苗。杨斌默默盯着修车的父亲,想起从小就是孤儿的父亲一路打拼的往事,心间百感交集。父亲的爱无声,以前,遇到单位分苹果,父亲便叫上杨斌兄弟三个:“去抓阄,孩子的手带福气。”堆满苹果的场地上,孩子们闹腾得欢,父亲总是笑眯眯地看着,像一个丰收的农民。

机车检修完毕,出厂前,父亲跟着车头试跑了一圈,那时的速度很慢,从瞭望窗可以清晰地看到山冈、河流、阡陌。实验完毕,父亲抬起袖子揩去额头上的汗珠,轻声说:“没问题了,儿子,祝你平安。”

1998年1月,已经调到南昌机务段的杨斌开上了ND2内燃机车,开始其牵引旅客列车生涯。机车不再是烧煤,而由柴油替代,解决了体力问题,其运行的正前方换上了平面玻璃瞭望窗,工作人员则变成一正一副两位司机。终于不用背“油包衣”了,终于不再过“花猫脸”的日子,杨斌的心里别提有多惬意。不过,这种机车噪音大,没有空调设备,到了酷暑天,司机室里像个蒸笼。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中国铁路的发展进入快车道,提速成为一个热词。2006年3月,杨斌开始驾驶韶山9型电力机车。这种机型,噪音极小,司机室里安安静静,夏季有制冷设备,寒冬有电热暖气片。这时候的杨斌和同事们一起西装革履地上岗出乘,俨然白领模样。

变化是如此迅忽,杨斌这些火车司机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们竟然会开上时速两百多公里的“和谐号”动车与时速三百五十公里的“复兴号”高铁动车。短短二三十年,山河壮美,神州巨变,中国速度惊艳了天下。

终于有一天,蛰居向塘小镇多年的耄耋父亲忍不住发问:“儿子,火车跑三百多公里的速度,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杨斌随口答道:“就像老爸您现在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安全,平稳,宁静。”父亲张大嘴,然而,没有再说什么。

那日,老父亲难得去九江走亲戚,亲身体验了一番坐动车的感觉。回来后,老人迫不及待地跟杨斌通了电话,开口就兴奋地说了四个字:难以置信。他说,这哪里是坐火车,分明就像坐飞机。杨斌说:“老爸,我们现在执行的就是航空标准,贴地飞翔。”

杨斌是在2007年4月成为南昌铁路局第一批动车司机的,当时担当南昌至杭州D96/5次、南昌至上海D92/3次、南昌至长沙D205/6次三对动车。司机室里的设备由电脑控制,进入定速状态后,司机的主要工作是负责瞭望,观察仪表参数的变化。在路人看来,动车如离弦之箭,以速度破风,发出呼啸雷霆之声,其实,司机室里异常安静,透过减速玻璃看去,大地犹如看不尽的锦绣画卷。统一穿制服,戴大盖帽和白手套,待遇直追铁路基层单位的管理中层,此时的动车司机,成为非常有尊严的职业,杨斌时常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好时代。

跑动车时,杨斌最怕的是冻雨,那种情况下,极易造成“拉弧”现象,导致电力接触网断网。杨斌小心翼翼,唯恐一着不慎,便引发故障停车。这种情况下,要确保动车正点,只能想办法利用通过隧道等路段时抢速度加载运行。“一定要安全,要平安!”耳鼓里,回荡着父亲的殷殷叮咛。杨斌瞪大双眼,聚精会神地盯着线路,盯着仪表,动车像闪电一样滑过长大隧道,在大山里唱出一曲雄浑的歌谣。

往事如烟,岁月峥嵘。成功跻身高铁动车司机的杨斌欣喜地看到,曾经两个车站之间在某个时间段只能通行一趟列车,而今,区间里被设置成若干闭塞分区,从司机室的仪表上即可观察了解到前方闭塞分区的列车占用情况,最多时可监控到九个闭塞分区。独自驾驶着一列高铁动车,不必担忧自己会分神,驾驶室里全是智能化、自动化的设备,遇到红灯,车上的设备自己会紧急“叫停”。

帅气、阳光、谦虚、技术精湛的杨斌似乎成了“香饽饽”。浙赣铁路首趟动车开行,昌九城际铁路鸣锣开道,向莆线开通,沪昆铁路开行高铁动车,都是由他担纲第一趟值乘任务。在中国铁路的速度之旅上,留下了杨斌一串串坚实的足迹。

那年,福建沿海铁路迎来第一趟动车,目标是上海虹桥。途经宁波站时,意外发生了,动车突然启动不了,从司机室的显示屏上看到,是车轮被抱死,一时无法开行。正在车上负责技术援助的杨斌凭着经验,当机立断,通知车辆厂家跟车技术人员,建议第一时间关闭计算机操作系统,然后重新启动。厂方不干了,坚持认为是司机操作失误所致。公说公的理,婆说婆的理,一时之间,双方僵持不下。情况反馈到了铁路局主管领导那儿,领导选择投杨斌的信任票。很快,系统重新启动,故障立马消除,设备恢复正常使用,动车铿锵驶往沪杭方向。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有谁知道,南昌机务段最初的动车作业指导书竟然脱胎于杨斌和其他几位同事的学习笔记本。当时,每个铁路局面对开行动车组这块特殊的“试验田”,都在摸索,前无古人,无可借鉴。动车的运行线路情况极其复杂,货车、既有客车、动车混合运行,极具挑战。杨斌和同事们十分珍惜到铁路院校、车辆厂家学习深造的机会,在有限的学习时间里,他将看到的、听到的点点滴滴记录下来,笔记本用完一本,又翻开新的一本。跟父亲通电话,老人的言语不多,说:“儿子,全世界都在盯着呢,咱不能丢脸。”杨斌何尝不懂其间的利害关系?从蒸汽机车到动车,这种飞跃是呈几何级的,也是从体力劳动到智力劳动的大转折。那段日子,他特别喜欢翻看铁人王进喜的名言。

“井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轻飘飘。”

“一切成绩和荣誉都是党和人民的,我自己的小本本上只能记差距。”

“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多么掷地有声的话语!朴素,坦荡,饱含生活哲理。中国铁路要发展,不正是需要千万个新时代的王进喜?

杨斌豁出去了。终身学习,才能应对加速度的铁路发展形势。打铁还需自身硬,炼就金刚钻的杨斌,敢于揽瓷器活,在追风的高铁动车上施展十八般武艺,南征北战,纵横东西,万水千山只等闲。

在旁人艳羡的背后,是高铁司机枯燥乏味的工作。全程手机关机,只能接听行车电话,大多数的时间里,杨斌更像在表演一场长达数小时的“独舞”。手比,眼看,口呼,自我提示,自言自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作业流程,两眼还得时刻关注仪表、路况和行车信号。没有诗情画意,没有慷慨激昂,亦没有英雄传奇。他的心目中,只有两个字:平安。

甘蔗没有两头甜,但可以从尾部啃到根部,越来越甜。这是杨斌的感悟。

这年一个冬日,杨斌在长沙南站准备折返时,与一位老太太在站台上相遇。老人戴着针织帽,穿着呢子大衣,主动打招呼道:“小伙子,你是司机还是列车员?”得知杨斌是司机时,老太太感慨道:“火车现在这么快,实在是太方便了。”

通过交谈,杨斌得知,老人来自大东北,七十多岁,这两年趁着腿脚健,独自畅游中国,跑遍大江南北。她今天准备乘高铁动车前往南昌,计划游览慕名已久的滕王阁、八一起义纪念馆,了却多年心愿。

“我一直待在东北生活,工作,以前出行不方便,买票困难,舟车劳顿,吃不消。”老人很健谈,满是喜悦地告诉杨斌,“现在好了,高铁解决了难题,我每次选择行程在两三个小时左右的城市,一路走下去,兜一圈,累了,就回东北大本营调休。”

令杨斌钦佩的是,老人是自己用智能手机买高铁票,预订宾馆,玩得很溜。不过,他的心中还是有疑惑:“阿姨,为啥不让孩子一起陪着行走?遇到突发情况,您不担心吗?”

老人爽朗地一笑,“他们要工作,可是我不能等。国家如今这么好,抓紧多走几个地方吧,可惜我年纪大了。一路过来,高铁服务人员对我重点服务,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就像我的子女,温暖满满,有你们,我跑遍中国都不担心。”

高铁动车轻捷地滑翔过来。老人笑嘻嘻地与杨斌挥手告别。凝视着那个走向车门的背影,杨斌的心田间忽然荡漾起一种幸福,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好小子,你很幸运,你的梦想照进了现实!”

现任G488次五组列车长张伶也是听着火车轰鸣声长大的“铁二代”。跟朋友们聊起童年时在南昌站站场捡拾煤渣的往事,张伶顿时变得眉飞色舞。很多人不会想到,这个文静的女子竟然特别沉迷于看火车。最为激动人心的是,她和小伙伴们曾经亲眼目睹棚车载来的大象被转运到南昌市动物园。蒸汽机车、内燃机车、电力机车穿梭往来,被时间的梭子织成一张光阴“藏宝图”,深埋于张伶的心灵深处。

或许正是由于这种化不开的情结,2001年3月,从江西省卫校护理专业毕业的张伶,得知南昌客运段面向社会公开招聘劳务工乘务员的消息,她踊跃报名,并如愿以偿,成为南昌至北京西K68次车上的一名客运乘务员。张伶很珍惜这份工作,一路“过关斩将”,凭借个人的奋斗,成为列车值班员、列车长,并转为正式职工。

她忘不了2006年下半年在麻城至上海2311次那趟绿皮车上担任列车值班员的经历。当时,除了列车长、列车值班员这些主要工种外,列车员清一色是来自九江麻纺厂的中年下岗女工。由于车底老化,设备落后,这趟车的环境卫生特别难搞,但因为车票价格低,许多普通旅客乐意选择,其上座率居高不下。尽管工资只有区区四百元,可是那些列车员格外珍惜这个岗位,每次出乘都将厕所、洗脸池擦得铮亮,木见本色。一次,张伶一不小心,制服裤子被设备边角刮了个大口子,旁边的列车员见状,立即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线缝补起来。凝视着这位埋头穿针引线的“妈妈级”列车员,张伶的心里无比温馨。2311次车厢里没有空调设备,遇到酷暑时节,总有旅客想方设法到餐车“蹭空调”。他们往往点上两三个菜,一边惬意地谈天说地,一边用竹筷子慢悠悠地在碗碟里夹上点什么,饭菜的味道弥漫在封闭的空间里。有时候用餐的旅客多,都在排队等着腾位子。餐车主任干着急,走过来,在餐台边站立片刻,犹犹豫豫,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叹息一声,掉头走了回去。这一幕情景,迄今让张伶记忆犹新。

跑普速列车最怕的是早上,因为这个时段的厕所使用频率实在太高,压伤手指的事屡见不鲜。2008年初春的一个清晨,细雨霏霏,T145次列车运行在岳阳至长沙之间。十五号卧铺车厢乘务员郭丽娟匆匆带着一位中年女旅客找到列车长张伶求助,原来,这位女士排队等候上厕所,被前面的旅客关门时压到手指,疼得龇牙咧嘴。张伶赶紧安排广播寻医,并从列车医疗箱里取出纱布、碘酒、棉签,麻利地帮女旅客临时处理。偶一抬头,触碰到女旅客疑惑的目光,张伶笑着解释道:“别担心,我是学护理专业的,而且经过了红十字培训。”

在南昌客运段,从南昌始发经赣西地区开往北京的T147次列车曾经有一个外号:晚点王牌车。一段时期里,这趟车途经的湖南境内开天窗施工极度频繁,尤其是五里墩车站到株洲站的这个区间,列车近乎蜗牛爬行,或者经常干脆在小站“龟息养生”。晚点不仅给旅客带来诸多不便,也给乘务人员带来无尽烦恼,他们得不断做好解释工作,道歉赔礼。张伶摸出列车运行规律后,在到北京终点站前一个小时,她预先将需要中转的旅客相关情况编制成客运记录,以便为他们寻求站方帮助。有意思的是,她至今还能流利地背出当年的广播致歉内容。

尽管反复宣传,可还是有人不理解。这天,张伶巡视卧铺车厢,向旅客征求乘车意见,一位打扮时尚的阿姨忽然拉住她,“列车长,这车太慢了,我不怪你,麻烦你打开火车头的门,我找司机理论去!”原来,阿姨是特意从长沙去京城帮儿子儿媳带孩子的,谁知列车晚点,可把她急坏了。张伶连忙解释道:“阿姨,我们的车厢跟机车不相通,去不了,晚点其实不是司机的错,原因是线路在施工,目的是为了提速。再说,等施工完后,火车的速度更快,您今后到北京看孩子不是更方便吗?”在张伶的轻声细语中,阿姨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

T147次列车单程运行将近一整天,旅途漫漫,枯燥乏味。张伶琢磨着要添点“味精”。她和广播员一起探讨优化列车广播节目,尽量安排大家喜闻乐见的相声、歌曲,同步推出《新闻报纸摘要》。不过,车上的信号不好,经常发生“掉链子”情况。张伶便不失时机地亮出压轴节目,带着服务小分队深入车厢,表演歌舞节目,给旅客提供针线、方便袋,一时间,车上充满家的味道,飞扬着歌声、笑声、掌声。

如果要问T147次车上的哪种小商品卖得最俏,张伶会脱口而出:充电宝。原因很简单,普速列车硬座车厢没有外接电源,无法解决手机充电问题。旅客怨气很重,张伶为此频频解释,道歉,常常口干舌燥。

如果要问T147次的工作难点是什么,张伶会不假思索地道:乘降组织。首先是塞拉门不易操作,须打开子锁再复位,乘务员的手指因反弹力受伤的情况时有发生。车门打开后,得打起翻板,遇到低站台更得倍加小心,一着不慎,就可能发生旅客受伤事故,甚至踩空掉入股道。这时候,张伶得在对讲机里反复提醒,千万要帮助老年旅客、残疾旅客上下车。

生活中,人们普遍存在“围城”心理,总是吐槽本岗位的百般不是,羡慕他人的光鲜外表。被很多圈外人视作“大权在握”的列车长张伶,每次出乘回来,心力交瘁,只想趴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有时,她也会自问:这样一地鸡毛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我的抉择,错了吗?

摇摇晃晃中,铁路巨变。2014年9月,张伶成为南昌至汉口动车上的一名列车长。眼前的一切仿佛幻觉,车门由司机在驾驶室统一开启和关闭,高站台让旅客乘降如履平地,座位上可以随时给手机充电,服务的原则改为:有需求有服务,无需求无干扰。再不见供水员满头大汗地推着车、提着腰子壶给洗脸池边的保温桶灌开水的情景,再不见旅客慢悠悠在餐车“蹭空调”的现象,再也没有遇见厕所门压伤旅客的事件。正点、快速、舒适,这样的热词改写了张伶的职业履历。

随着高铁动车风驰电掣地奔驶在赣鄱大地,张伶也随之成为“升级版”,到高铁动车担任列车长。她由此阅读到了这个时代更加活力四射的册页。

那是2018年的3月,上饶站沉醉于春风的熏染中。一早,张伶和同事们在即将出征的G1405次车上忙着做整备作业。忽然,一群穿着橘红色防护马甲的孩子们出现在站台上,走在前面的车站客运值班员告诉张伶,他们是某报社的小记者,从来没有坐过高铁动车,希望赶在列车出发前体验一番。

孩子们像快乐的小鸟,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格外感兴趣。

“阿姨,你帽子上的徽章是国徽吗?”一位穿粉红羽绒服的女孩忽闪着大眼睛问道。

张伶弯下腰,笑着说:“这叫路徽,是铁路的标志。你看清楚哦。”

女孩又有了新的发现:“你肩上的黑盒子是什么?”

张伶说:“这是视频记录仪,可以将车上的情况拍摄下来。”

这时,一位穿红色羽绒服的男孩挤上前,提出了其疑问:“阿姨,如果我要在车上写作业,该怎么办呢?”

张伶往座椅方向一指,“每一个座位上都配有小桌板,平常藏起来了。”说着,她向孩子们演示了一遍。男孩激动不已,用手小心地抚摸,并坐下来亲身体验。

临告别前,那个穿粉红羽绒服的女孩腼腆地提出一个请求:戴一戴列车长的大盖帽。熠熠生辉的路徽下,那张充满稚气和朝气的脸绽放着绚丽的彩霞。张伶用手机抓拍下了这个令人难忘的场景。

“高铁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使一切变得皆有可能。”数年朝夕相处,张伶对高铁动车产生了一种迷恋,甚至,一种精神寄托。因为,她找到了快乐的源泉。

2019年7月9日,G488次高铁动车从武汉开出不久,铁路12306电话通知张伶,一位刚刚下车的姜姓旅客粗心中拿错了别人的双肩包。张伶急忙赶到七号车厢,与刚刚睡醒的曹先生接头。曹先生迅速从行李架上取下那个黑色双肩包,打开一看,顿时傻眼了,失声叫道:“完了,这不是我的包,我是去石家庄参加一场重要考试的,身份证、准考证全在包里面啊!”曹先生说,他之前一直熬夜备战,实在是精疲力竭,上车后不久便打起了盹。

张伶一边安抚曹先生,一边联系在武汉下车的姜姓旅客。对方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的双肩包跟曹先生的十分相似,忙乱中拿错了,出站时才发觉。通过协调,张伶要姜姓旅客把曹先生的包交给武汉站工作人员,自己则将对方的双肩包委托郑州东站第一时间转回武汉。G488次抵达石家庄车站后,张伶向客运值班员说明情况,将曹先生托付给站方。两个小时后,曹先生来了电话,语气亢奋:“我的包拿回来了,真的谢谢你!”几天后,待张伶回到南昌,她收到了曹先生特制的一面锦旗,上书:党旗飘飘解困难,服务贴心在身边。

跟普速列车不同,高铁动车的乘务交路实行套用,同一车底,会有多个车次,奔向不同方向的多个城市,一句话,为了提高车底利用率。G488次终到北京西后,还得马不停蹄地南下郑州东,车次改为G1563次。

2021年的夏天,张伶所在班组值乘郑州东到北京西的G1564次车。她按惯例巡视到六号车厢时,意外地发现一个少年默默站在车门前,不时趴在玻璃上观看外面的风景,嘴中还在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张伶立刻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她提醒少年注意安全,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放心,我妈在那边呢。我就是喜欢看火车嘛。”少年不服气地噘噘嘴,依然盯着窗外,两眼释放着一种光彩。

张伶总觉得不对劲,当即找到少年的母亲,悄悄一问,果然,孩子患了自闭症,不爱跟人交流,但从小痴迷火车,只要聊到火车,他便判若两人。说着说着,母亲的眼里有晶莹的液体在滑动。张伶的心早已被融化,她转身对少年说:“走,我带你看火车去。”

陪着少年在车上转了一圈,张伶安排他在餐吧的窗边坐下,两人继续聊火车的事儿。此刻的少年俨然是半个火车专家,滔滔不绝地谈到欧美的火车、日本的火车和中国的火车,意气风发,目光炯炯。

“我就是爱看火车,喜欢坐火车,这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啊。”少年说,“咱们的高铁动车真不错,很稳,声音不大,舒服。我最爱坐高铁。”

静静倾听着少年的讲述,张伶大为惭愧,自己这个“铁二代”竟然还不如对方了解铁路。少年的心中,住着一个精彩纷呈的火车世界。

列车终到北京西站时,少年的母亲紧紧握着张伶的手,满怀感激地道:“谢谢你陪了孩子那么久,谢谢你给了我儿子一路欢乐。”

少年牵着母亲的手往前走了一段路,他忽然回过头来,大声说:“姐姐,希望下次能再坐你的高铁!”

进入初冬的南昌并不萧条,甚至还留存着秋天的唇印。2021年11月15日,G488次工作人员在南昌西站进行始发作业,张伶等候在四号车厢门口,不时手搭凉棚张望。一早,她从列车手持终端机系统上看到12306服务台下达的一张工单,说是有一位八十多岁的重点旅客需坐轮椅进站,张伶便跟旅客约好了见面的地点。

终于,那位客人在儿子的陪同下,坐着轮椅缓缓过来了。张伶赶紧上前,将老人迎到了无障碍座席。一切安排妥当后,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丫头,谢谢你。”

在与老人儿子的攀谈中,张伶得知,他们是山东聊城人,准备到石家庄转车回家,前段时间,其母亲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担忧来日无多,十分强烈地渴望跟在外地的亲人们见上最后一面,这次来南昌,就是为了了却这一心愿。

“真要感谢高铁让母亲心想事成。”老人的儿子说,母亲的身体不允许她长时间乘车,如果坐普速车,夜间如厕更是个难题。他笑道:“高铁多好,有残疾人专用的厕所,几个小时就到了目的地。谢谢高铁,母亲圆梦了。”

是的,圆梦,我们在共同圆一个民族的腾飞之梦。火车铿锵,追赶日月,走过山河,张伶骄傲。

列车就要过梁家渡大桥了。像往常一样,张安全自然而然地微微眯上眼,全神贯注地聆听轮对与钢轨黏合的声音,凭声音,他能判断轨距水平状态。张安全喜欢火车破风的顷刻,天地间传荡出一声爽滑的长长的“咝—”反之,他最害怕耳际传来异响,那代表着“病害”缠绕上了钢轨,或者,他们换轨的质量没有完全达标。听钢轨“唱歌”,成了换轨人张安全的“职业病”。

与钢轨打交道二十多年,这位鹰潭工务机械化段换轨大修一车间的“当家人”,是名副其实的铁路工务发展的见证人。

1984年9月,湖南株洲青年张安全顶替父亲的职,成为当时鹰潭工务大修段二分队的一名线路工。工作项目是更换钢轨;地点,是浙赣、皖赣、鹰厦三条铁路线;工作时间,是春夏秋冬,没有节假日。每到一处,他们要预先用毛竹、油毛毡搭建起工棚,然后将两条凳子一搁,铺上两块木板,便是一张床,往地上挖个坑,架上铁锅,就是灶台。更换作业过程全靠人力,起道是如此,用道镐捣实道砟时亦是如此,判断线路的水平方向全凭人眼和经验,有时,看着看着,张安全感觉自己都成乡村木匠了。当时每根钢轨的标准长度是二十五米,二三十条汉子一边喊着号子,一边用肩膀将钢轨抬上线路。如果是轨排,则重数十吨,得用龙门吊从轨排车上放下来,铺在道床上,然后用人力回填道砟,恢复线路。每完成一个站区的施工,得将全部家当搬上“解放牌”大卡车,摇摇晃晃运到下一个车站,凳子“断腿”的事儿时有发生。于是,搭床铺时,张安全和工友们不得不垫几块砖头应急。活计粗糙,线路质量可想而知,火车的速度跑不起来,体验旅途的美好更无从谈起。

列车闪电般穿越六公里长的桥梁,远山如黛,河流如练,赣抚平原如画。张安全沉浸于火车的乐律之中,铿锵顺畅,车厢平稳,没有任何异常。眉头慢慢舒展开了,仿佛一枚泡开了的茶叶,那张黑乎乎的脸膛上荡漾着笑意。

他情不自禁想起了2022年5月9日早晨的那场狂风暴雨。就是在这座桥上,一百多人分布在各个作业点,默默忍受着肆虐的雨水劈头盖脸砸来,浑身早已湿透,雨鞋里灌满积水。他们都在等待换轨施工命令的下达。眼尖的张安全发现去年才走出院校大门的小章双手抖动得厉害,他赶紧把小伙子拉到闭塞台,为对方打伞,挡风。施工作业开始后,张安全安排小章协助师傅们做焊接工作,让小伙子的身子暖和起来。整整三个半小时,这些铁路换轨人跟风雨赛跑,挑战极限,硬是跑出了工程质量,跑出了火车的雄性和霸气。回到驻地,车间党支部书记万燕昭逼着大伙每个人喝了一大碗姜汤。张安全坐在角落里,黑着脸没吱声,有谁知道,这个工地上的“拼命三郎”此刻是满满的心疼:职工太不容易了。

好在如今的换轨车间早已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跟随张安全南征北战的除了一百一十五名职工和二十五名劳务工,还有一列宿营车、一列机械化装备车。编组为十六节的宿营车拥有餐车、会议室、卧室,带有发电车,可以确保冷暖空调的供应。装备车编组则有闪光焊轨车、气压焊轨车、轨道车、敞车、捣固车、稳定车、清筛车、污土车等,可谓武装到了牙齿。两人抬着竹畚箕对筛道砟的情形一去不复返,抡起洋镐夯实路基的身影成为昨日画面。再也听不到火车的咣当声,万里铁道线上,只有列车破风的声音。

这些年来,张安全忽然涌起了一种本领恐慌,时有知识“瓶颈”之虞。为此,他报考了南昌大学机电一体化专业,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硬是啃下了本科文凭。由于有过多年机械钳工的从业经历,张安全经常自己钻研图纸、琢磨原理,在办公桌前一趴就是半天。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张安全成为远近闻名的换轨“土专家”。

2008年,中国第一条高铁京津城际高铁开通运营,钢轨也实现华丽转身,迎来跨越式大发展,二十五米的短轨时代降下帷幕,五百米长的钢轨登台亮相,换轨工艺随之转变“画风”。曾经,轨面接头平顺度的工作误差允许在十毫米之内,而实施机械化换轨之后,标准调整到了零点一至零点二毫米之间。

随着HGCZ-2000型换轨车的横空出世,无缝钢轨更换的能力得到快速提升。为了摸清这种换轨车的“脾气”和运作规律,张安全牵头组织技术攻关小组,结合南昌局集团有限公司管内不同线路特点,与厂家在线上组织理论学习,探讨操作技巧,开展模拟实验。张安全和伙伴们详细记录了走行过程中的轨距变化、收放装置的高度变化,反复进行调整,根据不同轨型和轨枕间距确定了多套与之对应的作业数据,确保人员、设备进一步适应线路施工环境。针对高铁换轨,张安全带着职工着手进行气压焊轨车高铁维修焊轨作业法研究实验,有效提升了高铁线上焊接的质量。

换轨人没有双休日和节假日的概念。张安全、万燕昭带着队伍,从过年后出征,四个多月一直待在铁道线上,未能返回鹰潭本部。他们私下戏称,换轨队就是铁路上流动的“大篷车”,只不过,其演出是钢铁的磅礴歌唱。

2022年5月18日,张安全带着车间的全体人马进驻京九线新祺周站,对乐化站至永修站之间的钢轨全部进行更换,打造“无缝线路”。此时的他们,可以轻松通过闪光焊轨车将长轨列车卸于铁路两侧的钢轨按一千五百米的标准快速焊接完好,待这些长轨铺到道床后,再用气压焊轨车将整个线路焊接,实现无缝化,由于工艺精湛,全程找不到一个接头。

这次换轨,全部安排在夜间施工,二十三天的工期,基本是天天通宵达旦地干活。当大地陷入铅色苍茫中,正是张安全和伙伴们鏖战的好时机。每个人戴着头灯,工程实施顺序是从站场往区间推进,实行滚动式施工、流水线作业,依次是:拉道床、卸钢轨、焊轨、换轨、收旧轨、道床恢复、现场验收。对于张安全而言,在二十多年的换轨生涯里,这种枯燥、单调、紧张的劳动,他闭上眼睛都能“嗅”出问题点。他手中紧紧攥着对讲机,不时提醒各作业点做好安全防范,处理好工作细节。有人开玩笑说:“张主任的眼睛长在我们每个人的背后。”张安全当然不敢大意,如今火车速度如此之快,钢轨更换质量的背后就是无数鲜活的生命;张安全当然不敢大意,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职工,就是他的兄弟姐妹,甚至,就是他的孩子,容不得半点闪失。

提到儿子张子仪,张安全是一肚子的内疚。他说,自己是一个“缺位”的父亲。对于这位长期“流浪”在江西、福建万里铁道线上的父亲,张子仪自记事以来,充满陌生感。有时父子两人因为学习上的事发生争执,儿子总会丢下一句:“你啥时候送过我上学?你啥时候陪过我?!”遇到这种情况,张安全顿时变成一节沉默的钢轨。

有意思的是,张子仪从部队转业后,跟父亲成为了一个单位的同事。在施工现场,白天是不绝于耳的火车轰鸣声,晚上睡在火车的“波浪”上,张子仪忽然想明白了一切。那天,国铁集团工务部领导到新祺周检查了换轨工地后,提出做一套关于气压线上焊接改进措施的视频,张子仪悄悄地替父亲完成了这个任务。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张安全记不清自己触摸过多少根钢轨,以十年为一个换轨周期,他的足迹遍及南昌铁路局集团公司管辖的闽、赣两省。“旅客看不见我们这些换轨人,但只要旅客安全、平稳出行,我们就应该感到骄傲。”张安全不止一次这样跟同事们提振士气。

这个端午节,张安全和伙伴们依然待在新祺周工地上。再过几天,队伍将南下兴国站,继续铁路“吉普赛人”的生活。他把轨道车司机、指导司机召集到设备列车上,一起对新祺周至兴国数百公里的区段进行运行模拟演示,对将要经过的车站信号、交路逐一过筛。基础不牢,地动山摇,钢轨承载着多少人的诗和远方啊,他张安全没有理由懈怠。

“把驻地的卫生全面清扫干净;人员全程穿好防护衣;宿营车、焊轨车指定专人负责,对讲机固定频率……”在2022年6月8日的工作笔记上,张安全详细地记录着车间搬迁前的工作注意事项。

忙完一切,张安全缓缓在站台上蹓跶了一圈。残霞在轨面上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新祺周站静静地蹲在老地方,仿佛有许多话藏在心窝。花坛里的植物茂盛蓬勃,招惹来一阵阵虫鸣。接触网犹如巧蛛所织,在半空构成一幅地图,六个股道则是铺设于大地上的琴弦,不断被一列列南来北往的火车拨响。

这是换轨车间在新祺周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不知为何,张安全此时特别怀念长眠于故乡株洲的父亲。跟钢轨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在其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常常念叨想回到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看一看铁路的变化,遗憾的是,父亲最终未能如愿。今年清明,张安全又一次没能回老家,他多么盼望早一天将父亲生前喜欢喝的江西老酒洒在墓前,说:老爸,这瓶酒,如你之愿,替您乘坐了高铁。

夜色里,有谁在唱:“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

歌声,很快被火车愈来愈近的铿锵之音淹没。这是一列载满幸福和吉祥的火车,张安全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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