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欣

长春有一家仅80平方米的蒸饺店，汇集了自闭症、脑瘫、唐氏综合征等11个心智障碍者家庭。11个妈妈既是员工，也是股东。依靠十张餐桌和两口大蒸炉，妈妈们重新踏进社会，和孩子一起面对未知。

水汽顺着蒸屉的缝隙流到餐桌上，徐强拿起托盘，不顾正在吃饭的客人，伸手抬起餐桌上那屉蒸饺，“要、垫、着，有、油！”她口齿不清，又没控制住音量，听起来像是在训斥。正在埋头玩手机的男客人皱眉抬起头，看到她又愣住了，然后一笑，说了声“谢谢”。

徐強是这家蒸饺店的兼职店员，除了她，店里还有3个孩子，他们并排站在冷柜旁边，随时准备收餐具、擦桌子。他们都患有脑瘫、自闭症、唐氏综合征等疾病。

这家特殊的蒸饺店位于长春城北，由11个心智障碍者的妈妈共同经营。服务、后厨、洗碗，包括清扫厕所，都由她们自己完成。

46岁的余春芳有做餐饮的经验，听闻蒸饺店的经营理念以后，辞掉有五险一金的售货员工作，带着女儿徐强来到这里。

王春枝49岁，是这家蒸饺店的店长。15年前，她的儿子一出生就被确诊为唐氏综合征。这些年，她带儿子到各地求医，陪他上学，跟他去医院做康复训练，生活里只剩下孩子这一件事。

这也是蒸饺店妈妈们过往10多年的生活。尽管她们的年龄只在38岁到49岁之间，但人生轨迹基本停滞了，眼睛都像蒙上一层雾。

在这家蒸饺店里，她们可以暂时卸去妈妈的身份。王春枝每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出餐、清点、结算、订货，有条不紊。现在，除了孩子，妈妈们最关注的是哪款饺子受欢迎，外卖单和堂食单的比例。

下午2点半，是特教学校的放学时间，该去接孩子了，几个妈妈相继摘下围裙。学校、医院、家里来回奔波，曾让她们难以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蒸饺店就不一样了。

走了几个妈妈，放学回来的孩子顶上了。店里现在有4个孩子在兼职，最小的15岁，时间从下午3点到晚上8点左右。分配给他们的，是择韭菜、削土豆、端盘子、擦玻璃这样的基础活。

为了让孩子学算数，王春枝试图让他们统计工作时长，给每个人设置排班表。王春枝的儿子刘洪旭也在店里工作，大多数时候，他都坐在角落里择韭菜。瞄到儿子的专注模样，王春枝的双眼漾起了笑意。带着儿子，还能工作，在过去十五年，这样的时刻她想也不敢想。

在抽油烟机的轰隆声里，在沸水“咕咚”的冒泡声里，妈妈们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王春枝说，每天都很忙碌，大家一起干活也自在，能“短暂忘记心里的石头”。

王春枝的孩子出生前，丈夫开出租车，她做裁缝，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后来为了陪孩子做康复训练，她脱下高跟鞋，穿起休闲装和平底鞋。

蒸饺店里的11个妈妈基本都是这样的，有过属于自己独特的亮色，最后只剩下妈妈这个身份。丈夫们奔波在外，妈妈们独自应对生活的琐碎。没法工作，也没有私人娱乐。自杀是她们曾经都想到的事情。

很长一段时间，王春枝甚至陷入自我怀疑中。儿子短暂地上过几天普通小学，其他家长在校门口谈论各种话题的时候，王春枝缩到一旁。带儿子出门，儿子慌张地扯她的衣角，王春枝会捏捏儿子的手，安慰他。后来她尽量往胡同里走，避开人群，亲友的聚会也不参加，“不能让别人不舒服”。

蒸饺店开业当天，客人从柜台排到门口。因为接待能力不足，那一天，许多客人带着不满离开了。两个多月过去了，妈妈们还是习惯沉闷，但也有一些改变。以前是独自坐车接送孩子，现在她们结伴下班，一起到学校门口。如今后厨每天能出将近3000个饺子，出一屉饺子最快的速度是1分43秒，还上线了外卖功能。

过去，王春枝的生活里只有儿子。现在，她重新拥有了充实感，感觉每天都过得飞快。有一回，店里的活太多了，王春枝甚至忘记去接儿子。下午2点多，儿子突然出现在她身旁，“妈妈，我自己回来啦。”王春枝的眼眶顿时红了。那几天，她逢人就说，我儿子能自己坐车了。

晚上8点多，余春芳和女儿徐强坐上公交车回家。那是一室一厅的房子，不到60平方米，公婆带着女儿住卧室，她和丈夫住客厅。车厢里，徐强拽住余春芳的胳膊，讲学校和店里发生的事，她控制不住音量，惹人频频回头。

余春芳只能尽量忽略这些目光。孩子是她一生的隐痛，曾经长达20年，余春芳禁止家人带女儿去超市找她，“影响不好”。

两年前，她决定跨过这道坎。第一次将女儿介绍给同事，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对，这就是我的女儿，她就是这样。”之后，她带女儿到超市，教她分装产品。

在饺子店的两个多月，徐强的变化很明显。最开始做2个小时就哭着喊累，现在干半天活也不抱怨。和客人的沟通多了，也更愿意去表达了，“比以前进步太多了”。

徐强自己也喜欢这个地方，她说这里“干净漂亮”，就算没有班次，也争着来店里帮忙。

王春枝也感觉到儿子变得开朗了。以前在家，怎么都喊不动儿子干活。如今在店里的小伙伴和妈妈们的鼓励下，他每天能独立择完几斤韭菜。闲暇的时候，他还会在店门口，旁若无人地跳起舞来。

夜幕降临，店铺灯牌点亮夜的一角。订完第二天的菜品，王春枝也坐上夜班车回家。她的眼睛流过太多的泪，现在一见风就生疼。这些年常失眠，曾经及腰的黑发愁白了，也变得稀疏了。

她还保持爱美的习惯。每个月染一次头发，洗完头自己烫发根，让头发看起来蓬松。每天出门前，她描青黛色的眉毛和眼线，用摩丝把刘海定型，做成鸡冠状，这样不至于被厨师帽压塌。她说，“现在有了店，打扮干净利索，让人瞅着也能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