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赵海波，海南省东方市人。曾在《广西文学》《广州文艺》《特区文学》《椰城》《海南日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出版著作《断点》《男人累女人泪》。现居广州。

在我醒来之前，水果的香甜已经从山庄里蒸腾起来，聚集到阳台上。我起床的第一件事是赤着脚去打开房门，香气扑面而来，轻轻吸口气，即刻浸入肺腑，顿时感觉血脉偾张，浑身透亮舒展。可能是在都市生活久了，只要有机会，我更乐意亲近大自然。我喜欢流连于乡野田园的寻常景致，西瓜地、甘蔗林，它们在阳光和雨水的轮番呵护下，向季节深处次第奔去。每次置身于绿野花田，我的燃点总是很低，不需要一树桃花，原野的一缕清风就可以在我心里掀起波澜。

市郊的墨绿色丛林，一条泥径路向深处延伸，行走时，柔软舒坦。格桑花一路追随，它们抢先跑到坡上，用摇曳向我招手致意。附近，偶尔闪现一两棵木棉树，花色鲜艳，像一幅油画，为这片绿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小时候生活在农村，很早就感受到乡间土路的可爱，徐行其上，柔软舒坦，庄稼列队欢迎，蛙鸣给脚步伴奏，植物一路芬芳。随便一条扭捏的土路，既可通往乱花迷眼的远处，也可抵达心中最重要的家。我对任何一条不起眼的黄泥小路永远充满爱意和敬意，它们就像一把年代久远的琴弦，虽然陈旧松弛，却富有抒情的张力。

在一棵枝头上张扬着红色花瓣的木棉树下，我见到老翁。我脑子里出现一个画面：瓦尔登湖，湖边有一座木屋，通往屋子的小径，梭罗缓慢走来，走得很安静，湖水很清，倒映着湖岸上的片片树林……老翁是个肤色黝黑的中年人，穿着很薄的衬衣，嘴上叼着一支烟，蓬松的卷发沾着几缕晨光。他埋头锄草，每次锄下去，便有泥土和野草的腥味散发出来。老翁习惯早起，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起床，先干一阵子活，再吃早餐。他似乎很投入，一只鸟在身边起起落落，都没能迁走他的目光，我来到他跟前，喊声：“老翁！”他才抬起头，对我憨笑，说你起床了？昨晚睡得怎么样？我说很好，一觉睡到天亮。老翁用手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他走到路边的小溪，蹲下肥胖的身子，用右手掬水泼到左手搓洗，重复几遍后，又用同样的方式洗把脸，然后才甩手起身。老翁在市区有房，但他喜欢住山上，他说山里安静、空气好，早上起来巡巡山、除除草，活动筋骨，一举多得。老翁的勤勉，使这个早晨显得有些匆忙。如果以貌取人，老翁要比实际年龄显老一些。他自称是个粗人，喜欢用一种直率和独特的语言给我们传递着惊叹和感动。听他说话，豪爽、大气，透着一股爽快和真实，嗓音带点性感的沙哑，让身边的人笑声不断。不经意间发现其粗壮的外表下隐藏着细腻的心思，不加任何修饰的真实和自然，他那古铜色的肌肤散发出一种原始的味道，一种浓烈奔放而又质朴的感觉，让你由心地颤动！

我们来到一间木板房，房子呈长方形，内部被分隔成两个独立区域：东头是厨房、餐厅，西头是老翁的卧室、画室。画室有点乱，墙上的巨大油画《山河秀色》特别抢眼，这是老翁花了几个月时间才完成的得意之作。老翁善于应物象形，随类赋彩，虽然是科班出身，但他没有油画匠人的精工雕琢，也没有追求完美的痕迹，只是一种简单粗犷、直观的表露和展现。画作构图雄浑，色彩厚重，既凝重热烈，又含蓄沉郁。移步到餐厅，诺大的空间摆放着一张五六米长的条形餐桌，上面铺着花格桌布，一个座位摆着一套餐具，像西餐厅常见的那种摆设。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端来两碗鸡屎藤粉条。老翁用筷子夹起粉条往嘴里送，端起碗，啜口汤，然后说，这是我在山庄里采摘的，野生的，名字不怎么好听，但好吃，功效也多，既可以强健脾胃、增加食欲，又可以祛风除湿，消肿解毒。鸡屎藤，我早有所闻，品尝却是头一回。

上午陪老翁去三江村。这个小山村在山庄的北面，老翁站在越野车前，用手指着林木的深处说，你看，被树林环抱着的青色屋脊，有乳白色炊烟在瓦片上飘荡的，就是三江村。又说，直线距离只有几公里，但山路狭小，车过不去，只能跑大路，绕行要多走四五公里。当年老翁在三江村租地，价格优惠，算是捡到了便宜。签约前，村长说，以后村里有事需要你帮忙，你要鼎力相助。老翁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这么多年来，老村长已经换成了新村长，可他一直恪守着那个口头承诺。新老村长把老翁当成自己人，对他从不客气，只要是跟文化扯上关系的事，得去找老翁，村容村貌、路燈改造、厕所革命等等，一桩桩、一件件，都凝聚着老翁的心血。今天，他给村里送书。三江村要创办全镇第一家村办图书馆，老翁自然当仁不让，他发动同学、朋友，请他们捐书。几个月以来，收到了四五千册图书。图书馆在村口附近，车刚停好，村长老远就迎了上来，给老翁递烟，并用打火机给他点上。村长说，去村委会喝杯茶吧。老翁说，不用了，我还要去看看龙仔。龙仔正在读小学三年级，是老翁的助学对象，他有空都会过来看看，送些油米，给点生活费。从图书馆出来，往村西头开车。村路狭窄，有些是煤渣铺就的硬化路，有些是松软的土路，坐在车上有一种强烈的颠簸感，而老翁已是轻车熟路了。停好车，我们推开一间有些破旧的房门，龙仔不在家，床上躺着一位老人。老翁喊一声大娘，老人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老翁和大娘聊开了。看得出来他们很熟，话题涉及大娘的身体、龙仔的学习、家里的生活等。临了，老翁从挂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大娘，说这些钱您留着，给龙仔补充点营养。

老翁性格豪爽，喜欢交朋友，三江村许多村民都和他熟稔，山庄里聘请的十几位工人全部来自三江村。山庄没有围墙，也没有专人看护，但水果很少被盗，应该得益于老翁良好的人际关系。老翁大学读的是美术专业，原来在内地一家国企画图纸，几年后辞职南下，几经周转，最后选择海南岛作为自己的第二故乡。他租下这片山林，种水果、建民宿，走果旅融合之路。这里的民宿独树一帜，全部用废旧集装箱改造而成，一个个庞然大物散落在山林里，不管是河边，还是斜坡，只需一块空地，就能安放一间迷人的房间。这些锈迹斑斑的铁屋，内墙、地板等均用木料装修，设施一应俱全，舒适度类似快捷酒店。

暮晚，斜阳飘洒，老翁的几位朋友从城里驱车来山庄，他们都是旅琼文艺家，当中有音乐学院的退休教授，有海归的声乐博士，有年轻的歌唱家。老翁在一片经过整修的空地上升起篝火，摆上音响，钢琴、小提琴、手风琴、长笛等一应俱全。在偏僻的山野举办这样一场音乐会，虽然没几个观众，但自娱自乐也十分惬意。老翁说他们时常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欢度周末，一些朋友的生日会也在山庄度过。对我而言，在这样的环境里，欣赏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感受清澈、明亮、振奋、昂扬的场景，实在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神秘园的《光明》是我很喜欢的一首乐曲，年轻美丽的小提琴演奏家倾情演绎，十分到位。大自然的鸟语花香，流水潺潺，枝叶摇动，汇聚成一曲唯美的天籁之音，纯美灵动，轻柔细腻，美感填满胸臆……在我的视听经验里，这是首次、也是最难忘的一次。

离开山庄的前一晚，我和老翁去散步，穿过一条槟榔簇拥的小道，是一片开阔地，里面有个椭圆形池塘。池塘前方伫立着一块石头，老翁说，这是他从西北买来的。这么重的石头，这么远的路程，光运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块石头虽然缺乏大理石的精细纹理，但它有刀劈斧砍的棱角，那种骨力感、顿挫感，粗犷霸气。老翁在石上题刻四个红色隶书：“云客池塘。”池塘蓄满水，塘边杨柳葱茏葳蕤，柳条上绽放着嫩绿的芽，个别芽孢冒出红疙瘩。我们爬上附近的矮坡，在凉亭歇脚。坐在微凉的石凳上，环视四周，目力所及皆为果树，芒果、石榴、香蕉等，错落有致，它们顺着山野的弧度铺展开来。老翁吞云吐雾，如数家珍地述说着他和山庄的故事，一个个故事如今说起来云淡风轻，可很少有人能够体会到背后的异常艰辛。不知不觉，月亮出来了，这个美好的夜晚，我们就这么坐着，说一些有趣的人和事。

“春山多胜事，赏玩夜忘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