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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苦楝花开

2022-05-18林兴民

椰城 2022年5期
关键词:照例苦楝树树种

作者简介:林兴民,籍贯海南万宁,1973年4月生。大学时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九州诗词》《海南日报》《海口日报》《椰城》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

暮春,是苦楝花盛开的季节。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苦楝树花开的盛景了。那天,漫步经过即将面临拆迁改造的金垦路农垦橡胶厂的老旧小区,竟然看到一棵高大的苦楝树,孤苦地斜立在残墙断壁之中,傲然倔强,紫色小花肆意绽放,密密麻麻地挂满枝头,清新淡雅的花香弥漫,随风飘散。

“树要吐绿/草要发芽/苦楝也要开花/……我们从盘山的冬夜,走向匆匆的朝霞/……/血可以撒/泪可以流/头却不能低下……”上世纪80年代初,我还年少的时候,由于父亲的大意和麻痹,我的家庭遭遇重大挫折,让刚刚团圆的大家庭一下子又掉进风雨飘摇之中,恨不得一分钱分成两半花,尝尽了世态炎凉。不经意间在收音机里听到这首充满悲壮旋律的歌曲,感动得我热泪盈眶,从此内心珍藏着一份苦楝树的高大形象和难以言说的情感。

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熟悉,我站在围墙之外不忍离去,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一枝一叶,内心久久难以平静。我知道,其实此刻撩拨起我内心情感波澜的,不是眼前花开的美丽,而是过往的熟悉。

“细雨茸茸湿楝花,南风树树熟枇杷。”小时候,苦楝树是海南最常见的树种,或成群结伴,或三三两两,恣意生长于旷野乡间、村头沟畔、房前屋后,以特有的浓密的绿叶紫花装扮着海岛的春天;夏天花期刚过,绿葡萄般的苦楝子便簇拥着垂满枝头;入秋之后,金黄色的细叶随风片片飘落,满城尽带黄金甲;秋尽冬来,高大的树干只剩枝桠,孤零零地张向天空。

海南四季如春,绝大多数植物终年郁郁葱葱。本土的树种里,苦楝树是我所见到的最能感知四季更替的稀缺树种之一,在苦楝树的身上,能确切感觉到开花结果之际春夏的温暖,也能确切感觉到落叶飘零之时秋冬的惆怅。

老家的屋后有一大片苦楝树林。每当苦楝树花开的时候,小男孩们便会结伴光着屁股爬上枝头采摘那紫白色夹带芬芳的花朵。苦楝树的树干很脆,不经踩压,经常有小伙伴踩断树枝从树上摔下来,引来其他人一阵哄堂大笑,若有干农活的村民经过,总会停下脚步,转身从一旁的苦楝树上折下一根枝条,直直指向树上的小男孩们,厉声唬喝还不赶紧下来摔死怎么办。小男孩们便一个个都似猴子一般从树上滑下来,做鸟兽散。那些苦楝子绿葡萄似的光滑亮丽,可惜又涩又苦也不能吃。入秋之后,皱巴巴的掉一地,似乎也没有其他可用之途。在大人们眼里不值一钱,中看不中用,而在乡下小孩子的眼里,那一颗颗又圆又硬的绿青果,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弹弓子弹。那些在庭院里种有高高的杨桃树的人家,要是大门紧锁,那树上一串串诱人的杨桃就成了男孩们的目标,弹弓齐发,打落一地的杨桃和树叶,欢笑声、啧啧称奇声和狗吠声,一浪高过一浪。傍晚主人回家推门目睹惨状,照例是转身砰的一声重重的拉门声,门外随即响起一连串哪些个没爹说没娘教的叫骂声,声音之大,足可传遍全村,之后照例又是砰的一声重重的关门声。这时候,家家户户炊烟袅袅,母亲照例在灶前忙活,淘米、择菜、添柴火,侧耳倾听外头的指桑骂槐,扭过头来一脸和霭地看着我,照例和声问我,记住不,阿姆和你说的话,你和别人不一样,不要与人惹祸。小时候不懂事,会争辩、会不耐烦,母亲每次眯眼笑笑,抚摸我的头,慢慢跟我讲。

家乡小学校园里苦楝树最多,我在这里上过两年小学,农村小孩放学早所以上学也早,几乎是数着天上的点点繁星,踩着脚下的盈盈雨露来到学校,在苦楝树下荡秋千,在枝条上耍单杠,在树底下疯狂地奔跑追逐。学校上课的铁钟总是孤零零地挂在苦楝树的树干上,任风吹雨淋,锈迹斑斑,毫无生气。下午上课的钟声敲响,照例有学生遲到,老师厉声喝斥走到讲台,一把扯过书包,打开倒甩,苦楝子和弹弓还有已经蔫了的鹩哥立马就抖落下来。老师气急败坏,急急转身拿戒尺,啪啪啪,台上被打得龇牙咧嘴,台下哄堂大笑。下课铃响,照例嘻嘻哈哈箭一般飞奔出教室,全然不顾撞翻了老师捧在怀里的作业本和粉笔盒,平静的苦楝树下顿时又热闹喧哗起来。在这所农村的小学里,我没有学到多少书本知识,却能枕着苦楝树张开的臂膀,沐浴着春日的暖阳,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我在贫穷落后的农村上了两年小学,父亲终于在调回家乡县城几年后,从只能住单身宿舍搬到了家属房,我也得以跟随父母到县城插班上小学。那一年,母亲带着我在老家旧宅的围墙外亲手移种了两棵苦楝树苗,母亲说,等将来我们再回来,这树就长高长大了。我说,我是城里人了,我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母亲一时怔住,转瞬依旧笑笑,慢慢地跟我讲,今天这里说过就算了,以后在外人面前,阿侬可不敢这么说了。我们总是要回来的,不管走多远,这里都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出处,我们的祖先在这里,要思前忆后不能忘了本。我不解,又要争辩,母亲抚摸着我的头笑着对我说,阿侬长大了就会懂的。

海南的植物容易生长,尤其是苦楝树,种子随风飘落到农家的房前屋后或是荒芜的残壁断垣处,不用理它,也能从容淡定地长成参天大树。到我结婚那年,母亲亲手移种的这两棵树已经枝繁叶茂,树干粗壮到一个成年人都抱不过来。这一年,我家的经济稍微好了一些,但依然有一些外债是要还的。为了减轻经济压力,终究还是砍了这两棵苦楝树,为的就是给我打结婚家具,省下一大笔支出。现在,用这两棵树给我打的书桌还完好保存、使用。无论我工作调动几个地方搬几次家,无论我是蜗居县城的小单位还是住省城的大机关,这张书桌都一直跟着我,决无因为款式过时老旧要抛弃它。

去年回老家,老家所在的村委会已经改为居委会,以前的四邻都盖了崭新的楼房,坚硬的水泥路覆盖了曾经的黄土,曾经是苦楝树生长的地方,都已换种上了印度紫檀、天料,小叶榕等过去只有在城市绿化中才会有的名贵树种,再无苦楝树的踪迹。我总觉得这其实是一大缺憾,问村干部为什么就不能种一些本地树种,比如枇杷、海棠,比如苦楝树。村干部哈哈大笑,说了我一通,言下之意,无非说我这个大城市里的人,不能瞧不起小乡村,凭什么大城市绿化,街道两旁种的都是棕榈、天料等名贵树种,农村就不行。劝我不能用旧有的眼光看现在的新农村,现在的农村已经不是你小时候的农村,现在农村日常的保洁,也是委托专门的保洁人员做的。末了还不忘记数落我饱汉不知饿汉饥,苦楝树开花是很美,可是中看不中用,况且入秋之后满地纷纷扬扬的苦楝叶,满地皱黄干瘪的苦楝子,即便村里的保洁员扫得过来,每天要拉那么多垃圾到几里地外填埋,费事得很!

村干部所言自有他的道理,我不想和他争辩,可是说我瞧不起农村,心里真的觉得比窦娥还冤。那天,我独自一人站在村口,雨一直下。抬头凝望我的祖屋,父母已逝多年,音容渐远,那典型的低矮的海南传统民房,那湿冷斑驳爬满青苔的灰瓦红墙,在四邻崭新的小洋楼之下,在风雨飘摇之中显得如此沧桑!想起孩童时与母亲的对话,想起母亲在这里带我亲手种下的苦楝树,还有那落满园子的苦楝树花,内心无比地伤感。父母在家就在,我的父母虽然不在了,但是我的根永远在这里。母亲在这里生我哺育我长大,给了我苦楝树一样的荣辱不惊的淡定和处变不乱的从容,我爱脚下这片土地,我的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息、繁衍,从这里出发。

“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命运的站台悲欢离合都是刹那/人像雪花一样飞很高又融化/世间的苦啊爱要离散雨要下/世间的甜啊走多远都记得回家……”

我从海甸岛搬到海口的新城区西海岸五源河片区,新区规划齐整,现代化的高楼林立。小区对面不远处是西秀镇的大效村,村里有几间破旧的倒塌民房,零乱的砖头堆里还有几棵苦楝树坚定地守望着这里的一砖一瓦,从容面对日趋逼近的城市的喧嚣与繁华。

但愿城市的喧嚣与繁华容得下苦楝树一个小小的家,若干年后,儿孙们在苦楝树下听我们慢慢讲,我们是如何从容淡定地慢慢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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