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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生来就会流泪

2022-05-17唐诗

牡丹 2022年9期
关键词:大嫂大鹏小鹿

唐诗,湖南安仁县人。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数部,作品散见《天涯》《作品》《朔方》《西湖》《海燕》《牡丹》《山东文学》《黄河文学》《广州文艺》等刊。曾获深圳第十一届青年文学奖,十大佳著(2017非虚构类)奖,2018深圳劳动者文学十大好书奖。现居深圳宝安。

还有一小时就能下班了,外面的热气还没散,太阳炙烤着这座城市。一丝风都没有。林小鹿心平气和地握着手持电风扇准备出门。绕过公司总台,穿过一道小门,从工厂饭堂的大门前经过,水池边的花圃在阳光的照耀下大放光彩,不蔫,好吧,要是人也有花草的韧性,该有多好。

人事经理不在她的办公室。林小鹿给她打电话,说了休年假的事。对方问她休多久,她说十个工作日。“怎么能休这么久?你手上一大堆事处理好了吗?马上又有个新任务要给你。”林小鹿听不清电话那头的声音了,不是真的听不清,是她让耳朵别听清。她不想跟上司怼了,她不是年轻的小姑娘了,没那么大的气性了。可不让她休假是不行的。就算是天塌下来,她也要休假啊。她连续说了几遍,有事,真有事,家里有急事。什么急事,不能说,也不愿意说,这是隐私。人事经理只答应给她先休五天。好吧,五天就五天。五天后再说。

其实是大鹏打电话过来,让她帮忙去他的快递公司代几天班,他要回到家乡去。他哥哥打电话过来,父亲病危,这次怕是不行了。她记得大鹏是湖南人。大鹏准备开车回,将老婆孩子一起带回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夫妻俩分工合作,老婆去买车上吃的东西,他负责收拾打包。在深圳一时用不上的东西,大到电视机,小到摆件,半新的、全新的,还有水壶,棉被,锅碗盆,孩子的玩具、衣物、写字本,满满当当装了一车,人都要挤着坐了。后备厢也装满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替他代班。八年前,他还没结婚,家乡有事,他也是一转身就回去了,简单交代几句,讓她请假过来帮忙。现在的帮忙跟八年前大不一样了,八年前她要帮他处理的事情是真的很多,录单据,分流,接投诉电话,帮人查快递更新情况,好多都要人工完成。现在一台手机全部搞定。这就是资讯发达的切实好处。科技让人进步,让生活进步。事情虽然不多,大鹏还是不忘叮嘱她几句,让她记得下班后关灯关电脑和空调。他们所在的这个物流园,夏季供电量大,经常拉闸限电,要错峰用电。为此,他还专门备了一台小型的发电机。

大鹏的老婆和两个女儿,她只见过一次。女人长得蛮好,细胳膊细腿,胸部平坦得很友好,是那种对别的女人没有任何攻击性的长相。言谈也得体。他的那双女儿也是,像妈妈,很温顺的样子,不娇气也不多事。

林小鹿将公司摸奖送的一床毛毯拿来,让大鹏带回去用。大鹏接过装着毛毯的袋子,没作过多的客气,没忘调侃一句:“这回不送党参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林小鹿整个人僵在那。十年前,她跟在他身后,去过他家乡。村里人都以为她是他女朋友,奔走相告:“快去看,张小鹏带了个仙得好的女朋友回来了。”

她是一时心软,听了大鹏的蛊惑。大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找到工厂门口,远远地看着她,话说得期期艾艾:“我爸来电话了,说我妈不行了,要我赶紧回去一趟。”他又说,他知道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他成家立业,她怕他不求上进,文化程度不高,在大城市找不到老婆,要一辈子单身。她耐着性子听了半天,总算明白他要讲什么了,他是想她跟他一块儿回去,冒充他的女朋友见他母亲最后一面。他问她能不能帮帮他,他说他从没这样求过人,他希望她信任他,他真的没有坏心思。

大鹏的话听起来像电影里的台词,可她又觉得人生也不过如此。电影里演的多半是生活中发生过的事,甚至比生活更精彩。人与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她从小就知道。男人与女人之间并不只有肉体的占有、名分、责任、人言可畏。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在。比如一些精神层面的东西,比如像异性相吸,同性之间的欣赏,诸如此类。是出于这个范畴,她才答应陪他回去一趟的。她答应得爽快又果敢。

同事知道她要跟着大鹏回去,都劝她想清楚,一个黄花大闺女,跟着一个并不那么知根知底的男人回去,这叫什么事啊?还是以这种身份回去,万一被人拐卖了怎么办?万一大鹏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怕她不肯嫁给他,从此将她扣押在山区,等生米煮成熟饭了,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到时,她林小鹿又当如何?这样的新闻报道还少吗?多少无知少女从此一脚迈进了火坑,等有了几个娃,这一生也就过得差不多了。是,她总有一天能逃出去。逃出去了,是有本事将自己的孩子都带出去,还是狠心丢下不管?她又能过上如何开心快乐的下半辈子?这些问题她不是没想过,她也不是不怕。点背的人在一生当中会遇到各种阴暗面,兴许一生都走不到阳光下。可她又实在没办法拒绝大鹏那张脸。她觉得,人这一生,面对选择时,更多的是跟自己的判断、认知赌。她的判断或是错了,她愿意为自己的行为买单,是愿意不是说不允许纠错。想通了这一点,一切都好办了。

第一次去一个朋友家,还是他的家乡,以这样的身份去,她觉得必定要准备一份像样的礼物才行。时间又实在紧迫,大鹏要求她立即请好假,他订了当天晚上的火车票。她急得不得了,在宿舍里一顿乱翻,终于找到原打算国庆假期回家乡看望父母买的一盒党参。农村人都喜欢参,形容一个人精神好、有活力,通常这样表述:“你呷哒参撒?”遇到农忙时节,没日没夜赶收割,人疲了累了没精力了,别人也多半劝一句:“你还不赶紧买点儿参来呷?”像是党参就等于灵丹妙药,能起死回生。

将党参放进行李箱,林小鹿安心多了。两个人一路上没怎么讲话。下了火车转长途汽车,下了长途汽车转小巴士。到村口,夜幕刚好降临。大鹏有一个姐姐,两个哥,还有个妹妹,除了大鹏,其他人都结婚了。难怪他母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对开的四间土砖房,往后,还有两间,统共也就六间房。大鹏说,两个哥哥结婚后与父母分了家,他们住前面四间,大哥住东面,二哥住西面。两个老人住后面两间。为了出入方便,后面两间房重新开了一个侧门,平时看望老人的亲朋好友都绕过前面四间,去到后面那个侧门。病入膏肓的老人躺在朝西的这间房,大鹏的哥哥说老人更喜欢阳光,住在靠西的房间合适。大鹏的父亲在西边的窗户拉了条破旧的布帘子,房间里光线昏暗,每个人的脸都是模糊的,灯光下影影绰绰。林小鹿猜屋里的灯泡顶多是15瓦的。东面的这间是父亲留给大鹏回家时住的。大鹏不在家时,父亲就住东面,让母亲一个人住。

大鹏说母亲这一生都是孤独的,不管有没有父亲在身边,不管儿女在不在身边,她都是孤独的。眼看母亲即将孤独地死去,大鹏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老人形如枯槁,不只是双眼、两颊深陷,整个人都陷进了木床板上,薄薄的一片。林小鹿只看了一眼,便不自然地将头深深地埋在双手之间。老人气若游丝,艰难地发出声音,很轻很轻,怕惊扰了神物那样慎重。她听不清,不管如何用力她都听不清。老人有双大耳垂。林小鹿记得农村人都说有大耳垂的人福气好。她偷偷地打量着屋子里站着的人,两个哥哥嫂子,姐姐和姐夫。妹妹和妹夫在上海,还没赶回来。姐姐的眼睛哭红了,其他人脸上也都显露着痛苦的神情。亲人之间浓浓的情感塞满了这个家徒四壁的大家庭。老人突然示意大鹏帮她将脖子上的东西拿下来,大鹏一开始以为是她脖子痒,帮她胡乱地抓了几把,后来才听清她呢喃,意思是将她脖子上的东西拿下来。老人惨白的、满是褶皱的脖颈里露出一截红色的细线,串着什么看不清。红线大概是打了个死结,父亲递给大鹏一小把剪刀。大鹏犹豫了一下接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剪断红线,那枚带着老人体温的翠绿色的小星星在他手心,发着奇异的光。老人的目光微弱地扫过来,扫了扫大鹏,扫了扫林小鹿。

“给她?”大鹏问老人。她虚弱地轻微地点了点头。林小鹿愣在那。大鹏双目噙泪,将细红线和小星星递给林小鹿。她待在那,手足无措。她木然地接过来,迟钝地垂下双手。大鹏强忍住泪水,出了那间房,他勉强告诉她:那只玉石的小星星,是他在人行天桥的地摊上淘的,他觉得很漂亮,他知道母亲一定会喜欢。拿给母亲时,她果真很喜欢。母亲还会唱歌,她像个孩子似的稚声稚气地唱:“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他又说,母亲很喜欢她,说她长得很好看,说他走了狗屎运,能讨到这么好的姑娘。母亲还说想看着他俩结婚生娃,想给他们带娃娃。林小鹿问他是如何听清的,他没回答。将红线举到头顶,对着夜空,那颗星星吊坠光彩夺目。她想将红线也像老人一样戴到脖子上,可惜剪了一截,太短了。于是,她将红线戴到左手上。她想,只要一进房间,老人就看得见。

大哥说母亲一定还在等妹妹,不然早咽气了。又说,她可一定得撑住一口气才行啊,小妹顶多再过几个小时就能到了。林小鹿突然记起她包里带来的党参,她没和大鹏商量,急急地走进去,捧着那盒党参,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轻轻发出声音,她说党参能提神,是神药,包治百病。她还想说点儿其他的什么,一时发不出声音,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她被巨大的悲伤笼罩,不知不觉哭起来。大鹏第一次牵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出那间房。他领她绕过西面的房子,走到前面去,尽量离他母亲躺的地方远一点儿。她还在哭。

晚上大家都没吃饭,林小鹿没有饥饿感。怕母亲觉得空气不好,大家都聚到大哥的房间,面面相觑。大鹏又重新问起来,母亲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医生怎么说,还能不能治?一直在家里陪着父母的大哥直摇头。大鹏一时没了主意,他想起林小鹿带来的那盒党参,他说看母亲实在难受,能不能给她吃點儿提神的?父亲不同意,父亲说久病体虚最忌大补,这种补药一入口怕是她受不住。林小鹿第一次经历这种场合,原以为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配合一下就好,给老人冲个喜,兴许病就好了。没想到真是到了生离死别的关键时候。面对死亡,旁人什么都做不了。面对病痛,最亲的人也代替不了病人,只能让病人自己受着。她越想越悲伤,又不管不顾地哭起来,越想止住越止不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了解内幕的人还会以为她太过入戏了,可她就是觉得无比悲伤。

大嫂像个幽灵一样走过来,将大鹏拖到一边去,用大家都能听得见的浓厚的家乡普通话说:“你让妹子莫哭。老人上了年纪,迟早要走这一条路的。你们有菩萨心,想得周到,想救母亲,我们做大哥大嫂的哪能不知道?但好药,这个紧要关头就别给她吃了吧?她现在这种情况,不过就是半口气的事了,万一吃了补药,回过神,半生不死的,她也遭罪,我们也跟着遭罪。”停一下,声音更大了一些:“你别怪大嫂我说话狠,我没读多少书,人蠢理直,你们文化程度比我高,你们想想看。”

大鹏背对着林小鹿,肩膀抖动得厉害,他什么都没说。其他人也没说什么。直到那晚入睡前,林小鹿都很想知道那盒党参的命运,内心又不真的想知道。

小妹是第二天到的。还没进屋就哭开了,一声一声,哭得肝肠寸断。父亲低声呵斥她:“你娘还没死呢,号丧啊。”她不理,还是一声一声哭得泪人一样。村里人都说小妹跟母亲的感情最好,小妹重感情,心思细腻,体贴温顺。母亲最疼小妹。她果真心细,一进屋就发现母亲脖子上的星星不见了,环顾一周,目光落到林小鹿身上,怔一下,抽噎着喊了一声三嫂。林小鹿没敢应,装作没听见。大鹏也没在意。

“我妈喜欢玉石,不管是脖子上挂的还是手上戴的,她都喜欢。”小妹像是对林小鹿说又像是对她自己说,边说边将左手上的白色玉手镯摘下来,小心地握住老人放在床边的手。她的手圆润,手镯大,老人的手皮包着骨头,瘦小,戴起来不合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对老人连声说:“妈妈,你看啊,我这只手镯你也可以戴,很漂亮对不对?送给你啦,妈妈,你看啊,人家说这个是A货哩,玉石里有棉,你睁大眼睛看看呐!妈妈啊,如果有来世,你一定要戴着这只手镯找到我,知道不知道?我们说定了哦,你一定要答应我哟。”老人干瘪的嘴唇似乎露出了一个欣慰的微笑。小妹将老人握手镯的那只手温柔地拿起来,贴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又是一迭声喊:“妈妈,妈妈,我知道你最疼我啊,你说我是你的心肝宝贝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是你的满崽哩!”老人的眼睛睁了一下又无力地闭上了,然后又虚睁了一下。就这样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像温柔的星星一样。

老人真是等小妹回来后才走的。按村里的规矩,开堂、闹夜、停尸、土葬。先是更衣、梳洗。杉木做成的棺材漆成黑夜一样的颜色,停在老人曾经睡过的木床前。村里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过来和老人打招呼。大家都说老人是个好女人,一生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待人和气,与人为善。只可惜没享过什么清福,养大了儿子养孙子,养大了孙子养外孙,一生都没清闲过,没出去见过大世面,没去过除了县城更远的地方,她不识字,不会打扑克牌、不会打麻将,平时除了做农活就是一日三餐,春天去山里扯蕨菜、挖野竹笋,夏天下河摸鱼网虾,秋天捡板栗摘野果,冬天织毛衣,一生都在为这个家操持奉献,劳心劳力。她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总是一个人出去一个人回来。她从不唉声叹气,不骂骂咧咧,没跟村里人红过脸。若是碰到毛头小子出言不逊,她也只是大度地笑笑,不反驳也不计较。她真的是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好长辈。

将老母亲抬进棺木时,林小鹿发现老人手上那只白色的玉手镯不见了,就是小妹给她的那只。她示意大鹏去看,大鹏没明白他的意思,一脸茫然。她只好自己去看,特意摸了摸老人的两只手,从手腕摸到手肘,没有。绝对不可能摸错。死者身上的那种冰凉一阵寒过一阵。林小鹿汗毛倒立,再不敢靠近棺木。

家里有丧事要办席,连续办三天。亲朋好友都过来吃一顿,关系好的连吃三天。每个来吃饭的人都随一份礼。少的20元,多的100元。村里人一般随20元,亲朋好友一般随100元。两个嫂子,大嫂是本地人,二嫂是外地人。姐夫妹夫都是本地人。大家都忙着招呼来家里吊唁的客人,只有二嫂和林小鹿帮不上任何忙。二嫂的情况和林小鹿差不多,她说与二哥结婚两年,这是第二次回家,除了家里的兄弟姐妹和父母,谁都不认识。

农村人讲排场,讲面子,不管是喜事还是白事,都得办得热热闹闹的。来的人越多,他们越高兴,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大嫂娘家自然是来了不少人,姐夫和妹夫家里也来了人,林小鹿还没过门,可以理解,就二嫂,娘家离得远,一个亲朋好友都没法到场。前一天,父亲还只是黑着脸,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到了第三天,他突然冲二儿媳发起火来,怒气冲冲问她是不是看不见大嫂娘家来了多少人?没等她反应过来,又怪她没有帮忙招呼客人。老人兴许是不知道他的二儿媳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只听她的话说得有理有据,不愠不火,字正腔圆。她说:“爸爸,您人老了,记性可能不好了,我不怪您。我不懂事若是说错了什么,您也别往心里去,我今天就想当着大伙的面问问您,您想让我叫我娘家的哪个人来?他们谁好意思今天来这里?您说说天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您二儿子娶我的时候没摆酒,我娘家人一个没喊,现在家里有丧事了,摆席了,却要我去喊娘家人过来吃酒席吗?我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过只办丧事不办喜事的规矩啊!您说我没招呼来的客人,我很惭愧,可我一个没摆过喜酒就娶进门的媳妇,嫁进来两年,第二次回到家里来,千里迢迢,没有一个朋友,确实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您说吧,您想让我去招呼谁,您介绍给我认识一下,我照办,这样行不行?”

老父亲一时哑了。人群里一片安静,二哥回过神来,将二嫂一把拉回前排的房间去了。二嫂话说得漂亮,紧握粉拳,林小鹿看二哥那惊慌的表情,想必平日里也是惧她三分的。林小鹿想,这下有得吵了。果真,几个小时后,她无意间经过前面那两排房子,里面传出二嫂的哭诉声。一声高过一声,一浪接着一浪。二哥的声音很小。母亲才死,家里就闹成这样,他能说什么?林小鹿默默地站在那听了一会儿。二嫂说到了那个玉手镯,她怀疑是大嫂趁着给老母亲换衣服的时候偷偷取下来了。大嫂多精明啊,一看小妹那个玉手镯就知道是什么成色,值什么价,不像她,从没这样的心思,怎么能贪老人这点儿东西?况且,小妹都说了,这是母女俩的信物,等老母親投胎的时候,约好了要带来相见的。大嫂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偏偏老父亲还是个老糊涂,以为大嫂是个好货色,以为她的娘家人能为她撑腰,给这个家庭长足了面子。她就是不服,她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都是因为她嫁的男人不好,是个窝囊废,她才有这样悲惨的待遇,倘若当初,他风风光光把她迎娶进来,她何至于嫁进来两年后还会受到这样的耻辱?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明明是她受尽了委屈,这会儿还得看老头子的脸色?

二嫂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她甚至说她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要求二哥在广东给她买一套商品房,自此之后,她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家门半步,她丢不起这个人,她是嫁给了他,不是嫁给了这个家庭。她是个人,不是块儿木头,想被人砍几刀就砍几刀。她还说,以后,老父亲过背了,也别想她再回到这个家里来。既然这个家容不下她,她就大可不必再出现在这里了。她犯不着,她也受不了这种气。二嫂发的这些牢骚话,大鹏也听见了。他像林小鹿一样,默默地站在屋外听了好一会儿,后面,估计是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一把扯过林小鹿,将她拽走了。

守夜的三个晚上,几个兄弟姐妹各怀心事。没人哭,个个都心情沉重。按村里的规矩,每天都要守通宵,除了女人们,男人一律从头守到尾。一连三天,各个疲惫不堪。女人们一般守到上半夜就会自行散去。女人们一走,男人们就显得放松多了。特别是三兄弟,他们的心在这个时候更贴近一些,不似白天那么疏离。林小鹿一直陪着大鹏。不是她不困,是她睡不着,她害怕在被死亡气息浓浓包围的房间里入睡。

大哥说母亲生前其实很想出去走一走,去看看孩子们打工的城市,去上海、深圳、广州、中山看一看,还想看看大海,看看北京天安门,看看香港。他便说要带她出去走一走,她又总说再等一等,等孩子们生活过得更好一些了,她会主动提出来的。二哥说也许老母亲也是想等有人主动提出来,说要带她出去看一看。大鹏也觉得母亲肯定有这方面的意思,以母亲的个性,她实在是一个外柔内刚,非常要强的女人。

从兄弟三个人的回忆中,林小鹿知道了关于老母亲的很多事情。生了八个孩子,四个男孩儿四个女孩儿,夭折了三个。现在的这几个,是她一个人拉扯大的,基本没靠老父亲帮忙。老父亲喜欢男孩儿,男孩儿在农村是有用的劳力,不喜欢女孩儿,说女孩儿迟早要嫁出去,打不得骂不得。村里也有人生到女儿就送人,父亲也动过歪心思,是母亲霸蛮留住了。别看母亲平时好言好语,发起火来才是火山爆发。母亲真霸蛮了,父亲也怕,他奈不何。母亲疼儿女,尽量让每一个儿女都觉得她的爱是公平的。她不像村里其他人那样,骂哥哥姐姐护弟弟妹妹,也不像村里很多妇女那样重男轻女,把自己的男人当成自己的天。她虽然是个文盲,但懂得生而为人,众生平等的道理。她教育儿子,要他们尊重女人,说如果没有女人,他们就不会出生。她教育女儿,要她们尊重男人,说这个世界没有男人,女人也没办法生出孩子,没办法享受做母亲的快乐。她说的道理很简单,很朴素。她的思想很先进。

老父亲年轻时候离家出走过,和隔壁村里的某个年轻寡妇。他和寡妇重新回到村里时,大家都骂他们,只有她不这样。她照样过自己的小日子,照顾自己的儿女,像没事人一样。她也不是真的没事,夜里她也躲起来哭。她让孩子们别恨自己的父亲,她说等他们长大后就明白了,男人的身体构造和女人的不一样,想法也就不一样。

孩子们高兴的时候喜欢围着老母亲,说些甜言蜜语。说将来长大之后要给母亲买牛皮靴子穿,牛皮靴子脏了用湿布擦一擦就亮了,不用洗,还耐穿,可以穿三年五年或者一辈子,她再也不用担心鞋子脏了破了。又说将来要带她坐飞机去全国各地看一看。她满心欢喜,她从没在他们犯错的时候抱怨自己如何如何辛苦,要他们懂事要他们听话,也从不在教育他们的时候要求他们一定要孝顺自己。她总是说她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他们都过得好,至少要比她好。她又说,她也知道他们将来肯定比她过得好得多,她不应该为他们的事有过多的操心。除了大鵬长大后一直没找媳妇,她操了点儿闲心,其他时候,她总是乐观的,她总是积极向上的。

三个兄弟常常是回忆着就笑了,悲伤全无。说着说着,就觉得老母亲并没有走,她只是睡着了。三兄弟便也轻松地睡着了。

守堂的最后一天,大嫂和二嫂在棺木前吵了起来。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先是有所顾虑,只是恶性争辩,后面就失去了理智,两个人越吵越凶。二嫂说到老母亲耳朵上曾经戴过的一对银耳环不见了。大嫂没接话。二嫂又说她第一年回来给老母亲买了一条金项链,也不见了。大嫂说老母亲是最明事理的,谁给她买了什么东西她清清楚楚,知道时日不多了,就会将东西还回去。比如不久前就将老三买的玉星星吊坠还给了他的女朋友。二嫂说她倒不是在意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买给老母亲的,老人愿意给谁她没有半点儿意见,怕就怕,有人不声不响,得了便宜还卖乖。大嫂说一个女人要懂得自己的身份,屁可以乱放,话不能乱说,她说老母亲在世上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身边,老人缠绵病榻大半年,没人记得家里还有个可怜的老母亲需要人照顾,只有她,以儿媳的身份,以同乡人的身份,不离不弃地陪着,为她端茶送水,倒屎倒尿。她也不是贪图老人那点儿金银首饰,做人要讲良心,谁都要老谁都会死。二嫂又扯到小妹的玉手镯,说其他的物件她也没想过计较,说来说去也没什么意思,就让某些想钱想疯了的人发一笔横财算了,毕竟有些人生来就是穷鬼命,算计来算计去,一辈子也见不到几个钱。不像话的是连小妹与老母亲的信物都容不下,怎么好意思据为己有?这实在是太过分了,简直天理难容。大嫂气坏了,赌咒发誓。她说谁拿了那个手镯就不得好死,最好就立马应验,刚好和老母亲去做伴,免得她老人家黄泉路上孤孤单单。

两个女人吵架,旁人根本插不上嘴。大哥二哥完全靠边站,两个男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干着急。好在老父亲不在场。吵到最后,两个女人都发了毒誓,今后谁踏进谁的家门就断子绝孙,全然不顾两个男人的立场。

在隔壁房间休息的老父亲被吵醒了,走出来,暴跳如雷,吼起来:“你们是当我也死了是吧?抬一具尸不够,希望多抬一具,免得不久后你们还要回来一趟,对吧?”

大嫂二嫂不吵了。老父亲默默站了一会儿,一跺脚,踉踉跄跄往屋外走去。大嫂起身准备离开,二嫂搓了搓手。留下来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小妹终于发话了,她说手镯是她拿的。大嫂二嫂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在小妹的身上。她窘迫极了。妹夫想帮她解围,说:“那手镯可不是单单钱的事,它也是我和她的定情信物。”小妹连连点头,乱七八糟地解释起来,声音哽咽,她说当时看母亲那个样子,她心疼极了,顾不上那么多,只想找个法子让母亲高兴一下,她想兴许母亲一高兴病就能好了,一下子又能活过来了。想不到母亲当真去了,不管什么样的行为都不能挽救她的生命了,她就想东西就只是一件东西,人死如灯灭,没必要用这么贵的东西陪葬吧?等入了土,母亲也不知道了,要是她不拿回来,就只会让手镯变成一个无用之物深埋地底下,直到某个陌生人不小心刨开土块,发现它。这完全没有意义。她也不是很富裕的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将上万块钱的东西就这么白白丢了,让母亲带到坟墓里,完全没必要。

一屋子的人都陷入沉默。小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说,她是说过,如果有来生,希望母亲戴着镯子来见她,可是谁知道有没有来生?她表达的也是真情实感,相信母亲也会懂。母亲那么善解人意,如果她泉下有知,也会原谅。如果她真的投了胎,想找来,自然也会有办法找来,不一定要通过一枚手镯,何况书里也只写过贾宝玉是衔玉出生的,没听说过有人戴着手镯出生的啊。这太扯了。

小妹还想解释得更多,大哥已经径直走出去了,紧接着是二哥和大鹏。大鹏走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一把拉住林小鹿的手,将睡眼蒙眬的林小鹿拉出去。

送老母亲上山那天,村里好多人都来了,大家齐齐整整跟在队伍后面。有些老人边走边抹眼泪。大鹏和哥嫂姐妹一个也没哭。林小鹿理解,他们都太累了。这种身体上的累把悲伤磨灭了。还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还有心灵上的。她猜这几天发生的事够大鹏消化好几年了。

和大鹏回到深圳后,林小鹿好长一段时间没和他联系,他也没主动联系她。双方都好像突然长大了,成熟了,尤其是大鹏,他不再缠着林小鹿作各种无谓的表白了。他给她的qq留言说,他想在快递行业长久地干下去,就像乡下挖水井那样,认准了就一直挖,一直挖到泉水,否则誓不罢休。他说这是他母亲教会他的。认准了,就好好干,专心干,别怕,总会成事的。即使不成事也没关系,不后悔,值此一生。

大鹏不围着她转了,她反而失落了。她有点儿难以理解,她都陪他回过家乡了,当了他几天女朋友,为他哭过痛过真心难受过,他为何却突然不追她了?除了失落,她也并没有太多的感受。从世俗的眼光看,她也不喜欢关系复杂的大家庭。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人才死呢,两个媳妇就能为一点儿小财产吵起来,好在老人没钱,若是个富婆,那还得了?非得打官司,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还有那说话一套一套的小妹也让人无所适从,只会做老好人的姐姐也是。这一家人各有千秋,不好惹。这也许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小心思。林小鹿无法想象的是,倘若有一天,她真嫁给大鹏了,要以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他们家庭发生的这些林林总总的糟心事呢?会颓废吧?会慢慢变得冷漠和麻木吧?不不不,她不要成为局中人。她与大鹏最好的状态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关系,友情之上恋人未满。这是个流行的词语,非常好,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却又不绝对,还有想象空间,多好。

“林小鹿,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混出名堂了,你嫁给我吧?”大鹏曾经这样对她说。她不知道他说的混出名堂是怎样的概念。概念这个东西很重要。大鹏也说过,人啊,都只赚得到自己概念里的钱。好吧,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谁能想到15年后,大鹏从一个普通的快递员摇身一变成了一家小快递公司的老板呢?谁能知道他并没有对他说过的话当真呢?好吧,林小鹿高兴地想,好在她也没有当真,不然她多半会很生气很生气,很受伤很受伤的。

林小鹿并不认为大鹏是为了她才选择留在深圳的,她不止一次问他:“你究竟为什么选择留在深圳?你喜欢深圳的什么?”多问几次,大鹏终于说了真心话:“深圳是经济特区,离香港很近,充滿神奇色彩。我在东莞,广州都待过一小段时间,最后落定在深圳,我喜欢这座城市,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喜欢。也许因为它足够年轻,也许因为它足够包容,也许因为这里的机会多,也许是因为当时有个心善的表妹在这打工,好心地收留了我,让我感到了从小到大绝少能感受到的温暖。也许只是因为我喜欢深圳,像爱情里的一见钟情,一见倾心。”

在大鹏的眼里,深圳的文化氛围浓,政府很重视文化事业的发展,对文化的扶持力量很大,每个街道有自己的纯文学杂志,每年的11月是读书月,10至12月还是深圳文学季,有关写作和阅读的精彩故事争着亮相,有参加不完的征文活动和各式各样的文体活动。这些年儿,深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像他刚来深圳那会儿,特区地域性明显,分关内与关外,去关内要持边防证。关内是市区,到处高楼大厦,绿植多,环境好,四周一片繁华。关外是郊区,是城中村与工业区,居住条件与环境卫生都差强人意。有那么一段时间,工作不如意,基本的生存问题都得不到保障,他内心的痛苦找不到出口,过得苍白又抑郁。如今,深圳各个角落都差不多了,不再分关内关外了。创建文明城市,城中村的双宜小区,一个比一个有特色。大鹏在深圳生活得如鱼得水,他唯一遗憾的是没有在母亲过世前将她接到深圳来看一看。近两年,他计划将父亲接过来住一段时间。

大鹏的母亲过世后,他的父亲病重了几年。村里人迷信,让大鹏的大嫂请神婆回来,化一碗水给父亲喝,喝了也不见好。又去请神婆,神婆能通鬼神,答应去请大鹏的母亲。大嫂说母亲上了神婆的身,说话的语气和方式与母亲在世时一模一样。母亲借神婆的嘴说她很孤单,想让父亲早点儿过去陪她,父亲不肯。她托梦给他,劝他,他还是不肯。她想算了,反正在阳世时,她也孤单惯了,在那边慢慢适应一下也就习惯的。父亲又心生内疚,不放她走。说他是梦魇,不是重病,不用治,只要他放她走,她走了,他就会好的。从神婆那回来,大嫂把听来的话一字不落地学给父亲听。父亲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白天的时候,父亲常常会睡特别久,到了晚上,他总睡不深,一会儿醒一会儿醒。

两个哥哥嫂子都对大鹏说父亲的大限怕是已经到了,几兄弟要给他做好准备。该照的相片照好,棺木也制好了,就停在母亲走的那间房。从头到脚,衣服裤子袜子鞋子,准备了一套全新的。村里的规矩是,父母的棺木由女儿负责制办,其他的费用就由儿子负责,大儿子主事,二儿子小儿子凑份子钱。父亲没在外面打过工,没买社保,家里有农业保险,大鹏替他买了农保。农保也好,除了生病住院能报销,上了60岁的老人每年还能领到一至三千不等的国家补助。年龄不一样补助不一样,之前买农保时交的基数不一样,领的补助也不一样。

母亲去世后,她农保卡里的钱还没取出来。母亲不会用柜员机,去银行排队她也站不得,站久了就头晕,每年都是等大鹏或者小妹回去,她才托他们帮她领几百块出来零用,其他的就存着。大鹏记得母亲的卡里还有两万块钱。父亲自己会用柜员机取钱,就算排很长的队去银行的柜台取,他也能站、能等。他的农保卡的金额从不对儿女讲。生病后,他没日没夜,没精打采,难得有一两天清醒的日子。严重的时候也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几兄妹轮流回去看他,按月轮。他的情形,医生说得含糊其词,没有确诊,一会儿说是高血压引起的,一会儿说是颅内有异常出血。手术动不了,怕在手术台下不来了。父亲自己想动手术,儿女们觉得风险太大,不肯签字。父亲清醒时就骂得厉害,说都是巴不得他早死,怕他拖累他们。

两个女儿温和一些,不与父亲吵,也不与他斗。三个儿子与父亲之间的战争从没停过火。谁也不让谁。父亲说儿子不像个儿子。儿子说父亲不像个父亲。旁人就笑,父子的话听起来只有一个意思:父亲不像个父亲,所以儿子不像个儿子;儿子不像个儿子,所以父亲不像个父亲。大鹏与父亲吵,大体是觉得父亲不疼母亲,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父亲也不疼儿女,没有尽到家长的义务。这个家全靠母亲瘦弱的肩膀撑起了一切。相比母亲,父亲胆小、没担当。他勾搭过的那个年轻寡妇,随那女人跑到了黑龙江,去了两三年,杳无音信,是母亲扛起了所有。回来后的父亲没给母亲任何解释,母亲也没吵也没闹,她甚至没问。母亲在大鹏幼小的心灵里是神一般的存在。母亲为孩子们咽下了所有的苦果。

大哥与父亲的矛盾是因为娶大嫂,父亲表现得小气而斤斤计较,说好的礼数减半,说好的彩礼减半。两家也因此积怨颇深。

二哥恨父亲是缘于他替大哥娶了妻子,办了迎亲酒,一碗水没有端平,二哥娶亲时,父亲没花一分钱。不仅不肯花钱办酒,连二哥提出花点儿钱请二嫂的娘家人过来住两天,他都不肯。二哥说他也不是说一定要父亲出钱,只是想借钱应一下急,父亲都不肯。不是父亲没有钱,是父亲舍不得,父亲常说养儿防老防不到,还是得靠自己。直到二嫂的父母都过世了,都未曾到过家里来。二嫂更气,说她父母养这么大个女儿,嫁到外地,连亲家的门是向东还是向南,他们都不知道,像是把女儿卖了。

父亲病重时,三个儿子表现得漠不关心,去看他时完全不像一个儿子那样担心,更像是一场走秀,是出于人道主义。父亲呢,他一再表明,自己对几个儿女心灰意冷。大儿子吃里爬外,自己没本事娶亲也就算了,还合着一伙外人向父母索要这样那样,稍不如意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大嫂过门的第二天,她母亲就上门对着来家里帮忙的亲朋好友哭诉,添油加醋,火上浇油,恩断义绝。二儿子好吃懒做,做事没毅力没主见,老婆让他向东就向东,向西就向西,娘娘腔,没一点儿男子汉气概。年轻时候不学好,迷恋赌牌,钱赚不到还想方设法套父亲的养老金,只为讨好老婆,讨好老婆的娘家人,没出息。三儿子稍好一点儿,也不向他要求这样那样,说话却很是难听,总是对他没个好脸色。一味偏向他母亲,像是他这个父亲是个后爹。两个女儿呢,小女儿完全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什么指望,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两次,逢年过节难得见到她给父母买点儿礼物尽点儿心意。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空着手,拖儿带女,把家里的好东西吃了个精光,好了,二话不说回去了,像是父母欠她的,她是回来要债的。最让他满意的是大女儿,嫁出去后跟没嫁出去一样,时不时提点儿好点心过来看他,爸爸长爸爸短,也心疼他,知道关心他。家里水塘养的鱼肥了,捞起来,知道他喜欢蒸的,蒸好,剔好刺给他,他吃的时候,她又担心刺没挑干净,一个劲儿提醒他慢点儿吃,要注意还有没有细刺。他生日,她必定早早来家里,帮着她妈妈一顿收拾,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给他买新衣服,带他下馆子吃大餐,他人生吃到的第一个奶油蛋糕也是大女儿买的。

“养儿养女有什么意思?要是个个像我这样生五个儿女,长大后就只有一个女儿了,那还不如打光棍!不如绝后!不如生了孩子也丢掉,宁愿断了这根香火!”父亲气极了就这样大声叫骂。

母亲刚走时,村里人问父亲想不想她,他逢人便夸口说,他才不想她呢,男人活到这把年纪了,什么都看淡了,也看开了。人死卵朝天,这下该吃吃该喝喝,怎么舒服怎么活,要活得自在些。以后想每天睡到几点就几点,也不用担心有人在家里走动吵到了睡眠,也不用跟谁吵架,也不用听谁唠叨。不出一年,父亲病了,他念起母亲的好来。母亲每天准时起床,做早餐,一遍又一遍催他起床,要他按时吃饭按时睡觉,不准他熬夜。平时有个感冒发热,将药端到他的床头,扶他喝水,喂他吃药。怕他胃口不好,消化不良,给他煮清淡的瘦肉粥,给他煮青菜面条,面条下面藏两个或者三个荷包蛋。若是他“打摆子”躺在床上几天动弹不得,她还会给他擦身体,擦脸。她在的时候,他从来不用洗碗,不用自己洗衣服。不管多晚回来总有一碗热饭一口热汤。她不常与他吵架,吵也是关起门来吵,不让孩子们听到,不让邻居听到。她也不常唠叨他,唠叨也是关心他的身体,怕他看电视久了伤眼睛,怕他睡晚了影响健康。

越是怀念母亲,父亲的病就越严重。他有时候忍不住对前来看望他的儿女提要求,想吃粥,想吃面条,他们都像没听到一样。讲一次,他就不讲了。他想自己都活一把年纪了,能为一口粥一碗面失了气节吗?他也是要强的。他想等着儿女们哪一天主动问他想吃什么,如果他们一直不问,他就再也不说了。就连大女儿都变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关心他了。想到這,他有点儿想哭,觉得人老了就一切都完了,生活也没什么意思了,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了。也没什么好追求的了。他想不通,他不过是想吃点儿可口的东西,他们怎么可能想不到呢?儿女们原本也不是那么粗心的孩子,就算是家里养的小猫小狗生病了,他们都会起怜悯之心,都会猜小猫小狗对什么食物比较有胃口。他们对他的冷漠让他的自尊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最令父亲绝望的还不止这些。大鹏回去看他的那几天,他出院了。晚上,他将他的农保卡和母亲的农保卡明明放到了衣柜的抽屉里。大鹏给了他一千块钱,他将钱放到枕头底下,没和农保卡放到一起。好在没放一起。大半年过后,等他想起来,托人帮他拿农保卡去柜员机查一下住院的几千块钱的报销有没有打到卡里来。出院的时候他咨询过,医生说申请报销后钱很快就会到账的。这都多久了?不查不要紧,一查吓一跳,人家说他卡里只有一千多块,没有多余的钱。这不可能啊。就算报销的费用没到账,他卡里还有将近三万块钱呢。难道是谁趁他生病盗取了他的密码,取走了他的钱?可是他的卡一直在身上,别人不可能拿得到他的卡,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密码啊。他又托人去查母亲那张农保卡。人家回来说的话差不多,里面没什么钱,只有一千多块。“怎么可能!”父亲不相信。他是表现他的诧异,人家听在耳里不是这么回事,以为他怀疑什么。来人气坏了,对他嚷:“大叔,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啊,我扯这个谎有什么必要?还是你担心钱被我取走了?这可是犯法的事,我可不能这么干的!再说了,你不信可以自己拿身份证去银行调监控看,现代社会不比旧社会了,到处有黑盒子的高清摄像机,谁什么时候去银行取了钱,一查就知道了!”

难道是大鹏?父亲猜想大鹏从他母亲那知道了农保的密码。他一想到大鹏,立即火冒三丈。这也太过分了,年纪轻轻不学好,竟然觊觎老父亲这点儿钱财,这还了得?这简直是养了个白眼狼,把老父亲往死里逼啊。他想打电话给大鹏,好好数落他一顿,就算拼了他这一条老命,也要大鹏把钱吐出来。但父亲又想到人家告诉他的那个银行的黑盒子摄像头,一查就查出来了。大鹏的脾气他知道,若没有证据证明是他干的,他抵死不会承认的,而且若是他被冤枉了,那不得了,非得学孙悟空大闹天宫不可。

父亲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拖着带病的身体,硬是逼着大哥大嫂陪他去银行调监控。银行的工作人员最开始不配合,不是任何一个人说怀疑钱款的去向就能去调监控的,村里的老人多了去,今天这个记忆出了问题,明天那个人记错了钱款总金额,这样的事屡见不鲜,若他们个个这样配合着调监控,那得专门安排个工作人员负责这项工作。父亲问究竟什么情况下才能帮他调取监控录像,工作人员说除非是配合公安局破案。父亲知道村里有人认识县公安局的人,便打电话托人,又是送烟又是送酒,让公安局的人帮忙打电话给银行,让银行工作人员务必配合他调取监控。

父亲是一大早到的银行,打几个电话,送几个礼,耗时颇长,等重新回到银行,人家已经下班。他气得身体更虚弱了。隔天,他又早早地敲开大哥大嫂的门,要他们陪他去一趟银行。大哥大嫂这回表现得很积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他们担心万一查不到监控,父亲会怀疑他们才是罪魁祸首;二是他们想知道父亲到底丢了多少钱。

还是公安局的人说话管用,这一回银行的工作人员很配合,先帮父亲打印了银行的流水,发现他卡里的钱是分三批被人领走的,每次领钱都时隔半个月的样子。三个日期不难查。父亲表现得很紧张,大哥告诉大鹏这个事时声音也很紧张,像是受到了父亲的影响。“父亲手心里全是汗。”大哥说。

不出半个小时,第一个日期的监控查到了,监控上面显示两个人,一个年轻人,一个女人,都捂着口罩。对方明显有所防范,乔装打扮过了,两个人都侧着身体,姿态别扭地出现在画面里。看那模糊的身形,像是村里的某个妇女,又不像。年轻人更是模糊。凑近看更模糊。父亲和大哥大嫂仔细辨认了半天也没大的把握。工作人员问父亲有没有怀疑对象,他没吭声,只是紧紧握着银行的办公椅后背,整个人要靠着椅子才勉强站得稳。大哥怕父亲出事,忙劝他别急,说还可以对照另两个日期的视频看看。

又去查第二个日期。第二个日期的视频也是两个人,一个年轻人,一个女人,视频的模糊程度差不多。父亲突然生起气来,把火撒在工作人员身上,他高声地问:“不是说是高清的吗?这叫什么高清?还没家里的高清电视照得清楚,这不是唬人吗?要是真有什么大案子,你们这样怎么帮忙破案啊!”工作人员倒也理解他突然爆发出来的坏脾气,由着他发一通火,又主动帮他查第三个日期的视频。

查第三个视频时,父亲面如死灰,他大概是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样的视频调出来,要说像谁,谁都可以不认账。他站在工作人员的后面,眼睛半眯着,像是过度劳累后的闭目养神,又像是对得到很大的失望之后的回避。

“爸,我怎么觉得这个年轻人像老三呀!”大嫂突然说。父亲立即睁大了眼睛,像是得到了重大的承诺或者情报,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大哥诧异了一下,看着大嫂,低声吼了一句:“你别乱说!”大嫂一脸无辜,悻悻地说:“你们看嘛,小鹏那次回家来,不就是穿着一件菱格的外套嘛,还有这头发,这高度,这眉眼,虽然看不怎么清楚,可琢磨一下,这身形、这面容,可不就是小鹏嘛?”

父亲凑向前,嘴里重复着大嫂的话:“这身形,这面容。”突然,他一拍大腿:“这个天杀的,肯定是他呀!不是他还能是谁?他回来的时候,给我一千块钱,他看着我将钱放到枕头底下,农保卡放到了衣柜的抽屉里!天啊,我生的好儿子啊!还耍心眼来以小套大,给我一千取走我几万块,连你妈留给我的那笔钱都取得所剩无几啊!”

大哥大嫂听父亲说母亲卡里还有钱,都愣住了,父亲明明说母亲卡里没钱了,说是办葬礼,母亲生病期间给她买药都花光了。想不到还有钱。父亲自知说漏了嘴,也不想瞒了,索性全部说了,他卡里有多少钱,母亲卡里有多少钱。他说一开始就怀疑这事是家里的老三干的,老三从小跟他对着干,对他恶声恶气,从没好好管他叫一声“爸爸”。都是造孽啊!难怪人家都说儿女都是来找父母讨债的,这话一点儿都不假,在他身上都验证了!

还是大哥慎重,他说这事开不得玩笑。图像不清不楚,也不知道能不能成为证据。再说万一只是长得相像的人呢?再说旁边的女人是谁?是林小鹿?看樣子不像啊,光看个子和身形都不像。林小鹿那闺女看起来白白净净的,还很清高的样子,听说家里有钱有势,不可能和张小鹏合伙做出这样的事来,况且张小鹏回家看父亲的这次,林小鹿没回来啊。大嫂看着监控没再说什么。

大哥又麻烦银行工作人员帮忙查取走母亲卡里的钱的几个监控。母亲卡里的钱是分两次被人取走的,只需要看两个视频。这次视频里只有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的发型很熟悉,短发,额前有个美人尖。大哥说记得林小鹿是长发。大嫂说难保她不是剪掉了。两个人的意见不一样,还是毫无头绪,只能去看最后一个视频。

最后一次视频与前面那个视频的人虽然穿着不一样,但脸形样貌差不多,戴着口罩的脸凑近机器时,也有个美人尖。又是大嫂眼尖,她口口声声说那是大妹。大妹额前就有个美人尖,而且大妹的头发也是差不多的形状。大哥这回没出声。倒是父亲一连声争辩说:“不可能,怎么可能是她,她的脸没有这么大,没有这么圆!”大嫂说这人捂着大口罩,当然会显得脸大一点儿,圆一圈儿,但那模样,你们对照几个视频看看,五个视频出现的应该是同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模样都差不多,差别只在于有些显示的只有一个侧脸,有些是低头的。大嫂像是要出具什么有力的证据一样,又提醒他们回想一下大妹的模样,她侧脸的样子,她低头的样子,她戴口罩的样子,可不就是跟视频里差不多嘛?

大嫂一顿举证,说得父亲站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几个人一下子都陷入了死一样的静默里。是银行工作人员打破了沉默,他建议他们想清楚再作打算。如果这是自己的亲人,就算了,别报警了,毕竟钱是赚回来的,几万块钱在当今社会也做不了什么了。如果是别人,且有具体的怀疑对象,能跟视频模样对得上,也可以选择报案,要求民警立案侦查。父亲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他久久不能发声。当银行工作人员再一次提醒他,让他先回去考虑清楚再作打算时,他如梦初醒,长叹一声,没要大哥搀扶,一个人慢慢地颤颤巍巍地走出了银行的大门。

回去的路上,三个人都没讲话。到家了,大哥问父亲饿不饿,父亲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你说你大妹妹,她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大哥想了想说:“那视频也看不清,也不一定就是她。”父亲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屋内,拴上门。

从银行查完监控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大哥去父亲房里看他,老人躺在床上,那样子跟母亲去世前一个神色,他虚弱地示意大哥给他倒水,喝了水又说他冷,盖了两床被子还冷。重新加了一床被子,他又要将新加的那床被子拿掉,说他难受,憋得难受,被子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大哥在父亲的床边默默坐了一会儿,父亲突然用尽力气似的,咬字很清晰,他说:“我这几天全都想起来了,你大妹妹知道我的卡密码,她对我最好,我只告诉了她。而且她儿子你知道的,从小我们都说他长得像他小舅舅!我现在很清醒,你回头去她家看看,他儿子是不是也和大鹏一样,有那样一件菱格的外套,他有一次穿来我们家了,我记得很清楚,我还夸他眼光好,会买衣服。”

父亲结结巴巴,断断续续说着,声泪俱下。

大哥劝父亲别再想这事了。大哥说了一些煽情的话,让父亲不用操心没钱养老的事,说即使三个儿子再没用,再不孝顺,也会给他养老送终的。让他好好收收心安享晚年。说的原本都是些掏心窝子的话,谁知父亲又发起脾气来,回光返照一样,立即来了精神,嚷嚷着说大哥说话含沙射影,是在明里暗里劝他别想着再找个老伴的事。他说找老伴不丢人,他是个人,不是个牲口,不会随便找人去交配。他不过是想找个合心意的人,有个人陪着说说话,聊聊天。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儿女们不能为他多考虑考虑。

大哥一下子烦透了,他问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再找一个老伴?这么大年纪了,不比年轻时候有身体的需求,也不比年轻人找伴那么简单,这涉及两个家庭,女方肯定也有儿女,有孙辈,又不是在城里,两个老人都有退休金,还学西方搞什么黄昏恋。在农村,谁家里不是一堆烦心事?找个老伴?这里面有多少利益牵扯,哪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啊?再说了,母亲这才去世多久啊!大哥无法理解。

父亲不依不饶,质问大哥:“哦,按你的意思,就你们年轻人才需要男欢女爱,才需要有人关心有人疼爱,老人就不是个人,老人就该死是吗?”大哥和父亲之间,谁也不能说服谁。大哥给大鹏打电话讲到这事,气得在电话里大叫,说父亲这么老了还不消停,不懂为儿女考虑一点儿,活该孤独一辈子。又说父亲这么老了还想再婚这分明就是要打儿女的脸,是丢儿女的人。大鹏与大哥的想法不一样,他说父亲说的也没错,是否再婚这个事主要还是看父亲自己的意愿,跟父亲的年龄无关。又说如果父亲实在想再婚,就尊重他吧,人都只有一辈子。大哥觉得大鹏的想法很天真,很幼稚,很不切实际。挂电话前,他说父亲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几个兄弟都担着吧,别把父亲只推给他一个人照看。

儿女们都知道父亲在村里有个老相好,这是村里公开的秘密。两个人年轻那会儿就眉目传情过好一阵子。母亲心知肚明,也不吵也不闹,明里暗里把那女人的丈夫往家里引,不是真的想发生点什么来报复父亲,而是让父亲疑心。大鹏无意间听母亲与人说过她的良苦用心:“男人嘛,都是些只准‘周公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货色。我这样做的意图很简单,他怀疑我,他就不敢背着我去找人家了,他得一门心思守着我才行。”母亲会的知识和总结性用语都是些口口相传的教育,她总是把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说成只准周公放火,不准百姓点灯。说起来,母亲在管理这一块儿是把父亲拿捏得死死的,她惯于不动声色,以静制动,以柔克刚。

寡妇的男人在世时,父亲对她一点想法都没有,直到儿女们都大了,女人的男人因车祸去世了,她成了寡妇,父亲那颗骚动的心才又开始蠢蠢欲动。到这个年岁,母亲也懒得去用生活教给她的智慧想办法阻止他们暗度陈仓了。寡妇与儿媳关系不好,没有女儿,母亲真心可怜她。有几次,小妹给母亲买了新衣服,母亲自己不喜欢,又觉得不能浪费,就暗示父亲拿去给那个寡妇。她也不明说,对父亲这样暗示:“这衣服也不合我的身,你看看村里哪个跟我身段差不多的婆娘喜欢,送给她算了。”父亲就笑,母亲又不甘心似的补了一句:“当然啦,如果有人出点儿钱给我,我会更乐意送给她的。毕竟我女儿的钱也不能白花对吧?”父亲便乐得做个顺手人情。事后会给母亲一百或者两百,口里说是卖衣服的钱。母亲也不计较,像是捡到了钱一样高兴,将钱拿到集市上再买一件自己心仪的衣服或者家里的摆件。

这种事在农村人眼里是很不能理解的。大家都觉得母亲傻,怎么能容忍自己的男人明里暗里找别的女人呢?母亲只笑不解释。只有一次,她略微伤感地说:“我小的时候听老人们总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又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就想啊我们既然注定了是一家人,前辈子应该是有相欠的,或者是我欠他的,这辈子必定要还他的。聚头的也是冤家,冤家路窄,躲是躲不过的,那就不躲,看淡看轻。你们看啊,他也不是我身体的某个部分,我嫌弃就可以不要,我喜欢就一直跟随我。又或者说,他就像我身体的某个部分,我嫌弃也好,喜欢也好,割是割不掉的,我反正离开他也不会再找其他人了,有他没他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样的话,对孩子来说不一样,有他,孩子们就有个爸爸。他也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爸爸啊。”

母亲喜欢粗陶。稻谷成熟时,她从田地里割一把金黄的谷穗,插进粗陶罐里。辣椒青的红的,她也剪枝,东剪一枝西剪一枝,插进粗陶罐里。还有长豆角,茄子,花生。任何的农作物和果实都能成为母亲的摆件。大鹏常常想,若母亲生在一个好时代,她可以念艺术系,她一定是艺术系的佼佼者。受母亲的影响,大鹏也喜欢粗陶罐,以至于在林小鹿家乡看到那成堆的粗陶罐时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像是看到了母亲,一头扎进了母亲温柔的怀抱里。

大鹏觉得母亲的孤独很有智慧,但过于凄美。

家里若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大鹏都喜欢找林小鹿说一说。父亲丢钱的事,他也跟她说了。父亲怀疑他的事,他也说了。林小鹿觉得大鹏说这些事的时候不像之前那样悲伤了。就像她对待撒泼的外婆一样。

自从大鹏与林小鹿一段又一段地讲着自己过去的经历,林小鹿就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往大鹏的方向迈开了脚步,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大鹏讲自己的回忆时,一板一眼,极度认真,用词谨慎,林小鹿听完后只觉得五味杂陈,一时没能全部消化干净。她用了大半年才消化了大鹏讲的全部内容。消化得差不多了,她发现了一个严重的纰漏:大鹏说2006年,他妻子就怀孕了?不可能啊?跟她了解的信息对不上。况且,15年前,他俩刚刚认识,那之后的好几年,他不是还向她时不时地表白来着吗?如果他说的经历都是真的,那就是说他出轨了?不,应该说他已经精神出轨了。这还不算,他还装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他还带她回家乡,他还跟着她回家乡?当时他老婆在哪?在深圳城中村的某个出租屋里?久不露面的他是怎么安抚她的?说忙着出差?还有,他家乡的哥哥姐姐也替他打掩护吗?还是根本不知道他在深圳已经娶妻生子的事?天啊,如果这些推断是真的,大鹏就真的是个如假包换的渣男,货真价实的渣男。

找了个机会,她又特意问了一遍大鹏:“你跟我讲的那些事,那些经历都是真的?”大鹏点点头,眼皮都不眨一下。她又确认了一遍:“没有骗我?”大鹏又点点头。他好看的脸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人觉得他即使撒谎也撒的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他有一双不大不小、刚刚好的眼睛,眼睫毛很长,覆盖着好看的眼眶,眼珠很黑,瞳孔很亮,整个眼眶显得尤其深邃。平头,额头光洁,条形脸,鼻梁不是特别高,也不矮,鼻孔偏小,上嘴唇比下嘴唇薄,有两颗兔牙,两只招风耳。这些特征拆开来看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加在一起却使得他的面相很好,看起来很和谐,很俊朗,给人的感觉是亲切的、温暖的。

“如果你讲的这些经历都是真的,那你就是个渣渣!你听清楚了吗?你是个渣渣!”林小鹿说。大鹏没反驳,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她说的事情与他全然无关,又像是他被她的评价吓蒙了。

林小鹿不打算理他了。是真的不理了。也許别人会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也不打算喜欢他,这怎么说?她要不要喜欢他跟她愿不愿意理他,在今后的时光是否准备继续与他打交道,这其中并没有一定的逻辑关系。她觉得他是个渣渣,不想再理他了,这就像看到不好的事情时实施的正义。对,这就是正义。她总不能对什么事都无所谓吧?那怎么行呢?有谁是天生就会流泪的呢?都是有了感情啊,林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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