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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神圣空间与信俗器物的形式和功能
——以闽南信杯为例

2022-05-05林斌妮

关键词:闽南地区神圣闽南

林斌妮

我国闽南地区具有浓厚的宗教传统,在原本的宗教内容基础上,不仅有原始的巫术传统,还有由各个时期产生的民间信仰,如泉州和同安的保生大帝信仰、泉州地区各乡村的王爷信仰等等。由这些民间信仰所衍生出的具有地域特色的乡土神圣空间一般分为两类:公共神圣空间和私人神圣空间,这些空间里有丰富多样的、被赋予了人文意义的器物。闽南信杯是闽南地区进行民间信仰活动时会用到的工具型器物,在对应的博杯仪式中充当重要角色。信杯并非闽南独有,在今天的台湾、浙江、广西等地方,也有人在使用它,但闽南的信杯文化涵盖面较广,它是闽南地区人们普遍认知的、共同的、世代流传的民族文化,该器物不仅饱含闽南的区域民间信仰文化因素,还影响着闽南人的精神文化和社会文化。

一、乡土神圣空间中的仪式及器物

“神圣”与“世俗”是对立且并存的两种方式。宗教学家伊利亚德(Mircea Eliade,1907-1986年)提出了理解神圣和世俗的两个重要概念:显圣物和宗教的人[1]。显圣物是能够显示出神圣的东西,比如佛教中的礼佛器具。神圣空间是显圣物的所在之处,也是人和神沟通的地方。怎么看乡土神圣空间?在社会建构方面,人作为乡村生活的基本个体,通过血缘关系和联姻方式构成“家”,对聚居地有着相同选择的“家”又关联成了“族群”,而这些族群本质上具有乡土社会特征。刘朝晖曾通过对一个移民性乡村社区的田野调查,探讨了地方性族群关系的形成和发展,证明神明信仰是整合和稳定民间社会的重要力量,同时民间信仰具有较强的族群(乡土)特征[2],可以说是存有族群特征的民间信仰创造乡土神圣空间。

人们对空间的认知,从可视的建筑空间到人和人组成的场域空间,有着“具象”和“抽象”的区别。乡土神圣空间据此也可以区分为两个层次,即私人神圣空间与公共神圣空间。以泉州安溪地区为例,该地延续了土地公(福德正神)民俗信仰,他是当地人供奉的守护神,民众相信“有土斯有财”,所以该地区很多人会把土地公迎进家里祭拜(图1),许多商户也会在商铺一角设立神龛供养福德正神(图2),意欲求财保平安,类似将神龛或香案设立在家里或者商铺里的,可称为个人神圣空间。清水祖师是闽南传统民间信仰神明的主要代表,其主殿位于安溪蓬莱仙境的清水岩(图3),信众都可去主殿里祭拜,此非个人性质的,为公共神圣空间。

图2 闽南人商铺里的神龛

图3 安溪蓬莱仙境的清水岩

神圣空间,也属于文化空间,更是精神空间。神圣空间圣化功能的显现,要靠不同的仪式、器物来构建“神圣性”,但仪式不单依靠人的行为完成,更需由相关器物配合进行。显圣物有时是抽象的,如对于基督教徒们来说,以耶稣基督体现的道成肉身便是最高的显圣物;而一些最平凡的、具体的物件也可以是显圣物,例如一块石头、一个杯子等。神圣空间里的器物往往是能够显示出神圣的东西,器物作为神圣空间的“显圣物”时,它实则是“神圣物”和“世俗物”的集合体,器物本身是“世俗的物”,但配合了仪式,在特定的空间,被赋予特定的意义后,就成了“神圣的物”。仪式对于神圣空间里的器物,一直都是至关重要的,大多数时候,仪式让器物的“人文精神”变得更加饱满。换言之,当器物被注入有人文精神的时候,它体现的就是一个民族、一个地区文化个性的核心内容,是特定族群文化性格及其生活环境特征的物化形态。

我国闽南地区宗教流派众多、民间信仰及民俗世事丰富多样。泉州开元寺更有“泉南佛国”之称,“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这是寺中的一副木刻对联,由此背景,可见闽南地区神圣空间的存在具有普遍性。信杯(图4)无论是在闽南的公共神圣空间或是私人神圣空间里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它是这些神圣空间中人与神沟通的关键媒介之一,是闽南人精神意向的载体,更是能体现闽南地域文化的民俗器物。本文参考设计文化学的研究思路,从三个层次来分析闽南神圣空间中的神圣器物——信杯。第一层是从信杯的浅层形式出发,研究器物本身及其文化体现在器物上面的表象;第二层是从人的行为层面出发,分析信杯文化对人的行为影响,包括了人与物、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第三层是从精神的层面出发,分析信杯之器物文化中所蕴涵的思想和意义。

图4 闽南家用原木色无漆竹信杯

二、物的形质:信杯的形式

闽南信杯(闽南语音译),又称杯珓、筊杯或圣杯,是中国民间信仰中一种寻求神灵指示的工具,人们将信杯投掷在地上,通过观察它的表面形态,断定现象的好坏,从而达到人与神明沟通的目的。现在,人们通常用一小段木头或竹根自己手工制作信杯,先将材料中分为二,后将两半都削成新月形,每个部分都呈外突内平的形状,且成对出现。据记载,信杯这一民间器物从古至今都有被使用,于是,笔者尝试着从古文中寻找关于信杯制作材料和形状的蛛丝马迹,发现它的制作材料和形状,并不是千百年不变的。珠、玑、珕等字,虽然字形从玉,但其实是蚌属,所以此处的玉并非全用以真玉来理解,也可能是贝壳的意思。尽管我们现在无法确定具体是二者中的哪一个材质,可无论此时的信杯是由“玉”还是“蚌壳”制成,毋庸置疑的是,在抛掷信杯的过程中,古人不难发现玉和蚌壳被抛掷后都容易摔裂,且玉的价格更是不菲,所以二者都不是作为信杯材质的长久选择。后来,也有古文将“珓”写做“角”,加上《中国民间崇拜》第四卷《命相占卜》中提及有一些杯珓是用牛角一分两半制成的[3](P24),故而本文认同牛角曾作为信杯制作材料的说法。近现代以来,随着工业生产技术的发展,普通礼具店铺售卖的信杯鲜少为手工制品,材料以桃木、樱木、橡木、檀木等寓意吉祥的木材和竹根为主,也有一些以黄铜(图5)或塑胶(图6)作为制作材料。信杯的表面通常保留制作材料本来的颜色,图案纹理或是光滑平整(图7),或是刻有龙腾浮雕(图5)。

图5 黄铜材质的信杯

图7 表面光滑上漆的信杯

杯茭其实并非闽南独有,在今天的台湾、广东潮汕、浙江温州、广西等地也能见到,只是在闽南地区使用得更加频繁。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的族群地区,虽然使用杯茭的场合和习惯不同,但从使用方式上看是一致的,都是将杯茭抛掷后,把这个器物表面形态的平面、突面,通过不同组合,命名为“圣”“阴”“阳”,并以此作为吉凶依据,以一平一突为最吉,称为“圣(胜)珓(茭)”;从形状上看也是一致的,多为半月形。

闽南语的“跋贝”“跋杯”“博杯”是信徒和神明沟通的一个仪式,而信杯是这个沟通仪式中的重要工具,博杯的过程,就是将信杯的状态视觉化、符号化,通过展示出来的器物语言符号(杯象)判断神明的“决定”。所谓杯象就是“平”“凸”两种元素的排列组合,共有三种不同的组合情况:一平一凸为“允杯”(图5),表示所求之事被神明认可;两平面为“笑杯”(图8),表示神明并未决定要不要认同,可以重新掷茭请示;两凸面为“阴杯”(图6、7),表示神明不认同。博杯仪式实则蕴含《周易》中阴阳太极的道理,一平一凸对应一阴一阳,阴阳互相推挤而“动”,能使事物进展顺利;两平面和两凸面对应二阳和二阴,由于无法产生动力,所以事物进展就不会顺利。与占卜、算卦不同的是,博杯代表着人们对实现美好事物的向往,因此,在以“求事”为目的的博杯仪式中,人们会不厌其烦地抛掷信杯,直到出现代表好意的杯象,即允杯。至于是否需要根据不同规模的仪式、不同的仪式执行人进行信杯的选择,据年当地的年长者描述,没有特别的要求;对其在使用之前是否需要进行类似“开光”的仪式,闽南的不同村落有不同的说法,村落中的不同民俗也有不同的要求,在此无法一一描述。

图6 塑胶材质的信杯

图8 抛掷结果为两平面的笑杯

三、信杯功能在仪式中的体现

人类创造器物,多半是为了满足其生产生活的需要,器物与人之间的联系具有互相作用性,而器物的功能阐述的正是这种联系。在此,可将器物的功能简单分为三类:技术功能、社会功能和精神功能。信杯是一种工具,它的主要功能是充当人与神沟通的媒介,这个功能的呈现需依赖神圣仪式——闽南地区称“博杯”。为了更好地理解信杯的功能,在这里有必要对使用信杯的仪式进行分析。一直以来,学者们对仪式的定义繁多且差异颇大,但通常来说仪式的核心要素是:非技术性、超自然、神圣的、严肃的、有象征符号的等等,可见仪式活动要区分于日常生活和生产活动。比如,秋收的收割晾晒是日常生产、生活活动;而我国佤族在“新米节”时,举行剽牛祭祀、迎新谷、吃新米等活动,就可以称为仪式,且这个仪式的作用是为了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其实博杯仪式也有类似的目的,而仪式的功能也正体现在这些目的的实现中。

闽南是一个移民社会,因为有独特的历史、地理等因素的影响,这里的民间信仰不仅传承了中原民间信仰的传统,更有鲜明的闽南地方特征。有学者将闽南地区至今保留的民间信仰种类大致分为八种:自然山川信仰、生育女神信仰、冥厉瘟神信仰、禅道神仙信仰、忠义圣贤信仰、水神海神信仰、医神信仰、财神戏神信仰[4](P11),而“博杯”仪式经常配合这些民间信仰活动出现。如,自然山川信仰中的土地公信仰,庙祀称福德正神,是闽南地区最常见的有家堂供奉的信仰,其神龛所在的家庭空间范围也是闽南最普遍的私人神圣空间之一。工商户、农牧户都会将其供奉,以祈福报功,求赐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招财进宝、合家平安,而拜拜时的博杯仪式,是人们希望得到神明对所求之事的正向回应和庇佑的寄托。闽南人在每年农历二月至十二月的初二、十六都要“做牙”,其中二月初二为“头牙”,腊月十六为“尾牙”,闽南人口中的每月“拜拜”其实基本说的是“做牙”的供奉仪式,“博杯”是“做牙”仪式成功完成的标志性动作。

闽南的“博杯”仪式包括请辞和掷茭(抛掷信杯)。掷茭通常以三次为限。请辞是掷茭前在神明面前说明自己的姓名、生日、地址和请示的事情。请辞时双手要合住一对信杯,掷茭要在请辞之后参拜完神明,才能松手让信杯落下。闽南民间掷茭的请辞说法如下:

XX(神明)在上,弟子XXX(报姓名),今年XX岁(报虚岁)属X(报生肖),X月X日X时生(报八字),住在XXX(报地址),今天是因为XXX(把所求之事的前因后果说清楚),所以恳请XX(神明)做主赐签指点明路,以解弟子心中疑惑,如果XX(神明)可以恩准弟子所求,请以连续三圣杯确认,请应圣杯。

其中,圣杯是前文所提到的允杯,闽南民间有说:博杯求事分大小事,大事需连续三圣杯,小事一杯即可。2021年1月14日(农历腊月初二),笔者到泉州永春进行田野调查,碰巧赶上该地“做牙”的日子,有幸参与陈叔叔家“拜拜”的全过程,还蹭了顿饭。当天,陈叔一早便才出门采买“拜拜”的供品,听他说“做牙”的“拜拜”仪式对供品种类的要求没有十分严格,通常选择传统的五果六斋作搭配,但切记每种供品的个数应为单数,不可以是双数。采买结束后回到家中,陈叔将供品按照素在前、荤在后的顺序摆在神龛前的桌子上,并把信杯和“丁料金”也一同摆好,为仪式的开始做好准备。随后,陈叔点燃神龛两侧的蜡烛,引好香,朝神龛拜了三拜后,将手里的香插在香炉里,仪式便进入正题。见此,孩子们十分欣喜地在一旁观看,或许是出于对仪式的好奇,也或许仅仅是嘴馋桌上的美食。陈叔拿起桌上的信杯,且双手合住信杯,朝着神龛又拜了三下,就进入请辞的环节,念道:“土地神在上,弟子是泉州永春人氏,家中有五口人,家里经营一家小店。今天是农历腊月初二,弟子想请您到家中神龛入座。弟子请求土地神保佑我一家平安、生意顺利,最近家中有子欲考公务员,希望土地神保佑他顺心顺意。弟子在神龛面前博信杯,神明如果听到了就恩准弟子一允杯吧。”话音落下,便将信杯抛掷在地上,出现了笑杯,陈叔重新请辞后,又抛了两次才出现一个允杯,然后进入下一个环节——烧丁料金。等到丁料金烧得差不多了,陈叔又到神龛面前,说:“土地神在上,弟子奉上供品和丁料金,希望神明收下,监礼结束,请回坐神位。”

闽南地区泉州市安溪县官桥镇新春村,信奉神农大帝(五谷帝仙),村里俗称“仙公”,村里每年都会有相应的民俗活动日,称为“仙醮日”,且人们普遍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日子,但“仙醮”不是各家每年都需要举行的活动。据村里长者描述,新春村依据祖先各分族分支分为九个角落,由这九个角落轮流做“头”,也就是每个角落的人们九年能够轮到一次庆祝“仙醮”的机会。每年三月初一为开香日,恭请神农大帝等诸位神灵做主,敬清法师代言,本派长者为主,请杯三圣决定每年冬至前的那一天是否为仙醮日。仙醮日当天,轮到做“头”的角落,每家每户都在忙着杀猪宰羊备办供品敬拜,热闹非凡。然后“办桌”,邀请亲朋好友到家里吃酒席,沾喜气。“仙醮”的日子不是固定的,但都在冬至前一个节气日之间,村里各个角落都会委托有威望的年长者和师公(闽南地区安溪县人们对法师的俗称),到宗祠里,通过“博杯”来决定仙醮日。由师公抛掷信杯,年长者在场观礼做证,如果预设日连续出现三个“允杯(圣杯)”,说明这是“仙公”自己的意思,“仙公”想要在这一天庆祝。2021年的农历十一月十四,便是新春村新弟角落轮执的“仙醮日”。

由上述两个案例,不难发现,闽南人的博杯仪式有完整的仪式结构和功能,信杯是仪式中的关键性器物,信杯的功能在仪式中得以体现。在第二个案例确定仙公民间信仰活动日的“博杯”仪式中,信杯的角色是充当“师公”与“仙公”沟通的桥梁,它的功能是协助村民确定仙照日,而事实上,是为整个村的人们确定了一个吉祥的日子。

四、信俗器物的人文意义:信杯的精神功能

(一)人与器物互动中的情感意义

人们使用信杯的整体过程中,人的大脑会经过三个层次的变化,人与信杯的互动情感会受到大脑活动的影响。首先是由感官系统控制的本能反应,人对博杯后的杯象进行视觉化判断,在这个环节中,人与信杯的互动情感首先通过感官反射系统产生直接的信息回应;紧接着,人们需要针对感官系统给出的不同信杯杯象做出行为反应,如果是允杯,便继续下一个仪式环节,如果是笑杯或阴杯,则需要重复请辞和抛掷信杯的动作,而人与信杯交互的第二层情感意义关键在于使用感受的好坏,这通常来自于该物是否有较好地实现了它的功能,即是否出现允杯;最后,人们会主动地对整个博杯仪式进行理解和体会。事实上,这三个层次的情感感受是环环相扣的,其中第二个环节会直接影响最后一个环节。比如,当出现尝试多次依旧没有出现允杯的情况时,人的情绪情感多少会有些失望和担忧。信杯在闽南人的生活中再常见不过,普遍闽南人在使用信杯这一器物的时候,交互情感仅是停留在了前两个层次,鲜少有人去深刻思考掷茭背后的文化深意。

(二)掷信杯的文化深意:人与神对话的精神价值

人们抛掷信杯的目的是通过对信杯展示出来的符号象征进行解读,完成人神对话的仪式,分析信杯这一器物的文化深意,需要深入地思考人与神对话的仪式价值。“博杯”仪式对于闽南地区的社会结构和人际关系而言,很明显的基本原则是交流,是一种人神沟通、人神互娱的方式。在我国民间信仰中有许多相似意义的人神交流方式,对于此类型的研究,有学者总结为几种:制度性交流、自我表现性交流、表达性交流、常规性交流和祈求性交流。[5]不过,本文在此并没有必要去仔细探讨仪式是如何进行分类的,应该关注的是由信杯这一器物为主导的仪式行为构成的叙事,以及相对应的文化象征符号的意义。前文提到“福德正神神龛也是闽南最普遍的家庭神圣空间之一,每月需要有两次‘博杯’仪式”,这与该地区深厚的闽商文化有一定关系。闽南人总说“宁愿睡地板,也要当老板”“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但从商有一定的风险,这是人们无法控制的,所以需要心怀信仰使他们的内心无所畏惧,而土地神正能给他们这样的“力量”。以此,笔者推断通过抛掷信杯达到与神对话的“博杯”仪式属于为了求得某种与神祇通融的祈求性交流类型[6](P28-36),而在这个家庭神圣空间中进行的“博杯”仪式的整个行为构成的象征符号有:物品的象征符号(福德正神神龛所含物品、供品、信杯等)、语言的象征符号(抛掷信杯前的请辞)和行为的象征符号(抛掷信杯、判断信杯杯象)。这些象征符号也有对应的人的精神结构表达,先是因为需要而产生的信仰和敬畏,其次是倾诉愿望,再后因为好的杯象使内心安定。对于闽南人来说,这种心理安定的力量是极其强大的,而掷信杯最强有力的精神价值,便是让人们在心里预设自己会有好的结果,安心的去朝所求的方向努力。

此外,由抛掷信杯所带来的人神对话的精神价值,还在于它可以潜移默化地深入人心,使一个地区的大部分人拥有共同的信仰认知和支撑力量。笔者在闽南生活多年,如今反思起闽南地区人们之间的对话,才发现,这样的共同信仰往往体现在人们生活中的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来看两个对话例子:

例子一:

A:不知道明天的活动能不能顺利进行……

B:你问我?我岂不是要去博杯?

例子二:

A:你知道吗?过几天有测试考试。

B:知道,但我还没准备好……

A:那只能博杯求神明保佑一下我们顺利通过了,哈哈。

由以上对话案例可见,闽南人在日常生活中很放松的对话情境下提起的“博杯”,也有一定的意义,虽不是真正地去进行博杯仪式,但也包含对未知的事物,渴望认识或实现的精神寄托。

五、文化手段迫力对器物传承的作用

依据现有文献记载,杯茭(信杯)从古至今都不是闽南地区独有的,而是在闽南地区对其有认知性更普遍,使用频率更高。为了求证,笔者做了相关问卷调查。问卷的样本为来自6个代表城市的大学生(男女不限,只要求为该城市土著民),每个城市各10人,得到结论如下(图9):深圳、北京、上海的十名大学生对筊杯均无认知;浙江温州的10名大学生中有4名对杯茭稍有认知;广东潮汕的10名大学生中有6名对杯茭有认知,其中2名为熟知,4名为稍有认知;福建泉州的10名大学生都对杯茭有认知,7名熟知,3名曾经使用。选择大学生作为调研的样本,原因是现当代普遍的大学生对于传统民间信仰知之甚少,但这样的调研形式和结果是否科学有力还需要探讨。最为重要的是可以从这样的浅表现象上看出杯茭这一器物的流传情况,很显然是福建泉州地区的传承情况更为可观,广东潮汕次之。笔者从上述调研样本里福建泉州和广东潮汕的16名对杯茭有认知的大学生进行有规律的(熟知、使用过、稍有认知,各1名)抽样访谈。访谈的问题统一为:为什么会认识杯茭这一民俗器物?结果如下:

图9 六个代表城市对信杯的认知情况分析

A大学生(福建泉州,使用过杯茭):我在2019年的时候自己创业了,边上学边经营一家教育机构,长辈要求在办公室设土地爷的神龛,每个月初二、十六要“拜拜”,我每次都请神明保佑我学业事业顺顺利利,久而久之“拜拜”变成了我的一种习惯。其实在这之前,我就知道信杯的用处,因为家里也是需要“拜拜”的,而且,博杯其实每次结果都一定是好的,我觉得也挺好。

B大学生(广东潮汕,熟知杯茭):杯茭就是拜佛、求老爷的时候呢,可以抱在手心,然后跟老爷、佛祖、观音请辞一个问题,最后抛掷到地上,有三个结果。基本上我家、亲戚家,比较诚心的家庭都会要求家里有一个,平时没事问问平安都能用。

C大学生(福建泉州、熟知杯茭):我爸爸是医生,其实我的爸妈是信仰基督教的。知道信杯是因为奶奶会“拜拜”,一般是过年初九拜天公求平安,然后会用到信杯,从小到大,最期待的就是奶奶抛掷完信杯,然后告诉我们供品可以吃了。

以上三个人对杯茭的认识方式都不一样:A是自己创业,长辈要求供奉土地神神龛;B是家里有这方面信仰,会求一个放家里;C是自己家没有,但奶奶家有。不难发现,A、B、C三位大学生认识信杯的方式的共同点是,都属于被迫式的认识。这无疑是一种地域性的文化手段迫力。对此,马林洛夫斯基认为:无论是在初民社会还是在其他社会中都会有各自“法律”,这种法律是人类用文化的手段满足他们的基本需要后产生的有手段性质的文化迫力,而还有一种极其重要的文化手段迫力就是要靠传统风俗的工具,使得文化得到它的绵续性。[7](P43-45)笔者认为,闽南信杯的器物传承正是深受该地文化手段迫力的影响。博杯行为仪式在闽南人眼里是一定要实施的,是每一代闽南人都需要加以训练的。

文化手段迫力对器物传承的作用是重要的、有效的,反之也有局限性。文化手段迫力使得某种文化能够衍生成为“被需要的文化”,闽南地区的民间信仰和其所有的神圣空间及器物于整体观下的闽南人民和闽南社会体系来说已被默认为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这必然对类似“信杯”的闽南民俗器物有着积极的传承效果。但与此同时,科学时代的到来使人类的认知水平得到普遍提高,部分知识分子对民间信仰中的许多文化及仪式形式是不予接受的。尽管20世纪80年代以来,我国民间信仰逐渐由“封建迷信”走向“地方特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社会治理的重要内容”[9],但仍无法改变这一事实。因此,这种靠规定和手段存在的文化,也会使得人们产生对该类型器物的反感心理,而有这样想法的闽南人更不会向自己的下一代介绍信杯,由文化迫力而产生的连绵传承就有了限制。

六、器物文化的社会功能

众所周知,在中国文化中称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实物性质的为“器”,器形以上的、不可见的叫做“道”。“道”是事物表象背后的文化。这无疑是在提醒现当代的我们无论是“造物的人”还是“用物的人”都不应被物的形象与用途所束缚,应该领悟且回归到无形的“道”之中。由上所述,我们试着用这样的方法来探讨“信杯”文化的社会功能,并从侧面回答传统民俗器物是否是“封建迷信的物”这样的问题,希望能为有这类疑惑的人们给出客观的意见。

我们需要思考,器物的本质是什么?根据前文的案例,可以清楚地知道信杯的作用是展示人神交流的结果,而“博杯”仪式事实上与“占卜”相似,它主要是为了满足人们对未来不确定的事物的期待、愿望和预测,这种仪式始于人的心理需求,又终于人的心理所求得到了满足。事实上,只要我们仔细观察生活,便可发现从古至今,人们认为的“民俗信仰的仪式”是普遍存在的:西夏社会,党项族人为了鼓舞将士在打仗时的信心,借助占卜术来预知未来、祈求心灵的慰藉;满族医药体系中的萨满医药理论,通过招魂、占卜、跳神的方式给患者以一定的心理暗示,起到精神层面的积极治疗作用,是一种“巫医并用”的方法;抗日战争时期,西南联大的沈有鼎教授曾运用易卦占卜成功和几位追随者躲过日军飞机轰炸;近几年来,在学生们的考试笔袋里甚至出现所谓“考试答案预测笔”(图10),供考生在知识受限的时候,可以通过旋转笔杆的零部件,不紧张、不纠结地获得“天赐的”答案。纵然,“迷信”的方式在现代社会中常被主观的否定,以上案例也足以证明在不同时期的人类行为中,人还是会有意无意地遵守着那些自己不愿相信的“迷信方式”,并由此获得内心的慰藉。

图10 在售的考试答案预测笔

人的心理安定感对于社会秩序的维护有极重要的作用。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将人的心理需求按先后及强弱顺序,以金字塔等级制的排列方式展现,分别为生理、安全、归属和爱、尊重、认知、审美、自我实现、超越的需要,前面三种为人类普遍的缺失性(先天)基础需求。我们假设人们通过学习、掌握科学和知识,而后获取对世界和宇宙的认识,会使人觉得在物质世界里具有安全感,但在人类知识的发展历史里,人们不得不承认知识的限制,当人理智地认清这个事实后,他脑子里所掌握的科学和知识就很难再照亮他的恐惧内心。要金子时才求灵于点金术;要爱情时才求灵于香草是故;梦想着权力和成功,畏惧着危险和不幸才求灵于符咒。[7](P64-65)

七、余论

闽南信杯作为器物本身,它的形式和功能并不难懂,但闽南人将信杯和该地的民间信仰仪式密切联系起来后,信杯的功能就不只是作为器物的实用功能,还包含有信杯背后的文化功能,这种地域文化功能,很好地起到了维系族群关系的作用。不过,乡土神圣空间的养成需要生长环境的滋养,离开乡土区域范围就很难维系,就像很多闽南人离开了闽南地区其实就不再使用信杯了,但类似抛掷信杯能够与神对话的惯性记忆是不会被抹去的,它依旧扎根于人的内心,给人的生活带来一定的影响。由此可见,我们通过研究这些乡土民俗器物,可以更直观且深刻地感受到不同地域的人文特色,这也便于个人拉近与陌生地域、陌生民族的距离。因此,我们不仅需要浅表的研究器物的形式和功能,更要深度剖析由乡土器物带来的社会文化是如何形成不同的社会心理的。即,需要研究人与器物、人与社会、以及物对于社会的作用等关系。

闽南信杯是该地区域性民间信仰中的仪式神圣器物,是属于整个闽南乡土社会的,且这种器物,无论是使用形式,还是器物的文化意义,都关系到更多的人,是更复杂的。对于族群社会来说,由抛掷信杯得到神明的回应所带来的安全感是神秘的,这种神秘的力量,通常在人们因有知识局限而不知所措的时候变得异常有效,于是,本应是个体的安全感需求就成了整体族人的需求。然而,如今的青年在现代社会中,显然是更容易找到自己作为个体的存在理想,个性、自由、突破都可以是他们的代名词,这肯定会与乡土社会中崇尚的共同信仰背道而驰。考试预测笔虽然也具有一定的“巫术色彩”,但它正满足了青年人的个性需求,它只需要,也只能为一个人服务。再想,青年人使用考试预测笔,多半是在不会答题的情境下,但众所皆知,我们经常在考试过后会连题目都忘得一干二净,又怎么记住不会答题时的惊慌失措感。对于青年人来说,社会给他们带来的许多不安全感都是短暂的,他们更希望“有神秘力量的器物”是轻松、有趣的,如此一来,类似信杯这样,不止是“神秘”,更是“神圣”的民间信仰器物,对他们来说,显然是过于沉重了点。青年人对于民间信仰文化的不认同,只是因为这个阶段的心理需求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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