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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疾苦煎熬的拷问

2022-05-03张弓

星星·诗歌理论 2022年4期
关键词:人性诗人诗歌

读张二棍的诗集《入林记》,让我想起了丛林法则。如果把诗苑比喻为精神上的丛林,那么,诗歌在人类的精神世界里,存在人性学方面的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規律法则。它跟物质世界的丛林法则,具有异曲同工之处。诗歌丛林法则,同样包括两个方面的基本属性。一是它的人性属性;另一个是它的精神属性。人性属性是受物欲条件的客观影响,而精神属性则受精神上的因素影响。诗人就是具有这两种属性的结合体。生活中的张常春(张二棍的原名),是地质队的钻工。诗歌中的张二棍是诗人。两者时而合二为一,时而分道扬镳。也就是说,张二棍在张常春身上,是精神的化身;张常春在张二棍的诗中,是世俗的原型。

霍俊明在诗集《入林记》的序言中,把张常春的世俗世界与张二棍的精神世界,从诗歌层面作了精辟的剖析。他认为,张常春是一个“很底层、很沧桑、很接地气”的人,不太相信“这个看起来木讷、友善、单薄、黑脸膛、小眼睛、浅眉毛、深眼眶的北方汉子会是一位诗人,更多会认为他刚从工地、矿山、煤窑和庄稼地里干活回来”。作为诗人的张二棍,“朴素、纯粹、隐忍、悲悯、痛彻、虔敬、荒芜、冷彻、向下、沉入”,体现了他的精神态度和诗歌质地。通过对比我发现,不管是生活中的张常春,还是诗歌中的张二棍,两者合在一起,有一个显著特征:弱势群体!

在《入林记》诗集中,张二棍在《元神》一诗中说“——先生,诗人是你穷困的奴仆/永远饥肠辘辘,永远觅食/当我打开那扇窗子,你看/你才是那些风景,唯一的主人”。作为奴仆,诗人成为别人的风景,谁在看他?怎么看?看到了什么?诗人似乎想在诗歌中找到答案。诗在用碎片式的诗句,在“穷困”与“奴仆”“饥肠辘辘”与“觅食”中,寻找诗歌的意义。

张二棍从一个遵规守纪的底层,向上昂首,他感到了“那些风景,唯一的主人”,是一种屈辱。当“孔雀的尾翎”“阉割的喉咙”“一首排练过掌声的诗”跃然纸上,诗人竟然是含蓄而又灵犀的。他能从诗歌中注入“每一条小蛇”,即便是“抓他们的人,也会爱上她们的毒”。不论“饥寒交迫”的人,会看到“那个佝偻者,向我爬过来的老人”,还是“经历过社会淬炼,迎受过苦难的人”,才会看见“皇帝的句子被疯子的句子/追打着,医生的句子被神父的句子/解剖着”从而领悟“人的下场,不必是诗的下场/但诗的下场,终究是一个诗人的下场”。在张二棍的笔下,诗是修行者的禅学,是忏悔的忌文,是深夜的闪电,是为之倾倒的“声音”……一个“元神”,在张二棍的身上,把诗人张二棍勾勒得声情并茂。

谁会在乎“奶奶,你叫苗什么花”?张二棍不仅在乎,而且还一直学着画着。一字不识的“奶奶”,只会用树枝在地上画一朵“花”,画的是什么“花”,她也不懂。她的名字是一个谜,直到她去世了,她画的“花”,字典里查找不到,那朵“花”也随“奶奶”失传了。这朴素中的纯粹,这纯粹中的悲悯,这悲悯中的痛彻……一层一层,往人的内心扎入,那股向下的力度,那份沉入的分量,时刻在诗歌中发出呻吟的声音。

在张二棍的诗歌中,始终呈现弱者的生存状态,现实感特别强烈。《矿工的葬礼》这首诗,他把一个断腿、残疾矿工的悲剧人生,与无奈、年迈、无望的母亲融入一场悲伤的葬礼,呈现了一个弱者,在极度困境中的卑微与挣扎。社会顾及不到这个缺少关爱与尊严的残疾人,但是,一个慈母用她为人之母的本能,默默为儿子付出几十年的艰辛,直到他死去,“在葬礼上/她孤独地哭着/像极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儿”。我们可以从这样的诗句中,知道她的处境与内心,我们同样能感受到,这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葬礼,不仅仅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终结,而且还直击人类社会的神经。

生活中的张常春做矿工,在矿山的岩石、洞穴中穿行,他对目睹的生活场景,有着切肤之痛的体验。矿区、棚户区、垃圾场、脚手架、疯子、哭丧人、火葬场,弱者的生活社会,与诗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才有了张二棍的悲悯、痛切、虔敬与沉痛。他从《寒流》的破涕为笑的谅解,掩饰深刻而含蓄的意蕴;从《疯子》的睡梦,那个伤口的结痂,开成一朵花;从《修行者的秘密生活》,耳中的雷声为何比你们多;从《上梁山》“只要内心足够宽阔,也是很容易/荡漾出一个八百里水泊的”;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成了死去活来的一代人”……每首诗的内核,有诗人精雕细刻的人物与命运,从人性的向背,到精神的尺度,张二棍选择了不同的角度,聚焦灵魂深处的痛切与沉疴,使诗歌极具爆发力与震撼力。

张二棍的诗,在贫瘠而厚重的氛围中,在叙述与抒情的重叠下,彰显诗歌的内涵。在他的《敖汉牧场·羔羊·雪》中,毡房、马头琴、羔羊,一场雪与一只羊的惨叫,一个牧人与一个难产的女人,勾勒出一幅雪域边疆、牛羊、狼与人的悲壮图腾,“羊:风雪中的思想者。狼:血泊中的隐居者。”张二棍从草原牧场的风霜雪水中,得出“这世上/永不会发生,羊吃羊的故事/这世上,需要有一种善,被保留下来”。在《山野书》一诗中,一个兀立田野的人与一只盘旋的鹰,在蓝天、白云之下,在羊群的嘶鸣与一树梨花的悲恸中“哀,莫大于,他们睡着了/还不得不梦见/被那么多的疾病,缠身/这黑灯瞎火的夜晚啊/像一根根草绳/缠着多少,辗转反侧的人”。诗人从原始的野性中,发现了人性的劣根与粗糙的美感。张二棍的许多诗歌作品,离不开旷野、石匠、十指残、桃花潭……从《消失》中,“在指鹿为马中,马和鹿,哪个消失了”。消失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指鹿为马的人。《失眠》中,“一个人失眠多年,终将变成一只悲苦的精卫”,这些看似奇异的意象,恰好被诗人巧妙运用,使诗歌的意蕴更厚重而富于哲理。

张二棍的诗集《入林记》,把人的命运放在善恶与美丑的天平上,用近似于寓言的叙述与原始的场景,塑造了特殊时代背景下,一些弱势群体的不屈尊的人格,在诗人的笔端流淌的是血泪与自尊。其实,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样的人,存在于社会,都有其基本属性。无论强者与弱者,有坚强刚毅的一面,则有屈尊脆弱的一面。所谓的好与坏,都只是相对的。张二棍的诗歌,从底层社会的疾苦,挖掘人性的残酷与悲壮,从悲悯与痛彻中探索诗歌美学,从命运到内心中拓展精神的状态与超越。他的诗从朴实的人身上,找到诗歌意象的纯美,在忧郁与悲凉的世态中,用剖析的刀刃,使诗的审美纵深于人性的悲戚与精神的透彻。他在调侃中去除自我的悲凉,在嘲讽中找到不可抹去的自信。他在诗歌气场上,给无名者立传,为悲苦者申辩,通过诗歌,为每一个有灵性但又疲于奔命的残缺者,从苦难中找到精神定义。他的诗站在弱者的一边,用疾苦煎熬生活的甘苦,用一种诗人的良知去拷问时代的人性。他更像一只孤独的鹰,在精神的悬崖上,用诗的碎片,发出悲鸣。

[附] 张二棍的诗两首

独坐书

明月高悬,一副举目无亲的样子

我把每一颗星星比喻成

缀在黑袍子上的补丁的时候,山下

村庄里的灯火越来越暗。他们劳作了

一整天,是该休息了。我背后的松林里

传出不知名的鸟叫。它们飞了一天

是该唱几句了。如果我继续

在山头上坐下去,养在山腰

帐篷里的狗,就该摸黑找上来了

想想,是该回去看看它了。它那么小

总是在黑暗中,冲着一切风吹草动

悲壮地,汪汪大叫。它还没有学会

平静。还没有学会,像我这样

看着,脚下的村庄慢慢变黑

心头,却有灯火渐暖

与己书

许多事情不会有结局了。坏人们

依然对钟声过敏,更坏的人

充耳不闻。我也怀着莫须有的罪

我要照顾好自己,用漫长的时光

抵消那一次,母亲的阵痛。你看

树叶在风中,而风

吹着吹着,就放弃了

我会对自己说

那好吧,就这样吧

我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是的,这世间有我

已经不能更好了

——选自张二棍诗集《入林记》(中国青年出版社,2018年出版)

张弓,原名张贵泉,60后,福建连城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福建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在《诗刊》《中国诗人》《福建文学》《山东诗人》《浙江作家》等全国报刊上,诗歌评论获主题征文银奖,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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