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丰

学界将巴金的小说创作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的小说是充满革命激情的、是青春叛逆的;后期的小说激情与叛逆退隐，对人之疾苦流露出深切的同情。《憩园》是巴金小说创作转型期的代表作品，这部作品的发表有转折性意义，它标志着巴金创作风格由激烈批判向温和反思的转变。与“激流三部曲”对封建大家族疾风骤雨般的鞭挞相比，《憩园》收起了激进的批判，转而用温和的态度对待封建大家族的人与物，甚至对思想腐朽、道德沦丧的杨家三老爷和品性顽劣、不思进取的姚小虎流露出了怜悯之情，这使得《憩园》在1958年的巴金作品大讨论中受到了猛烈批判。很多人认为，作者没有体现正确的阶级立场，没有割裂与地主阶级之间的关系，对封建大家庭的批判不够彻底，思想与立场存在问题。20世纪80年代以来，研究者开始突破之前的研究视域，逐渐用理性平和的态度重新认知《憩园》，这部作品的主题意蕴也值得再次被解读。

一、由激愤转温和的封建家族批判

对封建大家族的批判是巴金小说的重要主题。以《家》为代表的“激流三部曲”描写了封建大家族高家的兴衰荣辱，塑造了高觉慧等敢于冲破封建束缚、追求新思想的青年形象。《憩园》延续了对封建大家族的批判主题，不同的是，《憩园》褪去了《家》中疾风骤雨般的批判，转而带着反思的、温和的、辩证的目光来审视封建大家族的衰败。小说设置了三个封建大家族——姚家、赵家、杨家，杨家已经衰败，赵家正在走向衰败，姚家在摆脱了赵家的束缚后正走向美好的未来。小说对三个封建大家族不同现状的描写，反映了巴金对封建大家族命运的思考性批判：吃喝嫖赌等陋习注定会让家族衰败，但子孙后代如果能意识到长辈的不足，践行良好的品行，没落的家族也能收获幸福（杨家）;好逸恶劳、坐吃山空只能贻误子孙，并最终走向落魄（赵家）;善于总结反思、改正不足，向上向善、宽和有礼会让一个家族的发展充满希望（姚家）。由此可见，巴金对封建大家族的批判做了情况的区分，尤其是对待姚家的态度，既有严厉的批判，也有温情的祝愿。“批判”主要体现在对姚国栋封建落后思想的警示上，“祝愿”主要体现在对姚太太美好品性的赞美上。

无论是杨家还是赵家，巴金始终以宽和的态度对待。就连吃喝嫖赌、败光祖辈财产的杨梦痴，黎先生、姚国栋、姚太太等人都给予了他无限的关爱和同情。陋习满满、蛮横霸道的姚小虎不幸溺水身亡时，黎先生虽然不满姚小虎品行不端，但他依旧为此伤心，就连极度厌恶姚小虎的仆人老文，也在图一时口快、抱怨几句后，转而为姚小虎之死十分感伤。在《憩园》中，每一个人物形象的思想情感与言行举止都透露着作者的思考，巴金开始以“回望”的形式看待“家”和“家族”，对“家”和“家族”的看法不再是决绝式的抨击，前期小说创作中的激情激愤逐渐转变成沉稳的哀吟。这不仅是创作风格的转变，也是作家人生心境的转变。

二、“长宜子孙”，重在教育

子女教育问题是建立在对封建大家族批判基础上的另一个主题。黎先生第一次来到憩园时，最先看到的便是“长宜子孙”四个字。可见，对子女教育问题的探讨从作品开篇就埋下了伏笔。那么，什么是对子孙长远的恩惠？作品通过姚小虎的悲剧揭示了这一问题的答案，即给予子孙最好的恩惠是良好的教育，而非金钱。

杨寒与姚小虎年纪相仿，精神风貌、道德品质却天差地别。杨寒成熟懂事、积极上进，学习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姚小虎逃课、骂人，甚至染上了赌钱的恶习。面对姚小虎的顽劣，姚太太劝说道：“我觉得小虎耍得太多了，也不大好。他最近很少有时间温习功课。我耽心他今年又会——”（笔者注：姚太太担心姚小虎今年的考试成绩还会不理想。）而身为父亲的姚国棟却不以为然，他说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上一回是学校不公平，不怪他。”姚国栋时时袒护儿子，而且认为自己家和孩子外婆家有钱让儿子如此。这里引出一个重要的话题：丰厚的物质财富真的可以保证子孙生活无虞吗？对于这一问题，作家借“我”之口，对姚国栋说道：“你以为赵家现在有钱，那么他们就永远有钱，永远看着别人连饭都吃不饱，他们自己一事不做，年年买田，他们儿子、孙子、外孙、曾孙、重孙都永远有钱，都永远赌钱，看戏，吃饭，睡觉吗？”关于金钱的论述作品中出现了多次，但并没有改变姚国栋的教育观念，直至姚小虎不幸溺水而死，姚国栋才对从前没有好好管教儿子追悔莫及，他痛心疾首地说道：“我知道，我自己也应该负责。”可见，作为父亲的姚国栋并非真的认为儿子的顽劣只是淘气，只是置若罔闻、自欺欺人——以为有钱就可以任由儿子做荒唐的事。

作品塑造了姚小虎和杨寒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借两人大相径庭的言行举止阐明了良好的教育对一个孩子成长的重要性。良好的教育可以帮助孩子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塑造优秀品性，激活内生动力。金钱纵然可以给孩子带来一时的无忧生活，但如果不能教会孩子珍惜金钱、妥善使用金钱，那金钱终将会贻误子孙后代。这些观念需要家长在孩子成长初期进行正向引导，这才是“长宜子孙”的体现。

《憩园》对教育问题的探讨应该不只是针对子女，姚小虎作为典型的封建大家族的纨绔子弟，借助姚小虎的悲剧命运来预示封建大家族的没落、封建制度的破灭应该是小说更深刻的题旨。因此，巴金在对封建大家族进行批判的同时着重强调子女教育问题是有深意的——这是为封建大家族前途命运寻找的出路——封建大家族虽然被许多落后守旧的思想所裹挟，但只要更正思想，改掉陋习，向上向善，就能获得发展的生机。人如此，家庭如此，社会亦如此。而“主动为封建大家族寻找出路”再次印证了《憩园》在巴金创作历程中不同寻常的意义，体现了其创作态度的转变。

三、由悲向喜的人生观

除了对封建大家族的思考性批判、对子女教育问题的探讨外，作品还借杨家三老爷的苦难人生、姚太太为人后母的苦衷对“人生幸福与痛苦”这一问题展开了追问。可以说，这一主题是巴金小说创作风格转型的突出表现之一。尤其是对杨家三老爷的态度，其悲剧的始作俑者是自身，但作者依然对这样一个奢靡享乐、自甘堕落的人物给予了同情与怜悯。这在巴金前期的小说中是难以见到的。4FC6340D-DDB4-47BD-9CD3-3647B9BFBC12

小说中，黎先生正在创作的小说，老车夫和盲妇人的爱情结局一直不明朗。被封建桎梏压迫着的劳苦人民，他们真的能在现实生活中获得人生幸福吗？如果不能，那小说就借助两人的悲剧结局实现了对晦暗社会的批判;如果可以，那便是顺应了黎先生（更准确地说，是作者本人）希望人人幸福的愿望。犹疑之间，姚太太的善良宽和影响了黎先生，进而影响了其小说的人物形象——老车夫与盲妇人的爱情结局。小说中，姚国栋对黎先生说：“那个车夫和那个瞎眼女人结果怎样？是不是都翘辫子了？我看你的收尾都是这样。”由此看出，在此前的小说创作中，黎先生倾向于写悲剧。黎先生作为作家本人在小说中的投射，“悲剧”也的确是巴金前期小说创作的风格。然而，姚太太却对黎先生说：“你们是医治人类心灵的医生。至少我服过你们的药。我觉得你们把人们的心拉拢了，让人们互相了解。你们就像是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安慰的人。”这一番话令黎先生颇为动容，并改变了黎先生对小说悲剧结局的预设。他开始觉得作家应该带给人们希望和鼓舞。就这样，黎先生原本打算让两人的爱情以悲剧结尾，但在姚太太的建议下，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

其实，黎先生改写的不单单是笔下人物的故事结局，更是意在借助小说的幸福结局对姚太太的未来寄予美好的祝愿。黎先生表现出对姚太太的爱慕，这份爱慕是纯净的、不带任何企图的，他希望姚太太能够摆脱窘境，获得幸福。所以他听取了姚太太的愿望，让老车夫与盲妇人克服苦难，走向幸福。作品中的“我”——黎先生，作为巴金在作品中的代言人，对小说结局的纠结过程，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巴金对人生苦乐的思索，他更希望人们获得幸福，而不是饱受苦难。因此，老车夫和盲妇人的爱情结局其实是巴金对正在经受苦难的人们的美好祝愿。最终决定以此结局的是姚太太，而不是“我”。“我”作为作家，肩负着借助作品引导人的启蒙责任，在这里却成了被启蒙者，这一形象的反转反映了作者对劳苦大众能否获得幸福的疑虑，贯彻了作者一直以来对女性之善的凸显。

此外，姚国栋青年丧子令人悲痛，但其一定会吸取教训，好生教育他与姚太太的孩子，他们及其子女的未來充满希望。对于杨家母子的幸福，黎先生起初是愤怒的，他认为，杨家三老爷在外备受折磨且惨死，他们却其乐融融地听戏、看电影，这实在太没人性了。但是，后来黎先生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他想：人为什么就不能幸福呢？虽然杨家三老爷已经惨死在外，但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依然有幸福的权利，况且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噩耗。态度转变后的黎先生没有将杨家三老爷已经得霍乱而死的噩耗告诉杨寒，他希望这个孩子始终充满希望，始终用乐观的心态对待生活和生命。对于黎先生，其作品得到了发表并有了稿费，不再穷困潦倒，他像姚家夫妇、杨家母子一样看到了幸福

的曙光。

四、余论

创作思想转变后的巴金，以深蕴细腻的写作风格反映对人生的思考、对人性的审视，并深切表达了对人生的美好祝愿。需要提及的是，《憩园》主题的转变与巴金小说创作中的矛盾现象息息相关。巴金曾多次谈道，自己的作品中充满了爱与恨、思想与行为、理智与情感的矛盾，这些矛盾源于早期对无政府主义的信仰。无政府主义追求极化的人道主义，提倡人为革命理想而殉道。这种极化的人道主义与人自身的生命欲望经常发生冲突，这类冲突使巴金小说中始终存在矛盾。对封建大家族的深刻批判与深情眷恋就是矛盾的一大体现。巴金是在封建大家族成长起来的人，不可能对封建大家族毫无感情，但他又能深刻意识到封建大家族的命运是终将走向衰落。如在《家》中，巴金对高觉新既有深刻的批判又有深切的同情。面对矛盾，无政府主义的信仰促使巴金笔下的许多人物形象走向了反抗。但是，理想与情感之间的矛盾难以用非此即彼的标准去判断，也无法做到真正割裂。因此，巴金后期的小说逐渐转向温和批判，而且更加注重对普通人的现实关怀。

《憩园》作为巴金思想转变期的作品，对封建大家族及其成员表现出了不同以往的温情与关怀。小说对每一个深陷痛苦的人给予了无限的宽容与理解。小说借助杨家三老爷的人生经历、姚小虎的成长经历、黎先生的创作过程，展开了对封建大家族的温和批判、对子女教育问题的探讨、对人生苦乐的拷问，三个主题在指向人生问题的同时，蕴含着作者对当时中国社会发展的深刻思考。这一点从小说之名“憩园”也可见一斑。曾有很多人结合巴金的人生经历解读“憩园”二字。“憩”常常与“小”连用，合为“小憩”，即片刻的休息和调整。巴金的小说创作行路至此，人生处境、思想观念都发生了变化，封建大家族的兴衰荣辱、封建大家族子女的教育、人生的苦与乐，都是巴金反复思考追问的问题，这些问题关乎中国社会的长远发展。而《憩园》中流露出带着忧郁的温情，或许恰是作者对身处苦难中的人能获得幸福的深情祝愿，也是对社会发展能越过艰难走向坦途的深情期许。

（山东警察学院）4FC6340D-DDB4-47BD-9CD3-3647B9BFBC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