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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喾”“商”“卨(禼、契)”构形论商祖“帝喾”“契”之神话

2022-04-24宋亦箫

殷都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神话

宋亦箫

(华中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前不久随手翻阅新到的期刊资料,读到顾万发先生《“商”字新论》(1)顾万发:《“商”字新论》,《华夏文明》2020年第1期,第48-55页。一文,文中提到张立东先生(2)张立东:《钺在祭几之上:“商”字新释》,《民族艺术》2015年第6期,第121-127页。对“商”字的新颖解读,给了我极大的启发。由此我进一步联系与“商”字密切相关的商代祖先“喾”“卨”“禼”“契”等字,发现这些早期文字的构形,蕴含了商代祖神喾、契的神话,例如以锛凿斧之类为武器的雷神崇拜、甲骨占卜巫术、刻字的锛凿或锲刀等神话元素。而所谓的先商历史人物帝喾、商契等,在这些全新的解读中,被还原为神话人物,从而可望将神话历史化的结果再度还原为神话。

下面笔者尝试从分析商代祖先的名字“喾”“商”“卨(禼、契)”入手,找到文字背后隐含的神话、文化和史影,并讨论帝喾、帝俊、帝舜、高辛、太皞以及商契、仓颉、帝挚、少皞、夔这两组共十位历史人物,揭示他们实际上各具同一性,只是帝喾和商契父子神神职和事迹的分化和历史化,在此基础上,完成对喾、契神话和神格的剖析,就教于方家。

一、“喾”“商”“卨(禼、契)”构形新解

由此可知,帝喾之“喾”不是指人间的帝王和先祖,而是天帝,是以牛为牺牲来祷告祭祀的天神,乃至牛成为祭祀对象帝喾的象征。同时他又是商人的祖神。古人把天神做自己的先祖,世界各古文明区所在皆有,如马杜克之如巴比伦、珀耳修斯之如波斯等等。在古代中国,除了商人,夏人、周人、楚人也都如此,如鲧禹之如夏、后稷之如周、祝融之如楚等等。

图1 甲骨文中的商字(6)徐中舒:《甲骨学字典》,四川辞书出版社,1989年,第214页。

张立东将“商”字上部解作“刃部朝上的钺”,即“钺在祭几之上”(11)张立东:《钺在祭几之上:“商”字新释》,第121-127页。,从而认为这是商人祭祀以钺为化身的战神。

笔者认为,张光直、张立东、顾万发三位先生对“商”字的解读都已无限接近“商”之本义,笔者只在他们解读的基础上,再前进一步,那便是:“商”字是几案上放置象征商祖的锛凿斧类武器工具的祭祀场景。由此场景,“商”字便进而象征商祖(也即张光直所言“商就是祖”),扩而指称商人宗庙之地,再扩而指称商都,商人活动之区域,该活动区域的商族群,乃至商国,因此,“商”之义,由指代祖先(神)的人(神)名到地名、族名、国名,便是这样一步步扩大而来。

二、帝喾、帝俊、帝舜、高辛、太皞实为一神

在讨论帝喾和契的神话和神格之前,有必要先行分析一下与帝喾、契相关的人物,我们分两节讨论,这一节先讨论帝喾、帝俊、帝舜、高辛和太皞。

在流行历史知识里,这五位都是历史人物,是五帝时代的人间帝王。但在20世纪前期的古史辨派眼里,他们不是历史人物,都是人造的祖神。古史辨派的见识当然更胜一筹,只可惜这份古史研究成果未被后代继承,乃至到今天,我们还得回到古史辨派,接续上他们的研究再出发。

20世纪前期,已有多位学者讨论了上述五位人物的关系。王国维便认为高祖夋、帝俊和帝喾是一人,(20)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观堂集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09-224页。陈梦家论证了舜即帝喾,太皞即帝喾(21)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陈梦家学术论文集》,第58页。,郭沫若也论证了帝舜、帝俊、帝喾为一人(22)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38-242页。。闻一多则称“帝俊,一曰帝喾,又曰帝舜,殷人东夷之天帝也”(23)闻一多:《天问疏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第54页。,即指出帝俊、帝喾、帝舜的同一关系,还认为他们是殷和东夷人的天帝。杨宽则集其大成,在王、陈、郭的基础上,全方位论证了帝喾、帝俊、帝舜、高辛、太皞为一神,且认为他们是“殷人东夷之上帝”(24)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6-155页。,是至上神,是一神之分化。相关的具体论证,极为繁琐严密,在此不复举,读者可自行按验。

当代学者韩江苏、江林昌也提出了帝喾、帝舜、帝俊乃一神三名之分化(25)韩江苏、江林昌:《〈殷本纪〉订补与商史人物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43-56页。,这是非常难得的学术观点,尽管非首创,但毕竟大音稀声。

关于帝喾、帝俊、帝舜、太皞为一神的讨论最多,论证也极充分,本文不再具举,有关帝喾和高辛为一神的材料略少,这里便列举几条:

《大戴礼记·五帝德》:宰我曰:“请问帝喾”。孔子曰:“玄囂之孙,蟜极之子也,曰高辛”(26)(清)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中华书局,1983年,第120页。。

《大戴礼记·帝系》:“高辛,是为帝喾”(27)(清)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第126页。。

《史记·五帝本纪》:“帝喾高辛者,黄帝之曾孙也”(28)(西汉)司马迁:《史记》(第一册),第13页。。

本节剖析这五位天神的同一性问题,是为了后文阐释帝喾的神话和神格作铺垫。因为这些天神被分化和历史化后,他们往往只继承了原始天神的部分神迹和神格,这也是后世为了区隔他们的不同身份而做的有意识汰选,现在我们知道了原委,便可将这些不同名但实为一神的大神们的神迹和神格归并到一起,才可还原出原始天神的完整神迹和神格。例如帝俊的太阳神和月神神格、帝舜的“重瞳子”(29)(西汉)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第338页。实即“四目”问题,帝舜名“重华”实即太阳神、月神神格问题等等,都可以归并到帝喾身上做统一的神话和神格分析。详见下文。

三、商契、仓颉、帝挚、少皞、夔也实为一神

如同第二节所列五位天神实为一神,这里所列的五位“历史人物”,也实为一人(神)。当然,流行历史知识是将他们当做历史人物的,但我们认为他们仍是神,在辈份上正是上节所述天神之子。下面做扼要讨论。

先看商契和仓颉。仓颉又称苍颉。关于汉字的起源,有所谓“仓颉造字”说,这已是妇孺皆知的典故。因此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仓颉的名气很大,有关他的文献记载和传说也很多。但都是战国以来才突然出现,之前未见任何记录。战国两汉及唐代记录扼要引述如下:

《荀子·解蔽》:“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一也。”(30)(战国)荀况著,蒋南华等注译:《荀子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52页。

《韩非子·五蠹》:“昔者苍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厶,背厶谓之公。”(31)(战国)韩非著,张觉译注:《韩非子全译》(下),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044页。

《吕氏春秋·审分览·君守》:“奚仲作车,苍颉作书,后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鲧作城,此六人者,所作当矣。”(32)(战国)吕不韦门客编撰,关贤柱等译注:《吕氏春秋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591页。

《淮南子·本经》:“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33)(西汉)刘安等著,许匡一译注:《淮南子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20页。

《说文解字·序》:“黄帝之史仓颉,……初造书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34)(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753-754页。

《春秋元命苞》:“仓帝史皇氏名颉,姓侯冈,龙颜侈哆,四目灵光,实有睿德,生而能书。及受河图录字,于是穷天地之变,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35)(清)赵在翰辑:《七纬》下,中华书局,2012年,第421页。

唐代徐坚《初学记》卷二十一:“易曰‘上古结绳以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又“苍颉造文字,然后书契始作,则其始也。”(36)(唐)徐坚等著:《初学记》(下),中华书局,1962年,第505页。

总结起来,仓颉又称仓帝,四目,有睿德、一生下来就能书写,文字契刻便始于他。且他造字有向天上的奎星也即魁星(笔神、智慧神)学习,也有向地上的龟文学习云云。

关于商契和仓颉的关系,我只看到陈梦家先生80多年前的讨论,他认为商契即仓颉。理由是他发现《国语·郑语》“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是“商”“契”连称的,而商契可音转为仓颉,他举了一些古音之例,如古音契、颉极近,《尔雅·释鸟》有“仓庚,商庚”的解释,《夏小正》“二月有鸣仓庚,仓庚者商庚也”,这里“仓”便通于“商”云云。(37)陈梦家:《商代的神话与巫术》,第60页。皆颇有说服力,但笔者仍觉证据还不够,我这里另从其他方面增加一些证据。

首先,看二者与文字的关系。仓颉造字神话已见前引,商契与文字刻写的关系也见于上文对“卨”“禼”“契”三字的分析。因此仓颉和商契都是书契文字的发明者,是造字之神,是笔神。此同点一。

其次,商契有玄王之称,如《诗经·商颂·长发》:“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受大国是达,率履不越”。毛传:“玄王,契也”(38)林义光:《诗经通解》,中西书局,2012年,第437页。。《国语·周语》下:“玄王勤商,十有四世而兴”。韦昭注:“玄王,契也”(39)徐元浩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19年,第140页。。《荀子·成相篇》:“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迁于商”(40)(战国)荀况著:《荀子全译》,第522页。。这都是商契称玄王的例子。对于契为何称玄王,我们放在第四节作解,这里是要将“玄王”与仓颉的另名“仓帝”作比。玄和仓均为“黑”义,王和帝都是世界之主之意。(41)帝也有天帝之意,玄王和仓帝,实际都是天神,有人间之主之意,是神话历史化的结果。因此二者是一个意思,指一位神道。此同点二。

再次,仓颉有四目之特异之处,这当然是神话(42)即便将仓颉当做历史人物的观点里,也认可这是附着于历史人物身上的神话传说。,且这是一传播于世界诸多古文明区的世界性神话,源头要到西亚创世神话英雄马杜克身上去找,他们的相互关系后文再做展开评述,此处不赘。商契和帝喾没有四目的神话,帝舜号重瞳子,是四目之意,他也即是帝喾,似可与仓颉作些比较,但仍然有些迂回,我们还可以找到更近便的例子。那便是商周金文中的“商”字构形。我们可看到多处金文中的“商”字(图2),有的在表斧凿的“辛”字两旁分置两目,有的则置四目,这显然是在表达“商”字所代表的商契的身份特性,即他也有四目之特异之处。此同点三。

图2 商周甲金文中的“商”字(43)转引自顾万发:《“商”字新论》,第49页。

有陈梦家先生的语音之证,加上笔者的以上三证,商契即是仓颉,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了,那么他们所具有的神话和神格特性,就可以贯通起来梳理。

再看商契、帝挚、少皞的同一关系。文献记载和学者们的相关研究都有,下面作一些摘录引述。

《左传》昭公十七年:“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44)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四),中华书局,2009年,第1387页。。这里将少皞和挚连称,显然认为少皞就是挚,是一人(神)。《帝王世纪》也说:“少昊帝名挚”,也有写作“质”,如《逸周书·尝麦解》:“乃命少昊清司马鸟师,以正五帝之官,故名曰质”。可见少皞即少昊,少昊挚即少昊清、少昊质等。

《世本》有载“少昊名契”,郭沫若和胡厚宣则称少皞契就是少皞挚,也即殷祖契。郭云:“少昊金天氏帝挚,其实当即是契。古挚契同部。挚之母常仪,契之母简狄,实系一人”(45)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第201页。。胡厚宣亦称:“少皞名挚,《逸周书·尝麦解》作少昊名质。《路史·后记七》说‘少昊名质,是为挈’,罗苹注,‘挈本作栔,乃契刻字’。《诗·大雅·绵》‘我契我龟’,《周礼·辀人》注引郑司农诗和《汉书·叙传》集注引诗,契都作挈。《周礼·菙氏》‘掌共燋契’,《仪礼·士丧礼》注引契作挈……是少皞名挚,挚即契,即殷契之契”(46)胡厚宣:《甲骨文商族鸟图腾的遗迹》,《历史论丛》第一辑,1964年。。如此,则少皞即帝挚即商契。

王震中认为:“少皞挚之挚,也通作鸷。《左传》僖公二十六年说:‘我先王熊挚有疾’,《史记·三代世表》作熊鸷。《史记·白圭传》说:‘趋时若猛兽挚鸟之发’,挚鸟即鸷鸟。《夏小正》六月:‘鹰始挚’,洪震煊《夏小正疏义》说:‘挚读曰鸷’。《说文》:‘鸷击杀鸟也’,段玉裁注:‘古字多假挚为鸷’。可见少皞挚之挚,通作鸷,乃是一种厉害的鸟名”(47)王震中:《商族起源与先商社会变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2页。。这就非常清楚地将少皞挚即是商契,与一种厉害的鸟攀上了关系。上引的《夏小正》六月的“鹰始挚”又非常清楚地将这种厉害的鸟与鹰攀上了关系。所以说,简狄吞玄鸟卵所生之商契,也有鸟的身份,这个玄鸟,也该是鹰这样的猛禽,而不该是战国人以来所认为的燕子。

最后我们来看“夔”。“夔”字见于甲骨卜辞(图3),有“夔”字单用为人(神)名,也常见“高祖夔”这样的联称,显然他是商人祭祀的重要先祖之一。前辈学者对其身份有过讨论,王国维认为他就是商祖帝喾(48)王国维:《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续考》,《观堂集林》卷九,第209-230页。,陈梦家、徐中舒、容庚、唐兰、杨树达等学者则认为是商契。陈梦家有一个总结,他说:“而徐、容、杨均以为是‘禼’字,徐氏说‘以形视之,与禼为近’”(49)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中华书局,1988年,第338页。。饶宗颐释此字为“页”,并说读为“禼”,经考证后也认为“夔”是殷之先祖契。(50)饶宗颐:《殷代贞卜人物通考》,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59年,第272-273页。看来是更多学者认为“夔”即是契。

图3 甲骨文中的“夔”及“高祖夔”等字

笔者赞同高祖夔即是商契,还可贡献两点理据。其一,卜辞“夔”字字形甚多,总体特点是人形侧身歧首独足而立,有的手持一斧凿形物件(图4-4、5),苏雪林释其为“锲刀”(52)苏雪林:《屈原与〈九歌〉》,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89页。,可从。此锲刀,当然可用来比附商契的“契”字右上角的刻刀。此同点一。其二,隶定后的“夔”字,左上之“止”当是为显示“夔一足”而缩上去的一足,右上是“巳”字,“巳”即蛇,苏雪林疑其是笔,即蛇笔或蛇形笔,如同希腊风神、神使赫尔墨斯的蛇棒,(53)苏雪林:《屈原与〈九歌〉》,第189页。很有见地。这当即是蛇笔,因此它仍可比附商契的刻字锲刀。此同点二。证“夔”即“契”,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何甲骨卜辞中只有“夔”却没有“契”。这样,有关“夔”的神话,我们就放在下节讨论商契的神话神格时合并讨论。

图4 甲骨文中的各形“夔”字(54)转引自苏雪林:《屈原与〈九歌〉》,第189页。

四、商祖“帝喾”“契”之神话及神格

关于商祖喾、契的神话,东周秦汉文献有记录传世,卜辞和金文也能发现极少记载。出土及传世的部分龙山文化和殷商文化玉石器上的鹰伴人首纹饰,是一种极为宝贵的图像神话,但笔者已另作专文《古玉上的“鹰伴人首”造型与商祖神话》予以讨论。此处仅就文献部分展开。

《诗经·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毛传:“春分玄鸟降,汤之先祖,有娀氏女简狄配高辛氏帝,帝率与之祈于郊禖而生契”。郑笺:“天使鳦下而生商者,谓鳦遗卵,娀氏之女简狄吞之而生契,为尧司徒,有功封商”(55)林义光:《诗经通解》,第434页。。

《诗经·商颂·长发》:“濬哲维商,长发其祥,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郑笺:“禹敷下土之时,有娀氏之国亦始广大,有女简狄,吞鳦卵而生契”(56)林义光:《诗经通解》,第436-437页。。

《诗经·商颂》被认为是春秋文献,是除了卜辞金文以外载及商祖卵生神话的最早传世文献。

《楚辞·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王逸注:“言简狄侍帝喾于台上,有飞燕堕遗其卵,喜而吞之,因生契也。一云喜一作嘉”(57)(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2015年,第82-83页。。

《楚辞·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58)(宋)洪兴祖撰:《楚辞补注》,第25-26页。。

《楚辞·思美人》:“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59)(宋)洪兴祖撰:《楚辞补注》,第114页。。

《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篇》:“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高诱注:“帝,天也,天令燕降卵与有娀氏女,吞而生契”(60)(战国)吕不韦门客编撰:《吕氏春秋全译》,第186-187页。。

张光直认为:“《商颂》和《楚辞》虽然都是东周的文学,其玄鸟的神话则颇可能为商代子族起源神话的原型”(61)张光直:《商周神话之分类》,第386页。。这个神话原型大致是:简狄是有娀氏女,因与上帝所派的玄鸟接触而怀孕生契,契为商人始祖。怀孕的经过不一,有说是玄鸟使简狄怀孕(62)此说颇似希腊神话主神宙斯化身天鹅下到人间诱使丽达怀孕的故事。,有说是吞玄鸟卵使简狄有孕。在《诗经》中,只提到玄鸟和简狄,既未指玄鸟是什么鸟,也未出现帝喾。但到了战国文献《楚辞》和《吕氏春秋》中,一说玄鸟是凤凰,一说是燕子,帝喾(高辛)作为简狄的配偶身份也出现了。这显然都是神话的补充和增饰效果。《诗经》的毛传和郑笺,虽提到了帝喾及玄鸟是鳦即燕子,但毛亨、毛苌和郑玄都是两汉人,这显然是受到了战国文献影响的结果。

帝喾还可能有的一种形象是鹄形。鹄即天鹅,也称白凤。萧兵先生在《四方风神话》中有指出,并引前人说法,提到吴其昌曾暗示喾有一化身为鹄(65)吴其昌:《卜辞所见殷先公先王三续考》,见吕思勉、童书业编著:《古史辨》七(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37页。,何光岳认为喾以鹄为图腾(66)何光岳:《东夷源流史》,江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7页。等等,但萧先生仍然认为证据不足(67)萧兵:《四方风神话》,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75页。。笔者倒认为喾有鹄之化形是能够成立的。其一,喾、鹄字共有一“告”字,而“告”正是对以牛为象征并以牛为牺牲来祭祀的天帝(帝喾)的符号表达,那么在此基础上,加上象征“上天”的“”符或者帝喾化形之一的“鸟”符,形成“喾”或“鹄”,是顺理成章的。其二,喾与鹄是叠韵词,上古汉语中,双声或叠韵词总是有义同或义近的密切关系。

再看看汉代的文献。

《史记·殷本纪》:“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68)(西汉)司马迁:《史记》第一册,第91页。。

《淮南子·地形》:“有娀在不周之北,长女简翟,少女建疵”。高诱注:“有娀,国名也;不周,山名也。娀读如嵩高之嵩。简翟、建疵姊妹二人在瑶台,帝喾之妃也。天使玄鸟降卵,简翟吞之以生契”(69)(西汉)刘安等著:《淮南子全译》(上),第256页。。

《殷本纪》商祖神话是司马迁对先秦文献的综合梳理,可看出理性化的修饰,但神话色彩仍在。《淮南子》补充了战国文献就提到过的二佚女之全名,也让我们知道了《史记》中所说的“三人行浴”的三人,当是帝喾及其二妃简狄和建疵。

商代金文能反映商祖神话的莫过于“玄鸟妇壶”,该壶铭文有“玄鸟妇”三字(图5),壶及铭文著录于《西清古鉴》卷十九,称“周妇壶”,《陶斋吉金续录》下五称“元鸟壶”,《三代吉金文存》十二·二称“玄鸟妇壶”,作者们多从图腾角度,称此当为商人图腾。在笔者看来,图腾不图腾还很难说,但它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玄鸟神话则确定无疑。铭文中玄鸟所衔之“8”形符,可看成是“玄”字的会意,也可看成是垒着的鸟卵,下方蹲踞着的侧身女性,手持一笤帚形,合为妇字,当指简狄。这是确定无疑的汉字,也可看成是文字画,因为其画面感极强。看着它,你能想像出“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玄鸟致贻,女何喜?”等等商祖卵生神话情节。

图5 “玄鸟妇”壶铭文(71)转引自朱彦民:《商族的起源、迁徙与发展》,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94页。

甲骨金文所及商祖神话内容虽少,但它们以物证的形式将商祖神话存在时间提到了商代晚期。比起《诗经》上的记载早了至少600年。当然,若将笔者也曾讨论过的龙山文化鹰伴人首玉佩及玉锛等所反映的商祖神话也计算进来(72)宋亦箫:《古玉上的“鹰伴人首”造型与商祖神话》,《美术研究》2021年第4期。,则商祖神话可早至龙山文化时期,完全就是跟先商文化一并兴起,且完整表现了商祖神话的兴衰起落历程。

下面讨论喾、契父子神的神格。并与西亚和希腊神话作适当比较。

先看帝喾。

雷神和战神。徐山在《雷神崇拜》中讨论过“告”字,并说祰祭的对象就是天上的雷神,但他只提到雷神是龙,是帝,没有提到是帝喾,通过我们在第一节分析过的“喾”字,可知作为天神的帝喾,正该是祰祭的对象,如果徐山的分析不误,帝喾就该是雷神。徐山说雷神是龙,而帝喾的符合者太暤与龙恰有对应关系,如《淮南子·天文》:“何谓五星?东方,木也。其帝太皞,其佐句芒,执规而治春。其神为岁星,其兽苍龙”(73)(西汉)刘安等著:《淮南子全译》(上),第114页。。这里面就提到天帝太皞的宠兽是苍龙,而天神与宠兽之间往往就是化身、变形的关系。此外,喾(太皞)的儿子夔(契)也有龙形的记载,如《说文解字》:“夔,神魖也。如龙,一足”(74)(东汉)许慎撰:《说文解字》,(宋)徐铉校定,中华书局,2013年,第107页。。神人父子同形,也可反衬帝喾具龙形。

还有其他证据,即帝喾的另一名称“高辛”和“商”字所体现的雷神神话。高辛之“辛”和“商”字上部的“辛”字,是锛凿斧类武器之形,而雷神所执武器,正是这类工具(图6)。雷神又往往兼为战神,如西亚神话中的马杜克、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以及所谓的夏人始祖实际是始祖神的大禹,他们是雷神,同时又是战神。张立东在作出“商”是“钺在祭几之上”的新释时,列举了欧亚大草原上的斯基泰人和匈奴人祭祀青铜短剑的礼俗。斯基泰人在所设军神阿列斯的祭祀场,用树木枝干堆成薪堆,其上置一方形祭台,祭台上置一把作为阿列斯化身的短剑。这里的军神也就是战神。匈奴人崇拜战神“径路神”,“径路”就是短剑的音译,径路神就是以短剑为化身的战神。因此他推断“商”字也是这种祭祀以钺为化身的战神的礼仪场景(75)张立东:《钺在祭几之上:“商”字新释》,第121-127页。。除了我们将“商”字上部的“辛”字释为锛凿斧之类,而与钺稍有不同,但我们认为“商”字是祭祀战神的礼仪场景是很可取的。因此,“商”字和“高辛”之名确可作为帝喾为战神的证据。

图6 持雷公锤斧之雷公像(76)转引自顾万发:《“商”字新论》,第52页。

风神。萧兵先生在《四方风神话》里对殷墟甲骨卜辞中的四方风名相关问题做了梳理和讨论,他认为甲骨文字“风”通“凤”,因此四方风也是四方凤,且以四方神鸟(即凤鸟)来表示四方,而这些凤鸟也成为了四方风神。萧先生认为凤鸟最早的母型是鹰鹫,后来又加进去了雉鸡、孔雀等形象。最关键的是,萧先生发现,四方凤鸟与殷商祖先神有一种对应关系,并大致拟出了四方凤(神鸟)所对应的殷商祖先神,分别是东方玄鸟(挚鸟)对应帝俊(帝喾)和商契,南方昏鸟(鸱鸮)对应上甲微(或王亥),西方雉鸟对应后羿,北方信天翁(或鹬鸟)对应伯益等等(77)萧兵:《四方风神话》,第236-237页。。这部大著给笔者启发极多,转引的上述观点中,萧先生认为帝喾和商契,对应了玄鸟的形象,还是东方的风神且是四方风神神主。笔者完全赞同,现一并引在这里。后文讨论商契的神格时,其风神神格便不再讨论。

木星神。木星神是所谓五星神话中的五星神之一,源自西亚,屈原《九歌》中的十神便有五星神,分别是木星神东皇泰一、水星神河伯、土星神湘君、金星神湘夫人、火星神国殇(78)苏雪林:《屈原与〈九歌〉》,第144-277页。,中国上古另以五色总结的五色帝也是,即木星神青帝、水星神黑帝、土星神黄帝、金星神白帝、火星神赤帝或炎帝,所以所谓五帝,其实是五星神,中国古人将他们历史化后,才被后人当作了历史人物。除了东皇泰一,苏雪林分析过大禹也是木星神(79)苏雪林:《屈原与〈九歌〉》,第167-169页。,笔者却发现,帝喾也是。证据之一,前引《淮南子·天文》说“何谓五星?东方,木也。其帝太皞”,明确指出,五星神中的木星神位在东方,其名太皞,太皞就是帝喾。因此这是最直接的证据。证据之二,五星神被配五行、五方和五色,木星神位在东方,其宠兽也即自己的化身为苍龙,而帝喾正具龙形,便与木星神又重合在一起了。证据之三,帝喾有以“木德治世”之说(80)(三国)曹植:《帝喾赞》,《曹子建集》,中国书店,2018年,第124页;张闻玉等编著:《夏商周三代事略》,科学出版社,2017年,第277页。,所谓木德,虽是五行之说,但正是木星神所具性质。证据之四,由“高辛”和“商”字所具锛凿斧类武器乃为雷神帝喾之象征,而木星神正是持这类武器,如大禹执铲,马杜克也持巨铲,宙斯所执雷霆都是。证据之五,木星神往往有四目,如马杜克是双面四目,帝喾虽未有直接文献证据,但他的符合者帝舜号“重瞳子”,正是四目之意。证据之六,帝喾是东夷人的天帝,在世界神话中,天帝做为最高神,往往由木星神承担,如西亚神话中的马杜克、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他们都是木星神,同时也是最高神。

分析至此,可以来解释一下《诗经·商颂·长发》中的“洪水茫茫,禹敷下土方”这句话,《长发》整篇都是在歌颂商祖的辉煌历史,为何突然冒出一句讲述夏祖大禹的神话来呢?我的理解是,一方面说明到春秋时大禹治水神话深入人心,也影响到商遗民的宋人,另一方面,或许在揭示大禹和帝喾有同等角色和神职,他们都是天帝所遣之神,是手执巨铲或雷斧的木星神和雷神,因此二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关系。这或许就是《商颂》中出现夏禹的原因。

日月神。日神和月神神格主要显现于帝喾的符合者帝俊和帝舜身上。

先看《山海经》对帝俊的描述。《山海经·大荒南经》:“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山海经·大荒西经》:“帝俊之妻常羲,生月十有二”。《山海经·大荒东经》:“有中容之国,帝俊生中容。……有山名曰壑明俊疾,日月所出,有中容之国”。这三段引文都跟帝俊有关,他能与其妻子羲和生出十个太阳、常羲生出十二个月亮,他所生的中容之国,有日月所出的壑明俊疾山,等等,这都体现了他的日月神性。当然,他的妻子羲和当也有日神性,常羲也即常娥,当也有月神性,因为神话里的人物,其神格往往是夫妻互通、父子相继。帝舜的日月神性体现在他的名字上,他又名“重华”,笔者的理解,“重华”正是日月辉映、双重光华之意。与他的另一特征即“重瞳子”还不一样,后者只表示他有四目。

乐神。在帝喾的事功中,文献有载他制乐器,作乐曲。命咸黑、柞卜为乐官,制作鼙鼓、笭、管、埙、帘等新乐器,创作《九招》乐曲等等(81)张闻玉等编著:《夏商周三代事略》,第278页。。如《吕氏春秋·古乐篇》:“帝喾命咸黑作《声歌》——《九招》《六列》《六英》”,同篇中还讲到帝喾的符合者帝舜与音乐的关系,如“帝舜乃令质修《九招》《六列》《六英》”(82)(战国)吕不韦门客编撰:《吕氏春秋全译》,第162、164页。。《淮南子·氾论》也说:“舜《九韶》”。

关于舜与音乐的关系,比之喾更多。陈泳超在他的著作《尧舜传说研究》中辟专章作了详细考证,从讨论其父瞽瞍(叟)之名所具有乐官性质,瞽瞍、帝舜父子以“以音律省土风”,舜改五弦之瑟为二十三弦之瑟,“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舜……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等记载舜善鼓琴的文献,舜弹五弦歌《南风》的传说等等(83)陈泳超:《尧舜传说研究》,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56-178页。,作者虽只将舜作为历史人物以讨论他与音乐的密切关系,但我们知道舜实际是东夷人的上帝,因此他与音乐的密切关系可看成是具有乐神之神格。当然,帝喾之子夔(契)的乐神性也非常浓烈,这显然也是父子神格相继的结果,我们将在讨论契的神格时再具体分析。

下面讨论商契的神格。

笔神和智慧神。笔神和智慧神主要体现于商契和他的合者仓颉和夔的身上。“契”字所带之刀笔、“卨”“禼”字所体现的龟甲占卜等巫术行为,仓颉造字神话和“夔”字所带之蛇笔,都指向了商契的笔神神格。后代的民间故事“魁星点斗”和“独占鳌头”,讲的都是魁星独足站在鳌鱼头上,他手持一笔,点中谁,谁就能科举高中(图7)。如是古代中国到处建有魁星楼(阁),士子们无不顶礼膜拜。此“魁星”同于“夔”,其实是笔神这一神话母题的后代演绎。同时,文字的发明创造被视为最重大最智慧的创造,有人统计,古代重要的大发明,差不多全出于帝喾(帝俊)的子孙(84)王震中:《商族起源与先商社会变迁》,第16页。。因此,商契也是智慧神。其实在世界神话中,水神都兼任笔神和智慧神,如西亚神话中的水神、水星神哀亚、尼波,希腊神话中的水神赫尔墨斯及普罗米修斯等等都是。他们的造型中往往也手握笔或蛇形笔或者锲刀等等。商契也正是水神,见下文分析。

图7 清雍正粉彩“独占鳌头”纹笔筒(85)陈晓军、凌忠明:《古瓷话祥瑞》,故宫出版社,2012年,第175页。

水神和水星神。在世界神话中,水神与水星神往往互兼,如西亚神话中的哀亚、尼波,《九歌》中河伯等等。商契、仓颉和夔,都有一定程度的水神和水星神神格体现。

先看水神神格。《山海经·大荒东经》:“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86)袁珂译注:《山海经译注》,贵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71-272页。。这段话值得分析的地方非常之多。夔在海中七千里,能出入水,能带来风雨等等,他当然是水神、海神,完全可比希腊海神波塞冬。其状如牛,这牛形形象与其父帝喾也具牛形相同,这是神人父子往往同形的现象。“苍身”之“苍”,指“黑”,而五行中水色黑,也与商契有“玄王”之称、仓颉之“仓”也为黑等同一,都指向他们的水神性。这段话中的“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所体现的日月神、雷神神格,是夔之父辈神的神格,因父子往往神格相继,便体现在了夔的身上。

再看水星神神格。五星神所依傍的五大行星,与五行、五方和五色相配,其中水星在五行中属水,五方中为北方,五色中属黑。《九歌》中的水星神是河伯,东夷和商人的水星神当是其始祖商契。当然,在世界神话中,水星神往往成为世界的创造主和民族始祖,如西亚神话中的水星神哀亚,齐地八神中的天主(87)苏雪林:《我研究屈赋的经过》,《屈赋论丛》,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页。等等。所以作为商人始祖的商契,为水星神便不是孤例。

乐神。商契的乐神性集中在他的符合者夔的身上。很多典籍载有夔的乐官职能,我们恢复夔的神格,便知这些乐官职能,正是他的乐神神格的体现。《吕氏春秋·察传》:“昔者舜欲以乐传教于天下,乃令重黎举夔于草莽之中而进之。舜以为乐正。夔于是正六律,和五声,以通八风,而天下大服”(88)(战国)吕不韦门客编撰:《吕氏春秋全译》,第850页。。《尚书·尧典》:“帝(舜)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89)屈万里:《尚书集释》,中西书局,2014年,第27页。。《大戴礼记·五帝德》:“夔作乐,以歌籥舞,和以钟鼓”(90)(清)王聘珍撰:《大戴礼记解诂》,第123页。。这些记载,足以让我们相信夔也即契具有乐神的神格。商契的乐神神格,也让我们想到了希腊神话中的水神、水星神赫尔墨斯,后者是七弦琴的发明者,与太阳神阿波罗都是希腊神话中的乐神。

上文分析了天帝帝喾和其神子商契的诸般神格,也随手将西亚和希腊相关神话人物作了一些比附。这里不妨再作一番通盘的比较,并回应一下这种中外神话人物奇妙类同关系的历史动因。

西亚神话中的马杜克和尼波,希腊神话中的宙斯和赫尔墨斯,是两对父子神,其中父神都是木星神、雷神、风神、神主,子神则是水星神、水神、风神、笔神和智慧神,赫尔墨斯还是音乐神,当然他们有的还有其他一些神格,如尼波和赫尔墨斯都是神之使者,赫尔墨斯还是行路神等等,因不需要拿来作比,便不多叙。

图8 宙斯化身公牛诱拐欧罗巴神话图石制盘(91)希腊神话图石制盘(诱拐欧罗巴),属公元前2世纪-公元1世纪,是犍陀罗地区贵霜王朝之前流行的一种装饰盘,盘中一般以雕刻希腊神话故事为主。此盘中刻有变成牡牛的宙斯诱拐腓尼基公主欧罗巴的场面。现藏于日本平山郁夫丝绸之路美术馆。

帝喾和商契,也是一对父子神,其中帝喾是雷神、战神、风神、木星神和天帝,商契则是笔神、智慧神、风神、水神、水星神和乐神,中外三对父子神,完全可一一对应,还不止此,天帝宙斯有很多人形以外的化身形象,例如牛形(图8)(92)宙斯曾化身一只金黄色的牡牛诱拐腓尼基公主美少女欧罗巴。、鹰形(图9)(93)宙斯曾化身苍鹰诱攫美少年特洛伊王子伽倪墨得斯(Ganymede)。苍鹰便一直成为宙斯的宠禽,西方常见青春女神赫柏喂食扮成老鹰的宙斯的油画。、天鹅形(图10)(94)宙斯的天鹅化形出现于希腊神话中有名的“丽达与天鹅”故事中。,帝喾也恰恰具有牛形、鹰形、鹄(天鹅)形等化身。在古希腊的雅典,每年最后一月有一个思奇罗佛利亚节(Skirophoria),人们会屠宰一只公牛献给宙斯(95)[美]普鸣:《成神:早期中国的宇宙论、祭祀与自我神化》,张常煊、李健芸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第104页。。而帝喾之“喾”字,正是以牛为牺牲献祭给上帝“喾”的文字写照,说明商族对其祖神也是天帝的帝喾,同样有以牛为牺牲的献祭活动。马杜克或尼波常以混沌孽龙为座骑(图11),其实座骑也是他们自己的化身,而帝喾和他的神子夔,也具龙形。这一切难道都是巧合吗?有如此严丝合缝的巧合存在吗?

图9 青春女神赫柏与扮成老鹰的宙斯油画(96)古斯塔夫-阿道夫·迪亚兹(Gustav-Adolphe Diez,生卒年不详):《赫柏与扮成老鹰的宙斯》(Hebe with Jupiter in the Guise of an Eagle),油画,1820-1826年,183 × 131厘米,藏于荷兰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

我们当然不认为这些仅是巧合,而是远古便已存在的神话和文化交流的结果。这方面的研究,集大成者有苏雪林先生,她的四大部专著总称《屈赋新探》,讨论了中外神话和文化在极早期的交流情形,读者诸君阅后,定会对笔者上面的比较分析不以为忤,反多了了解之同情。笔者自己近年也做过一些早期中外文化交流的探讨(97)宋亦箫:《西王母的原型及其在世界古文明区的传衍》,《民族艺术》2017年第2期;《大汶口文化和良渚文化刻符中的昆仑形象》,《民族艺术》2018年第3期;《良渚文化神徽为大禹骑龟说》,《民族艺术》2019年第4期;《“玄武”龟蛇形象的神话解读》,《神话研究集刊》第二集,巴蜀书社,2020年,第57-69页。,如果有这些早期中外文化交流的认识为基础,喾、契神话与马杜克、尼波父子;宙斯、赫尔墨斯父子神话的雷同,便很好理解了。至于这三者之间的源流关系,需要做更细致的研究才好做出准确的结论,依据这三处神话起源、流播时间和各自的地理位置,可大致推测西亚马杜克父子神话最早,是源头,希腊宙斯父子神话和中国喾、契父子神话都是流,但也不排除二流之间的再度交流(98)笔者在研究楚文化中的域外文化因素时,便有发现中希神话和文化交流的现象。参见宋亦箫:《楚文化中的域外文化因素研究》,长春出版社,2015年。。

图10 “丽达与天鹅”大理石石雕(99)该石雕收藏于雅典国家考古博物馆,公元二世纪作品。

图11 西亚石刻上的马杜克乘坐混沌孽龙(100)苏雪林:《屈原与〈九歌〉》,第157页。

最后还值得一论的是由商契之名所带来的文字起源问题。甲骨文中的“夔”既是商始祖契,“夔”“契”二字又都体现了刻字和书写之行为,那是否说明,汉字不止从殷商晚期才出现,在先商时期,即商族起源的时候,它们就出现了呢?这个问题很难下判断,因为喾、契传说,毕竟只是神话,已经掌握了文字的殷商后期人,完全可以以神话的形式,追想其先祖便已发明文字,并以表示文字起源的“夔”“契”等字来称呼他们想像的始祖神。但是,考古上已发现的东夷骨刻文(101)刘凤君:《昌乐骨刻文》,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刘凤君:《寿光骨刻文》,山东画报出版社,2010年;丁再献:《东夷文化与山东:骨刻文释读》,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又将这种可能性推到我们面前。希望加强对山东骨刻文的研究, 以便找到这种“文字”与甲骨文的相关或不相关性。

五、结论

帝喾、帝俊、帝舜、高辛、太皞以及商契、仓颉、帝挚、少皞、夔这两组共十位所谓历史人物,经过前辈学者们的精心探求,发现他们每组实际是一人,而不是五人,且他们实际是天神,他们变为不同的历史人物是神话历史化的结果。而且在神话历史化、天神变为历史人物的过程中,出现了人物事迹和性格的分化,今天我们在恢复他们的神话和神格的过程中,需要把分化了的事迹和人物性格又再度拼合起来,归还给曾被历史化和分化的那位天神,也即父子神帝喾和契。

喾、契的神话,主要见于东周两汉文献,如《诗经》《楚辞》《吕氏春秋》《史记》《淮南子》等等,往上追溯,还可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看到少量神话的影子,如喾、契被当作天神和祖神致祭、“玄鸟妇壶”铭文呈现的文字画所描述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神话图像等等,这就将商祖诞生神话以实物证据的形式追溯到了商代的殷墟时期,再往上,还可追溯到龙山文化时期,有诸多鹰伴人首玉佩和玉锛为证,因此,商祖喾、契神话,当完整伴随过商人文化的始终。

喾、契作为商人的天帝和祖神,有诸般神格。帝喾是雷神和战神、风神、木星神、日月神和乐神,商契是笔神和智慧神、水神和水星神、风神、乐神,因二者是父子神,还往往在神形和神格上同形同性。如喾、契可能均有的牛形、鹰形、鹄形和龙形,他们均手持锛凿,在帝喾为雷神武器,在商契为刻字锲刀,他们均为乐神等等。

喾、契父子神与希腊父子神宙斯和赫尔墨斯、西亚巴比伦父子神马杜克和尼波,有惊人的雷同之处,如父神均为雷神、战神、风神和木星神,子神均为笔神、智慧神、水神和水星神还有风神、乐神,宙斯有牛形、鹰形、天鹅形等诸多变形,帝喾也有牛形、鹰形和鹄形,马杜克和尼波都有乘他们自己的化身也即混沌孽龙的神话,喾、契父子也有龙形之记载等等。这样的“巧合”,其实不是巧合,而是在极早期就存在中外神话和文化交流的结果。初步判断,西亚巴比伦马杜克、尼波神话是源,希腊宙斯、赫尔墨斯神话和商代帝喾、商契神话是流,但也不排除二流之间的横向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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